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俠
一
翠花,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晌午了。
酷熱的太陽蒸發起的地熱一陣陣熏來,像蒸饃鍋掀開時的熱氣。我強撐著到地里找你,四面的玉米棵,垂頭喪氣,斗敗的英雄般,懨懨地打著卷。
我飛到咱家地頭的時候,你正扛著鋤頭往地邊走,汗水把你衣服和頭發溻得濕漉漉的,小碎花的汗衫緊貼著皮肉,兩只奶子蹦跳著,活脫脫的兔子樣。這么熱的天,連個草帽都不帶,臉都成古銅色了。你呀,潑了命了!
“翠花,翠花!”我大聲叫你。你卻毫無反應,連眼珠子都不帶翻一下。我忽然很驚恐,原來你已經聽不到我看不到我了!急慌慌我拼命聚氣,掀起一陣陣狂風,不停地在你眼前打轉轉,拉你的手,拽你的頭發,扯你的衣裳,你卻瞪著疲憊的眼睛,狐疑地看著忽然刮起的大風,愣怔一陣,綁好鋤頭,自顧自跨上自行車,走了。
我悲哀地打了幾個旋,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來,象冰雹砸在塵土里,濺起幾個坑窩窩。真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啊!你和我,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你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呆呆地凝望著,跟在你屁股后,看著你那兩坨肉肉在車座上左右滾動,我一陣懊惱,使足力氣拍打你的車子,想讓它停下來,想把你摔下來,你急著回家干嗎?有個壞消息在等著你,知道嗎?傻娘們!我恨恨地罵著你。舉目遠望,天!那個鄭州的民警,嚴肅著臉正在撥電話,那區號,那數字,都清清楚楚如在眼前!我家的!
我急急地趕到你前頭,照著你吹風,你趴著身子往前狠勁蹬。你還是到家了。電話又響了,我想遠遠逃避,但定在屋門口凝然不動,冰封一般。猛然,你發出揪心扯腸的悲慟,絕望地要把天空撕碎把自己撕碎地放聲嚎哭,如一股洪水破門而出,把我撞得支離破碎,四散開去……
二
我四十歲那年死了老婆,運生那時才十歲。雖然不斷有人給提媒,我總擔心會傷了孩子,一拖再拖。運生大學畢業后,在城里找了工作買了房娶了媳婦,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就覺出了深久的孤單。哎,這些年虧了我的老二,那么多的夜晚他徒勞地把被子頂了一個又一個窩窩。
鄰居李嬸給介紹的翠花,人是個老實頭,日子過得挺艱難。李嬸說她要求也不多,就是一起把姑娘供到大學畢業。這在理,娶起媳婦打起圈。跟翠花見面后我就放不下她了,低眉順眼的,讓人心里蕩起軟和和的柔風。
運生不說愿意也不說不愿意。但我把翠花娶過來那天,當著很多人的面,他板著臉把他媽的照片擺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照片格外大,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去弄的!翠花有些不自在,臉紅了一陣,沒說什么。我心里很生氣,這孩子給老子整這一出!當著這么多人!我惱羞成怒,要打運生,大家慌忙拉住我,翠花也趕緊拽著我的胳膊:“不怪孩子,孩子有情義呢,難得這么些年了,心里還惦著他娘。”翠花良善哪。
晚上,我和翠花頭婚那樣緊張,她躲進被窩里偷偷脫衣服,我鉆進去一沾上她的光身子,皮膚被燙了般抖動著。有個女人,好啊!
好過了,翠花不好意思地拱進我懷里。一點睡意都沒,我倆閑扯起來。
翠花說起了她之前的事情:
我跟妞妞爸那時,爹娘不同意。
娘說:“不是俺倆嫌貧愛富,我給你們算了一卦,這孩子他命短,雖然不可全信,但萬一成真,你那日子可煎熬著呢,再有個孩子,日月長啊!”
我不服氣地瞪起眼,“算卦你們也信哪?之前不是有個瞎子算著我姐能考上大學,考上沒?不還是在家里錛土坷垃?”
我固執地非他莫嫁,還是結了婚。
結婚后,他手腳不閑,農閑時節跑到外面做活,宰牛、燒窯、扛包,啥都干。后來買了一輛拖拉機,拉些小石頭、沙子回來賣,家里光景越來越好。我和妞妞穿城里的時新衣服,把村里媳婦們的眼珠子都快吸出來了。
一切在一個夜晚剎那間改變,命啊,不服不行!
那天他出門拉沙,我心里就慌慌張張的。那夜靜極了,只有遠處人家稀稀疏疏的狗叫聲。我耳朵直愣愣地豎著,盼望拖拉機那“突突突突”的響聲。但是他翻溝了。一堆石子壓在他身上,頭上的洞往外汩汩冒血水。人抬到家,他兄弟和爹說要厚葬,說他那么年輕死得太屈,我當然愿意,就是讓我去死換他活著我也愿意啊!我把家里存折拿出來,交給了他爹。
事情辦完沒幾天,他爹說:“孩兒沒了,你往前走我們沒怨言,現在新社會了,不能干涉你自由不是?”
