◎王蒼芳
1
人近中年,便覺得生命如刀削面師傅左手的面團,歲月就像他右手鋒利的小刀,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地削去,一個個日子飛出去,生命的面團也越削越薄。
少年的時候,我在故鄉的那個小地方被譽為神童,學習成績永遠第一,還在父親的指導下練習書法,學習樂器,閱讀中國古籍。我的書法很小的時候便聞名遐邇。有一年的春節,我甚至在父親和姐姐的慫恿下,長途跋涉幾十公里,在縣城街邊擺開一張書桌,當場書寫春聯。圍觀的人很多,有看上對聯的,便掏出兩元錢拿走一幅;還有的當場出題,要我現場擬一幅。我落筆如風,幾分鐘寫就。周圍一片叫好聲。那時候,縣城其實非常的混亂,成群結隊的農村伢子整天在縣城閑逛,一有機會就敲人的竹杠,但居然沒有人找過我的一次麻煩。
高中畢業后,我合乎鄉親們的想象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大學。大學的名字就不提了,——我并未給我曾經引以為傲的母校臉上鍍金,反而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鍋底黑。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蓉城肉聯廠——一家老牌國有企業,收購和貯存生豬,再將凍豬肉賣給市內另兩家大型企業和居民。改革開放后,肉聯廠像拿出冰庫的凍豬肉一樣迅速融解腐敗。我報到那天,就被告之不用上班,從哪里來的回哪里去。就這樣,我風風光光從家鄉出來,四年后又回到了家鄉,變成一個下崗失業人員回來了。
我在家躺了三天,不愿出門。我的父母也不愿告訴別人我回來了。第四天,我又一次離開家鄉,大清早偷偷摸摸走的,只有我的母親送我到村口。我再次返回蓉城。十幾年下來,我擺過地攤,販過小菜,開過套牌出租,開過專賣盜版書籍和光碟的文化商店……開文化商店時,一個農村妹子來應聘工作,我見這小姑娘蠻清純,一時心動,先讓她當售貨員,沒過多久就升為了老板娘。
2
人生的轉機常常會在你毫無察覺的時候到來。這一年的冬天漫長而寒冷。我又一次在街頭擺上了賣春聯的字攤。是的,一段時間的無所事事,我的生活陷入窘迫。我想起小時候在縣城寫對聯賣的場景。這營生不需要什么本錢。我買來了毛筆和墨汁,在家里練習了兩天,找到了感覺,便在我租住的樓下面擺了一張桌子,前面用一個硬紙板寫上四個字“代寫春聯”,擋風,也當廣告;桌子的四周地面上用石塊縱橫交錯地壓著幾幅寫好的對聯,看起來熱熱鬧鬧的。一上午,我一幅對聯都沒有賣掉,想想家里的狀態,又不得不堅持。我坐在桌子后面,跺腳搓手,冷得瑟瑟發抖。不斷有人從我的桌子前面走過,他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把帽子拉上來兜住整個腦袋。
一個高高的男人從我的桌子前經過,瞟了我一眼,走了幾步,又折返過來,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猛然拉住我的手:“哎呀呀老同學,你怎么在這里。”
我一臉漠然。他對這么寒冷的天氣完全無視,只穿著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西裝,西裝里面是雪白的襯衣,掛著一條金黃色的領帶。腳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
我琢磨著他襯衫下面有沒有穿保暖內衣。看起來,西裝和襯衫都挺利落的,不像里面塞了厚厚的保暖內衣。但如果沒穿,在幾乎零度的冬天,這身行頭顯然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腳上套著黑色燈芯尼厚棉鞋,在衣著單薄精神抖擻的他面前,立馬就顯出畏縮和心虛。
他抓著我的手,又搖了一下,說:“老同學,你不記得我了。你是王萬全嘛,我牛青云,小學時,我們同桌。”
我終于認出了他。小時候,他的左眉中間有一棵淡紅色的痣。這么多年了,那棵痣還在,真不容易啊。
小學時,牛青云屬于那種學習認真,成績卻不怎么樣的學生。好幾次,他向我請教數學題目,他謙虛地把作業本拿給我看。他的作業本上只抄下了題目。作業本的紙非常地白,他工工整整地把題目抄在第一行,剩下一大截潔白的紙,打著藍色的橫格,看起來非常干凈。我那時候覺得,這位長得高高胖胖的男生,他的大腦其實和這張紙一樣干凈,沒有任何思想的雜草長在上面。我不耐煩為他講題目的解法,只把自己的作業本扔給他,要他照樣子抄上去。
在我走神的那一刻,牛青云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我的攤子。這顯然是蓉城最簡陋的攤子,一張長方形書桌加一把斷了一條腿的藤椅,桌子上擱著一瓶墨汁、一個盛墨汁的缺口飯碗和三支大小不一的毛筆,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我居然天真地相信憑這幾樣工具就能掙到買米的錢。我的身后,是一家專賣米面糧油的店子,兩個門面只開了一扇門,我的寫字攤就擺在另一扇拉下來的卷閘門前,為的是不擋住糧油店的財路。糧油店是一個胖大媽開的。現在,她就坐在那條拉上去的卷閘門后面,一張長方形條桌剛到她的胸口,桌子上覆蓋著一塊絨布,一個小小的電烤火爐放在桌子的肚子里,正好烤著她的肚皮。胖大媽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和牛青云,——對于穿著豪華、氣宇軒昂的牛青云的突然造訪,她的訝異不亞于我自己。
牛青云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是個聰明人,問:“老同學這是在干什么,大冷的天還有這閑情逸致送文化上街啊?”
