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關于鳥獸的故事
那天,我和牧羊人趕一群羊上山坡。在這個草原上最美的季節牧羊,簡直就是人間最得意的職業了。遠山和谷地芳草萋萋,羊兒肥肥胖胖。一旦離開羊圈溜到草地上,羊兒們并不急于吃草。它們的心情實在太好了:有的頭對頭頂仗玩,有幾只呆呆地看天空的云彩,為它們奇奇怪怪的圖案而納悶。另一只站在山頂,低頭看山底下的一汪水,顯得很安靜。它們偶爾才低頭含住一口青草,慢騰騰地咀嚼。
眼下的牧草很豐美,它們每天享受著美餐,都有點膩味了。
就是這時,牧羊犬哈爾喘著粗氣疾跑過來。早晨出發,我并沒有打算帶它同行,幾天的相處,我對它絕頂的喜歡。但它實在太頑皮,我有點招架不住。現在它卻自己跑來了。
我把馬鞍子卸下來,坐在上面看一只頸部有黃色項圈的大鳥在空中舞蹈。不知你是否有看鳥的喜好。那可真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在望遠鏡里,鳥兒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你的眼睛,清清楚楚。不過,你不能只看一眼就丟下。得有耐心,盯住一只落在草尖上晃蕩的鳥,或在空中翻轉飛翔的鳥兒。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直到它從你的視野里徹底消失。這樣你才有幸看到一只鳥兒在空中奇妙的曼舞。另一只鳥兒怎樣把長嘴伸進水草中,含住一只小蟲子的。我現在就這樣。很癡迷。帶著一種傻乎乎的樂。
牧羊人躺在鑲銅釘的牛皮鞍子上,哼著沙啞含混的歌子,有一聲沒一聲的。大腳耷拉著,一雙發硬的牛皮靴子,半個鞋底裂開了,露出臟兮兮的腳后跟。
大概我只顧著看鳥兒了,哈爾覺得受了冷落。它懨懨著臉獨自走了,朝黑色山坡的那一面去了。
我太入迷,忘記了時間。但是,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青草的氣味里蕩過來。噢——噢。嬰兒般哭泣。我轉身并驚訝的叫了一下。我的哈爾,它的大嘴里含著一個什么東西,頭剛剛進去,半截身子還露在外面。哀哀的哭聲就是那可憐的小東西發出來的。一切都晚了,它沒了叫聲,停了呼吸。它的末日是到了。
牧羊人卻特別高興,他哈哈大笑,一蹬腳甩掉破靴子說哈爾抓了一只旱獺吃掉了,那口氣為哈爾感到無比驕傲。哈爾顯然受到鼓舞,一躍就鉆進牧羊人懷里,他們臉貼臉,齊齊給我一個開心透頂的笑。
它怎樣抓到那個倒霉的小東西的?它不是藏在洞里的嗎?
牧羊人神秘兮兮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時候?我有些納悶。可一個下午,哈爾又安靜了。我和牧羊人各自在草地上大睡特睡,哈爾橫躺在我們中間,頭枕在牧羊人流著涎水的大嘴巴上。
太陽就要落山了。羊群擠成一堆沿草坡下山。那是一個龐大的隊伍,密密麻麻覆蓋了一大片山野。
哈爾飛一樣落進這羊的隊伍。就像一只足球,高高彈起,又瞬間落進草叢,給空中劃出一個動感弧線。牧羊人朝我擠了擠眼睛,朝哈爾那邊指了指。我明白了,他提醒我留心哈爾的舉動。
哈爾純黑的身體完全被一群黑毛羊遮住了。下到坡底時,我聽到噢——極響亮的聲音。哈爾突然就興奮起來,它緊貼羊群,低著頭,一雙機靈的眼睛四下環顧,儼然一個高級偵探。它就用這副模樣,向坡底靠近,靠近。