我心里一陣絞痛,這么快就跟他沒關系了?“爹,我不走,這是他的家,他還要回來看我和妞妞哩!”
他爹說,“你現在這樣說,將來的事情誰知道?你那么年輕,再嫁人是早晚的事。”
想想他活著時的好,想想他臨死時滿頭的血泡泡,我忍不住哭起來,“爹,我不走,我是他媳婦,妞妞是他閨女,不能讓他沒個家。”
“你現在說不走,不等于將來你真不走,我得為以后打算。我和他娘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人不在了,孝還是要盡的,俺倆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好,剩下7000塊錢,5000算是他給我們養老的,2000給你,算是他當爹的給妞妞的撫養費。”他爹面無表情,放下錢,扭頭走了。
種地時他爹娘一個勁地在他弟弟地里干活,我這邊看都不看;播種時,他弟弟總要多種我家一兩壟,他弟媳老是指桑罵槐,“公雞沒了,母雞不找窩,賴那里等死哩!”這些年過得啊,像一身肉攤在鏊子上,被他們一家點火燒,想想渾身上下都是疼的······
我胳膊伸過去,把翠花的頭攬在懷里,鼻子一陣發酸,這女人苦呀,我要不好好待她,虧心哪!
翠花嫁過來后,我家真是大變樣。床鋪得展展的,衣服洗得凈凈的,應時飯做得美美的,蒜面條、蔥花面、蒸面、烙油餅、餃子、菜湯、丸子湯……一周都不帶重樣的。兩個月我都胖了十幾斤。哎,晚上有個女人滑溜溜熱乎乎的身子摟著,還真是得勁啊。妞妞這孩子懂事,學習刻苦,在家勤快,話不多,愛笑,靦靦腆腆的,讓人打心眼里喜歡。
我現在是,有兒子有閨女,還有手巧中用的媳婦,日子美喲!出門碰見桂英嫂子,她打趣我:“一張老臉現在沒皺巴皮了,翠花那水怪養人哩,晚上摟著心里能開花吧?”這婆娘的一張嘴,逼得人黑臉上都見出紅來。呵呵。
三
真沒承想,會出這檔子事!
那天中午的情景到現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我和翠花剛吃過芝麻葉面條,妞妞老師就打來電話,讓馬上到市第三人民醫院去。出大事了!翠花正刷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心里也七上八下地燥起來。
我倆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妞妞正在病床上輸液,醫生拉我們到辦公室,“你們孩子得的是白血病。”翠花的眼神一下子潑冰樣涼得嚇人,她癱軟在地板上,捂著臉哭起來,手指縫間淚水直流。我猛驚起來,心里一陣刺痛。
定神!定神!我強打精神訓她。“你一哭孩子會咋想?這事要瞞著她,你當媽的要先能扛住,你都想不通扛不住孩子咋弄?緊著治吧!”
說最后一句的時候我心里一沉一沉的,說著容易,錢難啊。前些年的家底都貼給運生買房子了,這兩年也沒攢下多少錢,不過兩萬多點。這病,治吧,沒錢;不治吧,人家的唾沫星子會淹死我,還是教書先生哩,摳門得枉披張人皮。面子上咋過去?妞妞這閨女可憐,我不能讓孩子受屈吧?治不好也不能看孩子等死,還要臉不?還要良心不?能讓人孤兒寡母跟著自己作難?那成啥人了?
“翠花,你別太難過了,把錢都拿出來好好治,興許這孩子沒事,現在醫學那么發達。”
我拍拍她,她臉露出來,暴雨澆過一樣,涼濕涼濕的,望著我的眼睛像個無助的孩子,“真能治好嗎?”
我遲疑了,但還是說,“應該是的。”
錢確實花得快,嗖嗖的。病也沒個起色,翠花跟我商量先接回家,藥接著吃,針接著打,找親戚朋友湊點錢再說。現在醫院,管你啥病,管你死不死,沒錢就攆人。
怪我沒能耐,無用呀,窮得養不起人家娘倆,讓孩子受屈。
四
妞妞每天都吃藥輸液,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都來看望,翠花一遍遍抹淚,越抹越多。妞妞老師帶著幾個同學一起來看望妞妞,妞妞這孩子,拉著同學的手,第一次哭出聲來。翠花受不住,去了里間,再沒出來,一陣小聲的嚶嚶不絕于耳。我心里一碎一碎的,小刀剜著一樣。妞妞老師眼角濕潤一片,走到院子里,我遞過去一支煙,他接住燃著,猛吸一口,哎了長長的一聲。
“這孩子可知道用功了,晚自習上完還要在教室里再學一陣子,懂事,平時沒跟同學紅過臉,怎么就得了這種病?”老師的手顫巍巍的,煙都拿不穩的樣子。
一陣難過泛上來,哽在嗓子眼,怎么也下不去了。我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妞妞的同學走了很久了,妞妞的眼里還滿是不舍和絕望。妞妞眼里的灰,烙鐵樣燙疼了我的心。
星期天,運生大提小提地回來看妞妞了,我有些寬慰,這孩子,到底還是有些仁厚的。
運生跟妞妞說會話,然后拉著我到門外,劈頭一句:“爹,你還有多少錢?”
