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章登暢
木王,一個讀月亮的地方
陜西/ 章登暢
我去過很多華城名鎮,走過不少河流山川。欣賞花的妖嬈,迷戀水的柔質,崇拜山的風骨。曾醉心于異域風情的場景,也沉湎于巧奪天工的建筑,更不屑于邯鄲學步的模仿,遺憾的是沒有一個地方的月亮讓我清楚地記得她的輪廓,或者說留下翻過一頁的痕跡。夢境,無論是我在西北荒漠中虎突狼奔,還是在芙蓉國度的癡言狂語;無論是在七彩云南之深情眺望,還是在渤海長灣的尋尋覓覓,抹不去放不下的總是木王那輪亙古不變的月亮,那個賦予了太多內涵的精靈。
木王,我既給過她“萬象森列,天開畫卷”的概括,又給了她“山骨水韻林風,詩情畫意木王”的具象,甚至,對其自然、經濟、文化生態機理做過探究,可是,我覺得這只是膚淺的、狹隘的認知,始終徘徊于凡夫俗子的層面,眼睛收的心里裝的大抵不外乎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類似農夫三父子在大雪紛飛的火塘邊討論皇帝此時是吃烤土豆呢還是在吃蔥油餅,他老人家如果明天上山砍柴是用毛鐵老彎刀呢還是用特制的金鉞寶刀?也難怪如此這般,所謂屁股左右大腦,環境造就命運,成敗決定英雄并非全然謬論。我之所以對這片天地情有獨鐘,沒有亦不想沖破這種思維的桎梏,恐怕與她的特殊區位相關,因為,木王,是一個讀月亮的地方。
四海坪的夏天是充滿誘惑的季節,木棉花的味道還在肆意張揚,綠色一夜之間便忽地從低谷爬來,把那些多情的、裸體的、勾魂的大樹小樹遮掩藏匿,就連濕地里人工搭建的過橋木也不放過,頃刻被裹得嚴嚴實實。日暮峰頭,月兒早已按捺不住蟾宮寂寥,悄悄地露出嫩芽,和著知音谷的節拍,在石牛灘與彩蝶共舞,剎那間,蓮花臺玉樹臨風,裙裾搖曳,賢竹溪倩影婆娑,草甸生香;采摘朵朵晚霞為相思崖拭去斑駁的憂傷。青苔明顯地感覺到月兒為了擺脫老藤枯枝的糾纏,驚慌地從它臉龐掠過,卻又做得柔媚輕盈,踏身無痕。這時的月兒可能累了,坐在天足堂的石凳上,凝視著不遠處心儀的石郎。她沒有奢望石郎快步迎來將她擁起,她知道石郎是四海坪的靈魂龍潭的中流砥柱,而且從誕生那天起須臾不得離開龍潭半步。于是,月兒著手為他精心地準備豐盛的晚餐,把在龍涎瀑采自己的病放在心上,我家門前方圓二三畝的地,全賴于父親耕種,家里吃,給我們兄弟姐妹們帶,一年到頭,父親忙得腳后跟不著地。
當我們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我們都不相信,頭上沒有一根白發的父親會去世,整天在田間地頭干活的父親會去世,時常給我們送這送那的父親會去世?記得,就在父親去世的前幾天,我回了娘家,父親還特意去鎮上給我買了我最喜歡吃的豬肝和豬骨頭,父親怎么可能說去就去啊,父親沒有在醫院里睡一天,父親沒有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盡管我們都知道父親已經老了,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父親會死。
可父親去了,終是去了,任是我們怎樣的呼喚,父親再也沒有睜開過他那雙細小的眼睛。埋葬了父親之后,我給丁香樹周圍培了新土,我希望丁香樹能夠旺盛地生長,以后再回到這老屋,屋里沒有了父親的影子,唯一能讓我看到的便是這丁香樹。
人去屋空,老屋在歲月的風霜中一天天地凋零,墻壁上的白灰已經剝落,門上的大鐵鎖生出了很厚很重的鐵銹,滿院的花草皆被好花之人移走,唯有丁香樹有幸留存,是它的不事張揚,還是它的樸素淡雅?使好花之人手下留情,讓它得以與老屋相伴,靜靜地為我們看守著曾經讓我們樂居多年的家園。
入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化作了一棵丁香樹,他對我說,想家了,就回去看看,丁香樹在家他就在。我醒了,久久未能再入眠……集的山核桃、五味子、八月札、野櫻桃、茨春頭與自己同時置于甘冽的溪流,撩得葫蘆潭漣漪陣陣,碧波蕩漾。是夜,月兒決定帶著這些原汁原味,深情地投入龍潭的懷抱。