我看到了那個叫聲的來源。在坡地上,兩塊褐色的巖石間有一個深洞,周圍高高的蕁麻草密布,完全蓋住了那個洞。如果不是叫聲誘惑,誰也不會發現。這是一個旱獺溫暖的家。
我終于知道哈爾揣著怎樣一個陰毒的詭計。我的心突突地跳。我為一只旱獺不可預測的命運憂心忡忡。我急慌慌的,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抓耳撓腮,圍著我的馬打轉轉。快跑啊,快鉆進洞里呀!我差不多都喊出聲音來了。
羊是旱獺的玩伴。看到羊群漫過來,旱獺高興得支支吾吾叫喚,又蹦又跳打招呼。它哪里料到危險就要降臨呢。羊群離它愈來愈近,兩米,一米。這就意味著一個兇手一個陰謀一個死亡正向它逼近。哈爾從密密的羊群中迅疾露出頭,一個騰空飛躍,就牢固而準確地咬住了旱獺的脖頸。可憐它只模糊地哼唧了一聲,鮮血就從頸部流出來,洇紅了一片草地。它到死也沒弄清楚是誰殺了它。一個生命瞬間的結束就這樣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在這個夏日美麗的黃昏。軟綿綿的霧氣升騰彌漫,很快就蓋住了血的痕跡,蓋住了沒有硝煙的屠場,只留下日落的輝煌,誰也不會留意一個小小生命的死亡。
我這才明白,哈爾的肚子為什么總是鼓鼓嚢囊的,而我卻從沒看到它吃主人給的食物。一個夏天它就這樣藏在羊群里,裝成一只羊,麻痹了可憐的旱獺。
別的牧羊犬有這樣的本事嗎?我歪騎著馬問牧羊人,他正專心沾唾沫卷一支莫合煙。頃刻,他又一次夸張而自豪的朗朗大笑,雙肩篩羅一樣亂抖,那笑聲像一塊正在撕裂的塑料布。他說沒有。整個牧場上只哈爾有這樣的怪招。我歪頭暗自看了看牧羊人,他的夸張的笑使他的眼淚鼻涕嘀嘀嗒嗒落下來,還有絲線掛在頜下。我實在不明白,牧羊犬哈爾的這個本領為什么會給一個牧羊人帶來如此大的快樂和滿足,好像他的孩子創造了一項偉大的奇跡。
一個艷陽天。
我在草地上鋪一張毛氈子,撐一把遮陽傘,躺在上面讀書。
哈爾也追隨我來了。它后腿蜷縮,前腿平伸,將臉頰舒服地放在前腿上。方方的大嘴微張著,漆黑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我讀書。
讀到傾心處,我止不住咯咯的笑起來。哈爾見我笑了,抬起頭,歪個腦袋,側臉看我,那眼睛里裝滿了疑惑,久久的盯著我。這可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很輕易地你就能猜到它包含的內容,它無非是在問我,我的伙計,讀書也有這么好笑嗎?我一邊笑著,一邊撫摸它的頭,算是回答了它。它這才又低下頭很認真地繼續聽我念書。
有這樣一個忠實的聽眾,我念得更起勁了。剛開始是悄聲的,獨自享受。現在可不一樣了,有哈爾在聽呢。我大聲地、聲情并茂地念起來,表情生動,有聲有色。大概是我的朗讀連哈爾也覺得有趣,它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含著笑意。耳鼓輕輕地轉動,仔細聆聽。當我的聲音極大極動情時,它嘴巴里發出哼哼唧唧的愉快的聲音。我簡直太高興了。我相信它聽懂了我的朗讀,以此種表情和聲音回應我,鼓舞我。我受到鼓勵,心花怒放,激動地在晌午的草地上狂奔起來。