我吭吭哧哧起來,“沒啥錢了。”
“錢扔進去完了吧?”他抱怨道。
“那妞妞攤上這事,我不能不管吧?”我開始不快,老子的事情,輪不到你來操心!
“別再扔了,落不到一個響!這病,絕癥!”
“絕癥也要緊著治,借錢也要治,總不能睜著眼看孩子等死!”一股氣從肚里呼呼上竄到嗓子眼。
“借?借一屁股債到最后人財兩空,你往后日子還過不過了?”他氣急敗壞起來。“丑話放前頭,你借的別指望我還!”
“滾!趕快滾遠!咋養你個薄氣貨!心都不是肉長的!”我大罵起來,他回來就是給我添堵來的!
“治吧,好好治,啊!看你落個啥結果!”他也惱怒起來。
一院子的清寂,只有風吹樹葉那溫柔的沙沙,翠花和妞妞,一點聲音都沒有。
過了兩天,翠花一早起來,發現妞妞不見了。翠花許多天憋著的情緒爆發了,她蒙著頭整整哭了半天,中午做飯的時候,眼睛像被馬蜂蟄過一樣紅腫,那張臉燒紙一樣灰黃。
五
妞妞這一走,我心上壓了一大塊石頭。慢慢地,那石頭磨出了石牙,硬硬地往肉里扎。
翠花像匹可憐的老驢,迷迷糊糊掉了魂。端著碗舀面拿出來一塊紅薯,去門外拔菜拿回兩把干柴。這女人,心不在腔子里了。怨我呀,孩子都這樣了還離家出走,都怨我呀!運生這畜生,說話太傷人,他啥時候變得這樣冷酷無情了?
西頭家明跟我光屁股長大,又同事幾十年,是知心老友。這天晚上,煩亂憋燥得實在受不了,我提上兩瓶酒去上他家。敲了好幾聲門才聽見他在里邊應:“誰呀?睡著了!”
我猛捶一陣,“睡了就爬起來!趕快給老子開門!”
門開了,家明披著衣服,看看我,愣了一下。抓把花生米切盤白蘿卜絲,我倆喝開了。
“偉明呀,你不要壓力太大,我看你情緒不正常啊!”家明盯著我。
“妞妞離家出走到現在,還沒一點消息。”我倒上一杯,仰頭喝得精光。
家明沉默一陣,嘆了口氣,“吃菜!這么猛喝,不要命了!”
“因為我心情不好也沒個好臉,還有那畜生,說的不是人話,可能讓人家閨女聽見傷住心了。”
家明夾一筷頭蘿卜,脆生生地嘎嘎響。“運生這回弄的事確實不像話,咋說出那么沒水平的話?”
我臉上紅彤彤發熱,被誰扇了兩個耳光一樣。“他話沒水平,心也沒水平。”
黃黃的燈影里,家明若有所思。“俺門口大奔兄弟,十年前娶個媳婦帶倆孩子,后來也沒再生。大奔一年四季不閑著,丟耙拿掃帚,忙天時候在地里,閑天時候上建筑隊。前年人家樓房豎起來,去年人家兒子娶媳婦,辦得可排場,拜天地小兩口跪下來,那兒子對著大奔砰砰砰直磕響頭,閨女今年考上大學了,對大奔也知冷知熱著呢。”
沉默的夜氣在四周流動,涼颼颼的。
“我知道你啥意思,人家閨女也要當自己的親,不管以后事情咋發展,咱要圖個良心上平安。是不是?”
兩人碰碰杯,對飲一大口。
“老兄弟,你不糊涂,就是這,咋著也不能虧人家娘倆。”
再碰杯。“這理我知道,人家閨女都這樣了,咱再不好好待人家,還是人不?”
家明推門出去了,一會兒拿著一沓錢回來了。
“多我也沒有,這5000你先拿去,把閨女找回來上省城醫院看看去,治好了你落個油饃籃兒,真治不好,咱盡心了,不愧。”
慢慢地,煩躁與愧疚烏云見風樣,徐徐散去。
“聽前村小亮說,在國道上等車時看見她上了去省城的汽車,可省城里她同學老鄉問了個遍,都不知道她在哪兒。”
“人生地不熟的,這翠花心里,不定啥滋味呢。”
“我想去找找。”
“只能這樣了,帶個照片,到那里報個案,讓派出所也幫忙查查。”
一瓶酒沒完,我就醉了。這晚,我在睡夢中騎著快馬飛去了鄭州。
六
鄭州太大了,東南西北,好像攤開的大餅,沒有收起來的念頭,只有搟下去的瘋狂。妞妞會在哪里?去了三個派出所,人家都攤開雙手說:“大海撈針,你什么線索都沒,也沒證據確定是在這里,真沒法查。”也是,這么大的城市,那么多年輕的男孩子女孩子,象春天樹上的綠葉,密密麻麻的怎么找?
