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車

文/江旺明

推車

文/江旺明

雨后的天，仍是陰沉沉的。一條黃色的機耕道，像一條蛇蜿蜒爬行于高坡低岔之中。一輛小轎車，像一只黑烏龜慢慢爬于此路上。

機耕路高低不平，高處如山，低處似塘。少處平坦路面，泥濘難走。黑烏龜像喝醉了酒似的，一路的歪歪躥躥，一路的昂頭翹尾。車上坐著的年輕鎮長是一路怨言。

這個村叫江家岔村，是柳河鎮里第一個偏遠村，也是鎮最窮的村。年輕鎮長到鎮任職差不多兩年，這是他第一次到江家岔村。

昨日他接到縣老促會通知，說縣里有位老領導要到江家岔村調研。他知道通往江家岔村路是難行的，但老領導要去，他不能不去。

黑烏龜四個輪子像是黃色染料浸染的一樣，成了黃輪子，殼身上的黃色泥巴，像一朵朵的黃菊。黑烏龜左歪右斜，一高一低地爬行，年輕鎮長東倒西歪，前俯后仰。車里正在播放韓紅唱的《天路》，心煩的年輕鎮長皺著眉頭叫司機將音樂關掉。

就在司機咔的一聲關音樂時，黑烏龜嘩啦一響，跌滑入路面上的泥坑。司機加大油門，黑烏龜屁股冒著黑煙，只在泥坑里顫顫抖抖，輪子沒有前進絲毫。見此，年輕鎮長從車上鉆出來，一雙腳還是落在泥巴堆上。他望了望腳，苦苦一笑。接著，叫司機再加大油門，使勁爬出泥坑。黑烏龜嗚啦啦吼叫，屁股黑煙像一根黑馬尾，亂搖亂擺。但陷入泥濘中的殼身仍是戰戰兢兢的，四個輪子仍在原地轉動。

司機知道，就是再加大油門，也無濟于事，車子還會越陷越深。司機從車里鉆了出來，不停地搔著后腦勺，并拉著一張無能為力沮喪的臉。年輕鎮長看懂了司機的臉，舉頭左左右右一望，看到路旁不遠處有幾位村民正在田間干活，然后對著司機把嘴巴朝村民處一努。

司機像一只螞蚱，連跳帶蹦，很快來到村民所在田塊。咧開一張木魚嘴似的口，掏出香煙，笑嘻嘻給村民遞煙。村民一個個搖著頭，不接煙，并不停下手中活。司機干脆直截了當地說，鎮長的車子陷了泥坑，請你們去幫忙推一下。村民們像沒聽見似的，頭不抬，活不停。司機很尷尬，怏怏不樂地回來了。

年輕鎮長覺得司機畢竟是司機，說服力、號召力是有限的。于是他親自出馬，來到了村民所在田頭，問，你們是那個村的？這還要問，我們當然是江家岔村的。又問，那個組的？有人答道，一組也有，二組也有。再問，剛才請你們去幫忙推一下車，你們為何不動？有人答道，你沒看見，我們不是都在忙事嗎。村民邊回答，仍是邊在干手中的活兒。

年輕鎮長很掃興，也氣惱。他邊往回走，邊撥通了江家岔村村長的手機。

少頃，村長屁顛顛地來到了年輕鎮長面前。年輕鎮長板著臉，說，你的兵我調不動，還得你這個大村長呀。村長唯唯諾諾一陣，急匆匆來到村民所在田頭。一請，再請，給錢，優先考慮低保戶，渾身解數使完了，可村民就是不愿，仍在不住地干活。村長惱怒了，吼叫起來，還是無一人起田。

村長蔫耷耷地回到年輕鎮長身旁。年輕鎮長見此，臉色變得比天還要陰沉，濃濃的眉毛不住地抖動，就像黑蝴蝶不住扇動的翅膀。本是很文明的，卻說出不文明的話：你們都沒屌用！這點事就把你們難住了。來，自己動手！

說罷，一鼓作氣，啪的一下，跳下泥坑。村長緊接著也跳了下去。司機立即鉆進車里，將車發動。倆人貓著腰，扶著黑烏龜屁股，使勁推起來。黑烏龜發出嗚嗚啦啦的慘叫，車輪飛轉，攪得泥漿嘰嘰作響，泥漿像戰場白刃廝殺時噴射的鮮血，飛濺得倆人身上、臉上全是。但車子照樣沒有前進絲毫，并越陷越深。正在此時，一輛吉普車嘀嘀地朝這邊開過來。年輕鎮長知道，這是縣老領導來了。他舉頭一望時，突然，吉普車嘩啦一聲，像一頭牛似的，跌入后面不遠的泥坑。吉普車在泥坑里掙扎了一陣子，一樣地無濟于事，越陷越深。

從車里鉆下一位白花蒼蒼的老人。年輕鎮長驚訝地發現，老人竟是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曾在柳河鎮當過鎮長，并在江家岔村蹲過點，他與此村群眾關系好，父親和母親單獨住的地方常有江家岔村村民探訪。他沒有想到今天來的是他。

年輕鎮長又驚訝地發現，在田里干活的村民一個個丟下手中活兒，迅速地跑來給父親推車。有位村民在車頭系一根麻繩，奮力地拉，幾位村民扶著吉普車屁股使勁地推。不大一會兒，吉普車像一頭馴服的水牛，被牽出泥坑。父親對村民感激不已。

一村民說，老鎮長當年在我們村辦了那么多好事。當時我們村連這機耕路也沒有，是你領著大家苦戰了一個多月，才開辟出這條路。新建的機耕路，遇上雨天，泥濘難走，農副產品運不出去，不知有多少次，你幫我們推車呵，今天我們幫你推一次算得了什么呢？老鎮長微微一笑，說，那是我應該做的。接著，倏地一下，收斂笑容，臉色凝重地說，這么多年了，你們村的面貌還沒變，作為一位老干部、老黨員，我感到慚愧呀！年輕鎮長和村長爬出泥坑，來到了老鎮長身旁。

村長就對村民說，老鎮長你們個個都熟悉，年輕鎮長你們知道嗎，他是老鎮長的兒子呀。一個個村民聽罷默默無語，其中有的搖了搖頭。村長繼續說，你們去把他車子推出來吧。

此時，老鎮長看到兒子滿身泥巴的狼狽相，似乎知道剛才的一切。他緊蹙眉頭，面色鐵青，接過話頭，嚴厲地說：莫管他！讓他自己想辦法！

在村長再次督促下，村民還是賴于老鎮長的面子，將黑烏龜推出了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