我“哈哈”一笑:“閑著沒事,在街上寫字玩玩。”
牛青云點點頭:“那是那是,我記得你小時候的毛筆字就出名的好,看來這愛好一直沒丟。”
我又打了個哈哈,心里巴望他快點走。看他一身正裝,想必也是有事情要辦,也許是正要去赴一場宴會。而我,一則不愿意徹底暴露自己千瘡百孔的生活狀態,同時,還奢望有人能看上我的墨寶,換幾文錢買米。
牛青云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將左手臂舉高抻了抻,釘著三顆銀灰色鈕扣的袖口落下來一點,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只豪華的黑色烏鋼腕表,他略微瞅了瞅,說:“老同學,我還有點事,今天不跟你多聊了,你把電話號碼告我,改天跟你聯系。”
說畢,他從褲子口袋掏出手機,要記我的電話。我告訴他號碼,他極認真地把號碼輸進他的手機,又撥了出去。無線電訊號在冷空氣中亂竄一陣后,一頭扎進我的手機。手機在褲袋里發出刺耳尖叫。我不想把我那油漆斑剝的破手機拿出來,只說:“通了通了。”牛青云早已經在三步開外,握著手機的手在半空中揚了揚,說:“改天跟你聯系哈,王萬全。”
直到傍黑,我一幅對聯也沒賣掉。我用凍得僵硬的手收起毛筆、墨汁和一疊紅紙,把桌子搬進糧油店,——這桌子本來就是跟胖大媽借的。我拎著裝著筆墨的塑料袋,腋下夾著一疊紅紙,灰心喪氣地回到家。
我打開家里的門時,老婆蜷縮在一個電烤箱看電視,身上蓋著一床被子,只露出腦袋在外面。我老婆叫萬小紅,八六年的,比我小十四歲,模樣也說得過去。一直沒要小孩,仍然保持著苗條高挑的身材。這么多年來,她居然沒有跟別的男人跑掉,讓我稍感欣慰。事實上,我每次從外面回來開門的那一刻,都會產生她已經不在了的幻覺。假如像我這樣一無長處、生活無著的男人也有資格說愛,我想說的是:我愛她,如同我愛這破敗的生活。
我們租住的兩室一廳在這幢房子的頂層,爛便宜租的。萬小紅見我回來,慢吞吞地從電烤箱里爬出來,去廚房做飯。吃了飯,我跟她一起坐在電烤箱看電視。
“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牛青云,我小學同學,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牛青云。老是問我數學題的做法,長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考試老是不及格。看樣子現在混得很不錯了。”
我當然從未跟老婆提到過牛青云,他現在干什么,我也一無所知,但我的生活需要一點點新鮮和刺激。因此,我胡亂的說了一氣。
萬小紅淡淡地說:“那好撒。”
“他記下我的手機號碼了,說改天跟我聯系。”
接下來,我胡天海地說了很多牛青云小學時候的事情,包括掀女同學裙子、抓住麻蟈(青蛙)剝皮這類的丑事。各位可以想象,這些事情大多跟牛青云毫無關系。牛青云儼然成了我們生活中的明星,任何事情都可以附著在他身上。
3
一塊石灰落下來砸在我肚子上,把我砸醒了。我睜開眼,凝視著天花板,這塊石灰就是從天花板掉下來的。我想,怎么就掉下來了呢。
早在半年前,我就發現,這個位置滲出一絲青黑色的水漬痕,接下來的時間里,水漬痕以令人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生長。大約十厘米的時候,分了叉,從它的第一個拐彎處延伸出另一條,兩條水漬痕跡繼續生長。之后每到一個拐彎處,就延伸一條,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的水漬痕向不同的方向蠕動。最初,這些痕跡和蜘蛛腿一樣細,用纖細如絲來形容恰如其分,但它們慢慢長粗變大,成了一只章魚趴在天花板上。這只章魚的四周伸展出繚繞的手臂,多看一會,會覺得這些手臂在不停地蠕動。這當然是幻覺。
又過了一個月時間,這些痕跡已經漫漶成很大的一團,像一個溺死的女人漂在水面的頭發。
開始不停地往下掉灰是在兩個月前。最初,出現一條細小的裂縫,細如發絲,隱藏在這一堆漫漶成一片的水漬中間,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條裂縫沿著水漬痕緩慢爬行,生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終于有一塊指甲蓋大的墻灰翹了出來,像是被陽光曝曬的皮膚。接著,就有顆粒狀的墻灰不停地往下掉。
大約在一個月前,我發現這塊向外翹的墻灰已經足夠大,極有可能徹底掙脫原來的粘結,以加速度的下落姿勢砸在我們的床上。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一段時間以來,它看起來搖搖欲墜,卻搖而不落。我提醒過老婆,她不以為意,只是在每天睡覺前,用兩張報紙蓋在被子上接掉下來的灰。有時候,我們翻身把報紙弄亂了,墻灰直接落在被子上。我老婆便站在床上抓著被子把墻灰抖掉。
我盯著墻灰,得出了兩個和生活有關的著名論斷。第一,當天生板上出現了蜘蛛腿一般細小的水漬痕跡時,里面已經潰散了一大片,只是被光鮮的表象所遮蓋著。就像牛青云看到我擺在馬路邊的字攤,隱蔽著十分破敗的生活真相。第二,這些痕跡會不停地生長擴大,最終以十分夸張的方式將生活的潰敗展現出來。
當我做如此深刻思想時,我的手機響起刺耳尖叫。手機裝在褲兜里,褲子掛在床邊的衣架上。我把前爪從暖和的被窩里伸出來,在冰冷的空氣中撈到我的褲子,找到手機。屏幕上一個號碼一閃一閃,是牛青云的。
牛青云找我只有一件事情:吃飯。他每天都在賓館酒店活動,能找到各種理由拉我去聚餐,比如某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來蓉城了,又比如好久沒聚了之類。理由五花八門,目標指向一個:吃飯。
那天,牛青云在電話里說:王萬全,我們好久沒見面了,中午我做東,聚一聚。
我使勁的清醒著自己的頭腦,好一會才明白牛青云打電話給我是要請我吃飯。我答應了,老婆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瞄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九點半鐘了。老婆醒了以后就不愿意躺另一邊睡,兩只膝蓋抵在我的腰部兩側,像一只青蛙一樣鼓著眼睛趴在我胸脯上。
中午的飯局設在盛世春飯店。十一點半鐘,我趕到了。這是一家中等檔次的酒店,一樓大廳寬敞明亮,一個巨大的水晶吊燈倒掛下來,發出璀璨的光芒,兩根同樣巨大的柱子上包裹著金黃色的錫紙。這兩樣東西使得整個大廳金碧輝煌,猶如皇宮。到了“盛世春”我才發現,西裝客還不少,他們從各式各樣開著暖氣的小汽車里下來,里面是襯衫領帶,透出精神和得意。女人們則穿著各式短上衣,短裙,兩條長腿包在黑色絲襪里。我老婆萬小紅偶爾也這么穿。蓉城的人們已經變得非常時尚而愛美了。
我沿著轉梯剛上二樓,就有著紅色禮服的小姐帶路,把我引到了牛青云預訂的包廂“碧云天”。牛青云意外地還沒有來,但包廂里還有一個人。我一進去,他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便熱情的拉住我的手說:“真是你小子,哈哈,樣子沒怎么變嘛。要不是牛青云提前告訴,猛一下子還是不敢相認。”
我有點遲疑。
“我是江秋林,你小子真夠低調的,同在蓉城,也不跟我們聯系。”江秋林的話仿佛推開一扇鑲毛玻璃的窗戶,外面影影綽綽的景物剎時變得清晰,他小學時候的模樣活蹦亂跳地呈現在我腦海。
“牛校長說還有點事,要我先在這里等你。”江秋林說。
“牛青云當了校長了。”
“是撒,蓉城中學的校長。這家伙在小學同學里面混得算是好的了。”
“蓉城中學在哪里?”
