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紅色扇形地帶

2011-08-15 00:49:44鮑爾吉原野
山花 2011年15期

鮑爾吉·原野

王 三

我來草原,已入九月。本應該翠綠無邊的草原褐黃無邊,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來,一看窗外眼淚就下來了——土地跟冬天一樣,這哪是夏天啊!

我住在蘇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種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綠得搶眼,跟夏天一樣。院子里有機電井。

頭一天早上,我讓罵聲吵醒。一個女人罵:你個臭不要臉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飯的婦女手指著天空罵,臉漲紅,用圍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這么偏僻的地方,一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來啦?也可能賊偷了廚房的東西,跳墻跑了。

早飯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齊的咸菜條。女廚師忙著上茶、端包子,我想問王三的事沒好意思張口,興許是他們兩口子吵架呢。

吃完飯,到菜園溜達。紅磚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碩。畦子外邊的青草快枯死了,閉眼睛等咽氣呢。從開春到九月份,這兒沒下過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長得都好,撲撲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國家干部,人到這兒都想當菜種上。

再看,畦子里晾著打開的西瓜,白瓤就開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紅瓤扔的。在鄉下,敗家子才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趕上兩個足球場那么寬綽。紅磚墻圍著一排天藍色彩鋼瓦屋頂的房子。出太陽前,幾百只雨燕在彩鋼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腦袋對著院子,好像特聽話。墻邊種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盤的瓜子少了挺多,露半拉白臉。

傍晚,我在屋里點燃艾草,準備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罵:“有種的出來,看我怎么收拾你?臭養漢老婆王三,你個挨刀的貨!”

王三是女的?當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個女同學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沒人。這一陣兒,蘇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來上班。我盡視野掃視從大門到菜地到辦公室到簡易廁所的大院之內,沒人啊?只有一排喜鵲站高壓線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許這個女廚師有妄想癥,獨自說話。我耐不住好奇心,出了門。女廚師見我,羞澀而靈巧地轉回自己房間。她四十歲出頭,還會羞澀幾年。

大片的火燒云在西天布陣,預示明日又是無雨的響晴天。喜鵲像跳水一樣從電線上鉆下來,在墻根奔走。公社大鐵門已經關上了。王三看來挺陰險,不現形,卻沒停止騷擾活動。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來,見女廚師用鐵鍬頭端兩只死喜鵲往外走。

我問咋回事?

我藥死的。

你咋還藥喜鵲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這幫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禍害得不像樣了。

噢,喜鵲干的壞事。

她把死喜鵲扔到公路邊的垃圾堆上,說,可惜沒藥死王三這個壞種。她拿鐵鍬頭往高壓線瓷壺上指,那兒站一個大喜鵲。

王三是喜鵲啊?

對,我給它起的名。它是這幫壞喜鵲的頭子,指揮喜鵲往下沖、上墻、禍害瓜菜。都旱成這樣了,還禍害東西,真不要臉。

王三認識你不?

認識。你說它不要臉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曬的衣服叼下來,拿爪子踹、拉屎。它跟我記仇了,報復我,還站窗臺上隔著玻璃朝我瞪眼睛。它們嗑瓜子不吃仁,光嗑,這叫啥玩意兒?

沒過兩天,女廚師撒在墻根用農藥泡過的菜被一只溜達進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廚師用工資賠了羊,被辭退回家。

這個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與我對視幾天之后飛進院子,甚至到我身邊散步。我對它說,你害死了你的同事,害死了羊,害得女廚師下崗了。

王三像沉思,尾巴翹起來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純黑,有寶石的淺藍色澤。

我忘了問女廚師,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這只喜鵲哪一點像王三。

你到過月亮嗎?

女廚師回家后,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薩仁其其格。她是扎蘭屯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上這兒當臨時工。

薩仁其其格嬌小本色。我的意思說她不像成年人,也不像在外地念過大學的人。她眼神如小孩子看大人,純凈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問她:你到過月亮嗎?

她認真回答:沒去過。

一次也沒去過?

一次也沒有。

特認真。我說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實不用想這么長時間),說:是。

女廚師做包子,薩仁其其格做餡餅。這餡餅特別好吃,有勁。我知道以“有勁”說餡餅不達意,但吃著確實有勁。

我吃了三頓餡餅,對薩仁其其格說,你做的餡餅真好。

她笑著點頭,好像示意學生——“你答對了。”

怎么做的餡餅?

肉干。

肉干能做餡餅?我覺得有點離譜。她領我到廚房,一根繩子上掛一串肉干。我摸一下,比鐵都硬。

你怎么剁餡?

用石頭砸。

簡直沒聽說,用石頭砸。不過菜刀也剁不了這樣的肉干。水缸下面,一塊積酸菜的大青石上放一塊鵝卵石,沾著肉干的沫。

這幾頓的餡餅都是你拿石頭砸的?

她點點頭,年頭越長的肉干做餡餅越香,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那塊角瓜大的鵝卵石,腕子都酸了。我覺得我的胃充滿了內疚,吃一個小姑娘用石頭砸出來的餡餅,還說有勁。

一斤鮮肉煮熟剩四兩,曬成干連一兩也不到,太浪費了。我說以后不吃餡餅了。

她說沒關系,肉干是我從家里拿來的。

一個人從家里拿肉干給蘇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干出這樣的事。我問為什么?她眼里閃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詩人。

在蒙古語里,詩人這個詞比作家尊貴,不光說文體,還意味著純良。騰格爾對別人介紹我,也說“這是我們蒙古人的詩人”,我說不是他不聽。

我說我不是詩人,我只寫一點散文。

你是詩人,薩仁其其格說,我中學的蒙文課本里有你的詩。蒙古人把喜歡的作品也叫作詩篇。

我默然。就算詩人,也不能揮霍牛肉干,我不成王三了嗎?她的肉干砸成沫,放在芹菜汁里醒,加上洋蔥拌餡,確實好吃。

老師,我哥哥想見你,她仰臉說。

來吧。她掏手機,興奮地說了一通。三個小時后,她哥到了。哥哥臉上的皺紋像被風沙吹成的丘壑,歲數幾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裝破舊。

肉干是哥哥給的,讓我給你做餡餅,妹妹說。

哥哥笑笑低頭,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飯了,還是餡餅,他們倆吃大米飯。我問怎么不吃餡餅?他們說不愛吃。我心里明白,這是蒙古人的禮數,不跟尊貴的客人同飲食。我更加內疚。

吃完飯,哥哥說回去了。他騎馬走四、五十里地專門看我。分手時,他站著認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畫,笑了,挺滿意。

薩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門外,回來說,我哥說你的詩比一車肉干都值錢。

這不是好不好意思的問題了,我想了很長時間。且不說我寫的作品馬馬虎虎,值不上一筐肉干。蒙古牧民有一種獨特的觀念,他們覺得,文學藝術家為大家創造了公共財富,每個人都應該報答他們。這讓我有點抬不起頭來,回去得學習寫詩了。

頭 發

又過了幾天,抗旱的公社干部回來了,他們輪流上我房間問候。承擔后勤的副蘇木達(副鄉長)吉雅泰給我送來了印著鴛鴦圖案的紅毛巾,牙膏和牙刷,一個鴨蛋大的小鏡子,還有搽臉的雪花膏和搽手的香脂。

我把這些東西帶回了家。此刻,小鏡子和搽手油就放在桌上。他們多么純樸。

干部們看望我之后,離開房間都說一句“慢慢休息吧”,這句話特逗。說“慢點吃”容易理解,慢慢休息是怎樣休息呢?睡覺不能太快,要慢慢睡、輕輕睡。

漢語說慢慢走、慢慢喝,實為禮貌的敬語,意謂安泰由之。他們說的“慢慢休息”,意思是“享受”,沉靜下來歇息。我學會之后,向他們打趣:你們慢慢笑、慢慢看電視。

我來的這個蘇木叫“烏蘭扎德噶”,意思是紅色的扇形地帶,是西拉沐淪河的一小塊沖積平原,像扇子一樣打開的平川——扎德噶,烏蘭是紅。村里居民大部分是蒙古人,也有漢人和朝鮮人。到朝鮮人家里做客特有意思,他們的炕用清漆油得亮光光的,坐炕上喝奶茶,邊喝邊吃朝鮮辣白菜。喝酒,朝鮮人唱蒙古人的鄂爾多斯祝酒歌——賽洛日外冬賽。而蒙古人用蒙古語唱“桔梗謠”,是長調的唱法。我覺得古代的蒙古人和高麗人就這么對飲。

有一天逢集市,我和送我小鏡子的吉雅泰到集市轉。我看到了多少年沒見到的東西,釤刀,帶黃油和新鮮皮革味的馬籠頭。一窩粉色的小豬在陽光照耀下的大筐里睡覺。爪上拴繩的大公雞睥睨四方。白兔在籠子里抓緊時間吃菜葉子。半大姑娘小伙兒腕上甩的手機播放流行歌。有個小孩子拿手機給毛驢照相,驢溫良地擺出側臉。能工巧匠和買賣人都是漢人。

有一個蒙古女人坐在扣過來的筐上,面前放了一個笸籮,里面全是頭發。女人的長發,一束束用繩系著。有女人走過來,從兜里掏出一束頭發扔笸籮里。她們笑笑,什么也不說就走了,都是蒙古女人。

這是怎么回事?我記得收頭發是要給錢的,怎么扔進去就走了呢?又有幾個女人把紙包的、布包的頭發扔進笸籮里,都是女人頭發。看笸籮的女人只笑,啥也不說。

我問吉雅泰,這是怎么回事?

噢,這幾個村的女人有倡議,逢集就把自己的頭發捐出來。

捐出來干嘛?

噢,她們打電話讓人來收,換錢買黑板。

買黑板?

