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王家芬
故鄉的梨園
遼寧/王家芬
在鄉下我家老屋西面不遠的地方,有一片蔥郁的梨園。跨過房西那條南北向的車道西面是一片果園,沿果園再往西走百十米的地方,便到了那片梨園,這梨園位于果園的中央,就好像是這園中的“果寶”。
多少年過去了,那片梨園依然留在我心中的一個地方,它依舊是那樣的蔥綠……不知有多少次,我夢里走進那片蔥綠的梨園,不知有多少次,那郁郁的梨花香進入我的夢鄉。那里,有我勞動的足跡,有我流淌的汗水,有我對生活的摯愛,有我對夢想的祈望,有我對幸福的憧憬。
在城里上班時,我每次回故鄉老家都是來去匆匆,很少在老屋住下,而對那片梨園,就更沒有時間光顧了。退休后,生活多了一份閑適,心靈多了一份寧靜,便越發思念起故鄉,眷戀起那片梨園了。
夕陽西斜,老牛暮歸。五月的一個周末,我和愛人回到了那鳳凰山下的老屋。車子開到了村口,我們特意繞上那途經梨園的小路,遠遠地就看見了那片蔥郁的梨園了。雨后的鄉下,碧空如洗,空氣格外清新。我們踏著留在故鄉戀土上的一抹晚霞,走進了那片梨園,此時,那含香的朵朵梨花,正張著櫻桃小口,含苞待放,她們就像是一群婷婷玉立的妙齡少女,含羞滴翠,恰如睜著一雙雙晶瑩剔透的眼睛,正在好奇地左顧右盼;春風蕩漾著,樹枝上的花苞在輕輕地搖曳著,好像是在歡迎我們這久違的親人;天邊的夕陽透過晚霞,像一把巨大的長鏡頭,將我們映在地上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也將這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個晚上,我們是在鄉下的老屋里住的。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起了床,在不知不覺中又走進了那片梨園。哇,“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只一夜的工夫,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苞幾乎都張開了潔白的笑臉。隔幾棵梨樹間或有一棵桃樹,此時這桃花也綻開了花蕾,這滿園的梨花、桃花白里摻粉,粉里透白,正在爭芳斗艷。這些梨花們三四朵一簇,四五朵一簇,相互擁白疊翠,像一把把奇異的天傘,又似舒展著的云,如綻放著的禮花,又像是雜技彩蝶在空中飛旋飄舞,她們一個個婀娜多姿,素潔嬌艷,晶瑩嫵媚;在微微的春風里彌漫著梨花清香撲鼻的淡淡香氣,它沁人心脾,使人如癡如醉。那些長得如梨花一樣潔白的蝴蝶,此時正在梨花瓣上翩翩起舞,那嗡嗡叫著的小蜜蜂,也正在梨花上忙著采蜜,那好像是來自天國的“嗡嗡”聲音似近似遠,似有似無,好像是正在演奏著這春天的梨園曲……
我佇立在這春色滿園的晨光里,手撫著這當年還沒到結果期的小梨樹,看到它如今已長成壯年,且枝頭已披滿銀花。不由得萬千思緒涌上心頭,啊,久違了,家鄉的梨園!久違了,那香郁的雪梨花!凝望著潔白的梨花,傾聽著蜜蜂的吟唱,腦海中又重現出那已隨著時光的流逝所帶走的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歲月……
節氣要比這時早得多。當瑟瑟的寒風漸漸地變弱,當冬季的雪花慢慢地融化,大地已有了些許的溫度,那僵硬的軀體已開始變得松軟而溫柔的時候,春天已悄悄地來臨了。此時,那些枯萎了的草叢中已長出了嫩嫩的小草的綠芽,楊柳的枝條上也長出翠嫩的葉莢,并慢慢舒展開來。也就是在這個時節,在一次刮樹皮的勞動中,媽媽第一次將我帶進了這片梨園。
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還沒到上工的時間,媽媽,還有那些大娘、大嬸們,便早早地來到了這片梨園,并聚集在梨樹下做起了針線活。有的在納鞋底,有的在繡小孩兜子,她們一邊嘮嗑一邊在做著手中的活計,而我則手拿小鏟蹣跚在梨樹下,不時地蹲下挖野菜。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經常走進那片梨園,這時候,那滿園梨樹下的婆婆丁、鵝樂食、羊奶子、山茄子、刺菜等各種山野菜,都在爭先恐后地綻放著或黃、或白、或紫、或粉的小小花朵,它們都很艷麗,也都很好看,還有那飛來飛去的蝴蝶,跳來跳去的螞蚱在陪我捉迷藏,那時候的梨園,似乎成了我童年時的樂園……
歲月如梭。一晃多少年過去了,當我再次走進那片梨園,那是在我中學畢業后參加生產隊里的一次刮樹皮勞動。