“郊區一個鄉鎮的初中學校,具體地點我也不知道。”
我和江秋林喝著茶聊著天,因為小學和現在的巨大差異,這天聊得并不暢快。小時候,我鶴立雞群。牛青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降級;我讀高中的時候,他還在吭哧吭哧地讀初中,而江秋林據說已經開始做生意。
直到中午十二點二十分,牛青云才急匆匆地趕來。牛青云和那天一樣西裝襯衫領帶,在暖和的酒店包廂中,這裝扮也并不過份,由此而知,有些人看起來行為乖張,只要換個環境,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牛青云左手捏著手機貼在耳朵邊跟人通話,右手拎一黑色塑料袋,似乎是一瓶酒。肩膀掛著一個嶄新的背包。看到我們,牛青云把手機合上,扔在桌子上。說:“對不起對不起,讓兩位老同學久等了。”
江秋林調侃道:“沒辦法,你牛校長太忙了撒。”
“哪里哪里,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牛青云邊說邊掏出軟芙蓉王煙撒了一圈。又掏出一個黃銅色的金屬打火機給我們點煙,打火機殼上有“ZIPPO”的浮雕字母。我恍惚記得這個牌子蠻有名的。牛青云把還剩半包的煙和打火機也扔在桌子上,極其自然卻是極有氣魄。
不一會,就上菜了。菜是江秋林點的,清蒸鱸魚、片片鴨、青椒煨豬腳、爆炒肚片,清炒四月蔓、藕片排骨湯。青是青,白是白,錯落有致地擺在圓桌中央。服務員把牛青云拎來的酒打開。水井坊,檔次夠高的了。
服務員把我們三個的酒杯倒滿,牛青云端起杯子說:“我們三個同在蓉城,但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來干了這杯。”
我和江秋林響應,于是碰杯,把酒倒進口中。我已經很久沒喝高度酒了,只覺一線火辣順喉嚨往下溜,像一根燒熱的鋼絲球滾了進去。這團火球在胃里面停留了一會,向四肢百骸擴散。開始還感覺有點不適,但不一會便覺得通身舒坦,心里積郁已久的不平之氣像是水面的泡沫一樣消散了。酒他媽的真是個好東西。
服務員又給我們倒上酒,牛青云便揮手讓她離開包廂,說是我們三兄弟說說話,不用麻煩她了。
大部分時間是牛青云在說話,江秋林偶爾答上一兩句。看得出,江秋林經常跟著牛青云混吃混喝,恭順又不失隨意,偶爾插科打諢,活躍氣氛。
牛青云和江秋林沒有問起過我的情況。我懷疑牛青云已經跟江秋林說過我們街頭偶遇的情形,怕我難堪,所以不打聽我混的如何。
我也不問他們的情況。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奇的人。
自始至終,只有我們三個,因此,氣氛還算融洽。但牛青云的手機時不時響起,打斷我們的談話。
我覺得有點乏味,這頓飯就像好萊塢拍的電影,過程張揚內容空洞。按專家的說法叫形式大于內容。
吃過飯后,江秋林自己開車走了,牛青云開著別克車君威送我回家。轉眼到我家樓下,我開車門下車,牛青云也跟著下車,并說:“萬全,等一會。”
我不得不杵在車門口。糧油店的胖大嫂已經看到我從別克車上下來,我有點小緊張和得意。——再向她借桌子,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一些了。牛青云拿手上的遙控器對著車尾箱按一下,只聽“嘎”的一聲,車尾箱蓋跳開一條縫。
“快過年了,給你們拜個早年。”牛青云邊說邊從車尾箱拎出兩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方方正正,像是裝著磚塊。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自認為是一個無福之人,要是無緣無故受了別人的東西,心里會非常的不安。我邊說:“青云,你太客氣了。不用不用。”邊作勢要走。
猶猶豫豫間,牛青云已經把兩袋東西捺在我手里,沉沉的。
“青云,你真的太客氣了,這我哪好意思啊。”我還是不愿意接受他的東西,站在車旁。
牛青云屁股塞進了車里,腦袋和腳還在車外,像是撅著屁股在拉屎,說:“老同學,你再拒絕就見外了。好,我走了,代向嫂子問好。”
我在胖大媽驚訝的注視下拎著東西回家,這感覺其實很不錯。
4
與牛青云分手后,我拎著兩袋東西,從凌亂的樓道爬上五樓。開門進屋后,我老婆萬小紅接過我手里的東西,打開看了一下,表情有些怪異。牛青云辦事牢靠,黑色塑料袋都套了兩層,我像剝去一個女人的衣服一樣剝去塑料袋,兩瓶五糧液酒露出來,玻璃盒包裝,像是一個裸女住在水晶宮里,流光溢彩。另外一袋東西是四條“和天下”的高檔香煙。
我明白了萬小紅表情異常的原因,自己心里也隱隱有些不安。這個牛青云葫蘆里裝什么藥,送這么貴重的禮。
晚上,萬小紅格外溫存,說:“你真遇上貴人了。連吃帶拿,和當官的一樣。”以前開文化用品商店的時候,文化、工商、稅務等部門的人來了,無一例外需要請客,每次都是連吃帶拿的。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天花板上掉墻灰的地方裸露出水泥青,一截鋼筋像一條蚯蚓一樣影影綽綽。并且,滲水的面積好像更大了。中間已經受潮發霉,黑乎乎的。稍稍外面的一圈顏色淡一些,長出了一層霉斑。再外面一圈又淡一些。
我用手杵杵老婆,說:“天花板滲水越發嚴重了,得喊房東老板來看一下。”
老婆嘟囔了一聲:“也沒見漏水下來,有啥子關系。”老婆的口里經常蹦出四川某地的方言,這些方言像是有意識地埋在時光深處,在不經意或者不小心的時候才會偶爾流露破綻。我一度懷疑她是四川的,但她自己堅決否認。后來,我的確又聽到她也會蹦出貴州某地的方言,這讓她的身世成迷。對于我來說,這不是個問題。我不是一個好奇的人。要是再年輕一些,我會認定躺在身邊的可人兒是外星人或者天使。
我伸出手抓了一把灑落在被子上的墻灰,感覺它并沒有我想像中的濕潤。它甚至是干燥的。這說明,滲水并不嚴重,這些脫落的墻灰是在天花板上先行晾干了,才掉下來。
“老是往下掉灰也不是個事。”我心平氣和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一次接到了牛青云的電話。
5