妞妞,你到底在哪兒?給翠花打電話,她焦心的嘆息,象錐子扎著我的心。我決定長住下來慢慢尋找,不能回去,我在外面呆一天,翠花就多一天希望。
做點什么呢?除了會教個學,什么都不會。要出來找活,還真是難得很哩!想來想去,只有跟同村的大有哥打電話了。
“大有哥,我是偉明呀,到鄭州了,你那里有我干的活沒?”話說得吭吭哧哧,平時覺得沒共同語言,來往比較少,但現在,我主動要求跟他們一起干建筑隊,怪別扭的,也挺沒光彩。幾十年的臉皮子要揭下來,還真帶點隱隱的疼。
“來吧,找閨女不是?你那事我們都聽說了。老弟,雖說你是個教書的,我們還真高看你呢!”幾句話說的心里一股子涌冒上來,熱熱的。
按照大有哥說的,我從火車站坐93路到終點,這里正在建一個很大的小區。往北是一小片的莊稼地,在高樓的壓迫下,那綠怯怯的,不知該退到哪里。
大有哥在工地掌勺,農民工的飯,簡單得很,做熟就行。在家里,他是女人做好遞到手上的,孫子都有了還閑不住,還有個小三沒辦事呢。娃子吃人哩,把老子骨頭都榨干了。
包工頭是個腆著肚子的家伙,裝得很有派頭,用眼角斜睨著看人,躺在老板椅上,腳疊放在桌子上,脖子上一根金黃色的粗項鏈,狗鏈子一樣。椅子腿吱吱扭扭地響,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在那椅子腿下面被壓著。
“你,來找工作?”聲音傲慢,我聽著很不舒服。
“是,看看咱工地上有合適的活不。”
“我們工地不缺人,不過大有他們都替你求情,就照顧你吧!你跟大有一起做飯,要老老實實,不許偷吃,不許偷懶!”我狠勁咽一口唾沫,硬生生吞下了不悅與厭惡。
工地旁寬敞的馬路邊搭著四五個帆布篷,最左邊那個是廚房,大鍋小鍋大盆小盆,擺得滿地都是,角上鋪著一套被褥,臟兮兮皺巴巴的,已經辨不出顏色與圖案了。往右幾個棚子里是一排排被褥,亂七八糟地隨便堆著,走過的時候,一股腳臭味撲鼻而來。
大有收拾著開始做飯,“中午咱們吃炸醬面,你把蘿卜洗十來個,媽的就買二斤肉,二十多個人,還不是吃蘿卜豆腐?”
洗菜盆底有些泥渣渣,壁上一圈黑,摸上去油乎乎的。“洗潔精呢?我先把盆刷刷。”
大有看怪物一樣瞪著我,大笑起來,“真是當老師的,怪講究,哪有洗潔精,這群人吃鐵疙瘩都能消化,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我把蘿卜洗好,大有哥開始切,他嘴角噙著煙,邊和我說話,邊嚓嚓嚓嚓切得飛快。大鍋放火上,倒一勺油,放進去肉,翻兩下,把豆腐丁蘿卜丁一大盆往里一倒,嘩嘩添幾瓢水,抓上幾把鹽,再呼啦倒小半瓶醬油,一蓋鍋。等著煮熟就行了。
下工后,大家端著飯缸,撈滿后往地上一蹲,胡亂侃著對罵幾句,哧溜哧溜吃得很香。我拿起一個大碗,勉強吃了半碗,清湯寡面,除了很咸,沒一點味。
七
這建筑隊的活,實在不是我想象得那樣簡單,怪不得這群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鉆進被窩里酣睡,大白天也賴在床上不起來。民工的身體不是鐵打的,是肉做的,這道理可能只有他們的父母和媳婦們知道,等他們回去就可著勁伺候,再不讓多干一點活。民工們上班看天不看表。天剛蒙蒙亮,飯就做好了,吃完就帶上黃色安全帽進了紗網圍起來的工地,散布在各個崗位上,手腳不閑地賣起了力氣;中午太陽直射的時候才下來吃飯,躺一小會就又進去看不見人影了;晚上天擦黑的時候,大家才拖著疲倦的身體,緩緩地回到窩棚,胡亂填個肚子飽,往鋪上一躺就歇著了。有時開些彼此的葷玩笑,有時聽聽收音機議論下國家大事,有時互相閑扯些老家里的閑事。最歡喜的是下雨天,可以閑閑地吃完睡,睡完吃,還可以在歇雨的間隙里,到附近的小飯店打打牙祭,或者到大商場逛一圈,雖然別人嫌惡地躲避他們,但幾個人一結伴,膽氣壯得很,如入無人之境,你看不起我,我還壓根不看你呢。
想不到就在這樣一個下雨天,我意外地結束了這段生活。
那件事,跟二猛有點關系。二猛是我的學生,這孩子初中時就結伙打群架,是讓老師頭疼的家伙。我當他初二班主任,他每天給班里一位女生寫信,還經常在上學路上截人家,那小姑娘跟父母說了,他們就到校長那里告了狀,校長叫我過去商量怎么辦,把一堆打開的信紙推過來,是二猛寫的情書,其中有一張上是暗紅色的幾個大字:顧曉紅,我喜歡你!校長說:“好像是血書,這混蛋,對自己還真下得去手。”
說實話,我對二猛真很頭疼,任課老師對他意見很大,上課愛睡覺,愛交頭接耳。一次一個女老師批評他:“人要臉,樹要皮,你沒臉沒皮,百法難治!”他就惱了,瞪著眼握著拳,要跟老師決斗的架勢。那老師當時火更大了,厲聲叫他滾出去,他說“我不滾出去!”“你不滾我就不上課!”“你不上課就滾!”那女老師當即就哭著跑出去了。
校長說:“就抓他這個典型,殺一儆百,剎剎學生打架談戀愛的壞風氣!要嚴打!”