噢,鄉里學校的黑板是水泥抹的,墨汁老是掉色。她們要買玻璃鋼黑板,高級的。已經買來兩個了,一會兒我帶你看去。

這是一所小學校,只有三間教室。進了屋,老師停止講課,小娃娃們背著手瞪大眼睛看我們。吉雅泰像進了自己家一樣,走上講臺,摸著深綠色的玻璃鋼的黑板,說,這都是她們的頭發換來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質地光滑沁手,像女人們的頭發。

你寫幾個字,吉雅泰說,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還好擦。你寫幾個字。

我猶豫,吉雅泰說,鼓掌,歡迎老師給我們寫字。

我抓起粉筆,筆卻不會走道了,我心里突突跳。寫什么呢?這相當于在她們的頭發上留言。說女人偉大或頭發偉大都不對路。我寫下兩個字:母親。

下講臺,學生們鼓掌。我回頭看“母親”兩個字太孤單,又添了幾個字——母親在我們身邊。

學生們又鼓掌,我覺得這回是為黑板和頭發鼓掌。那些我沒有見過面的女人,她們烏黑光潤的頭發里面藏著密密麻麻的字,她們的孩子慢慢都會讀懂。

肖 邦

稅務所院墻后邊是一片野地,盡頭有護岸林。林子下邊是清澈的霍思臺河。河原來分成兩股岔。其中一岔干涸了,這邊的還有魚游。

每天早飯后,我到河邊散步,看水鳥用翅膀拍打河水。它本想叼魚,卻常常叼不上來,魚藏在靠岸的深綠的草叢里。用木棍撥草,可見黑脊的小魚甩一下尾巴鉆進泥里。

我仿佛聽見河岸有琴聲傳來,抬眼找公社或者學校是否有高音喇叭,沒有。在河的上游,一群白鵝在水里游弋。它們以喙給對方洗澡,展翅大叫幾聲。我覺得琴聲好像就是從那里傳來的。風向變了之后,確實聽到那邊傳來的琴聲。是彈撥樂,彈一個我沒聽過的曲子。

牧區蒙古人多數擺弄弦樂器與笛子,馬頭琴和四胡都是慢板的樂器,適合表現蒙古歌悠揚的情緒。彈撥樂節奏鮮明,新疆人用得多。

琴聲越來越清晰,好像是一首西方樂曲。樂聲不好聽,似乎木制共鳴箱開膠了。琴弦不像是尼龍弦,音準不太對。

一架轅木支地的馬車停在岸上,一個少年坐在車上彈琴。看到他的琴,我樂了。這是一個三角琴。我認為全中國除了邊境的華俄后裔之外,沒人彈奏三角琴。它是俄羅斯民間樂器,又叫“巴拉來卡”。但這個孩子的三角琴比巴拉來卡小一倍,白花花沒刷漆。樂器怎么能不刷漆呢?不攏音,音色也不好聽。

少年人見我來到,站起來笑了。

我問:鵝是你放的嗎?

他指鎮里,給肉食加工廠老板放的。

這是什么琴呀?我問。

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說,我也不知道,老板讓木匠做的。

哪兒的木匠?

肉食加工廠蓋房子的木匠。

我越發想笑,蓋房子的木匠能打樂器,膽夠大啊!

少年說,我給他放鵝,不要工錢,讓他買個吉它。他說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聲。

我說吉它也不是這樣的啊?

少年說木匠鋸不出來葫蘆形的面板,就改成三角的了。

這個琴用膠合板黏成,琴把是楊木,有四個琴鈕。咋不刷漆呀?我問。

老板說,買一桶清漆刷這點東西不合算。

少年十六、七歲,瞳孔和頭發都是黃色,卷發,后脖梗的發卷細密。

你叫什么名字?

圖嘎,星星的意思。

你剛才彈的是什么曲子?

圖嘎臉紅了,窘迫地低下頭,換個姿式站立,好像犯了錯誤。

什么曲子?

他用牙咬指甲,小聲說:雨水。

雨水?這是誰的曲子?

什么叫誰的曲子?他反問我。

就是,你彈的這個曲子是誰創造的?

心連心創造的。

看我困惑,他解釋道:去年心連心藝術團上這兒演出,一個彈吉它的叔叔很喜歡我,給我彈了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

你再彈一遍。

他彈起來,用截下的塑料格尺當撥片。我聽了聽,這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國樂曲,圖嘎彈得挺好。

你聽一遍就會了?

兩遍,他舉起食指和中指。

他的天賦很高。這應該是一首鋼琴作品,夜曲一類的體裁。

對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來了,這是少邦創造的曲。

我想了想,你是說肖邦吧?

對,肖邦,心連心那個叔叔說的。你認識肖邦嗎?

我說肖邦早死了,他是波蘭人。

你跟我說說肖邦吧,他臉上閃出神往的光彩。

肖邦?我真不太了解肖邦,勃拉姆斯、維瓦爾弟和貝多芬的簡歷我幾乎倒背如流。我說,肖邦是個演奏鋼琴和為鋼琴作曲的人。他父親是法國人。他的老師故意不教他,讓肖邦自由發展。他拒絕了俄國皇帝的榮譽稱號,一生沒結婚,就這些。我又想起,你彈的曲子叫《雨滴》。

圖嘎說,我覺得肖邦是個在云彩上行走的人,他手里拿著噴壺往森林里澆水。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靈巧,像用花瓣撥琴。我一彈他的曲子就想雨在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象力蠻好。我問,你知道肖邦彈的是什么琴嗎?

他用手比劃,比這個琴大,跟吉它差不多,刷紅漆。

我告訴他肖邦彈的是鋼琴。鋼琴就像把立柜放倒那么大,鍵子像一排牙齒,有白鍵和黑鍵,黑鍵是半音。

什么是半音?

米和發都是半個音階。

只有它們倆半音?

這個事很復雜。多有升多,來有升來,也是半音。降米、降索也是半音。升發對米來說就成了是全音。很復雜。

曲調越復雜越好,他竟然說出這么一句話。圖嘎是個沒見過鋼琴的孩子,他用白膠合板黏的假三角琴彈肖邦,而城里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憎恨鋼琴。

你能教我一首肖邦的曲子嗎?圖嘎問我。

我不會。這三個字我說出來特別困難,我多想說可以,然后教他一首肖邦的《蝴蝶練習曲》以及我最喜歡的肖邦的作品——輝煌的大波蘭圓舞曲,但是我不會,連哼唱一遍旋律也做不到。

圖嘎禮貌地點點頭。他說,再學會一首我就滿足了。我喜歡肖邦,可我們這里的人都沒聽說過肖邦。

我離開了少年,既然幫不上他又何必打擾他呢?傍晚的時候,我從稅務所食堂的窗戶看到,一群白鵝昂首走過土路,圖嘎揮一根柳條趕它們。他斜挎著那只三角琴,琴身用藍墨水畫著兩顆星星。

銀 匠

我來到烏蘭扎德嘎草原,蘇木(鄉)里陪我的副蘇木達(副鄉長)吉雅泰很惶恐。他惶恐不是由于我矯情,我——用他的話說比老百姓還樸實呢。吉雅泰覺得記者(他認為我長的像記者)不樸實才對。

我問他這種印象從哪兒得來?

吉雅泰說,蘇木書記接待過市報的三個記者。記者戴眼鏡,走路背著手,很氣派。

吉雅泰說,他們喝酒能講出三個多小時的話,介紹國家形勢。

鄉長能聽懂他講話嗎?

哎呀,可能也聽不懂,鄉長原來是獸醫。記者說話滔滔不絕,沒等你聽懂,人家說完了。

我問記者還有哪些不尋常?

吉雅泰說,記者嘛,就是領導。鄉長酒沒喝干,他們掐鄉長脖子灌下去。記者說你們這個地方太落后,喝完酒沒有練歌房洗浴中心,太落后了。

吉雅泰嘆氣,拿牙把衣服上露出的線頭咬掉。

我說我在這里呆得很高興,比城里好。

你還想見什么人嗎?吉雅泰問。

我說我想見一些特殊的人。

吉雅泰陷入深思。他摸自己的臉,巴掌從眉毛往面頰捋下來,嘴里嘟囔什么。他突然問,腎結石算不算特殊的人?

我一愣,說腎結石患者算特殊的人,但這不是技藝。

他說有技藝的人多了。給羊治病的人,吹笛子的人。紹冷村有一個人,煮羊不放水,在大鍋里干犒。他用肥羊身上的油把羊肉做熟了,特好吃。我們去紹冷村吧?

你們這的人還有什么技藝?