牛青云在我家樓下等我。我火急火燎穿上保暖內衣、羊毛衫,又套上羽絨服,冷得口里嗖嗖的。來不及燒水,只用開水瓶里剩下一點隔夜熱水洗臉,用極短的時間刷牙。然后,向我的“貴人”飛奔而去。
牛青云的別克車果然停在糧油店門前的馬路上。我上前敲敲車窗,牛青云將車窗玻璃搖下一條縫,沖我點點頭說:“有個事情想麻煩老哥,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先上車找個地方坐坐。”
我繞過車頭,在副駕位置坐下。
牛青云把我拉到了福鑫茶樓。有兩條河流在蓉城市內匯合后注入湘江,福鑫茶樓開在匯合處的河灘上。牛青云選了一個臨江的小包廂,拉開窗簾可以瀏覽江景,放下窗簾后,包廂光線有些暗淡。牛青云知道我沒吃早餐,喊服務員上了一碟南瓜餅,一壺碧螺春茶。
“我要找一個人簽字。我認識的人里面,只有你是練過書法的。”牛青云說。
牛青云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濃眉大眼,再配上他那一幅高大的身架,真稱得上是氣宇軒昂,滿臉官相。我雖然不是一個女的,也在心里暗暗地仰慕他。我說這話的意思是牛青云是一個招人喜歡的人,這種人有一種天然的優勢,在各種風云際會中容易占據先機。
我既然對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跟他又是老同學,在我心里,早就有一種接受他的請求、為他做事情的準備。
我現在才明白,戀愛中的男女為什么那么容易犯糊涂了。
牛青云從包里拿出一張對折的紙,把它在桌上鋪平了,推到我面前。
尊敬的教育局領導:
我叫秦香蓮,畢業于湖南師大中文系,現在蓉城中學教書。我愛人在蓉城市公路局工作,小孩在蓉城三完小讀二年級。我愛人身體不好,小孩沒有人照顧。請求將我調入市區學校工作。不勝感謝,此致敬禮!
秦香蓮X年X月X日
我把這張紙反復研究了一番。這是一個要求調動工作的報告(廢話),但我不知道它跟我有什么關系。秦香蓮是民間野史上有名的棄婦,她堅忍不拔地上訪,讓拋棄她的男人死于包拯的鍘刀。既便如此,老百姓還是同情她而非陳世美。
是的,當我看到秦香蓮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嚴重地走神了。現在回到這個報告上面,它的問題在于太過簡單。我以前也看過、寫過報告,這樣的請調報告,都洋洋灑灑幾千字,寫得感人肺腑,撼人心魄,行文結構邏輯情理無懈可擊,讓人一看便生惻隱之心,要是看到報告的人不幫他(她)解決問題,便有一種深刻的負罪感。擺在我面前的這個報告卻只有廖廖數十字,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無禮的要求。在這干巴巴的幾十個字里面,只有秦香蓮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幫他簽個字吧。”牛青云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一片泡發的茶葉沾在他的下唇上,他伸出舌頭舐進云,咀嚼,腮幫子的肌肉有規律的輕快地運動。
“我的字寫得好不好暫且不論,但我簽字不管用是肯定的。”我說。
“當然。你的字是蓉城最有水平的也沒用。我要的是周召彥的簽字。”
我恍惚覺得周召彥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周召彥是哪個?”我有點蠢寶地問。
“蓉城市的市長。你真是世外高人哪。”牛青云扔了支軟芙蓉王煙給我,自己丟一支吊嘴巴上,用ZIPPO打火機點著了煙。他深深地把煙吸進云,然后將嘴巴呲開,讓煙霧從齒縫間噴出來。
牛青云說:“周召彥業余時間也喜歡書法,在蓉城書法界還有點名氣。我把他的真跡拿來了,你先研究一會。”
我總算明白了這個報告如此簡單的原因,要是有了“周召彥”三個字,怎么寫、寫什么都不重要。
牛青云是蓉城中學的校長,秦香蓮請他幫忙也說得過去。但牛青云沒有能夠弄到市長周召彥的親筆簽字,沒弄到簽字,秦香蓮便不能調入城里的學校教書。
我坐在牛青云對面,面對秦香蓮的報告。
牛青云吸著紙煙,翹著二郎腿。和秦香蓮的報告擺在一起的,是一份批示過的報告,打頭寫著《關于建設物流產業園的報告》,標題旁邊是一段長長的手寫體批示。“請計劃發展局牽頭,組織工業經濟局、商務局、國土局、經濟研究室等部門對此報告進行專題調研,形成具體意見交市政府常務會議討論。周召彥”。
我裝作很認真的樣子,低頭研究這位市長大人的筆跡。牛青云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號碼,半躺在沙發上接聽。牛青云在電話里討論的是中午的飯局。
“這個報告上有周召彥的親筆批示,我想了很多辦法才搞到這個復印件,你只要模仿他的筆跡,在秦香蓮的報告上寫句話就行了。”牛青云坐了起來,漫不經心地跟我說。
“怎么寫,寫什么話?”我心里有點發憷。
“你把自己當成市長,想怎么簽就怎么簽。”
從下崗三無人員到市長的角色轉換只在幾分鐘,這跨度還真有點大。我一時無法適應。
我拉過一張紙先預演。周召彥的字入于顏、柳,出于米芾,雜以二王,和一般的書法練習者并無大異,其實不難模仿。
請教育局研究解決。周召彥。
“不行不行。”牛青云說,“市長的簽字應該再霸道一點。”
請教育局安排。周召彥。
“這個比剛才那好點了,還可以再霸道一些。另外,你再好好練練,要盡量逼真,最好他本人也看不出這簽字是假的。”牛青云說完后自己也覺得有點緊張,為掩飾這緊張,他還牽動臉上的肌肉笑了笑。
最終,我們敲定了這么一句話:請鐘春秋妥善安排!周召彥。鐘春秋是蓉城市教育局局長。
我又在紙上反復練習周體書法,自覺有些把握,才按牛青云的要求簽了秦香蓮的請調報告。搗鼓好了簽字,已近中午,牛青云叫了兩個煲仔飯。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萬小紅,有心再叫一份飯打包回去,但沒好意思。
在我跟牛青云悶頭吃煲仔飯的過程中,牛青云的電話仿佛突然被人想起一樣接二連三地響。牛青云終于按捺不住,說,他媽的,這么多事,吃個飯也不能安心。
我放下才吃了一半的煲仔飯,說,吃完了,我們走吧。
牛青云說,你吃好了嗎?
