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光明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以西方現代哲學為思想基礎的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文學的涌入,中國作家就對社會或現代科技造成人的異化的文學主題有了領悟,并產生表現的沖動。不過由于中國是現代化的后發國家,“新時期”的主旋律是建設現代化,因此在國人的經驗里,現代科技文明一直是個魅力形象。經過三十余年的學習與追趕西方,現代化早已極大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尤其是現代科技產品幾乎無所不能、無處不在地滿足著我們的生活需要。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現代化的日益擴張開始引起人們的警惕,而作家自然更敏感地發現了現代科技文明對人的異化,主要是給現代人帶來精神危機。范小青在一次題為“當下的文學與創作”的演講上就提出了“改革開放以來,物質飛速發展。為什么人們還是有很多煩惱和不快,經常感到空虛呢?”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使她思考:面對物化社會,作家該怎么辦?短篇小說《我們都在服務區》就是這一反思的結果。小說講述的是人被手機掌控、失去自我的故事,不僅在物與人的不正常關系中凸顯出了現代人的生存困境,也通過人的被動性和精神焦慮暴露出了隱藏在現實關系背后的支配生存主體的各種力量。
以手機這一通訊工具為現代生活戲劇的道具,來糾結人際關系,展示被欲望驅動的現代人在生活之網中無望地掙扎沖撞,體現了作家獨到的眼光和把握現實世界的能力,劉震云的《手機》是這方面的首創,它讓人看到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極大便利的手機,一方面輕易地消除了信息交流的時空阻隔,另一方面卻可以傳遞虛假信息而拉大心靈之間的距離,甚至毀掉我們的生活。范小青的《我們都在服務區》在意識到同樣的問題后,再次啟用了手機這一道具。在她導演的這個物化時代的輕喜劇里,現代科技文明更加反客為主,壓抑著人的自由本性,無時無刻不在支配人的行動,人的掙扎反抗徒勞無果,結局是馴服于物的奴役。作品的主人公桂平,是改革委辦公室主任,這一社會角色好比處在交通中轉站上,需要與更多的人打交道,即需要處理更多的信息,而處理信息用得最多的工具就是手機,于是一天到晚有接不完的電話,回不完的短信,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讓他疲憊不堪,煩不勝煩。但不管他怎樣煩,手機里的電話和短信還是一刻也不放松地追著他,他自己也害怕錯過重要的信息,自然而然就“機不離人,人不離機”,并且從不隨便關機,成了出了名的“桂不關”。小說寫桂平的那只手,“永遠是捏著手機的”,好像手機這個高科技的通訊工具是掌握在他手中的,人儼然是現代文明的主人,而實際上,這個以服務工作為主的現代人,已經被手機掌控,做不了自己的主。桂平也試圖掙脫這種掌控,消除煩惱,在實在不可忍受時狠心關過手機,后來還聽信手下的,先后采取過把手機設置在不在服務區狀態從而拒接來電,按對方的身份及與自己的關系儲存號碼以便有選擇地接聽,輸入所有領導的電話號碼以免遺漏重要信息,更換手機號碼以逃避無謂的打擾等辦法,但所有這些逃避手法,無不給他帶來更大的麻煩。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即令有時候逃避有效,他自己卻反而因不見有電話和短信而極不習慣,為之坐立不安。直到最后還是恢復了從前的生活,“手機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他才感到回到了正常狀態。如此不可救藥,以反常為正常,說明手機所代表的現代科技文明不只是在支配現代人的行為,也掌控著他們的靈魂。在小說中,被手機掌控的何止桂平一人,他的那些同事,甚至包括副市長,也都在“服務區”,都無奈地承認玩不過手機,幾乎無人沒有淪為工具的工具。這是范小青審視現實、反思現代性的獨到發現,是這個手機故事所揭示的現代人的生存悲劇。