吉雅泰又深思,還有的話,就不厲害了,會做靴子的人,給樹嫁接的人。我們這里有一個銀匠。

銀匠?這幾乎是一個古代的行業。他打什么?我問。

吉雅泰似乎對銀匠不那么重視,說,銀匠打銀碗、銀戒指。還有什么?掏耳勺,都是小玩意兒。

咱們去看看吧,我說。

第二天早上,吉雅泰弄來一輛驢車。那地方有沙漠,不通汽車。他知道我騎不了馬。

驢車里面鋪著紅花綠葉的棉被當坐墊。吉雅泰趕車,我坐在車上觀賞風景。牧區的干部真是純樸,吉雅泰雖然大學畢業(學醫),身穿時尚T恤衫,但還會趕驢車。這里官民差距不大。

草原上的草剛剛曬干了露水,花兒還沒完全打開自己的朵,像剛剛睡醒,藏在草葉的身影下。遠看,草原平坦得沒有起伏,但深綠的草長在凹地,高高舉著紅穗子的草在高處。野花好像越遠處越多,待走過去回頭,覺得野花還是原來的地方多。驢車走了十多里路,空氣中青草味濃烈。草深了,車轱轆壓碎草莖散發氣味。天空寬闊得一只鳥兒都沒有。

進沙漠,我下車走。吉雅泰說你不要下車,車輕,毛驢使不上勁。我又上了車,心里說對不起了毛驢,你就把我當記者吧。吉雅泰步行。沙漠如泥沼一樣,腳踩下去,流沙淹沒鞋。拔出腳,另一只腳又陷進去了。風在沙丘脊背刮出柔和的刀鋒一樣的曲線,上面有野兔蹬出的很深的腳窟窿。

到山峰,山下有一個綠樹遮蔽的村子,七、八戶民居。

那就是銀匠的村子,貴力思臺村民組,有山杏的地方,吉雅泰說。及近,柳樹的蔭涼地有一群雞挑螞蚱吃,斑駁的樹身鉆出細綠枝,像一臉胡子的維吾爾老人。

那家,吉雅泰用鞭子指。

一座土房子前,幾個人手遮陽蓬朝這邊看。我們到了跟前,他們轉身回屋里。驢車進了院子,他們再次出屋,臉上全有謙恭的笑容。老漢在前邊,七十多歲,估計是銀匠。炎熱的夏天,他穿一件厚厚的毛嗶嘰中山服,一看就是為迎接貴客而穿。他身后的蒙古老太太前額的皺紋順眉毛一根一根向外舒展,像草葉一樣,這是常年笑出來的結果,格外慈祥。

吉雅泰介紹,銀匠,云登扎布。這是記者老師。

云登老人雙手捧過來我的手,上屋吧。

我一邁腳進屋就聞出他們殺羊了,又一只羊成了記者的犧牲品。屋里地面灑了清水,掃過,門簾子是新換的花布,一只小貓在堆積的農具上驚訝地看我。炕桌擺滿奶豆腐、黃油、炒米和切成薄片的羊肉。每見到這場面,我心里總是愧疚。他們為什么為素不相識的人破費?農牧民總是覺得欠城里人的,其實是城里人欠他們。大家坐下,氣氛莊嚴。銀匠云登坐在一只三腳圓凳上,雙手撫膝,仿佛接受我的考試。吉雅泰介紹:云登扎布老漢是聞名十里八村的銀匠,他打的銀首飾、銀碗和銀煙袋鍋很受群眾歡迎。

銀匠用蒙古語提示:我去通遼講過課。

對,吉雅泰說,云登上通遼講過課。講什么來著?你自己說吧,咱們喝茶。

銀匠手指墻,用笨拙的漢語說,那是我跟旗長的合影。

墻上掛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鑲框。

他說,我們蘇木沒有人跟旗長合過影,只有我自己。吉雅泰白他一眼,蘇木干部跟旗領導都合過影,怎么說是你自己?

牧民只有我自己,云登說。我這個銀匠已經干了四十年了。我師傅扎木彥是和他師傅白龍學的,白龍是和他師傅小桑布學的,小桑布是錫林郭勒王爺的銀匠。

云登頭上開始冒汗,他用眼神詢問吉雅泰。

吉雅泰一邊吃羊肉一邊說,脫了吧,你的禮服是冬天穿的。

銀匠脫下中山服,身上剩個帶許多小窟窿眼的白背心,上印紅字:海日蘇灌渠大會戰——1972。他接著說,我到通遼的大學講過課,說銀首飾的花樣,四十多人聽過我的課。

我等他往下說,銀匠沉默了。

后來呢?我問。

他疑惑地看我,沒有了,講完課我回來了。

我說看看你作品吧。

他拿出一個藍布包袱,打開,白花花的銀器像對著人笑。一對銀碗,銀片鑲在帶花紋的榆木碗上。兩枚銀板指,一只銀煙袋鍋。云登打造的紋飾十分古老,我覺得里面有匈奴人的的遺韻。內蒙古博物館的“虎銜羊銀飾牌”就是這樣的紋樣。花紋里有動物變形,也可以說云彩紋里藏著動物的眼睛和牙齒,這是匈奴人的創造。

這都是別人訂做的,云登說。

我明白。銀匠沒有多余的資金打作品。他家北墻放三節紅漆箱子,漆已剝落,木頭炕沿向外傾斜,該換了。

我說完了,吃飯吧。銀匠換上了輕松的笑容。

他靈巧地上了炕,大盆的羊肉端上來,熱氣騰騰,悶在燒水鋁壺里的白酒也冒著熱氣。云登和吉雅泰像玩魔方那樣用手轉著骨頭啃,流利地用蒙古語交換對天氣和莊稼的看法。

我覺得對銀匠的作品看到得太少,問,你還有銀東西嗎?

云登翻眼珠想,他手指有油,用腕子擦額頭的汗。噢,有的。他下炕,拿毛巾擦擦手,從箱子里翻出一個盤子和一個證書。

盤子像不銹鋼的,上面刻一棵大椰棗樹,下面一行環形的阿拉伯文,盤子有一公斤重。

云登說,我給錦州的商人做了個全銀的馬鞍,他賣到外國,給我一個盤子和證書。

證書上有一幅彩色照片,一副馬鞍,極為華美,如古代君王的墓葬。

證書說什么?我問。

不知道,云登說。

意思就是收到了,吉雅泰說。他們倆哈哈大笑。

我用手機的翻譯功能費勁巴力譯出證書的大概內容。

證書說:云登的銀馬鞍已被阿布扎比的穆法塔酋長收藏,他專門為馬鞍蓋了一座鹽晶的房子。酋長在遺囑中寫下,死后要把銀馬鞍捐給世界科教文組織。酋長向云登先生致以敬意并歡迎他到阿布扎比定居。贈送一只白金盤子,上面刻制云登姓名,酋長簽名。

看完這個證書,我驚呆了。再看一下日期,2004年。我問,你怎么得到的這個盤子?

商人寄來的。

他說到證書的內容嗎?

商人不懂英文,他說盤子是錫的,別靠近火。

我不知怎樣向他說明這件事,他們問怎么了?

我說,你的銀馬鞍成了外國的國寶,這個盤子是白金的。

他倆驚愕地相視,一起哈哈大笑,說,巴拉根倉的故事。巴拉根倉是蒙古人中阿凡提式的機智人物,意謂這是個玩笑。

我說這是真的。

吉雅泰用指頭彈彈盤子,在耳邊聽。云登對著陽光看證書。他們懷疑地看我。

確實是真的,外國人沒騙你們。

云登嗖地下炕,穿上毛嗶嘰禮服,抱著盤子說,記者,你給我照個相。這玩意兒在箱子里放六、七年了,一直沒用。

我給他照了相,告訴銀匠好好保管盤子和證書。我不能說太多,怕他們睡不好覺。

那天晚上我先睡了。云登和吉雅泰還在熱烈地討論,后來唱起歌來。

巖 畫

大雁山上有巖畫。

吉雅泰對我說,老師你是專家,咱們看看去吧。

專家帽子像云彩在天上飛,我哪里是什么專家?看看熱鬧吧。余生也早,見過克什克騰旗百岔河巖畫、烏拉特中旗陰山巖畫。這些畫,按專家的說法,是“人類童年的記憶”,我看不出啥名堂。

我們步行前往大雁山。早上八點多,紅色的薩日朗花已經開放,花瓣彎曲著,像雜技演員盡量往后彎腰,等待身邊發出掌聲。包攏花瓣的小黃花在薩日朗花的身子底下開放,準備托起花瓣的腰。我們順漫坡往上走,花兒排著民間的隊伍也往山上走。它們不回頭。走一會兒累了,歇腳,往山下看。山坡柔緩地向遠方打開,草和花的茂盛隱藏了山勢的陡峭。青草像無數匹綠綢子滾到山腳下,造就寬闊的川地。這時,心里想唱寧夏花兒——站在那高山望平川,就這一句。每往山下看一眼,都想唱這句歌。我其實不會唱,這種逶迤頓挫的寧夏花兒從腦頂共鳴發出來的聲音,一般人唱不來。歌像美人,想一想而已。這么好的歌詞,為什么不做中國登山協會的會歌呢?

說話間,登上山頂。吉雅泰說巖畫在東邊。東邊的山頭亂石嶒嶝,從車輪大到房子大的深赭色石頭突兀地擺在那里,更像是愣在山頂。石頭不長草,也不挨著土,它們四分五裂地呆在山頭,好像剛從什么地方滾到了這里。這是山頂,它們從哪兒滾來的呢?

看!吉雅泰伸出手掌介紹:楚魯乃覺日——蒙古語——石頭的圖畫。在這些赭石上——專家認為這種石頭含鐵量高——畫著樹葉大的圖案,多數是人形。這些人像青蛙,如繳槍的兵丁,他們舉著胳膊、蹲馬步。除了人,還有鹿和花朵,花形顯然是對薩日朗花的摹寫,花瓣用力彎曲著,但下面沒小花。

這些巖畫是什么年代的?我問吉雅泰。

吉雅泰偏頭向天空看,好像云上有答案。專家說,匈奴時期或者新石器時期。

我笑了,這個專家看來不怎么專。匈奴跟新石器在時間上離太遠了,它們并不是周一和周六的關系。

哪兒的專家?我問。

哎呀,哪兒的都有。吉雅泰手指遙遠的天邊,全國各地的都有。他們一撥兒一撥兒來,還有八十多歲的專家,人扶著走路。他們照相、攝影。巖畫有被偷走的,你看。

吉雅泰指一塊石頭,缺了一尺見方。

電鋸割的,吉雅泰說。還有拍電視的,女主持人站在這地方說話,一會兒指石頭,一會兒雙手放一塊兒,自己跟自己握手,可能是中央電視臺的吧?拍了三天。他們從牧民家一共買走二十多只羊,全吃了。