我覺得二猛還是個孩子,本質不錯。班里曉光父親在建筑隊上摔下來癱瘓了,他常常去人家幫忙干活;讓他當個衛生委員,我們班的衛生就常常第一,負責得很。“孩子么,都會犯錯誤,給個處分,嚴厲批評教育一下,留校察看怎么樣?”我真不忍心。
“不行,學區開會,通報了一中學生的傷人案件,也是打群架,拿刀把人捅成了重傷,現在還在醫院呢!主任說了,哪個學校再出事,校長撤職!你不用護他,就是你護來護去還給個小干部,他才那么猖狂!這個典型一定要抓!”怎么還牽扯上我了!心里有些窩火,就不再說什么了。
開大會那天,校長讓人拉出二猛,拽到臺子上示眾,二猛很無助,不敢抬頭,像被群眾圍觀的小猴子,雙手無措地搓弄著衣服。校長先是激動地歷數他的劣跡,累得嘴角泛白沫,接著大聲朗讀他寫的情書,還向大家展示了那頁血書。這時我看見二猛忽地一抬頭,眼里噴出憤怒的火焰,校長還在繼續念,二猛猛地奔過去,一把把校長眼前的信搶過去撕得稀爛。校長哆嗦了一下,急急往后閃身,臉憋得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厲聲叫道:“站好!老實點!”學生竟敢如此不服管教!翻天了!校長更加惱怒,“刷布告!開除!”
后來,二猛父親狠狠拿皮帶抽了他一頓,又到學校找校長求情,無濟于事。沒多久,那女生也主動輟學了,聽說去南方打工了。
想不到會在這里碰見二猛,這孩子去廣州兩年,回來跟他爹到建筑隊上磨練來了。17歲的孩子,干這么吃重的活,他爹也舍得!
“你這貨咋回事?讓孩子出來受這苦!是親爹不?”
“農村種,早晚是吃力氣的命,先把力磨出來!”
二猛長大了,嘴唇上淡青色的胡須很顯眼,臉上孩子的稚嫩還未褪盡,但那潦草的衣著,出牌的老練,眼神飄忽間的無所謂,都不一樣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天下著連陰雨,棚子里的民工們有的在打牌,有的在聽收音機,有的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拉呱:自己家里的事,村里流傳的故事,莊稼地的長勢……也許是習慣了,這股混雜著腳氣、汗氣和地氣的味道,呆久了聞不出臭來,竟象自家被窩里的味道一樣發著黏散著暖。
忽然,一個女孩的叫聲尖銳刺耳,像刮胡子刀片割裂了這里的悠閑,大家躁動不安起來。
“出去看看?”二猛亢奮地站起來,拉著崗子,崗子也是年輕氣盛,愛湊熱鬧,“好,出去看看!說不定還逮住個強奸犯什么的,為民除害!”兩人眼珠子亮光閃閃。
二猛爹緊張地爬起來拉住兒子,“安生會,管那閑事干嘛?”
二猛一甩胳膊就掙脫了,大家哄地笑起來,“你這老鱉不行啦!兒子力氣比你大了,過兩年娶個媳婦,等著吃眼角屎吧!”
二猛爹咧著大嘴憨笑著,“娶上媳婦抱上孫子,吃眼角屎也是香的哩!”
