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弟弟,你遠去他鄉已是整整六十個年頭了。六十年一甲子,滄海桑田,發生了多少事!卻不見你一點消息,一絲蹤影,杳無音信。而我也無法去看你,無法走到你的身邊。有時夢里相逢,似幻似真,支離破碎,只是悲歡一瞬,引來無數惆悵。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你遠去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你親切的音容笑貌越來越真實,難道時間真的可以倒流嗎?
你比我小兩歲,受的苦比我多,比我早領受人間的滋味。你說話不多,微微笑著,好吃的讓我吃,好玩的讓我玩。我在外讀書,你小小的年紀,就知道替母親分擔家務和憂愁。撿柴、挑水、種菜,你有超過你的年紀的體力和耐力。因為窮,你常輟學,十五、六歲才進初中。在學校里,你很刻苦,愛讀課外書,關心社會上的事。你喜歡和同學來往,給他們一些幫助。那年初冬,你穿了多年的棉襖已破爛不堪,短得連腰都蓋不上了。母親賣掉喂養一年的豬,給你做了一件棉大衣,送到學校。你寒假回家,仍然穿著那件破爛的小棉襖,母親奇怪,你說不冷。過了幾天,你幫著母親在塘里挖藕。先扯一些家常,說一些學校里有趣的事。母親的情緒輕松起來,你趁機笑著說,新大衣送給同學了,那個同學連夾衣都沒有,凍得發抖。母親以為你開玩笑,“那好呀!”你說是真的送了,等著挨罵。母親沒有生氣,只是小聲說一句,“你這伢兒,早不告訴我。”你看見母親的眼里含著淚水,她是理解自己兒子的。
解放那年,你在學校里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民先隊,早早地接受革命道理。縣城解放十幾天,你成了區政府的工作人員。接著當了一名解放軍。你隨部隊參加衡寶戰役,走十萬大山,過苗嶺,入廣西,進云南。你做的是宣傳工作,提著石灰桶,邊行軍邊在墻上寫標語,趕前跑后十分辛苦。在苗嶺,每晚到駐地后,你拾柴煮飯,向苗族同胞講解政策。高山上用水困難,漆黑的夜里,你爬著又滑又陡的山坡,到遠處挑水。部隊行軍前,要給老百姓挑滿水缸,半夜才休息。同志們說,你總是搶著干活,不知道什么叫疲勞。
我和你雖同在一個部隊,見面卻不多。每次相逢,你總是那么有精神,那么快樂。你對部隊生活沒有說一個苦字。只是掛牽著母親,囑我多給她寫信。你說,將來條件好了,要讓她享福。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1950年10月中旬,進入朝鮮作戰的前夕。傍晚時分,我和幾個戰友正在營房前談論當前的局勢,你緩步來到我身旁,微笑著,傾聽著,隱隱含著興奮。
“快了。”你說。
“快了。”我說。
“不能告訴媽媽。”你說。
“不準。”我說。
“她會急死。”你說。
“不知道會有多長時間。”我說。
“不會長吧。”你說。
朝鮮戰場難分前后方,處處有槍炮,處處有生死。盡管不斷聽到熟朋好友犧牲的消息,自己也時有恐懼,卻從來不曾想過你會有不測。你體格健壯,行動敏捷,意志堅強,天生是個有好運的人。你才十八歲,人生之旅剛開始,要走的路還很長,厄運怎么會降臨到你的頭上!我想,以我的體格和意志來看,我喪命的危險比你大,只要你活著,母親就有保障,我是可以放心了。然而,萬萬沒有料到,上帝卻留下了我。更是沒有料到的是,出國不到兩個月,你就離開了你十分鐘愛的人世。
入朝以后兩個多月,我沒有聽到一點你的消息。我知道你在一個團的宣傳隊,比我更接近戰斗前線,大部分時間在連隊,和戰士們一起行動。夜里行軍時,常有隊伍擦身而過,我以為會遇到你,但是沒有。“打完這一仗,會見面的。”我想。突破三八線后,我們在一個村子里休息待命,一位戰友突然對我說:“你弟弟犧牲了!”我沒聽清,不,是不相信,“什么?”“你弟弟犧牲了!”他重復一遍。我一身癱軟,火燒火燎,真的嗎?我想大喊一聲,喉干咽哽,說不出話,眼里滿是淚水。這個消息大家早就知道了,只是瞞著我。這位冒失的小鬼捅了出來,受到了領導的批評,領導是想等戰事稍平時找時間慢慢開導我。其實,我是應該有這個思想準備的,戰爭不憐惜任何人。當然,我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我該如何向她交待!她聽到這消息……