這么拉風的巖畫我要好好瞧瞧。豬血般的巖石上,留下了灰白色的圖案,線條流暢,筆觸稚拙。我差不多變成專家了,流暢稚拙,是評論家愛說的話。這些巖畫分布在方圓三十米內的七、八塊巖石上。我——有人說我眼光敏銳,大約如此——發現一幅巖畫半成品。這只鹿,光有兩條前腿和一只尾巴,少后腿。可能創作剛才入一半,敵人突襲,比如漢人來襲匈奴人、新石器人遇到舊石器人的進攻(姑且說)。巖畫家擲筆從戎,甚至戰死也有可能,留下了半幅畫。一般說,史前人士沒這么不認真的,是殘酷的戰事讓他們中斷了心愛的創作。

老師,你判斷這是什么時期的巖畫?吉雅泰問。

唔,我用手摸了摸巖畫,說,我看跟紅山文化屬一個時期。

太好了,吉雅泰說,我用手機記下老師的觀點,告訴旗文化館。

別,你告訴了他們,我還得寫論文。我摸著石頭像,以前我給別人接過骨。

吉雅泰聽不懂這些玩笑話,用短信記錄。

“啪、啪”,大雨點摔在石頭上,聽得清響聲。石壁開放一朵一朵顏色更深的花,圖案更清晰。

頭頂晴空,哪來的雨呢?吉雅泰指北側山下,鐵灰色的濃云匍匐而來,和落葉松林接上了。下山吧,他說。

我跟他急匆匆下山,奔一個孤零零石片壘的房子而去。進了這間房子,衣服全濕透了。

石房子是一位老羊倌的家,他叫虎其吐,眉梢各有一點眉毛,這是長壽的象征。吉雅泰跟他熟悉,牧區干部幾乎認識每一位牧民,不容易。

虎其吐老人用干松枝攏火,松香味隨畢剝聲彌漫屋里。他有八十歲,目光靈活,也清澈。我拿香煙遞他。

他雙手接過,說好煙哪。

我說旗里領導送的,我沒花錢。

吉雅泰介紹——鮑爾吉。他站起身,啊,黃金家族啊!

我起身還禮,說不敢當。

虎其吐聽說我來看巖畫,說,你真喜歡這個嗎?

我說不懂,看一看。像城里專賣店門口女孩拍手說的,隨便看一看啦。

老漢看了我一會兒,他眼光里有兒童式的頑皮,或者說帶一點點嘲諷。

他說,我看你是誠實的人,我要告訴你實話。

我和吉雅泰光著膀子,拎衣服烤,不知他要說什么實話。

老漢拿樹枝攏火,說,那些巖畫是我畫的。

他畫的?我不知所措,吉雅泰眼珠幾乎要滾出來掉到火堆里。我們邂逅了一位史前巖畫作者,嗯?

他見我們不信,搬來一個木箱,嘩啦扣地下。里面有鑿子,錘子和灰白的石塊。

他說,先用鑿子鑿出花紋,人的花、鹿的花,再用石頭在花紋上蹭,巖畫——他攤開一只手,另一只手握著鑿子——就出來了。

他看我們還是不信,從炕頭的白氈子底下拿出兩塊赭石片,石上有青蛙式的小人和鹿形。我畫的,虎其圖老人用皴裂的手指點自己鼻子。

我倆拿過石片看,和山上的一模一樣。老漢又拿出一塊石片,在地上鑿——咔咔咔,圓形的頭;咔咔,兩個白點是眼睛;咔——,接下的方形是身子、胳膊。

我倒抽了一口氣。世上固然有許許多多人所不知的秘密,但眼前這個秘密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巖畫愛好者嗎?我問。我不好意思管他叫騙子。

不愛好,老漢搖頭,是沒辦法。

什么沒辦法?

真的巖畫,我們這里有,老漢拍地面。有人炸,有人用電鋸割。沒辦法,我弄假的掩護真的。

外邊雨停了,虎其吐老漢領我們上山。老漢拿小鏟子在一塊石頭下挖土,挖了約有一尺深,石壁露出濕潤的巖畫,圖案跟山那邊的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比較,我只好說這個看著更真實。

這是真的巖畫,老漢說。真的不多了。我從山下背土,背爛了兩個筐,統共有一百多筐土吧,把這些巖畫埋上了。堆上土,踩結實,過半個月就長草了。我最怕下大雨,土沖跑了,巖畫又露出來,還得背土。

你保護巖畫是為了什么?我問。

巖畫是有靈魂的,他誠懇地說。巖畫的靈魂夜里出來溜達,有人見過的。土埋著也不影響他們遛達。這些人古代生活在這個地方,死后,靈魂被吸在石頭上。他們想看看河水,看看草地上的花,聞聞牛糞的味。月亮下面,羊群在圈里互相擠著,可好看了。魚在河里跳,像有人一樣。這些靈魂看了這些東西,心里不惦記了,回山上接著睡覺。外邊的人拿炸藥炸下來的巖畫賣錢,電鋸割,靈魂受不了,會給這兒帶來災難。

我們走到山頭那邊——我稱之為虎其吐巖畫工作室,他的作品被雨澆過,愈發稚拙。他拿煙袋鍋指缺肢的鹿說,還缺兩條腿。我腰疼,要不早把腿畫上了。

吉雅泰對老漢說,鮑爾吉老師是好人,不會把這個事說出去,你別再告訴別人了。

我聽懂了吉雅泰的意思,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吉雅泰說,我們正準備申請世界物質文化遺產。

我說祝你們申遺成功。

老漢聽不懂什么是申遺,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著說,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我摸摸老漢的畫,心里說,我摸到了人類物質文化非遺產,遺產在土里埋著呢。我問他,你畫的巖畫沒有靈魂嗎?會不會半夜到處走?

嘻嘻,他打開一雙手,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牙齒。我的手,抓牛糞、給羊接生,怎么能畫出有靈魂的東西呢?

土離我們還有多遠?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邊。“花日”就是花兒,蒙古語“花”的音譯。這個詞也是對漢語的借用。蒙古語中,“花日”是花,“訥日”是名字,“覺日”是畫,“怒日”是臉蛋子,“夏日”是黃,“穆日”是腳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記。

為什么叫花日村?我問吉雅泰。

花日是外號,這個村的人愛種花,實際上叫大雁村民組。吉雅泰回答。

花兒——大雁,這些名字都好聽,純樸而遙遠,以后人們會離它們越來越遠。沈陽航空博物館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燒烤店”,我看了——心情怎么說呢——無論人類遭受到怎樣的旱澇災害,都不必去憐憫,他們曾經對動物這么無情。

我們走上大雁山頂往下看,花日村沒什么花,每家門口有三、四棵柳樹。房子沒鋪瓦,屋頂的泥巴被太陽曬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鮮的黃色,土也氧化。進村,見每家窗下擺四、五個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賣桔子的木制包裝箱,里邊墊一層塑料布,盛土栽花。

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說,草原沒有土,是圖卜勛老漢套驢車從外地拉來的土。

草原沒有土嗎?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廣闊的草原怎么會沒有土呢?草原難道是塑料的嗎?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說綠浪翻滾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層表皮的土。這層土珍貴呀,它是無數青草用根須編結的半尺厚的土氈,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無止無休。鄂爾多斯草原水草豐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談》雜志2010年第10期報道:“那里有上灣、榆家梁等千萬噸級的礦井,高管每年拿幾十萬元的工資。采礦的結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滲漏,土地不長草”。沒土了,怎么長草?煤礦開采區的牧民背井離鄉,生活窮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黃金般的土,將變成永遠不適合人類和動物生存的無人區。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這一層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膚。剝掉這層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輩輩鮮花盛開的故土,死在了G D P上。G D P變成了剝皮抽筋的代名詞。野花在草原盛開,野花只用它自己腳下的一盅土。它懷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葉填充自己用過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沒有,它們知道報答。

牧民們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兒比海洋的浪花還多,還需要在自己家里栽花嗎?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門前擺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樣細膩,擠在木箱里,舉著嬌艷孤獨的花朵,如禮物。

圖卜勛的家住在村子最東邊,比別的家低矮。屋頂西北角已經露天了,還沒用泥抹上。門口大鵝叫,老人貓腰從門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開口笑,兩撇灰胡子從上唇垂下來。

看花來了,吉雅泰說。

嗨,都是鄉下的花。圖卜勛雙手在褲線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臺上。一箱秋海棠,個頭矮小,紫紅的花瓣像蠟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貓臉花,每朵花上有藍、黃、白三種顏色。還有一種花的莖像注滿了水,躺在土上不起來。它的葉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這是什么花?我問。

太陽花嘛。今天陰天,它不開了。老漢說,它的脾氣很怪,太陽出來才開花,紅的黃的小花。

老漢指那箱高棵的花,這是指甲花。春天的時候,苗是紅梗就開紅花,白梗開白花,它們不騙人。

老漢笑起來,皺紋遮住了眸子。他說,指甲花也有脾氣啊。花兒謝了,胳肢窩長出一個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彈弓那樣,把種子射出去了。

這是好事啊,吉雅泰說,自動播種機。

這個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說。

瑙浩在蒙古語是“狗”的意思。我說,狗聰明。

不是。老漢喊:瑙浩,瑙浩——

跑過來一只白爪白嘴的小黑貓。

老漢說,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臺專門碰指甲花那個小口袋,然后去抓蹦出來的種子。

黑貓舔舔白爪,像說“是這么回事”。

養花的土是你用車拉來的嗎?我問。

是,我干不動活了,套驢車拉點土,送給各家種花,也有種柿子的。老漢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問。

那不行,咱們從來不挖土,土下面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營地的牧人,他們套牛車走,在這個地方支蒙古包住兩個月。回家了,把木頭楔子拔出來,土踩實。你在草地上釘一個楔子,拔下來不踩好,這塊土就破了,像傷口一樣,不長草,沙子從下面冒出來。嗨,土就像肉一樣,咱們不破壞它。

什么人破壞土?