窩棚的布簾猛地被掀開了,一股涼氣嗖地躥進來,一個女孩子衣衫不整渾身濕淋淋地闖進來。大家的笑聲瞬間被悶住了,一個個都撥浪鼓掉河里——沒腔了。那姑娘滿臉驚恐,棗紅色的衣服上印著“真味”——這條街最好的大飯店,好多服務員都穿這樣的衣服,還天天上午十點在門口做操,我們在樓上都能看到。姑娘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一看這么多人,瑟縮著想退出去,往外移了兩步,遲遲疑疑還是站住了。
“呼——”又一陣涼風,包工頭進來了,姑娘的腿抖動的象篩糠,牙齒顫得“得得”直響。他掃視一圈之后,狼般的眼神盯住那姑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姑娘象受驚的小鳥,掙扎在老鷹的尖爪下,無助地哭泣著,“求求你老板,放了我吧!我是端飯的,不是小姐!”
包工頭笑嘻嘻的,“妹子,別害怕,大哥哥不會咋著你,一起玩玩開開心么,我給你很多錢啊!出門不就是掙錢么?”使勁拖著往外走,姑娘淚汪汪地求大家“救救我,救救我!”
沉默。
包工頭,直接管派活管發錢的主,說叫你干就干,說不讓你干馬上就走人,得罪不起。
這時,二猛忽地跨過去,推得包工頭踉蹌不穩,倒退好幾步,手松開了小姑娘,小姑娘趕忙跑過來,躲在我身后。我后背頓時直起來,重重的。
“二猛,你他媽的找死吧!”包工頭不耐煩地惱了,逼人的眼里滿是威脅。
“老板,人家那姑娘是飯店服務員,你不能這樣!有錢可以隨便找個小姐,何必勉強人家?”二猛并不示弱。
包工頭低下頭干笑幾聲,猛地出拳照著二猛臉上打來,二猛鼻子出血了,崗子一下子跳過去,掄起地上一塊磚就砸向包工頭的腦袋,包工頭人胖,倒也機靈,一挪身閃開了。
“你倆,明天就他媽的給老子滾蛋!”包工頭暴跳如雷,然后手指二猛他爹,“還有你,也滾蛋!”
二猛他爹急了,趕快把二猛和崗子拉一邊,“老板,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計較,行不?”
兩個年輕人不服氣地半掙扎著坐下來。包工頭橫笑著走向我身邊,“走!給你錢還不賣了!老子沒見過!”一股酒臭撲鼻而來。
小姑娘在我背后嚶嚶哭泣,繼續乞求著:“我們老板讓我給你送飯的,你讓我走吧!”
忽然我想起了妞妞,這姑娘跟妞妞差不多吧?一雙稚氣的眼睛里滿是驚恐,妞妞會不會去做服務員?會不會碰上這種惡狼?農村的女孩子,窮爹窮娘當成個心肝寶貝,人家卻當阿貓阿狗不當人哪!
想想很悲憤,我站起身,擋住了包工頭,“老板,人家姑娘不愿意,你就算了吧!別到時告你個強奸犯。”
誰知,他從鼻子里冷哼一聲,“你知道個球!老子就是強奸,一把錢也擺平了!滾一邊去!”
不知為什么,他這樣一說我還偏犟上了!一股子火在肚里燒得滾燙,氣憤氣泡樣一串串冒上來。
“你有錢擺平老天爺都行!今天,這小姑娘,你甭想帶走!還沒王法了!”我這一說,二猛崗子又蠢蠢欲動了。
“喲呵,還碰上個老倔驢子!”他陰陽怪氣的。“不想干了?明天你也卷鋪蓋,屎殼郎搬家——滾蛋!”
“我今天滾蛋都行,但你別想欺負人家小姑娘!”
他上來一拳打掉了我的老花鏡。我拼了,一頭拱到他肚子上,他吃驚地大張著嘴巴了,我一咬牙一用勁把他拱倒地上,順手一摸,一塊磚,拿起來照他頭上砰砰砸下去,血流了出來,他“嗷嗷”直叫喚。大家把我和他拉開,他叫囂著“你他媽的給老子等著!”爬起來躥出去了。
姑娘驚魂未定,帶著哭腔說:“大爺,謝謝您。”
我忽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頭,擦擦她的淚,但是沒有。“妞啊,回家吧!守著爹娘就沒人給委屈受了。”姑娘的淚又一次嘩嘩的。
崗子過來說:“走吧,我送你到飯店去。”他們出去了。
二猛過來了,我來這段時間,他不大跟我說話。“老師,你還真行!”大家也都伸出大拇哥。
“伸球哩,一個個縮頭烏龜貨!”我笑罵起他們。
大有手忙腳亂地給我收拾東西,“偉明啊,這事做得對著哩,不丟教書先生的臉,不丟咱張灣人的臉!不過,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快走吧,包工頭說不定馬上就帶人過來打你了,訛你醫藥費你也負擔不起。”
二猛拿起我的行李,“老師,我送你。”
走出窩棚,一群人都走出來,在雨中目送了很遠。