但是,如果停留于上述的主題抽繹,還不算完全理解了“我們都在服務區”的象征意蘊。不錯,現代科技文明的確造成了人的異化,然而處在行政機關服務工作的一個關結點上的桂平,被手機弄得焦慮不安,難道沒有說明社會的異化?桂平對手機帶來的信息高度敏感,其實是有選擇的。他之所以手機一不在手就“神魂不定,坐立不安”,“身上長了刺似的難受”,是因為對他來說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意義,他在擔心今天“會不會有什么重要的電話或信息找他,會不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沒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忘記了”。一連三個“重要”表明,真正使桂平這個上傳下達的角色感到緊張焦慮的不是手機信息,而是手機信息里提示的利害關系。手機電話和短信里交代的“事情”與“工作”重要與否,取決于利益集團的需要,而利益集團由一定的權力關系構成,這就是現實社會為小說提供的典型環境,而手機以及被它同化的機主,自然成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由此可見,造成人的異化的不是手機,而是權力,手機只是權力的載體而已。與其說是通訊網絡把辦公室主任搞得團團轉,不如說是以權力為核心的人際關系網絡教處在權、利交易站點上的桂平頻于應付。桂平置身其中的利益集團,權力關系等級森嚴,他不得不下倨上恭。譬如一次電話沒接,竟遭到領導的一頓臭罵;他的手下一個小小的失誤,同樣被他臭罵一頓。又譬如一個組織部長就讓他誠惶誠恐,而絡繹不絕求他辦事的熟人或同學他總是沒好氣地打發。這個集團的權力構成有自己的規則,從一個民主黨派的水產局專家陰差陽錯地當上副市長就看得出來。而發生在這個副市長身上的權力運作過程(手機由秘書代替用,個個電話由他接,樣樣事情由他安排布置,聽他擺布,一點主動權也沒有,一點自由也沒有)也讓人啼笑皆非,桂平偶然從他這里獲得談話機會簡直荒誕不經,又說明在權力關系的網絡中,所有的人都受制于無形的權力意志而聽任擺布,喪失人的自由本質。“我們都在服務區”,在“服務區”里是沒有自由的,更可悲的是,我們甚至沒有選擇是否在服務區的自由,則桂平想要的“活回自己”、“自己掌握自己”談何容易。或許,范小青使用的小說題目,其深層的象征涵義就在這里。
無論是手機對人的捉弄,還是權力對人的壓迫,最終都使人喪失自我意識,變成一個陀螺,在外在力量的抽打下不停地旋轉,這是每個現代人都難以逃脫的真實處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在服務區》以寫實的力量砍伐出了一片林中空地,讓我們看到了存在的澄明。由“生存”而達至“存在”,這是它的去蔽動能所在。一個短篇小說,足以喚起我們對文學的自信。文學幫我們看清真實的生存處境,也就把我們暫時從迷失其間的物質世界和權力關系中引領了出來,回復到生命的自由狀態,獲得人的自由本質。小說多次寫到辦公室主任桂平的心理感受——“煩”。“煩”在這里既是普通人承受外在壓力而產生的常見的一般心理反應,但它與海德格爾所說的彰顯存在的“情緒”也很相近。桂平被手機電話和短信持續刺激,精神處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一開始他還本能地反抗,一次次扔手機,關手機,逃避需要他做出反應的各種指令。當他把手機扔掉了,立即感到“手空空一身輕松地坐在會場上,心里好痛快,好舒坦,忍不住仰天長舒一口氣,好像把手機煩人的惡氣都吐出來了,真有一種要飛起來的自由奔放的感覺”。這說明由手機所象征的生存壓力與人的自由本性嚴重乖悖。具有悲喜劇意味的是,在外在生存壓力的反復作用下,人反而在心靈上對壓迫力量產生了依賴,靈魂仿佛甘愿屈從于異己力量的掌控。桂平曾一度有效地逃出了“服務區”,“手機終于安安靜靜地躺在辦公桌上”,但想不到的是,這個時候“桂平心里卻一點也不安靜,百爪撓心,渾身不自在。手機不干擾他,他卻去干擾手機了”。直到最后,這個現代人終于被完全顛倒:“桂平又恢復了從前的生活,手機從早到晚忙個不停。那才是桂平的正常生活,桂平早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他照例不停地抱怨手機煩人,但也照例人不離機,機不離人。”小說最重要的藝術發現和審美創造,就在于它借人和手機的故事揭示了現代人的異化過程,并從而引起我們的存在之思。
不過,《我們都在服務區》又不像是有意表現現代主義文學的思想主題,因為桂平這個角色的現代性處境,攪合進了太多的中國文化因素。辦公室主任這個當代中國利益集團中的獨特位置,使桂平對權力之于自我生存的利害關系更為明了,因而對通過手機傳遞的權力信息有異常的敏感和準確的判斷。小說有一段最出彩的描寫,由于聽信手下人小李的餿主意,有選擇地接聽電話,結果錯過了組織部長送來的一個親近權力的機會,桂平為之懊惱萬分。組織部長與他的一席對話,最充分地體現了即使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中國權力集團內部的人際關系基本停留在宗法制時代,組織部長把他這個改革委辦公室主任稱作“大內總管”,不全然是戲言。這也是一種中國經驗,它給當下中國社會造成的困擾,比存在意義上的生命個體的煩惱,更值得思想者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