陽春三月,萬物復蘇。我和大伯家的二姐到梨園里去刮樹皮。我們那個時候,刮樹皮和媽媽那個時候刮樹皮采用的都是傳統的刮法。對于樹上有腐爛病的地方,要先用撓子將有腐爛病的樹皮刮掉,然后再用刀子將有病灶樹皮的邊緣修理光滑,這樣好讓樹的好皮好肉從這邊緣處慢慢地往外生長,那形狀酷似蘋果樹葉。修理病灶的邊緣那可是個技術活,手拿刀要穩,并要略向外傾斜,下刀時還不能將好皮給刮下來,下刀處要略擴大約一公分寬,以防止腐爛病菌向好皮里浸潤。同媽媽一起干活的有一位姓那的老姐,她總愛夸自己刮腐爛病時做的型好,說“別人要是一等啊!那我就得特等”……而今,梨花揮灑相思雨,媽媽、老姐都已經不在了,那些老梨樹們也都像歷經滄桑的老嫗,有的只剩下枯干和殘枝敗葉,有的已蕩然無存了,而取而代之的,是在那原來的老地方又新栽上了桃樹。
刮樹皮時,我和二姐刮一棵樹。休息時,我們這些年輕人便圍坐在一起,各自在比著手工技藝,有的在織線衣,有的在織襪子,有的在織手套,有的在鉤領子,有的在鉤桌簾,大家有說有笑,一個個都在編織著自己甜美幸福的夢……
幾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從城里休假回家,偶爾去梨園轉轉,正巧趕上社員們在刮樹皮。此時,刮樹皮已不再是用刀子了,而只需用撓子和刨子。對于有腐爛病的地方,也不用刀子做型了,而是用帶釘子的小刨子,先把有腐爛的地方刨一刨,然后再用刷子沾上藥水涂在有腐爛病的部位,就萬事大吉了。過了一段時間,這梨樹上有腐爛病的地方就會慢慢地枯萎,并從下面大面積地長出新的皮肉來,且時間很短,長得也很快,同樣大小的腐爛病,過去用傳統的刮腐爛病的方法,刀口處需五年才能長愈,而采用新的刮樹皮方法,只需一年病灶處就可以長愈,這可真是神奇啊,人說“科學技術就是生產力”,看來這話一點也不假。
春天里,當路邊的白楊、垂柳剛剛泛綠的時候,這果園里的梨花還沒開,這時需要刨樹盤給樹的根部松土。干這活時我仍然和二姐一組。在這春天的時節給梨樹刨樹盤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到了五月,此時的梨園就好像是一個天然的大花園,那棵棵梨樹、桃樹競相開放,滿樹飛花,微風拂來,香飄滿園。
待幾日后,梨花凋謝,樹枝在春風中輕輕地搖曳著,花瓣便一片一片地飄灑抖落下來,好像仙女散花一樣,滿園又是一片飛雪,這時你走進梨園,那真有“踏碎滿地梨花雪”,夢里相思尋故人的意境。
梨花謝了,春天便隨著那落下的花瓣悄悄地溜走了,而這梨的果實便在人們的期待中慢慢地長大。而此時,夏天便披著一身的綠葉在暖風中悄然地來了。
夏季的梨園很美,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此時,在梨園里勞動,那可真是一種恬靜、自然、而又清心的美的享受。梨樹的主干很粗壯,華蓋般翠綠的樹冠,像一把把巨大的綠傘撐在梨園之中,它的側枝向四周伸展出翠綠的枝葉,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翠綠的柔波,梨樹的行與行之間相呼應,棵與棵之間相銜接,相鄰之間梨樹的葉片相互緊挨在一起,那梨樹的枝葉間長出的三兩個小小的梨果,被周圍的葉片遮蓋著,時隱時現。此時你若是站在這些梨樹的邊緣向里面眺望,那棵棵昂然挺立的梨樹,就猶如一道綠色的長廊很是壯觀;那行行梨樹遮起的樹蔭,又恰似一條綠色的涵洞在向前延伸;陽光透過梨樹的枝葉在梨樹下的地面上,斑駁成隨風晃動的美麗圖案,更顯得光怪陸離。置身在這美麗的梨園中,你就好像是到了植物園一樣,整個身心都融入了這優美和諧的自然環境之中。而我們就是創造這一奇景的辛勤的園丁。
秋季里,這片梨園又構成了一副豐碩的秋實圖畫。那些梨們沐浴著著燦爛的陽光,在大口地吮吸著大地母親的乳汁,它們一個個長得又大又圓,紅霄梨的臉上涌起了紅暈,白鴨梨的臉上泛著淺黃色的光亮,那些早熟的南果梨們的臉上也一個個透出金黃,涼爽的秋風吹得樹葉發出“挲、挲”的響聲,那些梨果們便爭先恐后地窺探著那油光發亮的頭,好像在故意向人們展示著自己的天生麗質。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帶著豐收的喜悅,二姐和我還有那些伙伴們,從梨樹上卸下了一筐又一筐的大梨,有的梨長在樹梢上摘不著,我們便踩著梯子上到樹上摘下那又大又圓的梨,那心里的滋味真是比吃了梨還要甜,休息時,我們偷吃著那又甜又脆,水靈靈的梨,那個高興勁就更不用說了。這事如果被護青的發現了,那是要被罰款的,那時生產隊里對此是有明文規定的。如今,到市場上我一看見水果攤上擺放著的那些梨,就會想起故鄉的梨園,想起那又脆又甜的梨,那時故鄉的梨不知道比如今這市場上的梨要甜多少倍呢?
