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述張可久地域性散曲的特征

⊙劉英波［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濟(jì)南 250014］

作 者：劉英波，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博士，聊城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xué)研究。

張可久（1280—1350以后）①，號小山，浙江慶元（今寧波）人，元代中后期著名的散曲作家之一。據(jù)我們粗略統(tǒng)計，在其864首（套）作品中②，明顯涉及到地名、域名、山水、名勝、亭臺、樓閣等富有地域性特點的曲作有293首（套），占全部散曲的33.91%，其中有108首（套）為詠寫西湖的作品，足見張可久散曲創(chuàng)作中的地域色彩之濃，受地域文化影響之大。從這一視角關(guān)注其散曲，有利于了解這類曲作的特點，也有利于整體理解、把握其散曲作品及其本人的精神旨趣。

一、張可久地域性散曲中的“紀(jì)實性”

所謂“紀(jì)實性”，指對實況的記錄。我們選用這一概念，主要是針對此類曲作的記錄性功能而言的。但是，這里借用這一概念，不是指完全意義上的紀(jì)實，表現(xiàn)為對一些具體地名、山名、水名、樓閣等具體物象的指稱，也包括對一些物象的直觀描述。

1．地域性散曲中對地名、物名的直觀記錄

在張可久的散曲中，紀(jì)實性地記錄一些地名、物名是最為直接的對其散曲地域性色彩的一種體現(xiàn)，如金華、高郵、長沙、淮安、西湖、鑒湖、天竺寺、黃山，等等。通過對這類曲作的梳理、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其曲作中對這些地名、物名的直觀記錄，主要起到了兩個作用：一是為了標(biāo)明自己的寫作對象；二是對作者行跡的直接記錄。對于前者而言，主要是交代自己寫了什么以及寄托了什么樣的情感；后者則是從另一個角度幫助我們?nèi)チ私庾髡叩男雄櫥蛴污E，彌補了史料對其行蹤記述不足的缺憾，同時也有利于我們對作家、作品進(jìn)行深層次解讀。譬如，我們通過分析張可久散曲中的具體地名、物名，如金華、高郵、維揚、長沙、淮安、新安、金陵、永嘉、虎丘、會稽、西湖（曲作最多）、黃山、武夷山、桐江等，可知他的活動區(qū)域主要集中在江蘇、浙江、安徽、福建、湖南、江西等地，其中以江浙一帶最為集中。而且，有些曲作還可以與其他史料相參證，以確定張可久的宦游之地。如，拿其曲作【雙調(diào)·折桂令】《徽州路譙樓落成》③與元人唐元《筠軒集》卷十《徽州路重建譙樓記》中所記內(nèi)容相參照，可知張可久在至正二年（1342）或此后不久曾在徽州路做事。④

2.地域性散曲中單純對山水、名勝的記述

在元代散曲中，單純寫地方山水、名勝者，應(yīng)以張可久為最多，寫的也最有雅趣。他把一些地方的山、水、池、亭、臺、樓閣、寺院、洞天等物象盡收筆端，以鋪排雕琢的筆法、俗詞雅語的混用、句式韻律的相協(xié)，成功地對一些物象進(jìn)行了直觀的描述。這既反映出了某些山水、名勝的客觀性特點，也抒發(fā)了作者的閑情意趣。如【越調(diào)·霜角】《新安八景》之一《黃山雪霽》：

云開洞府，按罷瓊妃舞。三十六峰圖畫，張素錦，列冰柱。幾縷，翠煙聚，曉妝眉更嫵。一個山頭不白，人知是，煉丹處。⑤

在這首曲作中，作者直觀地描摹了黃山雪后放晴時的美景：云霧散歸神仙洞府，雪花停止了飛舞；三十六峰的景象不同往日，像張張展鋪的素錦，又像根根羅列的冰柱；遠(yuǎn)處沒有被冰雪覆蓋的松柏，透出幾點翠綠，像是梳妝好晨妝的美女，分外嫵媚喜人；眼底只有一個山頭沒有變白，那是仙人煉丹、居住的地方。素雅、冰潔，不染一點塵埃的意境。

對西湖的景勝之美，古人多有詠唱。如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總括了西湖之美。試看張可久的【中呂·普天樂】《晚歸湖上》：