我說,吃好了,真的。
牛青云說,那好吧。實不相瞞,我還要去趕兩桌場子,都是很重要的客人。因此,實在是不好意思。
6
春節臨近,老婆拉我去水果批發市場批點蘋果、梨子什么的回來,便碰上了江秋林。
我的老家遠在幾百里之外的鄉下,對于春節之類的玩藝兒,著實沒有感覺。萬小紅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好幾年過春節的時候,我都試探地問她:出來好幾年了吧,是不是想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父母。萬小紅黯然神傷,信誓旦旦地說要回去一趟,并張羅著給她爸準備禮物,給她媽準備禮物,給她兄弟姐妹準備禮物,給她的七姑八姨準備禮物。
但沒有一次最終成行。
萬小紅對于春節卻是非常重視的,這幾日一直在采購各種東西。我懷疑她閑得無聊,需要這個借口忙上一陣子。
我平時不太愿意跟萬小紅一起出去。萬小紅比我年輕許多,認識的知道我們是兩口子,不認識的會誤以為是父女,更有心里陰暗的人用復雜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勾引了他們未成年的女兒或妹妹。萬小紅倒是毫不在意,越是有人注意,越是得意。
蓉城市有三個水果批發市場,我們去的是離我們最近的江北市場。市場人聲鼎沸,爛掉的水果、包裝紙盒、泡沫碎片、踩爛的稻草到處都是,農用三輪車、小電瓶板車隨意亂竄。我跟老婆都空著手,一看就知道是小市民買過節水果而不是來大宗批發的。店主對我們不冷不熱,招呼一聲就偏過頭跟其他的主顧說話。
萬小紅顯得很興奮,看到中意的水果便問價格,看質量,不厭其煩。我跟在萬小紅后面,隨她興致在人群中擠來擠去。
我看到了江秋林坐在一張店子門口,穿黑色的皮夾克,胸口掛著一個皮包,頭發上和衣服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泥巴,端著一快餐盒炒粉在低頭猛吃。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萬小紅看上店門口擺著的柿餅,這柿餅整齊地碼在紙箱子里,又黃又軟,似乎要流出蜜來,外面掛著一層鹽似的白霜,著實招人喜愛。
“老板柿餅怎么賣?”萬小紅大聲問。
江秋林把空快餐盒“啪”的一聲扔在馬路中間,說:“二十七塊錢一箱。”
我想他已經看見我了,不過也有可能沒有看見我,也許看到了但已經忘記我是誰了。我喊了一聲:“江秋林。”
他有點吃驚地抬頭,說:“哎呀呀,老同學,是你啊。”
我們在他的店門口寒喧了幾句,江秋林告訴我他在這個水果批發市場干了五年時間了,有兩個冷庫。我想,有兩個冷庫的一定是混得不錯的了,要不江秋林不會刻意的告訴我這個。我們還提到了牛校長牛青云。
我問江秋林,牛校長后來跟你聯系過嗎?
江秋林淡漠地說,也沒有。
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突然插話說:他借我們的錢沒還,哪好意思跟我們聯系。我這才注意到她,斜挎著一個臟兮兮的背包,穿及膝的紅色羽絨服,平胸,頭發染成干枯的黃色,臉色是風吹雨打日曬霜凍冰雹砸過后的黯淡和粗糙。我猜她應該是江秋林的老婆,但他沒介紹,我也沒問。
我用探詢的目光問江秋林,江秋林淡淡地說:女人嘛,眼皮子淺,別聽她的。
然后,江秋林用下巴指向萬小紅問,是你老婆?
