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了,臥室雕刻著山巒的倒影。
睡眠是旋轉在天花板的暗夜衛星。
冰箱黑得塞滿凍肉,豬心、羊腿
剝皮兔子、凍成一團的青蛙、三文魚。
是脫落的視網膜,虹光蠕動著祖國的火車站。
你比如大睜的眼睛吞下冰箱,像塵世行軍。
虛脫的高寒,略微掀開深深的鳥嘴。
它在你的身體里比饑餓埋得深,
像亡友的叫聲,忽地使你裁剪紅黑兩色羽毛。
它的眼鏡比你的明亮,帶著尖嘴的種子,送你去德國。
有一年,公雞像母親一樣叫你起床。
像神父一樣教你說話。
你在它的爪子下面,在它的羽毛下面,在血紅的雞冠里。
它跳到半空,撕開一個巢穴,沒有地點和柵欄的半空,它跳上你。
用它的骨頭唱贊美詩。
上班的路上,困頓不堪。兩邊的田野在野草、灌木和莊稼的弧度上起伏著。
吃草的黑山羊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全神于它們嘴唇和牙齒下面的草地。
像是把從它們頭頂上落下的光線撒播到泥土里。
而它們是無比漆黑、瘦弱,又無比地沉默。
黑山羊出現的一分鐘,車窗上晃動著黑色的倒影,把我們昏睡的頭顱連在一起。
陽光突然像鐵流,啊,鐵流。樹木、草葉、水塘、房屋像是被雕刻出來
迅速地打開這車廂,要雕刻此時此地觀看的眼睛。
他們還在談論著,用一種肉食動物的語言,而那語言正在絞死他們,那語言在吃黑山羊。
它長長的臉也漆黑無比,眼睛黑暗無比,但那眼睛里有奔跑的腳步聲,那聲音里有一扇窗戶。
我們的語言里曾養過這樣的黑山羊嗎?我們只是在等它們說出我們的語言?
黑山羊所有的全部是沉默,那沉默也是漆黑一片,漆黑里的咩咩聲,像是晚禱。
一種晚禱的語言,全身赤裸地任由田野吃著。
我的貓先是在收音機里,后來到了我的床頭,用爪子梳我的頭發,和我吃一個碗里的飯。它說喵,就是吃。
我的狗先是和我一起上學、休學,后來到了照片里,它從不說,它的臉就是語言。
它們都會歌唱,喉嚨里有個小小的上帝,我就是它們的墓碑。
它們都留下一個地址,在我的語言里留下它們的貓與狗、落日。
在微光里,我用手數著它們皮毛下面的椎骨,也同樣有人數著我的。
我用手探入它們的腔體,也同樣有人脹滿我的。
它們留下、帶來怎樣的一群人,它們說喵,就是吃。
吃,就是魚和骨頭。它們牽著一群人,加入它們哭腔的合唱。
它們打開冰箱,遙遠的北方,里面有冰凍的肉和骨頭。
它們的歌唱,就是我們的語言。
我要回去,我要留下,我要沉默得像鹽和雪。
狐貍總會出現,因為它的聲音里有嬰兒啼哭的夜晚。
我高中宿舍圍墻的后面,一群被飼育的狐貍,
像狗一樣讓鎖鏈拴在一起,它們的臉有時會在我們房間的玻璃窗上出現,
當我們張望的時候。夜里去廁所,聽見幾聲狐貍的叫喊,就知道時間已經過了午夜。
有三年的時間,狐貍就是報時器。
我們有一個單筒望遠鏡,曾用來觀看它們日益明亮的皮毛和它們上面的星星。
一個錄音機。它們聚在一起,毛發抖動,像是一個湖。
有時它們的喊聲會竄到你的太陽穴里,你呼吸,就會吐出狐貍。該死的狐貍,你們說。
但那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動物?我們在期待一個動物嗎?
那群狐貍消失的地方,已遍是等著長大的雛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