再過些日子,梨樹的葉子開始逐漸變黃。偶爾,一夜秋風刮過,那些發黃的樹葉便飄飄零零地飛落下來,把這梨園的樹下鋪上了一片金黃。第二天清晨,那些勤快人家的大人、孩子們便早早地背上背筐,扛著耙子到這梨園里去摟樹葉,用來燒火做飯、燒炕取暖。到了深秋,社員們便開始喂樹了,因為梨樹棵大,喂梨樹時所挖的糞溝要比喂蘋果樹挖的溝要大些,挖喂梨樹的溝要由樹冠向外伸展的大小來決定,溝的形狀也要呈弧形,一般要在每棵樹的兩側各挖一個約2尺深、1.5尺寬成弧狀的溝,然后再把農家肥戳進去再蓋上土封溝。喂梨樹可是個力氣活,我每次干這活時都累得大汗淋淋,干到后來干脆脫去秋衣,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衣。
冬日里,梨樹已脫去了昔日的戎裝,挺著粗壯的枝干任憑呼呼的北風刮著,梨園里濤聲陣陣。而此時隊里的果樹技術員們則冒著嚴寒,腳踩皚皚白雪,開始忙著為梨樹們剪枝整冠,整枝后的梨樹主干突出,側枝層層遞進,上下錯落有致,就像無數只小手在向上伸展著,更展露出梨樹們那雄偉俊朗的英姿。
聽村里老農說,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日子里,一些剛栽下的蘋果樹都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給砍掉了。桃三杏四梨五年,獨有這片梨園中剛栽上四年即將結果的小梨樹,在老隊長的據理力爭下才得以保存下來。老隊長是果樹技術員出身,挖樹就像是挖他的命根子一樣,他心疼得不得了,于是,他找來種種借口,總算是把資本主義的那點小尾巴給保留了下來。撫今追昔,懷念故人,當年的老隊長現在早已與世長辭,那些當年受到老隊長保護而有幸保留下來的小梨樹,早已經結出了累累的碩果,那甘甜的果汁年年滋潤著鄉親們的心田,人們也歲歲懷念這位一心為公的老隊長。
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的時候,村里落實了生產承包責任制,隊里將蘋果樹、梨樹都分到了各家各戶,果農們為了給自家增加收入,便將那些老弱病殘的梨樹、蘋果樹挖掉,新栽上了結果早、見效快的桃樹。
如今,我的家鄉不僅成了遠近聞名的水果之鄉,而且盛產的桃子也聲名遠揚。記得鄉里評出的桃王就出自我們村。每年到了桃子成熟了的季節,從外地來我村販賣桃子的人絡繹不絕,載運桃子的各種車輛也接踵而至。現在家鄉果農們的腰包鼓了、日子富了,但果農們依然對那片梨園疼愛有加,自然這又脆又甜的梨果也受到了販果人的青睞。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兩年后,與我形影不離的二姐也結婚了。初夏的一天,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伴著孤零零的身影,懷揣著著寂寞的心情,獨自一人在梨園里拔豆地里的荒草、并給豆子背壟,泥土在腳前的镢頭上向左右翻騰著,腳前的一條壟溝便自然地向前延伸著,身邊不時地傳來樹上那“沙沙”的蟬鳴,附近的池塘里也不時地傳來那“咕呱、咕呱”的青蛙叫聲,我直起腰擦了一把臉,汗水摻和著雨水從臉上滾落下來,我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濕透了……
又過了一年,我已是村里的一名小學教師了。那年秋天,放農忙假時我在梨園里勞動,偶遇我的小學同學秀玉,那時她已經結婚并在外地工作。我們倆已有十年的光景沒有見面了,同學相遇分外高興,于是,我和她還有村里曾經教過我們的兩名小學老師,在那片梨園旁的果樹下拍了一張合影照,留下了永久的記憶。
時光流年似水。一晃我與當年的老師、同學已有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歲月的飛刀已在額頭上刻下了皺紋,風霜也染白了雙鬢,一想起她們,那深深的師生情,濃濃的同學誼,便時刻縈繞在心頭……結束了“動亂”的年代,我有幸考學走出了那個貧窮的小山村。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走不出那故鄉的真情,走不出那片蔥郁的梨園。
我最后一次走近那片梨園,那是在今年的春季,距離上次已有兩年多的時間了。而今記憶中那片梨園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從原來梨園所在地方的南北橫穿而過,并長長地伸向遠方。這條馬路的修建不僅僅是拉近了城鄉的距離,而且給我的家鄉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變化。過去我乘車回家得一個多小時,而現在乘車回老家,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望著這條寬闊筆直的馬路,我心中油然而生出無限的感慨,打造遼寧“五點一線”經濟圈,加快了城鄉一體化建設的進程,也給我家鄉的發展建設帶來了無限的希望。
我愛故鄉的山,我愛故鄉的水,我更愛心中那片郁郁蔥蔥的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