路上,我忍了幾忍還是問了句:“二猛,學沒上完,后悔不?”不知為什么,看到輟學的學生,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
“嘿嘿,后悔,那時聽話好好學就好了,現在沒學歷,干啥都很難。”
這幫孩子,一定要到社會上吃幾年苦才意識到學習的重要,但飯吃錯了能吐出來,路走岔了就回不去了。我心里沉甸甸的。
二猛把我送到公交車上,我犯愁了,在哪里下呢?哪里才能找到妞妞呢?腦子里茫茫然地,一大片。
八
這個都市村莊真象我們村子里的雞籠,房子蓋得擠擠扛扛,院子象一口井,四面的房子是高高的井沿,每個房間都塞得滿當當,做小生意的,打工的,大學剛畢業的。這年頭,掙錢如吃屎啊!我在一條狹窄的小巷道深處找到落腳房子,院子就像暗坑,偶然從頂棚上滲進來一縷陽光,讓人知道外邊還有晴天。我的房間在一樓,靠近大門口,進出方便。年紀大了,上樓覺得吃力。隔壁一家姓馬的,年齡跟我兒子差不多,他親熱地叫我大哥,在外面混日子,論不得真,不同村不同姓,沒輩分可論,咋叫咋成吧!小馬一家四口住這里,兩個孩子,大閨女上小學二年級了,小男娃四歲,剛上幼兒園,正淘氣的年紀。
晚上給翠花打電話,她說一次接到一個電話,可能是妞妞的,很長時間不說話也不掛,后來慢慢傳過來一些斷續零碎的抽泣,翠花說著就哭了,“偉明呀,見不著妞妞這心里天天刀片割一樣難受。”哎,好多天沒一點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多想立馬找到妞妞帶到翠花跟前呀。
小馬夫妻賣雞蛋灌餅,天不亮就起來出攤,小推車上放一個大爐子,上面放個平底大鍋,他媳婦揉面做餅,他翻餅,到快熟時扎爛一層薄皮,迅速磕一個雞蛋拌點蔥花鹽和調料攪勻,倒進餅里去,翻兩番,熱騰騰香噴噴的雞蛋灌餅就做好了。早上天稍亮,上班的人像一群群螞蟻,從各個門口涌出來,他們兩口子的生意就好得忙不過來,手腳不閑還圍一圈人等著。趕時間的年輕人一個個左手拿豆漿,右手拿灌餅,吃著喝著等公交車去了。
小馬夫妻人厚道,良善。我剛來那天,小馬就過來幫忙著收拾屋子,小馬媳婦還拿過來幾個他們自己烙的蔥花餅,真香啊!好久沒吃過了。
不由地想起來翠花,翠花烙的餅也這么好吃。哎,不知翠花怎么樣了,她太軟弱,像團面,誰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橫豎不吭一聲。以前的我管不著,以后再有人捏她,就是捏我的皮肉筋骨,老子不輕饒!親兒子犯渾裝孬也不行!
出來這一圈,還把年輕時的二蛋脾氣給激出來了。真是。
晚上小馬夫妻做生意去了,他兒子在院里騎小自行車,閨女在屋里寫作業。改不了一輩子教書匠的臭毛病,看見小姑娘寫作業的樣子,不由覺得欣慰高興。我走過去,小姑娘靦腆地笑笑,“爺爺。”看這輩分,他爹叫我老哥,他叫我爺爺。
“哎,你寫,我看看。”后來,我就每天下午輔導小姑娘寫作業,碰上她不會的就給她講講,隔幾天再提問一下這段時間學習的知識,看掌握得怎樣。小馬夫婦回來得很晚,小姑娘做飯,吃吃刷刷,再把弟弟哄睡。小馬夫婦攤上這樣的閨女,真有福氣喲。
俺家妞妞也這么懂事,妞妞在哪里?會不會在這個都市村莊里呢?想到這里,我就坐不住了,一家一家地查,房東把登記本拿來給我看,一張張帶相片的表格上,既沒見妞妞的照片,也沒見她的字跡。但我知道:在某個都市村莊的某個院子的某個房間里,有妞妞。
九
小馬給我介紹了搬運的活兒,他一個老鄉辦的物流公司。人家嫌我年紀大,小馬涎著臉半求半逼,“老哥,人家張大哥身體棒得很,腿腳麻利,干活有眼色,保準沒問題。有問題你找我中不中?咱弟兄倆,光屁股蛋兒長大,誰跟誰?就這個臉面,你給不給吧?”將住了。
他老鄉讓我轉幾圈,仔細瞧半天才勉強答應。他奶奶的,老子一輩子哪受過這窩囊氣?就像拴在集市木樁上的牛,讓人掰開嘴看牙口,還讓牽著遛了兩圈。
這個都市村莊的北邊有一個大院子,挺寬敞,幾間低矮平房,是物流公司的簡易辦公房,在高樓下面像不起眼的小侏儒。房子前邊停著幾輛貨車,里面裝著大包大包的貨物。裝卸活真不輕松,一點不比在建筑隊上省勁,拼力才能扛起撐得四四方方的大袋子。在這干活的多是年輕人,最大的也就四十來歲,我算是最大的。一群男爺們,頭發蓬亂地泛著油光,衣服上涂著層臟兮兮的土灰。
這活兒有忙有閑,車來貨來大家就一擁而上,手忙腳快地把老板指定的裝好。沒活兒大家就散落開來,閑聊幾句,“老哥,你這么大了還出來受這罪?”