唉,老漢嘆氣,伸胳膊指門外,外邊來的人都破壞土。他們不心疼土,開礦呀、種西瓜、種藥材,第二年再換地方。種過地的土全都沙化了。開礦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從哪兒破壞來的?吉雅泰開玩笑問他。

我的土不是破壞。老漢挺直腰板說。春天,西拉沐淪河的冰化了,發大水。水退了,岸邊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車把泥拉回來。挖泥也不要在一個地方挖,第二年發水,讓挖過的地方淤平。

離這兒遠嗎?

遠,吉雅泰說,西拉沐淪河離這兒五十多里路呢。圖卜勛老漢帶著干糧,車上拉著瑙浩,還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里拉土,一回拉五、六個木箱的土。

圖卜勛笑,他的臉、脖子和胸膛都是紅銅色。他舉起四根手指,一回拉四箱土,一箱十斤吧。

名叫咪咪的細腰黃狗跑來,坐地下看老漢伸出的手指。

老漢的兒子和女兒都在日本留學,吉雅泰介紹。

老漢笑著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三年了。他說,看看我的驢車吧。

繞到房后,我大吃一驚,驢車上扣一個駕駛樓。鐵皮鉆眼,穿牛皮繩子系在驢車駕桿上,駕駛人坐鐵皮樓子前面。

現代化,老漢說。

小毛驢拴在車邊上,低頭吃帆布袋子里摻黑豆的干草。圖卜勛套毛驢,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鉆進駕駛樓,坐在人造革長椅上,從擋風玻璃里嚴肅地向外看。

你們坐上吧,繞村子轉一圈,老漢邀請。

不坐啦,我們謝辭。

毛驢抬頭,仿佛聞空氣有什么味道。南風捎過來草的氣味,我想起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寫給小灰毛驢普拉特羅的詩:“這路邊的花多美呀。許多牛啊、羊啊,還有人,從這些美麗的花旁走過。而花呢,仍舊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羅,如果我們讓這些花在秋天也為我們開放,用什么辦法讓它們永遠鮮艷呢?”

我見過愛錢財、愛肴饌以及愛珠寶的人。我也見過愛土地的人,但他們仍然把土地當作母雞生農作物的蛋。圖卜勛老人是我見到的最愛泥土的人,僅僅是土,就讓他歡喜不盡。村里像蜂箱一樣栽著鮮花的土,是他趕車從河邊拉來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觸碰的血肉。

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后我們的國土會不會沒有土了,被風刮跑或被河流沖入海里。土,這個最土氣的詞將會像礦產資源一樣成為珍稀品。春天里,北京、石家莊、沈陽的人為沙塵天氣所刮來的土而責怨。細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車上,讓人煩。然而,它們仍然是珍貴的土。以后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黃海,永不返回陸地。再往后,刮在人臉上和車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見土已經見不到。這不是妄言,沙漠的風里,沒有一點點土。

中國人如果為了工業化而喪失藍天,喪失魚兒游弋的河流,最后連土都不復擁有,后代會說他們并不需要工業化,他們想有一片有土的國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烏蘭木倫鎮的108個自然村已經有49個喪失了土,地因為采煤抽水而塌陷,這些村子消失了。

圖卜勛把兩箱花裝到車上,說送給村西的白喇嘛。駕駛樓里的貓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們鼻子前面擺動,使它們像在嗅花的香氣。圖卜勛步行,在離毛驢一米之遠的地方揮著鞭子。鞭子系一根細細的鞋帶,上面拴著碎布條,打上去,驢也不會覺出疼。

爺爺的名字

從公社后面的護岸林往西看,是一片原始次生林。那天晚上,爽凈的夕陽斜射下來,樹林掛上了金子汁。落葉松站在湖泊邊上,像為遠航者招手送行。它們個個披著金色流蘇的斗蓬,站立筆直。湖水在光線奇妙的安排下,變成孔雀藍,上面有一道道浮萍。松樹金色的倒影被綠萍遮擋間或露出,真應了那個詞——壯麗。壯麗都在自然界,而非人間。

走過去,站在樹下觀湖。湖水變成清清的白水,而漂萍借夕陽的光線鍍一層金紅。林間行走,鞋底有綿軟的腐殖土。我伸手往地下掏,一尺以下還有鐵銹色的松針,燙手,散出一股氨水的氣味。

隔不遠的松樹上掛一個木頭小房子,麻繩拴的,里邊絮著牙簽那么細的樹枝,鳥窩。

牧區沒見過這種人工設置的鳥窩,德國斯特加特的大樹常掛這種木頭房子,也在路邊。這兒的鳥窩是誰設置的呢?

然而草原少有德國那些在樹林里散步的人。在斯圖加特山上,方圓五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哪一個角落均可見到跑步、騎車或散步的人。他們臉上帶著笑容,如演員上場一樣從樹后閃出,倏爾消失,回到格林兄弟童話第87頁中。

夕陽照在這里的每一顆松樹上,毫無偏私。樹身下端的松針磚紅色,干枯了,樹頂仍然青翠,此刻染一層漆色線似的紅色。

前面有兩個小伙子走過,我用漢語向他們問好。高個子小伙兒遺憾地攤開手,他不懂漢語,用英語和我對話。我覺得幽默,我的意思是在偏遠的烏蘭扎德嘎的草原上,路人不懂漢語不算奇怪,但用英語應答,顯得逗。我之英格,并不力士,只好說G o o d-b y e,他們笑了,好像我搞笑。

回鄉里,我問吉雅泰,此地不懂漢語懂英語的人多嗎?吉雅泰搖頭,說那是印度,這里沒有。我說遇到兩個小伙子,胸背挺直,像服過兵役,穿很高級的皮鞋,講英語。

吉雅泰翻白眼想半天沒結果。他打電話,手比劃腳下的鞋,又比劃腰板。吉雅泰就這么純樸,估計他正跟村里人打聽“直腰板、穿皮鞋,說英語的人”。

嗨,圖瓦的人,吉雅泰告訴我。

我問,是俄羅斯南西伯利亞的圖瓦,還是新疆的圖瓦?

俄羅斯的圖瓦。吉雅泰說,兩個圖瓦留學生,在呼和浩特的大學留學,假期到咱們這兒搞調查。

我說好嘛,我要接見一下他們。

吉雅泰用他的大陽摩托把我馱到蔥村,到達圖瓦大學生住的牧民家。

他們倆都在家,一人叫巴特,一人叫瓦申克,都會說純熟的蒙古語。他倆坐著笑,細長眼睛堆起小肉眼泡兒,這是突厥式相貌特征。巴特說,他倆畢業于俄聯邦圖瓦自治共和國的克孜勒大學。他學德語,瓦申克學獸醫學。畢業了,一起到中國內蒙古留學。

到中國學什么?我問。

我學作曲,巴特說,瓦申克學習古代蒙古文。

瓦申克說,巴特的爸爸是我們圖瓦國的總統。

巴特指瓦申克,他爸爸有馴鹿群。他姐姐結婚那天,他爸爸請兩千多人吃飯。雇中國人用鐵鍬在大鍋炒菜,特別氣派。我哥哥結婚,我爸爸只請三十個人吃飯。

我問,你爸爸是總統,來客多對他形象不好,對嗎?

巴特回答,請到的人越多形象越好,我們的婚禮不收禮金。我爸爸掙錢少,總統掙不到太多錢,跟同等工齡的警察掙的錢一樣多,沒醫生掙得多,更沒他爸爸有錢。

我問瓦申克,你爸爸在婚禮上請的人都是親戚朋友嗎?

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瓦申克說,提前三個月就告訴他們了。有人趕牛車從蒙古國喬巴山過來,有人從布利亞特國的貝加爾湖西岸那邊來。

為參加你姐姐的婚禮?

對嘛,瓦申克自豪地回答。

我參加了婚禮,巴特說,兩千多人,在山坡下一個圓圈兒一個圓圈兒坐著吃肉喝酒。啊,婚禮上的人根本望不到邊,到處都是人。我們借中國工地的手推車墊上塑料布裝洋蔥炒肉,烤羊腿,運來運去。白酒裝在白塑料桶里,用大碗舀出來喝。

簡直是格薩爾王的史詩。我問,什么人圍在一起吃喝?

一家人唄。巴特回答,隨便啦,想和什么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喝多了躺一會兒,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

這真叫狂歡。有人送禮物嗎?我問。

有。瓦申克說,有什么送什么,送馬的,送珊瑚珠,也有送酒的,都喝了。

不送禮物會不會窘迫?

沒有,瓦申克說,大家快樂跟送東西沒關系。

巴特說,他爸爸領著女兒女婿,自豪地跟每一圈兒的人碰杯,接受別人的祝福,一共醉了五次。

五次?

就是躺地上睡了五次。休息一下,起來再和別人碰杯。巴特問瓦申克,你爸爸一共跟多少人碰了杯?

瓦申克說,一千多人吧。

太厲害了。我說,宴會一共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瓦申克說,我爸爸也不知道。婚禮的肉啊、菜、酒啊、盤子碗和直徑一米五的中國鐵鍋都是克孜勒一家公司提供的。婚禮結束后,他們把我家的鹿都趕走了。

你爸爸又窮了?我問。

不窮,瓦申克奇怪地看我,他還有房子和三頭奶牛。他養鹿就是為我姐姐舉辦婚禮。

這個胸懷,一般人比不了。我問巴特,總統先生參加他姐姐的婚禮了嗎?