我答,是的。
江秋林臉上露出艷羨的神色。我很不舒服。
我老婆萬小紅跟瘦女人談成了一筆柿餅生意,然后,我們就走了。我沖江秋林招呼了一聲,他正在幫一個客戶把十幾箱水晶蘋果搬到三輪車上,偏過臉對我說:萬全,今天太忙了,實在不好意思。我看到了他脖子上漲起的青筋,在心里原諒了他的冷淡。
路上我老婆告訴我:那女人看我跟江秋林熟,柿餅少收了我們三塊錢。
7
春節像是女人的例假,要來不來的那幾天,讓人心里非常的忐忑。幸而,它總是會如期而至的。除夕夜,我和老婆躺在床上,沒有開燈,也根本無法入睡。整個蓉城也沒有多少人睡覺,快到凌晨零點的時候,終于有按捺不住的煙花突然升起,像是宣言一樣孤單的聲音,緊接著有兩三朵煙花接二連三地炸響,隨后,每個角落都有煙花扶搖而上,伴隨著打炮一樣的響聲,巨大的繽紛花朵盛開在寂寞的夜空,絢麗地明亮著我家的窗戶。這些煙花姿態各異,有的像一個害羞少女娉娉婷婷扶搖而上,發出的聲音也溫和婉轉,隨后便綻放驚人的美麗;有的像一支光箭一般急速地射向空中,響聲也那么急劇而短促;有的像一條蛇在天空蜿蜒而行,漫漶于漠漠夜空的邊緣;有的則像一株奇異的深海珊瑚,在距地面幾米高的地方搖曳生姿。各式各樣的煙花或此起彼落,或連成一片,把整個蓉城渲染得異常美麗。
我老婆只要不是沉入黑甜的夢鄉,便不肯老老實實躺在我旁邊,而是像一個嬰兒一樣趴在我身上。在整個蓉城都進入華彩樂章的時候,我們也進入了高潮跌起的幸福時刻。窗外不時閃亮的煙花使得她的臉時而明亮時而暗淡。當她因過于激動而仰起上半身的時候,厚厚的棉被便會從她光滑的身子上滑落,豐滿上翹的乳房和緊致的腰身會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她兩手撐著我肌肉結實的胸部,口里叫著“好冷啊”,更加快速地運動,似乎要以此來跟惡劣的天氣對抗。
此后,每當我回想起這一時刻,便會產生整個蓉城都在當我們愛的背景一樣的錯覺。這樣一想,我們的愛像是張藝謀導演的實景歌劇一般令人震憾。其實,這滿城的繁華、滿城的絢爛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只是寄居在這城市中的兩顆渺小孤獨的靈魂而已。
8
我必須要考慮找一件正經的事情做。我這樣想的時候,就想到了牛青云。除了牛青云,我還能想到江秋林。但跟江秋林聯系在一起的是水果批發市場,臟污的地面,擁擠的人群,用各種化學藥品弄得光鮮無比以及腐爛和即將腐爛的水果,一毛錢一毛錢地討價還價……我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牛青云讓我聯想到的是市長、西裝、茶館、五糧液,最后,我終于還能聯想到學校。但不管怎么說,這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光彩熠熠。即便是假冒市長簽字,給人的感覺也非同尋常。
我猶豫著是不是給牛青云打個電話。我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并且一猶豫便容易放棄。然而,我接到了牛青云的電話。
牛青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接通電話后,先是說了一通拜年的客套話,然后說:“萬全,學校食堂一個工人回家生孩子了,要是嫂子愿意的話,來幫個忙怎么樣?”
我答應了。我已經被生活逼上懸崖,沒有退路。其實,由于我年輕時的放蕩不羈,我的生活一直處于懸崖邊沿。我甚至已經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我告訴老婆萬小紅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她一直渴望自己能掙點錢,為我們童話般的愛情做點貢獻。這么說并不是矯情,我老婆遇到我后,未經思考便嫁給了我。她說,這是她這輩子做過的唯一的決定。我們的生活清苦,但她從未后悔。
兩天后,我老婆萬小紅騎著我給她買的電動車,興奮地去蓉城中學上班了。
萬小紅上班后,我成了一個居家男人。我整天窩在家里,坐在一個電烤箱上,用一床被子蓋著膝蓋和腿,像一個坐月子的女人。生活窘迫,我仍然保留著讀書的臭毛病。在這樣的狀況下,我當然只能是看了一整天的小說。中午,自己煮了點面條充饑。
直到傍黑時候,萬小紅回來了。在廚房叮叮當當炒了兩個菜,喊我吃飯。吃完飯,兩個人坐在電烤箱上看電視。萬小紅買了一袋荸薺回來,用刀削了皮吃。萬小紅沉浸在興奮中,呱啦呱啦說了一些事情。
——我到的時候,牛校長已經在等我。他不住那里,在城里買了房。現在還沒開學,他提前去學校做準備工作。牛校長沒有讓我去食堂做事,他說食堂又臟又累。他讓我在總務室賣餐票、買菜。牛校長給我一間辦公室,里面有電腦、飲水機、沙發、桌子,還有空調。跟當官的辦公室差不多。
萬小紅邊說邊削荸薺。荸薺形如板栗,小而圓滑,不太好削皮。但萬小紅削的速度很快,嗖嗖幾刀下去,荸薺的皮紛紛脫落,一個小小的雪白晶瑩的圓潤身體便暴露了出來,放在嘴里咬一口,清爽甘脆,汁液四溢。很快,桌上堆了一蓬黑色的荸薺皮。萬小紅削好一個后,塞我口里,再削一個塞自己口里。
“我看,我們干脆把這房子退了,搬到學校去住。還能省點錢呢?”萬小紅扭了一下腰說。窩在狹窄的電暖烤箱里,久了便有點不好受。
我沒有說話,萬小紅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你跟牛校長說一句,要他在學校另外騰一間房,給我們做宿舍。平時可以在食堂吃飯。他跟你不同學嗎,應該會答應的。”
“閉嘴!”我忽然開口,嘣出來卻是這兩個字。這并非我的本意。
萬小紅覺得我有點生氣,我也覺得我應該是生了氣了。做為一個男人,這個時候不生氣反而有點不應該。——不到半小時,萬小紅提到牛青云的名字達十三次之多。當然,我生氣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一個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卻不得不讓自己的老婆出去做事掙錢,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萬小紅有一招,不論何時,只要我一不高興,便往我身上爬。我承認這招挺管用。而當我看到生活在我面前劈出的那一道陡峭懸崖,就更加沒有脾氣了。
9
一個月后的一天,萬小紅給我說了一件事情。
“我們學校有一個女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習慣將蓉城中學說成“我們學校”,這讓我很不爽。萬小紅說,“我們學校有一個女老師,你知道她叫什么嗎?”
“不知道,叫什么?”我心不在焉在問。
“秦香蓮,呵呵,奇怪吧?”萬小紅興致勃勃地說。
“噢,真叫秦香蓮嗎?那倒有點意思。她不知道戲里面也有個叫秦香蓮的女人嗎?”
“她知道,經常有人笑她,問她陳世美怎么怎么之類的話。不過,她不可能被男人拋棄的。”
“這是為什么?”