倏忽間,哈爾一躍而起,張開嘴巴,像一陣旋風,刮過來了。那簡直不能稱之為跑,是飛。你幾乎聽不到它的腳步聲,只看到它的躍動的身姿,呼呼的喘氣,像一團云,你跑得再快,它只在瞬間就飄到你的身邊了。它的留在草地上的黑影子也在飄動。哈爾的狂奔是熱烈的,無比快樂的。我把它那呼呼的喘息聲,完全當成了它朗朗的大笑。這樣認為一點也不過分。它真的在大笑。我們都在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它也是。
我倒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四肢平伸。哈爾還沒鬧夠,它伸出舌頭,舔我的臉,我的眼。那是獻給我最熱烈的吻,我盡情地享受。這還不夠,它伸出前爪,撓我的身上,碰一下,再碰一下。我坐起來,伸出拳頭回應它,它就翹起尾巴,圍著我轉圈子,身體直立躍起,還用牙齒扯住我的褲腳不放開。實在是太淘氣了。真是一個頑劣兒童。
我與它玩得精疲力盡,滿頭大汗。可它呢,只使出了一點雕蟲小技。它似乎并沒盡興,扯住我往前跑。我向它發出哀求,哎,小伙計,鬧夠了,夠了。
我又回到太陽傘底下。太陽現在成一個大火球了,炙烤著大地。幸虧有青草的氣息,要不可真要窒息了。我拿出一張新疆地圖,在草地上攤開,查閱我所處的這片地域,想看看這座山的名稱。哈爾也慢騰騰的挪到地圖上,一雙眼睛在地圖上搜索,嘴巴在上面嗅聞。我被它那模樣逗樂了。它真的是絕頂聰明,只需我露出一點舉止,我想些啥它就一清二楚了。
它的聰慧,它的靈性,令我折服。
整整一天,從早到晚,我門前的草叢里,一只幼鳥不停地鳴唱,聲音短促又稚嫩,如同小雞出殼時的鳴叫。唧唧,唧唧,聽起來嬌滴滴的,惹人憐愛。我猜,一定有一雙大鳥,在草叢里安家了,生了一個小寶寶。此時,鳥媽媽和鳥爸爸到外面覓食去了,小鳥想念它們,或者餓了,急急地喚它們回巢呢。
鳥寶寶和人類的嬰兒一模一樣,一刻也離不開父母,否則就會不停地哭叫,讓媽媽的心里無比牽掛。
我趴在草地上,悄悄地朝那稚嫩的聲音爬過去。放心。我是絕對的輕巧,不會驚擾可愛的小家伙。果然,氈包后面,灌叢底下有一個鳥兒安的家。這家可真夠溫暖的,顯示了一對鳥夫妻的無比細心。周圍用樹枝編成一個圓圈,巢內鋪著松軟的樹葉,大概考慮到嬰兒的舒適度,它們不知從哪里銜來許多羽毛,墊在巢里。
小家伙出生幾天的模樣,小嘴兒黃嫩嫩的,朝外探出脖子,一聲一聲地叫喚。每叫一次,脖子向外伸一伸。就看到它的小尖嘴兒,它的身子看不到,坐在暖和的巢里呢。
一忽兒,一對大鳥大聲喧嘩著朝這邊飛過來。一定是小鳥的爸爸媽媽回來了。
我有點心虛,趕緊藏進旁邊的深草里。鳥爸爸、鳥媽媽飛近了些。鳥媽媽一身灰色,停在一根灌木的枝上。渾身漆黑的鳥爸爸,唯有眼睛是淺黃色的,站在一根翹起來的粗木樁上,它們嘴里各自含著一只細長的蟲子,晃啊晃的。
鳥寶寶聽到爸爸媽媽的交談聲,叫得更歡,朝上一跳一跳的,想出來迎接呢。
鳥爸爸鳥媽媽把蟲子喂進寶寶嘴里,就飛走了。我藏在高草里,癡癡地目不轉睛地看灰色鳥媽媽和黑色鳥爸爸喂食它們。它們每天來來回回,喂食小寶寶,直到雛鳥會飛為止。我想,哺育一只幼鳥直到長大,也真讓大鳥辛勞。
我也很納悶,怎么會僅有一只鳥寶寶呢?不可能呀。先前肯定是一窩的,那么是誰偷吃了另外幾個雛鳥的?是牧羊犬哈爾嗎?是灰伯勞嗎?總之,它們當中的一個是劊子手。
我氣得攥緊拳頭,心想若確認是哈爾偷吃了鳥寶寶,我決不會寬恕它,我要狠狠地教訓它一頓。讓它牢記,以后再不敢獵食雛鳥。至于如果劊子手是灰伯勞,它是天空自由飛翔的一只大鳥,我拿它有什么辦法呢?唉。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