鷹嘴峰是個蘊涵了月亮品質凸顯了月亮魅力的地方。月亮一直是以飛來石為中心的,她總會以最佳的位置讓人解讀,無聲地改變了兔子跟著月亮走的傳統定勢。也許,月亮命中注定是孤寂的,骨子里翹盼著有人關注她,走近她,解讀她。古今中外,凡是想在月亮上有點名堂的人,都在態度和行動上真正地走進了月亮,所以,我們才能讀到關于月亮的絕妙之作。那么,讓人走進去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有利的地形,吸引文人騷客觀賞。由此我斷言,木王的月亮是富有靈氣的精靈,鷹嘴峰的月亮是與人相通的女神。登上鷹嘴峰如果能用心去品讀月亮,你的心靈便走進了月亮。天高云淡的夜晚,明確了責任與使命、經歷了拼搏與磨難的鷹嘴峰,顯得格外睿智神秘、威武挺拔、傲慢尊貴。羚牛借月壯膽,成群結隊,或者嬉鬧撒歡,或者爭風吃醋,茂密的松花竹在兇殘的決斗中傷痕累累,面目全非。天來瀑原本是月亮的女兒,那場不堪回首的噩夢使她不在月亮之上,母女重逢的喜與憂,要看巨石陣里的老紅樺能否讀懂?雙頭馬后來甘為女媧坐騎,主人在天浴峰洗卻征塵的日子,它在飲馬河曬曬月亮,養養精氣,等待召喚,它曉得它的有生之年是為別人而活的。冷杉是個見月才長的植物,一千年,與人的生命周期相比是漫長了些,也容易挑起人類產生莫名的嫉妒。一千年旺盛的活著,不能不算作是冷杉對月亮滋育之恩的唯一回報。其實,月亮是不講究索取的,包括她賜予大地的一切都是本性使然,擁有一片圣潔的天空既是她的起點也是她的終極。蒼茫大地,巍巍山河,唯有鷹嘴峰能滿足她的需求,任其釋放美輪美奐的本真,證明她干凈地走來,纖塵不染地離去。
布谷鳥催春的第一聲口令是在日月同輝的清晨從玉筍峰冠頂上發出的,這座吸足了日月精華的變形山是花、鳥、蟲、獸的天堂,在木王被看作是月亮女神的化身賜福人類的圣山,茨溝的一切故事她了如指掌。石頭房的男人披件薄襖,拖著麻鞋,順手從床頭扯過褲帶,一走出堂屋就大呼小叫:“今天又是個好天哦,呀,天上有兩個太陽!”灶臺后忙活的女人接口罵道:“死鬼,昨晚貪膻,暈了吧?明明東方是太陽,西邊的是月亮,搞不清了?”男人知道自己錯了,錯在昨晚多貪了幾杯甘蔗酒。茨溝經常有此天象的,不論春夏秋冬,只要是晴空萬里的早晚,西邊的月亮還明鏡高懸,東方的太陽就冉冉升起,或者是金烏還未西墜,玉兔卻提前東來。當地人叫陰陽搶地盤,近年,外來的游客、專家卻叫日月同輝,稱這是不可多見的天象景觀。省城的有錢人有權者來來往往,牽線不斷,景區尚未建成,客人倒是來了不少,附近農家僅靠接待就富裕一片。吊罐燉的砧板臘肉、鐵鍋烙的洋芋煎餅、木籠蒸的蕎麥饃、生蔥拌的蘿卜絲、干豆角熬的骨頭湯、六月令醪酸菜在餐桌備受青睞。有趣的是農戶吊甘蔗酒,過節殺豬,熬包谷糖,做豆腐都戳動了城里人的興奮點,鄉里人不想干不愿干的活他們卻搶著做貼錢做。男人和女人從內心感激著遲歸早來的月亮,初一、十五早晚堅持在神龕香爐里給月亮燒一炷高香,再到庭院燃一堆篝火,月光下與客人們熱鬧地說漁鼓、唱花鼓、跳竹馬、跑旱船,文化部門還把地道的鄉土貨命名為《栗鄉之韻》,搬上了省、市洋舞臺,幾次獲得一等獎。由此他們得到啟示,設想杜鵑花盛開時,月亮正是豐盈的,能不能再創作一部《花好月圓》的作品?融登山、觀花、賞月、美食于一體,一定會吸引很多品位高雅的客人和愛得要死要活的老少男女。
當炊煙從小木屋裊裊升起又緩緩落下后,男人背起褡褳,挎根火槍,拜別月亮迎著朝陽到四海坪護林去了。女人則麻利地打開牛棚,扛著彎犁,揮舞響鞭,吆著兩條母牛直奔蛤蟆碭。河對面鄰家的小伙子就從缺了一塊玻璃的窗孔伸出個頭:“表嫂,你犁地呀,我來犁你。”女人也不示弱:“來呀,你個發瘟的,不犁栽水跟頭死喲。”窗里接道:“不敢,瓢把子有槍,聽我唱一癡子咯,嘿嘿。”
天上分陰陽哎,
地上公母雙啊,
日月同輝奇哎,
我倆做夫妻啊。
走州又過縣哎,
沒見女耕田啊,
兩朵花朝后哎,
一朵花朝前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