“她長得好看啊。”
“呵呵。”
“她現在跟我玩得很好了。早幾日,她告訴我她可能要調到市區的學校了。她老公在市里上班,調過來方便點。”
“這樣啊,那確實。”
“她跟牛校長關系很好。”萬小紅突然神秘地說,“是牛校長幫她在跑關系,連市長的簽字都弄到了。”
“哦,是嗎?”我仍然有點心不在焉。
“是啦,秦香蓮把市長簽過字的報告給我看了。”
“市長還會過問這樣的事情?”
“是啊,牛校長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并且,我聽說,秦香蓮已經為這事花了五、六萬元錢了。”
我一時有點懵,萬小紅一提到秦香蓮的名字我就知道怎么回事。我記得牛青云當時信誓旦旦地說,只要我簽了字,這事情就能解決了。我原以為,這學期秦香蓮已經調到市區的學校了,但秦香蓮還在蓉城中學,并且牛青云還花了她很多錢。
難道,牛青云在用這招騙財騙色。
這事情必須得弄清楚,要是牛青云不能把秦香蓮調進市區學校而只是在騙財騙色,我就成了他的同謀。說不定,最后把我也牽連進去。我知道有一個罪名叫詐騙罪,還有個罪名叫偽造國家公文罪。
10
第二天,萬小紅上班之后,我打通了江秋林的電話,說我要找牛青云有點事情。沒想到江秋林也正想找他。我跟江秋林約在福鑫茶樓見面,打算在那里匯合后一起去找牛青云。
我先到,在大廳占了個位子等江秋林。福鑫茶樓大廳裝修得簡潔高雅,中央是一個半尺高的月牙形臺面,上面架著一座白色鋼琴。鋼琴面前的白色琴凳空著。牛青云曾經告訴過我,晚上七點到九點半鐘,會有一個漂亮的女琴師坐在上面彈《致愛麗絲》和《梁祝》。四周繞著落地大窗是一圈卡座,用布簾遮擋,卡座和卡座之間用毛玻璃隔斷,既保持一定的私密性,又彼此接聲通氣,和臨座雞犬之聲相聞。
約半個小時后,江秋林來了。春節期間大賺了一筆,江秋林老板派頭更足了,左手捏著一個深棕色抓包,右手食指上勾著有“W”圖形的車鑰匙。我賣了個關子,讓江秋林先說找牛青云什么事情。
江秋林說:“他在我這里拿了些錢,我想問問他。”
“他從你那拿了多少錢?”
“也不多,八萬。”
我操,八萬還不多。江小林的神態不像是故作輕狂,倒真認為這并不是一個多大的數字。
“他沒說拿去做什么嗎?”
“沒說具體,我聽說他想調到蓉城一中當校長,可能是拿這錢去協調關系。”
從江秋林的話中得知,牛青云是在水果批發市場碰到江秋林的,過程和在街上碰到我有點類似。在此之前,江秋林在蓉城做了好幾年水果批發生意,牛青云做了好幾年蓉城中學校長,但他們之間并無來往。
牛青云和江秋林重逢后,隔三差五請江秋林吃飯喝茶,又有小學同學的感情基礎,兩個人很快熟絡,無話不談。
牛青云向江秋林借錢是在去年上半年。牛青云一直想調到蓉城市一中當校長,已經為此活動很久,據說有點眉目。蓉城一中大名鼎鼎,歷史悠久,最早可以上溯到南京國立三民中學,抗戰時期搬到蓉城市,解放后成了蓉城市第一中學。一直以來,蓉城一中名師如云,清華、北大的學子如雨。好幾任校長離任后直接進了區政府當副區長。蓉城一中的入學分數線高不可攀,差一分,就要交八千元的捐資助學金。可見這所學校有多牛。
聽江秋林這么一說,我倒真有點擔心了。牛青云在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
江秋林問我找牛青云什么事情,我把秦香蓮的事三言兩句地說了。當然了,我沒有說我模仿市長的筆跡在報告上簽字。
江秋林說:“秦香蓮我認得,牛青云帶她出來吃過飯。”
我問:“長得漂亮嗎?”
“非常漂亮!”江秋林說這話時還咽了一口唾液。
我們決定直接去學校找牛青云。我們開車到蓉城中學后,卻沒有找到他。江秋林打電話問他在哪里。他答:在省城,跟省教育廳秦廳長喝茶。回來后馬上跟我們聯系。江秋林有點似信非信,哭笑不得的樣子。
11
一個星期過去了,牛青云沒有主動聯系過我們。我差不多要把當初擔心的事情忘記了。
我老婆萬小紅每天照常騎著電動車去上班。我沒有刻意的從她口里打聽過牛青云,但從她偶爾的只言片語里,感覺到牛青云好像非常忙,平時很少在學校露臉。到學校,也是轉一圈就開著車走了。
萬小紅也聽到不少傳聞,說是牛青云在幫蓉城一中跑一個科教樓的項目。經常去市里省里跑關系。但萬小紅從未聽說牛青云要去一中當校長。
江秋林沉不住氣了,又一次找到我,要我陪他去找牛青云。
江秋林坐在我對面,撥打牛青云的電話。第一次打通了,卻無人接聽,第二次打的時候,顯示正在通話中。
時間是下午四點多鐘,我和江秋林坐在福鑫茶樓的大廳,一遍一遍地撥打牛青云的電話。
江秋林的臉色有些凝重。我在心里暗自慶幸,幸虧是江秋林先重逢了牛青云,要是我先遇上再把江秋林拉進來,就不好看了。但我對于自己冒名頂替市長在秦香蓮報告上簽字的事情,還是多少有些不安。
江秋林要失去最后的耐心的時候,牛青云的電話打過來了。牛青云問清楚我們所在的位置后,要我們在福鑫茶樓等他。
我跟江秋林面對面坐在福鑫茶樓一樓大廳的卡座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頗有點無聊。仲春季節,晝短夜長,天色早早地暗下來了。大廳先是開了四周的一圈筒燈,過一會,光線又暗了,便又開了天花板上的小射燈。三三兩兩的客人也陸續地進來,大多是兩三個一伙,到門口的時候有服務生拉開玻璃門揚聲叫道:“歡迎光臨!”