第三次戰役結束后,我聽到了你犧牲的點點滴滴。突破三八線時,你帶一個收容隊,隨時搜救不能參戰的傷病員,為他們做簡單醫療,為他們安排飲食和休息,保證他們的安全。這天早上,走了一夜的傷病員正在房子里安睡,你坐在門口守衛。忽然,幾架美國飛機從山頂上沖過來,一陣掃射轟炸,房子打著了,濃煙滾滾。你帶著輕傷病員從房子里跑了出來,又去一個一個背重傷病員。F-80飛得很低,幾乎擦著房頂了。你看得見機艙里的美國大兵,那家伙似乎在狂笑。你背著戰友躲著繞著奔跑,終于,當你背出房子里最后一位戰友時,一顆子彈(或是炸彈)擊中了你……戰友們傳頌著你的英雄事跡,我聽到你生前的同事都這樣說,你所在部隊的老戰友至今也這樣稱贊你。你走后我在朝鮮近三年,沒有去尋找你的葬身之地。我不知道你尸骨所在的確切地點,有墓地嗎?有與沒有豈不一樣!我也再沒有查詢你犧牲時的詳情細節,我不忍心!是炸彈?血肉模糊,尸骨不全!是槍彈?痛苦萬狀,死不瞑目!這些年,我也沒有祭奠你,沒有為你樹碑立傳。寂寞嗎?你這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
你最掛念的母親,我應該講一講。你犧牲的消息,有很長一段時間瞞著她。我寫信說你工作忙,任務重,身體很好,沒時間寫信。她相信我的話,要你安心工作,注意安全,不必急著給她寫信。時間一長,她開始不安了,難道真的忙得寫幾個字的時間都擠不出嗎?母親神魂恍惚度日如年,直到有一天,郵局將烈士通知書和烈士遺物送到她手上。母親捧著你的幾件小物品,如雷轟頂,天塌地陷,頓時暈倒在地。她滾得一身泥土,不吃不喝。既為失去一個兒子痛徹骨髓,又為還有一個兒子處在危險之中日夜不寧。長時的焦慮,使她精神緊張,患上了甲狀腺腫瘤,柚子大的瘤子,吊在脖子上,危及生命(1955年手術摘除)。母親極度悲傷的日子,一位戰友寫信給她,替你做她的兒子,經常問寒問暖,寄錢補貼生活。“媽媽,我是你的兒子,我是章開晦!”他的信總是這樣開頭。母親有了活下去的力量,振作精神投入了勞動和工作。剛解放那幾年,她出席過縣里的婦代會,當過村里的婦女主任。后來受到父親的牽連(父親是國民黨偽職員,多年在外,另有家室兒女,早已遺棄母親),被認為有政治問題,不準參加工作了。但烈士家屬的身份沒有剝奪,還得到過政府的烈士家屬撫恤金。文化大革命后,開始有固定的烈士家屬撫恤金,雖然每月只有幾十元,卻是精神上的巨大安慰。1989年5月24日,母親逝世,領導很重視,貼了訃告,人事處吳慶瑜處長、司機胡漢初師傅全力治喪,舉行了簡樸而隆重的告別儀式,同事們都參加了,還送了挽聯和祭幛,我們家人感激不盡,弟弟啊!你在異國他鄉也會遙致感謝的軍禮吧。
你的犧牲,對我來說,是一場大地震。有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加倍努力,挑起你準備挑的擔子,一人頂倆。有時候又覺得失去了支撐,萬念俱灰,不知生活有什么意義。奇怪的是,你的犧牲,反而使我看淡了生死,槍林彈雨中不那么恐懼了。我只是可憐母親,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她怎么辦?不堪設想。活著,為了母親,我對自己說。你走后,我呆在朝鮮近三年,有好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有戰友在我身旁倒下,看見F-80里的美國大兵向我掃射,突然與打散的敵人相遇……每次都轉危為安。弟弟,這是你在天之靈在保佑我!你的死使我更深一層感受和理解戰爭,感受和理解人生,你在隱隱地教我如何生活和工作。在感到委屈、不公、受辱的時候,我會想起你,連命都沒了,還有什么可說!
前年,我和你嫂子去看你二侄女(我的二女兒)。她住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的圖森,圖森是沙漠河谷中的一座小城,滿地花木,被譽為沙漠中的綠洲。這里是美國西部片的大攝影棚,許多名片在這里拍攝。圖森也是一個武庫,有美國最大的導彈制造廠,制造大大小小的導彈。還有老牌的戴維斯—蒙森空軍基地,基地里有一塊著名的“飛機墳地”,二戰以來兩萬架各式各樣退役的飛機整齊的排在這里,供裁軍機構空中拍照檢驗,也供人觀看。這些飛機維修得很好,許多可以重上藍天。你侄女就住在這塊“飛機墳地”旁,這個社區里住的大部分是空軍基地的家屬,他們每天去基地和“墳場”上班。有天傍晚,你侄女開車讓我和你嫂子去看飛機。幾分鐘便到了“墳場”,隔著稀疏的欄桿,里面排著望不到邊的飛機,銀光閃閃,劍氣沖天。我們不懂,只覺得有氣魄,很壯觀,不禁目瞪口呆。一位白發軍人站在飛機旁,對我們微笑。我忽然想,他是當年在朝鮮轟炸我們的美國大兵嗎?就是那個在F-80的機艙里對著我弟弟投彈掃射的家伙嗎?一團怒火從胸中升起,我懷著敵意向他望去,他卻仍舊微笑著,那么和善……唉,我知道現在不少老革命的孫輩住在紐約、華盛頓、洛杉磯、舊金山,他們講一口標準的美國話,成了博士、明星、友好使者、經濟巨子;也有一些成了樂享其成者,住豪宅、開豪車、出入豪華酒店,一擲千金……世事難料啊。
六十年了,弟弟,我沒有忘記你,時常想到你,你還記得我這個哥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