巴特拘束地說,參加了,他喝醉了,睡了三天才醒過來。

總統先生帶禮物了嗎?我問。

帶了,送給瓦申克爸爸一個德國產的打火機,巴特說。我爸爸是柏林大學的哲學博士,當過教授。他當總統是為國家服務,像服兵役一樣,這是議會的意志。在我們國家,誰也不能違背議會的決議,當然普京例外。

你們到這里做什么?我問。

我們來收集蒙古人爺爺的名字,他們倆的表情很得意。

爺爺的名字?我說沒聽明白。

巴特說,有人不知道自己爺爺的名字,這是可恥的事情。蒙古人尊敬老人,都記得自己爺爺的名字。好多人的爺爺還活著,并記得自己爺爺的名字。我們要出版一本書,叫《爺爺們》。按著幾條大河流的走向,按戶調查記錄。我們調查到的爺爺們大約是1890年到1960年出生的人。他們的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組成一個詞條,按字母順序排列。我們已經在德國出版了第一冊——《額爾古納河流域的爺爺們》。其實,每個男人最后都變成了爺爺。記錄了他們的名字,就記下了名字里的文化史。

我覺得這個調查包含著有趣的信息,雖然我不知道趣味在哪里。我問,你們調查的學術意義是什么?

保留蒙古人的傳統,巴特說。你看,1910年到1940年出生的東部蒙古人的姓名有許多藏語名字,這是喇嘛教的影響,桑布、敖日布、尼瑪、瑪希,太多了。有滿州語,跟清朝有關系,肖昌阿、益昌嘎、德德瑪,都是滿州語的名字。還有突厥語,巴特——我的名字就是突厥語。也有波斯語,胡格吉胡,這是從元朝傳過來的波斯語名字。這些名字的語意和時代性都是非物質文化遺存,再過一百年就有用了。

瓦申克說,姓名還有詞源學的信息,記錄現代蒙古語的來源。比如烏蘭,來自古日耳曼語。名字里還有匈奴語,跟現在匈牙利的馬扎爾語近似。姓名還有博物學信息,姓名記錄著過去的山川和湖泊的名字,工具、兵器和法器的名字。核心價值在于注釋,我們不具備注釋的學識。中國學者知道的也不算多,我們請德國的蒙古學教授做注釋。

你們在這里還做什么?我問。

瓦申克說,搜集民歌,告訴牧民每天曬十五分鐘的太陽,這是世界衛生組織最新發布的衛生提示。勸牧民戒煙,他們如果戒了煙,送他們一頭牛犢。

誰出錢?

巴特出錢,瓦申克說。巴特的呼麥唱片在英國賣得很好。他的賬戶每年都打進來五、六千歐元。

唱一首呼麥吧,我說。

巴特瞟一眼瓦申克,他倆幾乎同時哼唱一首歌曲,用呼麥。巴特唱高音和中音兩個聲部。瓦申克唱低音聲部。他們手拍胸脯確立節奏。歌聲很優美,有一點點憂傷。巴特說,這首歌名字叫《呼和浩特的小鳥》。

樹林里的鳥籠是你們放的吧?

是的,瓦申克回答。有的小鳥從樹頂的窩里掉下來,被喜鵲吃掉了。路過的人遇到雛鳥,揀起來放進人工窩里,它們就活了。

喜鵲吃小鳥嗎?我奇怪。

哎呀!吉雅泰說,喜鵲還吃水里的青蛙呢,它愛吃肉。

巴特說,樹上的小鳥握不緊窩里的樹枝,會掉下來。它們沒長翅膀,飛不了,也不會覓食。小鳥的爸爸媽媽急得嘰嘰叫。喜鵲、蛇都會吃掉它。人工的鳥窩是救護站。爸爸媽媽叼蟲子喂它們,半個月,它們就飛走了。

飛到了呼和浩特,我說。對對,他們說著笑了。

尋人記

德力德是個老頭兒,歲數不小了。人上了歲數就看不出歲數了。二十歲跟四十歲差一半,七十歲和九十歲差別不多。老德頭圓臉,眉毛弧形下彎,眼睛弧形,嘴角向上兜著,也是弧形。這樣的臉,除了笑干不了別的。

他坐炕中央,逆光,笑著看這個看那個,像檢查大伙兒的表情。炕下一對三節柜,紅漆剝落。柜邊是描花炕琴(垛被褥的家具)。

我妻子進了老德頭家就喊:“炕琴呢?那個炕琴呢?”見到,默視不出聲。當年它光亮無比,妻子與其妹每天都用手撫之。

“當年”之“當”,是在七十年代初。我妻陳老師與其家人在這里住了四年,房東是老德頭。

陳老師三十四年后來到此地,其激動自不必提。彼此用飄舞的鼻涕和不停歇的眼淚代替言說,配合擁抱。這里單說老德頭。

老德頭身穿八九式公安舊制服,戴前進帽,坐炕上笑,看這一屋子人。桌上擺著炒米、奶豆腐和黃油。

別人問老德頭:您多大歲數了?

老德頭:虛歲十五。

眾人笑,提高聲音:您多大歲數?

老德頭:剛上初三。

聲音再大:您——高——壽?

老德頭:住校呢。

誰也不問了,沒那么大氣力。老德頭耳聾,以為問他孫子呢。人若發問,他覺得無非問他孫子,其它有什么可問呢?

別人解釋,老頭兒上過朝鮮戰場,是空軍,耳朵被炸彈震聾了。他配手機,平常遛達到一個地方,掏手機告訴家人:我在哪兒哪兒,關機。不關機也聽不見別人發言。

話說上個月,老德頭一早兒出門遛達。中午給家里電話:我在牤牛溝;下午電話:我在黃柳壩;傍晚電話:我在哈拉套海。

家里人急了,從牤牛溝到黃柳壩到哈拉套海,越走越遠。離家五十多里地了,八十六歲的人怎么回來?

但是,這在電話里勸不回來。此地是牧區,地廣人稀。雖然狼和狐貍都不傷人,但磕了碰了就不好辦。家人去找,他老伴兒和兒子共乘一匹馬,再牽一匹馬去了哈拉套海。到了那里,天空已出星斗。打聽沒地方打聽,喊也沒人應。這片廣闊的土地上有一個種子站,去問,人家沒見老德頭。他們娘倆兒以一棵榆樹為圓心,前尋四、五里地,原路返回,從榆樹再前往另一個方向,輻射式巡查。累了,他們靠樹歇息,兒子抽煙,老伴抽泣。手機突然響了,老德頭來電:

“我在溝里呢。”

他兒子用最大的聲音呼喊:“爸!你聽到了嗎?你別關機!你在什么溝……”

老德頭平靜地重復一遍:“我在溝里呢。”

關機。

“爸!爸!爸!”這邊怎么喊都沒用。人這時候恨不能乘著手機的電波找到對方。娘倆兒一想,哈拉套海沒有溝啊?老頭兒一定往北去山嘴子鄉了,那兒是丘陵。他們騎馬上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南邊毛山東鄉也是丘陵。老德頭在哪個溝里呢?他兒子不禁下馬嗚嗚哭了一場,決定先上山嘴子,后去毛山東。

到了山嘴子,老德頭的兒子先把母親安頓在老鄉家,等待天亮。天不亮,幾十條溝沒地方找。熹光四射,老鄉家糊窗的白紙抹上一層嫣紅。手機響了,老德頭兒在那邊說:

“我在炕上呢。”

這邊問了千言萬語,老德頭重復一遍:“我在炕上呢”,關機。

老頭兒好歹沒事,“在炕上呢”。可是在哪個炕上呢?在溝里能急死人,在炕上也能急死人。

這時候,老鄉發話,對老德頭老伴和兒子說:“不用急,一會兒能有人來電話。”

果不其然,老德頭手機又打過來了,一個親切的聲音:“你們是老頭兒親屬嗎?別著急,老頭兒挺好,在我們這休息呢……”

原來,老德頭又回到了烏蘭敖都。他掉的溝是公路邊上栽樹的樹坑,發出的悠揚呼叫引起過路車輛注意(車上人下車解手)。車是果樹站的車,人家認得他,找不到他家,于是拉到果樹站的炕上喝奶茶歇息。老頭兒睡了一覺,醒了之后打手機,才有這番對話。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老德頭觀看眾人的表情,看大家由驚訝到恐懼到釋然到歡笑,而他始終笑,又像評比眾人的笑。

眾人感嘆手機之有用與無用,感嘆老德頭冒險歷程。人知道,他漫游一宿也出不了事兒,這里十幾年沒有刑事案件了,六千口居民中只有一百名漢族人。這里有史前畫巖,有民間藝術團,有個人承辦的馬文化節,一片世外桃源。野鴿子站在房脊,大花喜鵲落在樹枝上。這里是翁牛特旗阿什罕蘇木。

有人和炕上的老德頭搭訕,用吼聲:認識王海嗎?

老德頭:那是我們團的模范飛行員。

吼問:張積慧?

老德頭:喲,張積慧是中隊長,后來成大隊長了。他們倆現在干啥呢?

這兩個人三十年前都是空軍司令員,可我們哪知道他們的近況。

老德頭笑瞇瞇地說:見到他們問個好吧。

我們說:是,是。

忽然有人問:您上那些地方干啥去了?

老德頭:虛歲十五。

真急死人了!這人大聲喊:您上——溝——里——干啥——去——啦?

嗨,老德頭一伸手:看戰友!

