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蕙君
黑頭發 紅頭發
◆李蕙君
第一次懂得頭發是人的第二張臉已是在我初中畢業的時候。當時,沒覺得它有臉那么重要,只覺得梳理好它,的確可以讓人變得好看一些,僅此而已。
小時候,美麗離我們很遠。家里能給我們帶來美麗的母親,卻在文革中因挨批斗患上了精神病,被長期關在外地的專科醫院里治療,父親一人帶著我們姐妹二人和一個弟弟。平日里,父親除了忙著農場無休止的“抓革命,促生產”外,就是想辦法給我們幾個找吃的,根本沒時間顧及我們吃飯以外如梳洗漿補之類的事情。每天,父親早早把我們叫醒,自己把弟弟送到托兒所便匆匆出工去了,至于我們姐妹仨是不是醒了,有沒有按時上學都無暇顧及。我們經常是被叫醒后又在賴床的時刻睡過了頭,或是被突然醒來的那個發出驚叫而嚇醒,然后你推我搡地搶拿書包,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學校,通常在拿出課本的時候才發覺相互間搶錯了書包。這種"時不我待"的常態,使我們的第一張臉常常是嘴角邊印著乳白色的唾液痕跡,眼角里粘著干濕不一的眼眵……第一張臉如此,又何談打理第二張臉。垢面、蓬頭便是那兩張臉最貼切的名字。
通常是到了快過年的時候,父親才會抽空打理我們。這時的我們總是喜悲交加。喜的是,望眼欲穿的大年“帶著”魚肉、新衣終于到了。悲的是,父親要清理我們的第二張臉。為了節省肥皂,父親總是先剪后洗,長時間不洗的頭發臟得打結。父親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拿著梳子,梳著剪著,又剪著梳著,梳不動時干脆扔下剪刀,騰出一只手按住我們的頭,另一只手則把卡在發結里的梳子使勁向外拉。誰遇到這種情形都會低著頭,咬著牙,噙著淚,頑強地挺住。實在挺不住了,腦袋就會順著父親的拉力而去,嘴里還不時地發出“哎喲喲”的叫喚聲。而此時早已失去耐心的父親就會大發雷霆,扔掉梳子,操起剪刀,照著打結的頭發就是一刀。一番修整后,姐妹仨變成了兄弟仨。年幼的小弟不懂事,剪好后,淚眼一抹,一溜煙沖到外邊“炫”去了。我和大妹則躲在掛有蚊帳的床后,對著鏡子偷哭。那時不懂美麗,哭泣的不是失去美麗,而是痛惜一頭象征女兒家的黑頭發不翼而飛了,還有后腦勺泛著青光的這顆“男仔頭”將帶來的嘲笑。
西風東漸。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早在兩方國家流行的燙發術進入中國,二三十年代曾一度風靡中國的卷發卷土重來。卷發開始出現在電影上,以及同學的姐姐、甚至同學中。此時,初中畢業的我也有點渴望這種美麗了??粗磉厒€別家庭條件好的同學為上高中去燙的曲曲發,我羨慕至極,卻始終不敢向父親開口要錢。因為燙一次發得花好幾元錢,那可是我上高中后一個月的伙食費。盡管這樣,不甘心美麗與己無關的我,竟然叫上鄰居阿花一起躲在我家“制造”美麗——我們將火鉗洗凈烤熱,夾著額前的劉海卷起來,劉?!班汀钡囊宦?,飄出一股濃濃的焦味。許久后取出,望著燙曲卷發,我們不約而同地歡呼:“成了成了,我們成功了!”可萬萬沒想到,我們把卷發的方向弄反了,過熱的火鉗不僅將燙得焦黃的劉海縮成一團,還將燙出的劉海向外翻卷。我們不停地用手拉用力搓,烤焦的頭發不時地落下焦發屑,且一松手焦發又卷回原樣。見拉扯無效,水洗不行,同意一起“冒險”的阿花,竟然哭著要我賠她劉海。情急之下,我只好帶頭冒丑陋之險剪去燙曲的劉海,以減輕丑陋度,阿花這才善罷甘休。盡管只有阿花一人知曉這個失敗了的美麗行動,但剪得奇短的劉海給我造成的“難看”,以及阿花在外不?!百H”我的言行,遠遠超過“貪靚”不成、反讓人嘲笑所造成的那份傷害。
卷發,成了我心中最遙遠的美麗夢想。
直到臨跨入大學門檻的那年,我終于圓了這個美麗夢想。那是離開學還有一周的一天,父親在遞給我學費的時候說:“也去燙個頭發吧,我女兒燙出來肯定比別人漂亮?!蔽抑?,那是一位父親對一個為祖上、為自己長了臉的后人的最高獎賞。那次以后,我以為自己從此有“資本”可以隨時提出燙發要求了,于是,寒假回家過年時,我向父親提出換個發型,不料遭其婉拒:“等家里條件好了再換吧?!?/p>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黑頭發直中變曲,又曲中變直的簡單變換,已遠不能滿足女人們的美麗需求。于是,各種技術、花色應運而生:技術從銀絲燙、離子燙、QQ陶瓷燙、發纖維燙、到時下流行的喇叭燙、空氣燙、辮子燙、數碼燙等;發型從卷花頭、披肩發、BOB頭、爆炸頭時尚派到柔軟順直的自然派等,顏色更是從一向沉悶的黑一色變成了以紅色為主色調的棗紅、酒紅、褐紅、葡萄紅等紅發系列,還有金黃色、胡蘿卜色、西蘭花色、甚至藍色、綠色、銀白色……五顏六色,五彩繽紛,組成了一個花的世界。無論在街道、居所、還是辦公場所,無論是郊外還是大海,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能看到它多彩的身姿。早已擁有條件可以隨心所欲滿足美麗欲望的我,盡管沒有變換過所有的發型,嘗試染過所有的色彩,卻在自己喜歡的發型、色調上,對數百元的美發定價從不講價。已跳出“農門”、遠在深圳工作的小妹,對第二張臉的打理堪稱奢侈。用她的話說是,讓老公對她每天都有新感覺。“農門”外的小妹如此,“農門”內的阿花又何曾不是這樣呢?每年回農場的時候,我都發現,城市里剛剛興起的發型,在地處偏僻的農場都能看到。已經實行橡膠“長包”的阿花,頭發常常也是“變幻莫測”,出我意料。阿花感動了我,我也突發奇想,將平日里給病中母親染發的黑色換成棗紅色,不但使母親年輕許多,竟也博得了她難得的微笑。
社會在變化,頭發在變化,我的美麗觀念也隨之變化:原來,頭發不單單給人帶來美麗,頭發也有其豐富的文化內涵。發型的變換還可以宣泄情感,展示個性,還可以關乎社會風化,展現社會發展。如同孫中山帶頭剪辮明志,明示推翻清朝的決心;上世紀50年代婦女流行的齊耳“解放頭”,反映了“婦女翻身得解放”和本色、自然、健康、朝氣的新中國婦女形象;而上世紀80年代的波浪式或螺旋式的發型,反映了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平,以及婦女崇尚時尚,追求美麗,不滿足行色匆匆、風塵仆仆的旅人角色的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女性風貌;還有進入新千年后的“七彩頭”……
黑頭發,紅頭發,時代演變的軌跡,社會進步的圖景;黑頭發,紅頭發,流動的“鮮花”,流動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