我常常苦笑一下,不應聲。
這天,合該出事。
早上,還沒起床,就聽見外面傳來兩聲倒霉老鴰的叫聲,“呱——呱——”,神經一陣緊張,心里亂糟糟地慌成一團,好像有片不祥的陰云正朝我頭頂籠罩過來,這呱呱是它先鋒的號角。平時聽到老鴰叫,別人說不吉利之類的話,我總覺得是迷信,人的命運一聲鳥叫能決定,不是太荒誕了嗎?呱呱聲傳到很多人的耳朵里,能集體遭瘟疫還是咋的?沒科學根據么。但今天老鴰突兀的叫聲,真象空蕩蕩的教室里,誰拿長粉筆在黑板上斜刮了兩下,尖利刺耳,生生揪起了一層皮的疙瘩。起床的時候,左眼泵個不停,按都按不住,出來在大門口,青天白日,平平整整的地,愣是摔了一跤。
邪門了。
這陣活干很快,十分鐘左右就結束了。大家袖著手等下一輛車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一陣頭暈,好像腦子中有什么崩地響了一下,緊接著一陣惡心洶涌襲來,早上吃的包子帶著韭菜味全噴出來了。我晃晃地想站起來,趔趄了一下又坐那里了。
他們停止說話,都瞪著眼看我,“老張,打個120吧,你咋回事?”
我吃力地搖搖頭,疼,“不用,我沒事,可能感冒了。”
去不起醫院,兜里沒錢,回房里歇歇或許就好了。
“把你送回去吧?”
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軟綿綿地朝他們擺擺手,慢騰騰地往住處走去。
這一段路,走得真辛苦。我覺得出大事了!走著走著,步子越來越虛,身子越來越輕,自己好像一片雞毛在街上飄,意識越來越混沌,身邊過往的人影子樣疊來疊去,兩邊的房子晃晃悠悠,耳邊不知什么聲音轟隆隆尖叫。“噗通”,倒在了水泥地上,頭磕得很響,沒一點疼痛的感覺。褲襠里濕漉漉地往下淌水,一點不覺得涼。
黑,無邊無際的黑,密不透風的黑,迅速裹挾過來,意識完全被吞沒。
黑,層巒疊嶂。突然,眼前一片明亮,純白色的,雪一樣。意識從未有過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從這亮白的世界往外看,多遠都好像近在眼前,沒什么能遮能藏,就連人隔著肚皮的花花腸子都一目了然。真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啊!我,到了哪里?
我忽然看到自己的身體倒在地上,象蜷縮著被碾死的雞子。一個中年婦女從旁邊經過,猛然驚恐地連連直跳,“媽呀——”不像人聲。
她的叫聲引來了眾人的目光,大家聚攏過來。一個年輕小伙子趕忙扶起我,大聲叫著“大叔——大叔——”,見我沒應,就用手在我鼻子前放一下,掰開我眼皮看看,趕忙打了110和120。
“快別管了!他家人訛住你咋辦?”幾個婦女在旁邊直叫那個年輕人。他遲遲疑疑地,放下我,不忍,不放下,也不是。110來了,兩個警察量量記記,不知寫的什么;120來了,護士們手忙腳亂,檢查一陣按一陣。
這場面太滑稽。一陣輕松,我笑起來,那躺在水泥地上的身子,被眾人熱烈議論的身子,被軍綠色臟褂子和裂縫褲子包著的身子,像是別人的,跟我沒任何關系。而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旁觀者。
十
我的死竟然給翠花這樣重的打擊!她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脫水的魚樣大張著嘴巴,絮叨不完的傻話。“偉明呀,我給你洗洗臉,看你懶的吧,臉上的塵灰多厚一層子。偉明呀,瞧你換下來的衣服,臟兮兮的,你整天在灰里打滾來著?偉明呀,你是不是今黑就回來了?跟妞妞一塊兒?······。”她神智一陣清楚一陣糊涂。糊涂時說些傻話,清醒時捶胸嚎哭。
李嬸坐旁邊老淚縱橫。“翠花呀,你別這樣,”李嬸一遍遍握著她的手使勁搖,“人死不能復生不是?活人要緊,你還有妞妞呢!別犯傻!”
翠花沒聽見樣,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掉轉頭,變身,箭一樣往鄭州的方向飛馳,不把妞妞找到帶回來,我死了也不安心!
看見了!那真的是妞妞!在城北一個叫張寨的村子里,她正在街中心超市里收銀!
一陣激動,我把持不住方向,噗通撞在超市上邊樓房的墻壁上,又噗通墜落在超市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