張積慧他們在牤牛溝等你啊?越說越不像話,這人捧著他耳朵喊:牤牛溝!哈拉套海!嗨,老德頭指他鼻子:你小點兒聲兒。他說,我原來不是在縣大隊嗎?不是歸二十二軍分區嗎?不是四野嗎?三個戰友,烏力吉、張廣才、司旺不都死那兒了嗎?牤牛溝、黃柳壩、哈拉套海,他們仨。我掉溝兒那天不是八一嗎?去看看。墳都沒了,頭十年不就沒了嗎?讓沙子刮跑了。往地下倒點酒,看看……

老德頭說得低聲細語,我們大喊反顯得不文明。有人查墻上的掛歷,

一指:

陰歷七月初一,正好是八一建軍節。大伙兒紛紛向他豎大拇指,老頭兒嘿嘿兒樂,端奶茶喝了一小口兒。

溫泉上的月亮

查干努德村在烏蘭扎德噶的西北方向,靠近汗山,植被好,這里還有溫泉。

我天黑后住進來,看不到景色。第二天早上,沒等醒過來,已被鳥和蟲子吵醒。我住的房子包圍在樹林里。蟲子喊叫:篾-篾-篾,中間穿插圓潤的鳥鳴,比蟲子鳴叫高雅得多。我躺在炕上想,林中到底有多少種蟲子和鳥呢?它們被青草和密密麻麻的樹葉遮蔽著。它們不須走南闖北就擁有一個繁茂美好的世界度過一生,多好。露水、陽光、食物、床,在樹林里應有盡有,何必到外邊去呢?我昨夜入住的時候,一彎新月從樹林縫隙露出半張臉,其神秘莊嚴會讓鳥兒感到身在天堂,怪不得它們不停地鳴唱。

我覺得我不要再矜持了,應該去拜訪這些蟲鳥先生女士。但出門之后,我把蟲鳥忘記了,吸引我的是大片的野花。

剛剛清晨,小花早已仰起明媚的臉迎接天光。按照人的功利的思維,人所有的美好都是給人看的。野花不這樣想,它們在荒山野嶺照樣顯露最美,不為誰看,只在不辜負自己的一生。我眼前有一朵小黃花,它的臉多么干凈,好像用畫筆剛剛畫出來的,顏料還沒干。但花的面龐的色澤和露珠的質感畫筆根本畫不出來的。我看眼前這朵花,感覺人對花的形容多么無奈——鮮艷、嬌美,都不準確。樹林里的小野花獨自開放,并不嬌,也不柔,應該叫勇敢。鮮艷的鮮還靠譜,它多么新鮮,像嬰兒剛剛來到世上。然而它每一天都這么新鮮。小孩子的臉三天不洗就成臟猴了,好多吸煙喝酒的大人,臉怎么洗都是臟的。它不艷,是質樸。小黃花在風雨里保持著最清潔的臉。它仰著臉,像對人說話,又像聽人說話。可是,小黃花,我能對你說些什么呢?你比我們都純潔,都漂亮,一點壞心眼都沒有。我給你起個名字吧,管你叫二丫。

我不知二丫在對我說什么。從物理學講,人所能聽到的聲音是極為有限的,人的耳朵聽不到更多聲音的波長,也聽不懂昆蟲之間相互傳達的由一組化學模塊編組的信息,它并非是物理學的聲音。虎嘯狼嗥、貓咪叫春和人作報告都是聲音,“叫”是哺乳類動物獲取信息的方式。而那些在人類看來屬于“啞”的生物,比如草木、魚類以及不發出聲音的小蟲,自然有自己的語言,只是人類聽不到而已。小黃花二丫對我說的話是什么呢?我估摸是這樣:

你好!小黃花說,你走了多遠的路?

花兒們像孩子一樣,喜歡奔跑,可惜不會,這是它們最遺憾的事。小花只好等風,讓風把花信吹到天涯海角。這么著,花又轉世去另一個地方度過一生,也許是馬路邊上,看人流車流;也許在懸崖邊上,看小鳥從身邊飛。花的一生又一生在這片土地上開放、枯萎、再開放,比人之東奔西走的一生好得多。

出了樹林,見一片長青草的土堆冒出白氣,像蒸饅頭的大鍋剛揭開蓋子,白氣彌漫幾十米。早上有人在草原蒸饅頭嗎?那得是二十幾口大鍋。我走過去,白氣彌漫方圓一百多米。土堆高,我還是看不清什么在冒氣。也可能牧民企業家建的汽水廠爆炸了,浪費了這些氣。

登上土堆看,原來是溫泉。每個池子長寬約四、五米,鵝卵石砌里,看上去斑駁古舊。如果你愿意,說它始建于清代、康熙皇帝在里面治療過靜脈曲張也未嘗不可。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九個溫泉,浮漾著白霧。這時候,有趣的一幕出現了,走過來幾個人,年齡不小,有男有女,女的穿大裙子。他們脫了鞋,直接走進池子,坐下,水漫脖子,相互談笑風生。用赴湯蹈火這個成語的前二字形容他們很靠譜,他們接觸水像接觸空氣一樣毫無隔膜感。

有一個人看到我,手勢比劃,讓我入湯。我不行,只帶一身衣服,下不去。到邊上,看到跟我說話的人留紅胡子,說俄語。他們的相貌都像蒙古人。果不其然,他們是從俄聯邦來的布里亞特蒙古人。

這些布里亞特蒙古人出浴,把外衣和裙子脫了擰干,放在草地上晾,然后躺成一個個大字,曬太陽。

紅胡子布里亞特人邀請我像他那樣躺下,我覺得我沒什么理由躺成一個大字,說,我不會。

他一骨碌爬起來,用蒙古語說,在自己的土地上,你連躺都不會嗎?

我被他噎得沒說出啥。

他說,躺,是最安全的姿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母親的懷抱里才能放松地躺著,你難道不會躺著嗎?

我被他逼得只好躺下,閉眼睛。陽光照在眼皮上,渾沌通紅。

您叫什么名字?我問這個紅胡子。

洪車臣。他說。

我問:你們是從俄國專門來這里洗溫泉的嗎?你們怎么知道這里有溫泉?

洪車臣根本不理會我的問話,獨自發表議論。他說:土地和水是一對兄弟,而溫泉是水的母親。溫泉里包含著地球的秘密。你知道它為什么跑到地面上來嗎?它要撫慰和救治那些疾病中的人,失去了故鄉的人。你用手摸一下水就知道了,水是分不開的。有一個愚蠢的詞叫水分子,就算是水分子吧,它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開。天下的蒙古人就像水一樣,匯到一個碗里、一個桶里、一條河里就分不開了。所以你不要叫我布里亞特蒙古人,我是蒙古人,只不過住在布里亞特,那又有什么關系?你聽過中國的水和俄國的水嗎?水就是水。你這個人很無知,所以我要教你一些東西。他唱起歌來:

龍棠啊,龍梅

是汗王爺的雙胞胎女兒

海棠啊,海梅

是花園里的花魁

寶柱啊,寶蓮

是汗王爺的雙胞胎兒子

白銀啊,白錫

是酒壺的身子

這是哪里的民歌,你知道嗎?他問我。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說這是科爾沁民歌。

他身邊一個人坐起來,指洪車臣說,他是波。

“波”是薩滿教的通靈者。我說,尊敬的波,洪車臣先生,感謝您告訴我關于水的知識,還唱了這首歌,祝您健康。

洪車臣說,今天晚上,我會讓你看到一個波可以流露的一些秘密。晚上七點你再到這里來吧。

到了晚上,我覺得天上的月亮不太對勁。月亮在昨晚是一彎新月,月牙兒豁朝右,也就是一個C字。今晚上月牙兒豁轉過來,變成了殘月,像P的右半邊。月亮會像手心手背這樣掉過來嗎?不會,也許我昨天看錯了。

我在溫泉邊上看到的洪車臣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穿一身如同戰袍的蒙古袍,紅底金花圖案,箭袖,頭上戴一頂滿清的官帽。

我跟他打招呼,他沒理我。對一位波來說,他已置身靈界,我們這些凡人在他眼里不過是一些影影綽綽的驢皮影。

洪車臣看了一眼手表,這個動作挺逗,我認為波不應該戴手表。他口里念誦咒語,閉眼,雙掌向下。大約過了五、六分鐘,溫泉的水開始“咕咕”冒泡。我嚇了一跳,以為我眼睛看錯了,蹲下,仔細觀察這些涌泉。我看到三個冒泡的泉眼,順時針方向此起彼伏。這是波作法造成的嗎?我沒辦法問。他身邊站五、六個人,都很肅默。洪車臣緩緩抬起雙臂,小聲唱起一首歌,歌詞聽不懂,循環往復,如謠曲。他喊了一聲——者,溫泉里的涌泉平靜了,水面有一層夢幻般的藍色,好像照相機加了一片濾色鏡一樣。

這藍色是你……,我問他,被他用手勢制止。

水面上的藍霧緩緩移動,變成一個圓圈,慢慢旋轉,然后像一只藍熒熒的龍抬頭飛出去,鉆進樹林。

可能我的表情顯出癡呆,洪車臣說,你看看你腳底下的草。我低頭看,草變成了白色,像結霜那樣的白,草尖立著,像一片鋒戟。

我明白這是波作法所致。我不想討論唯心唯物這類的陳詞濫調,我甚至不勸別人相信我此刻所見到的這一幕。人們一生中難免會見到一些難以置信的事情。“難以置信”是因為我們所持有的知識界面和其它的界面不一致,信不信都無所謂,如此而已。

這時候,樹梢飛起一群鳥,它們都是白色的鳥,盤旋。腳下的草恢復了深色的綠,但枝葉上掛著露珠。剛才可能是結了霜,也可能是溫泉冒泡給草熏了一層霜。

你摸摸水,洪車臣對我說。

我摸溫泉,水涼了。

這一刻,溫泉、草和鳥都歸洪車臣統治著,發生什么我都不奇怪。也許他在變魔術。洪車臣用得意的、激將的眼神看我,意思為:你怎么不驚訝?你怎么不提問呢?

