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櫓
老家屋頂上裊起的淡藍淡藍的炊煙,是姑娘姐妹們揮向天空的悠長悠長的辮子,早晨梳一回,傍晚梳一回。
那是一幀兒時故鄉的水墨畫。彼時,老家人看重辮子,姑娘們更把辮子視為至愛。饑饉之年,化妝之于姑娘幾近奢侈——姑娘愛美,唯一就在辮子上做文章。故在鄉間凡做姑娘的,幾乎約定俗成,腦后拖著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子。鄉間無娛樂,生活單調,多數女孩進學校讀了一二年書便回家幫助大人煮飯、挑豬草,稍年長些就到生產隊干活掙工分。碰上農閑,或綿綿雨天,姑娘們沒事做,寂寞如一蔓嘮叨的野草,爬滿日子的角角落落。斯時,靠什么抵抗寂寞?編麻花辮子。編辮子的活兒,女孩子無一不會,但要編得好看個中卻內蘊學問。既要編得長短粗細均勻,又要編得扁平柔順;且馬尾狀的辮梢須留個二三寸,綁上橡皮筋;辮梢若是綁上紅頭繩,或插上一株藍色的矢車菊,則于樸素中平添了幾分嫵媚。辮子花樣多,常見的有兩種:三花辮,通常個人單獨操作,編起來方便,快疾;五花辮精致,漂亮,但操作煩,須由別人幫著編才行。所幸小村閑人多,姑娘們三五同好團聚一室,你幫我,我幫她,編了拆,拆了編……嘰嘰喳喳,談笑之間,寂寞遂化作了一條條五花辮子,刷刷刮刮,服服貼貼地墜在姑娘們的背后,很長,長過腰際,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
我的兩位姐姐照例也要梳辮子。每日早上出工前,她們必站在梳妝臺前認真做“晨課”。晨光熹微,炊煙裊裊,雞鳴聲聲。但見她們嘴里銜著剛解開的頭繩,手拿木梳自頭頂中央劃一直線,把長發一分為二,爾后再將其中一份勻成三綹,十指在腦后呼呼翻飛,長發揮來舞去,等四五個麻花節編成,即揮長發于胸前,十指又在胸前呼呼翻飛,長發揮來舞去,并時不時蹺起蘭花指蘸點清水抹在頭發上,一條辮子頃刻間成功了。兩條辮子編好后,左邊一條掛在胸前,右邊一條甩在肩后,一副淑女的模樣。大姐的辮子烏油油,滑溜溜的,既粗且長,極具風韻。而二姐面黃肌瘦,個兒豆芽似的,辮子亦不爭氣,黃巴拉稀,又瘦又短,一如枯黃的野草,全無一點兒光澤。頑皮的我時不時緊緊拽著二姐的辮子嬉鬧:“黃毛子,短頸項,越養越犯犟。”由此二姐常定定的望著大姐那條黑生生的辮子,發呆。其時,鄉間無烏發素,二姐只能采桑葉熬出水來洗頭發,希望黃毛子脫胎換骨一夜變黑。孰料大姐的頭發越洗越亮,變得黑緞子一般,二姐不僅洗不掉黃毛子的綽號,且頭上還生了一窩黑亮黑亮的虱子,用手捉,拿篦子篦,虱子總是除不盡。有媒婆領著男子來相親,二姐垂首低眉,滿臉緋紅,手里捏著辮梢,羞羞答答。不久男子傳來口信,說二姐辮子又瘦又黃,怕是有暗病。二姐又氣又恨,辮子甩得叭叭作響,似不解氣,又操起大剪刀,“嚓”,辮子痛苦地呻吟一聲,在空中扭著身子,墜在地上哆嗦了幾下,蜷成一團。父親恨恨的,大罵媒婆,看見沒有辮子的二姐,又罵二姐,“你呀,窩囊廢!”
大姐的辮子,烏油油,光亮亮,粗得一把握不住,長過臀部,一直拖至大腿,在全村姐妹中獨領風騷。沒事時,大姐愛拖著長長的辮子,在村中那條窄窄長長的巷子中流連,自顧自怡然自樂。走過的年輕漢子們看了忍不住駐下腳,吱吱地扭過脖子,拿眼去剜。尤使大姐揚眉吐氣的是每年春節文娛表演——她飾演《紅燈記》里的李鐵梅,那條扎著紅頭繩分外妖嬈的長辮子,唱紅了四鄰八村,唱動了多少青皮小伙的春心。然大姐的辮子還是惹來了煩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與大姐第一次到南京走親戚,在去玄武湖游玩時,卻被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舉著相機緊追不舍,大姐首次見到外國人,自然緊張得像一只被追獵的兔子,喪魂落魄,呼哧呼哧四處亂竄。及至撞上一位解放軍才如遇救星般躲到他的身后。原來外國人是驚異大姐那條長辮子。當外國人翹著大拇指,一陣“嘰哩呱啦”后,伸手遞過來一張照片,可惜大姐仍是滿眼驚恐,抖抖索索地把手縮到背后去,不敢接那拖著長辮子的照片。無獨有偶,后來到夫子廟,又遭遇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相機的襲擊。嚇破膽的大姐每晚做著惡夢,辮子像蟒蛇一樣纏著她。無奈之下,大姐憤而出剪,齊根絞了辮子,學城里人燙了發。回老家時,父親看到大姐那一篷亂草似的發型,簡直把肺氣炸了。在父親眼里,辮子乃是鄉村姑娘的標志,透著一股文靜氣,若是剪了辮子,便少了端莊,失了體面,橫豎看著不順眼。大姐被罵了幾天后,痛哭一場,又悄然留起了長辮子。
鄉間不獨女孩偏愛辮子,男孩亦有留辮子的習俗。那辰光,鄉間缺醫少藥,莊稼人生兒育女,十分艱辛。頭里養男孩跑了,沒有抓住,再養一個男孩又跑了,沒有抓住,到第三個男孩出世,就得長“鴨尾子”——留辮子。老家人說“鴨尾子”即是“壓子”之意,還有一說謂之“留辮子”有女兒相,女子命賤,好養。“鴨尾子”長到六歲或十歲方可剃掉,平日里是斷乎不敢動半點刀子的,因為它事關男孩的生命安危。惜乎,小蝌蚪般竄來竄去的“鴨尾子”,嬌生慣養,亦常常逃不脫早夭的厄運。
20多年過去,時今發式一日三變,令人目眩,潮流迭變,而我的家鄉早已看不見那一甩一甩烏溜溜的長辮子,更看不見男孩腦后那拖著黃巴巴的滑稽可笑的“鴨尾子”。
現在用煤氣的農村人家也多起來了,再說,空巢的農家也多起來了,炊煙也就少了。我在想,沒有炊煙的村子還是村子嗎?沒有辮子的姑娘還是村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