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廳中央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也開了,像一個流光溢彩的倒掛的寶塔。
六點鐘的時候,我終于看到牛青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等不及服務生給他開門,自己推開玻璃門邁步走了進來。在大廳中央,牛青云站定,東張西望的尋找我們。他在水晶吊燈下,當然無法看到坐在暗處的我們。牛青云掏出手機要打電話,我正要喊他,卻見玻璃門又開了,伴隨著服務生的迎候聲,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人進來了,來到牛青云身旁站定,還用手理了一下落到臉頰上的一綹卷曲的頭發。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我老婆萬小紅嗎?這女人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我倒沒有注意她穿什么衣服。現在仔細一瞅,發現她上身穿著一件短短的狐貍毛皮上衣,下身是一條窄窄的一字短裙,打底褲上面穿著黑色絲襪,足蹬高跟皮鞋。走起路來窈窕生姿,風情萬種。
我又發現,牛青云穿西裝打領帶,和萬小紅站一起是一對俊男靚女,非常般配。我心里有一絲隱隱的不快。
我喊了一聲,牛青云發現我們坐的位置,領著萬小紅過來了。
萬小紅挨著我坐,牛青云和江秋林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牛青云笑著說:“知道你在,把你老婆萬小紅捎來了。現在我可把她還給你了。”
我笑笑,沒有說話。江秋林只見過我老婆一次,可能忘記了她長什么樣,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也笑了笑。
我們本來是要向牛青云發難的,特別是江秋林,一坨血汗錢在牛青云手里,八爪撓心一般難受。但萬小紅的出現瞬間改變了氣場。
萬小紅是我老婆,也是牛青云的下屬,我不愿意當她的面把牛青云的形象破壞掉。同時,萬小紅還是這樣一個女人,天真無邪而又漂亮得有點邪門。像一顆珍珠發散出純潔的光芒,照亮了我們三個男人陰暗的心靈,驅走了那一股男人固有的暴戾之氣。由于她的出現,氣氛變得平靜而又緩和。
和平時一樣,牛青云喚來了服務生開始點單。
牛青云點了碧螺春茶、南瓜子、腰果和四個煲仔飯。接著,拿了一包軟芙蓉王煙給我和江秋林各發一支,四個人漫無邊際地聊天。萬小紅緊緊地挨著我坐,要不是在這里,她一定已經爬到我身上了。因為她感覺到我有點不爽。雖然沒有爬到我身上,但也起到了相同的效果,我的心情逐漸的好起來。
牛青云依然是談話的中心,他問江秋林生意好不好。問過江秋林后還想問我,但我既不做生意,也沒有工作,他沒什么好問的。
江秋林先沉不住氣,問牛青云:“那天在省城干什么?”
牛青云笑笑,臉上現出自負的神色,說:“一中不是要建科教樓嗎?我跟鐘局長到省教育廳和財政廳爭取項目資金。”
我記得,市教育局局長叫鐘春秋。我上次在秦香蓮的報告上簽的是:請鐘春秋予以安排。
“噢,那爭取得怎么樣了?”
“還不錯,已經列入今年的預算了。教育廳答應先給我們三百萬,明年再給我們預算兩百萬。”
“啊,你真有能耐。”萬小紅不失時機地恭維著她的上司。
“呵呵,為這事,我跟鐘局長跑了差不多一年了,教育廳、財政廳和省計委的門衛都認得我們了。還好沒有落空。”
“是呢,我們現在都難得看到牛校長了。”萬小紅搶著說。
“最多的一個星期去了省城五次。現在爭資金爭項目的打破腦殼,辦法五花八門。有個縣的副縣長在省城住了一個多月。各地的土特產一車一車的送。我們先是找教育廳、財政廳、省計委,不過根本沒用。后來通過關系找到分管教育的劉副省長在我們的報告上簽了字,這些衙門才買我們的帳。”
我睜大了眼睛,因為我又一次聽到了“簽字”這個神奇的字眼。牛青云沒有感覺到我的異常,頗有點自得地從隨身背的皮包里拿出一張紙,讓我們見識副省長的墨寶。
和秦香蓮的報告不同,這張紙抬頭印著紅彤彤的“蓉城市教育局文件”的字樣,下面是中間斷了的紅線,斷的地方嵌著一個空心的紅色五角星。在這張紙的右上角,有一堆黑乎乎的字,仔細看,才發現是有人用軟筆寫了一段話。我估計這位副省長本來是想用毛筆簽,但實在是太麻煩,才改用了軟筆,沒有那么麻煩卻有類似的效果。
我一個字一個字辨認,寫的是“蓉城市教育局報告事項很有意義,也很有必要。請教育廳、財政廳、計劃發展廳會商后報我。劉國泰”省領導簽字后要分送所涉及的部門執行,因此還有三個人用鋼筆恭恭敬敬地寫了一句話,和劉副省長的簽字形成鮮明對照。
江秋林看到這個報告后,完全沒有了脾氣。萬小紅則滿懷崇敬地看著牛青云。
吃了飯后,我們便散了。牛青云去收銀臺買單,落在后面。我故意在門口等他,他和我一起跨出大門的那一刻,我壓低聲問道:“這一次的簽字是真的還是假的?”
牛青云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管它真的還是假的,有用就行了。”
一個月后,我的位于蓉城市紅旗路上的文化商店開業了。我失業了這么久,得找點長久的事干,找來找去,還是干回了老本行。
牛青云果真去一中當校長了。我開業那天,牛青云和江秋林一起送來了一個花籃,中午我請他們吃飯。飯桌上,江秋林提醒我:一中每年需要大量的教輔書籍和資料,我們的兄弟牛青云都當校長了,這生意哪能被別人搶了去。我笑笑,沒有說話。牛青云則含意深長地看著我,也沒有說話。
聽江秋林說,牛青云把秦香蓮也帶去一中了。他實現了他的承諾。
萬小紅當然不再去蓉城中學上班。每天上午八點,萬小紅用電單車載著我,一起到文化商店開門,下午又載著我回來。她說她喜歡這樣。她說她要讓整個蓉城的人們都能感覺到我的幸福。
我坐在電單車后面,有時抱著萬小紅的腰,有時不抱,穿行在蓉城市的大街小巷。春天的陽光灑在我們臉上,我覺得滿足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