我故意表現得漠然,使他的所謂奇跡顯得平凡。

他們打開一瓶啤酒,用一只玻璃杯傳來傳去喝啤酒。后來,洪車臣對我說:我什么也沒有做,是月亮的能量讓溫泉和草發生一點點變化。世上的一切變化都是能量轉化而已。

我抬頭看月亮,它又變回了C,新月。難道我剛才又看錯了?月牙兒變方向,是我最大的疑惑,但愿我兩次都看錯了。

凹地的青草

春凌水漫過的丘陵地,冒出淺青草。春凌實為春天的洪水,帶著冰碴,也帶肥黑的土。土把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腳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帶著草籽,在無人察覺間悄悄冒出芽。凹處的草芽尤其多,長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沖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隊會合。

我在河壩上走,看遠處走過來一位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糧食,肋下抱一個舊電視機,幾只羊跟在他身后。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領著羊上公社開會,還是拿舊電視機換羊。

三只大羊緊跟著羊倌,臉快貼到他褲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怕走丟了。從大壩上遠望,漫一層河泥的丘陵連接天際,青草像被風吹去浮土露出的綠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邊走邊嗅才鉆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檢查它們到底是不是一塊玉。我覺得羊羔是牧區最可愛的動物。如果讓我評選人間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樣安靜。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扎特彈鋼琴時所戴的假發。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開,去嗅另一塊片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氣味嗎?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實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覺里會不會有白糖的氣息、蜜桔的氣息、母羊羊水的氣息?不一樣。羊羔不餓,它像兒童一樣尋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歡花,蜜蜂喜歡花,云用飛快的影子撫摸草原上的花。鈕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視野里有碗那么大,花的碗質地比紙柔潤,比瓷芳香。花蕊是細肢的美人高舉小傘。

早春的花還沒有開,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開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爺裝花的口袋漏了,灑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里偷著又生了十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幾萬朵花。鮮花你追我趕,超過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歡愉的時光。

小羊羔干凈的跟牧區的環境不協調。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仿佛在等人給它鋪一塊織著波斯圖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潔白,給它縫一個轎子也不為過。

大羊走遠了,凹地的羊羔還在低頭看,好像讀到了一本童話書,寫螞蟻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像怕羊倌把電視機送給別人。羊倌走過來。他褲腳用鞋帶系著,戴一只滑稽的絨線帽子。我問:哪個村的?他回答:呼倫胡碩村。我問:扛著電視放羊啊?他答:從親戚家搬個舊的,安到羊圈里,讓羊看看電視劇。

牧區常有像他這樣幽默的人。

一輩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我離開老家好多年,有時遇到別人的探詢:你老家什么樣子?到處都是草原嗎?

我答不上來,遲疑,不知從哪兒說起。

我遲疑,是由于草原沒法描述,它寬廣而且單一。草原靜得好像時間都在打瞌睡,低頭看,一朵小花微微搖擺,像與別的花對話,螞蚱隨人的腳步彈到半空。回頭看,人的影子被拉出兩米多長,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鴰草的藍花在見到陽光之前還不肯開放。

說草原,誰都說不流暢,只有旅游者才會說出一些觀感,就像說大海,怎樣才能把海說清楚呢?給每朵浪花做上記號,便于你的講述嗎?海邊的人說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長什么樣。像保羅·策蘭說的:希臘的漁人不到海灘嬉戲。

草原在每個人心中不一樣。對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鄉,而非旅游區。草原于我,是一團重重疊疊的影像。想到馬,馬在奔跑的馬群里轉身,鬃毛擋住偏向一旁的頭頸。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從四胡的弓弦聲中款款而出。說書的屋子有漆黑、飄著茶梗的紅茶缸,旱煙的霧氣繚繞著牧人一張張傾聽的臉。說書人慣用嘶啞的嗓音,像上不來氣,醫學稱為呼吸窘迫或肺不張,而他有意如此,嘈雜的琴聲接上他后半截的氣。我想起冰涼的洋鐵皮桶里的鮮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葉散發的露水的氣味;想起飲水的羊抬頭叫一聲,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線;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關在帶蓋的箱子里;想起馬,樁子前雪青馬的蹄子踏出新鮮的黃土。

這些記憶像解體的衛星碎片在大氣層里茫然飛翔,沒辦法把它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問我的人說這些事嗎?別人聽不懂。還有磨出好看花紋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終年濕瀝卻不腐爛的葫蘆瓢,小紅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讀過一篇國外語音學家的文章,說結巴是因為元音和輔音急于一起沖出來,結果堵車,誰都出不來。我對草原的印象也像一個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門。

今天我對草原的記憶只剩下一樣東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無窮無際的云。騎馬歸家的牧人,擠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門,頭頂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輩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藍靛色帶腥味的云。他們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度過,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樣消失。云纏綿,云奔放,云平淡,云威嚴,云濃重,云飄逸,云的故鄉在草原。在異鄉,我見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霧氣屏蔽了云。偶見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進城串門的鄉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爺到林西縣拉鹽,我躺在牛拉的木輪勒勒車里睡覺。大姑姥爺突然停車,拉我起來看。我問看什么?他指著天:那兩朵云彩打起來了,像摔跤一樣。我看去,兩朵云立在天邊,如決斗。他坐下抽煙,樂。看云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說話間,云沒了,大姑姥爺很惋惜,把煙袋鍋掖進褲腰帶,連吐幾口唾沫。那年我七、八歲,他七、八十歲。大姑姥爺跟貓狗說話,跟豆角說話。他曾說,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被云接走。他告訴我望云要帶敬意。云打架讓他樂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像掰開的西紅柿一樣。

月光下的白馬

我住在牧民香加臺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聽四胡演奏的比賽,回來快后夜兩點了。剛要推門,聽馬廄傳來沙沙聲。子夜的月亮轉到了天空的右邊,正好照在馬廄里,白馬低著頭嚼夜草。

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這話也不對,像更白。兩寸高的小草都拖著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壓酸菜的青石變為奶白色,磚房的水泥縫像罩在房子外的漁網。

馬抬起頭,見我沒有絲毫驚訝,大眼睛依然安靜,鼻梁有一條菱形的青斑,它的臉龐和脖頸血管粗隆。

馬站著睡覺,我從小就對此感到奇怪,到現在也沒人告訴我這是為什么。我此刻驚訝的是,月光下的馬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動物。人類民間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貍的故事最多,這一點狐貍自己都不知道。民間故事卻很少說到馬,《西游記》也沒讓唐僧的白龍馬參與到太多不著調的事情當中。“默默”這個詞最適合于馬。

香加臺的白馬抬起頭,看著馬廄外邊的花池子,披一臉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開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彎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帶瓜籽的半個臉。馬看著它們,沒什么表情,像在回憶自己的一生。

馬的眼睛沒有貓的警覺、狗的好奇,也沒有豬的糊涂。對半夜有人參觀馬廄,馬好像比人更寬容。從眼神看,馬離人間的事情很遠,離故事也遠。而貓狗的驚慌哀怨、忠勇依賴證明它們就在人中間。

馬緩慢地嚼草,好像早晚會嚼出一個金戒指來。我想,把“功課”這個詞送給馬蠻貼切。馬嚼草與蠶食桑葉一樣,仿佛從中可以構思出一部歌劇來。故事的旋律怎樣與人物旋律相吻合,樂隊與人聲怎樣對位,這些事需要徹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從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規勸中長大,幾年前終于得了胃病。我覺得我爸的規勸像在空中飛了幾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讓胃承擔了負累。如今我看馬慢嚼、看小貓每頓只吃幾口飯、看公雞一粒一粒地啄食,覺得它們都比我高明,雖然它們的爸什么也沒說。

香加臺每天早上騎這匹白馬出去飛奔,像辦公事,實際什么事也沒辦。他說馬想跑一跑,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臺的馬從毯子似的山坡跑下來,尾巴拉成直線,它的兩個前蹄子像在跨越柵欄。馬飛奔,像我們做操那么簡便。

馬跑完,香加臺牽著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從馬背上跨下來,雙腳著地就顯出了笨。他們走得不輕捷、不巧妙。沒有馬,他們走路沉重得不像樣子。

月光下的白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擋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錫林郭勒草原,一匹飛馳的白馬背上有個小孩,敞開的紅衣襟掠到后背。馬在一尺多高的綠草里飛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馬背上。那匹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靜。

主站蜘蛛池模板: 69视频国产| 欧美精品在线免费| 在线a视频免费观看| 在线五月婷婷| 九九热精品视频在线| 国产成人三级| 亚洲日本www| 日韩在线影院| A级全黄试看30分钟小视频| 91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vr| 精品国产香蕉伊思人在线| 在线观看免费黄色网址| 色综合成人| 99久久性生片| 精品少妇人妻一区二区| 亚洲成人77777| 中文字幕有乳无码| 色爽网免费视频|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鸭| 国产福利免费视频| 污污网站在线观看| 精品伊人久久久香线蕉| 国产乱子伦手机在线| a亚洲天堂| www.国产福利| 午夜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99久久精品国产麻豆婷婷| 9cao视频精品| 欧美成人精品高清在线下载| 日韩A∨精品日韩精品无码| 91久久国产热精品免费|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免费| 欧美精品成人| 在线一级毛片| 午夜久久影院| 欧美激情视频一区| 欧美在线视频a| 亚洲国产中文在线二区三区免| 亚洲精品制服丝袜二区| 久久黄色毛片| 日本精品一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色伊人| 国产精品亚洲片在线va| 国产美女无遮挡免费视频| 久久精品女人天堂aaa| 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亚洲精品午夜无码电影网| 一区二区理伦视频| 色香蕉网站| 日韩色图在线观看| 国产内射在线观看| 免费可以看的无遮挡av无码 | 亚洲无线视频| 久久人与动人物A级毛片| 色综合中文| www.youjizz.com久久| 久久久受www免费人成| 日韩高清一区 | 少妇被粗大的猛烈进出免费视频| 91视频首页| 日韩欧美中文字幕在线韩免费| 欧美日本在线观看| 亚洲自拍另类| 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极品| 国产一级一级毛片永久| 色妺妺在线视频喷水| 国产99热| 久久永久精品免费视频| 日韩欧美国产另类| 亚洲国产午夜精华无码福利| 91国内外精品自在线播放| 日韩成人在线网站| 精品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gif| 五月天久久综合国产一区二区| 国产99视频免费精品是看6| 国产高清国内精品福利| 欧美激情网址| 伊人久久婷婷五月综合97色| a级毛片免费网站| 99热这里只有精品2| 午夜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欧美一区二区人人喊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