翠藤枝，生綃扇，初三月上，第四橋邊。東坡舊賞心，西子新妝面。萬頃波光澄如練，不塵埃便是神仙。誰家畫船？泠泠玉箏，渺渺哀弦。⑥

作者用雅俗之語，狀寫西湖傍晚時分的動人景致：新月、綠藤、小橋、畫船、波光如練的湖面、哀沉的玉箏聲綴合在一起，勾勒出了一個優(yōu)雅、精美的畫境，使我們直觀地感受到西湖晚景之美的同時，也體悟到了作者閑雅、孤清的情致。在俗語選用上，與蘇軾、楊萬里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所表達(dá)出的情感與精神卻大有不同。

二、張可久地域性散曲中的寄寓性

作為詩歌體式的散曲以抒情為主，敘述性的語句相對較少。在張可久富有地域性色彩的散曲中，他往往選用一個具有地域性特點的地名或物名作為自己情感的附屬物，進(jìn)而抒發(fā)、寄寓自己不同色彩的情感。如【正宮·醉太平】《湖上》：

洗荷花過雨，浴明月平湖，暮云樓觀景模糊。蘭舟棹舉，溯涼波似泛銀河去，對清風(fēng)不放金杯住，上雕鞍誰記玉人扶？聽新聲樂府。⑦

此曲中，作者直接描繪了西湖上的景致：剛剛被雨水打濕的荷花，格外精神；雨后晴空中的夜月，像是剛剛從湖水洗浴而出，那么的皎潔、誘人；有此美景，泛舟“銀河”，臨風(fēng)舉杯，在新聲樂府的吟唱中，漸入醉境；抒寫了愜意、恬靜之情。

在張可久的散曲中，懷古類散曲占有一定的比重，篇目中有明確的地域性特點。如《次韻金陵懷古》《松江懷古》《姑蘇懷古》等。此類作品中所選懷古之地都與一定的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存有一定聯(lián)系，作者借取與某地相關(guān)的人和事來寄寓自己或感傷、或傾慕的復(fù)雜情感。通過對時空變幻的體察，傳達(d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心理感受。如【雙調(diào)·折桂令】《姑蘇懷古》：

小闌干高入云霞，不似當(dāng)年，樂事豪華。老樹僧居，垂楊驛舍，亂葦漁家。看一片夕陽暮鴉，想三千宮女荷花。何處吳娃？我有新詞，說與夫差。⑧

這里，借姑蘇之地，寫故吳之事。開篇用“不似當(dāng)年”給予了否定的評價，感嘆歷史的變遷與時勢的輪轉(zhuǎn)。老樹、垂楊、驛舍、亂葦、夕陽、暮鴉，更是勾勒了一個凄清、衰萎的境況，以彰顯今非往昔。何處“吳娃”的問詢，以及“我有新詞，說與夫差”不能實現(xiàn)的良好愿望的表達(dá)，使作者穿越了歷史時空，追思過去在姑蘇發(fā)生的故事，所不能掩蓋的是他感傷的情懷。結(jié)合其自身經(jīng)歷，我們不難理解其現(xiàn)實中的行為與作品中表現(xiàn)之間的矛盾，而這一矛盾是儒、道、佛思想在同一個體身上不同層面的呈現(xiàn)。

借西湖之地的景致與歷史故事抒寫懷古之意，是張可久西湖散曲中的一類。西湖之美，不僅在于景，還在于這些景致所蘊載的歷史文化。許多歷史故事久經(jīng)流傳、不斷豐富，成為文人騷客詠寫的對象，并被賦予了新的或具有個性特點的意義，張可久的散曲亦然。如【雙調(diào)·水仙子】《重過西湖》：

席間談笑欠嘉賓，湖上風(fēng)流想季真。梅邊才思無何遜，可憐孤負(fù)春，孤山誰吊逋魂？彩扇留新句，青樓非故人，兩袖紅塵。⑨

此曲以西湖為由頭，涉及到賀季真、何遜、林逋、孤山等。在每個文人、景致的背后，都承載著一些文化積淀，訴說著一些歷史遺事。作者面對時勢變遷、物是人非的歷史現(xiàn)實，加之自己不遇的身世，惆悵與感傷在這類作品中得以抒泄，自己的心靈得到短暫的撫慰。

三、張可久地域性散曲中的選擇性

從某種層面上講，作家受其生活區(qū)域文化的影響是一種被動的接受，但從作家本身的角度看，這種接受并不是完全被動的接受，而是一種具有主體選擇性特點的接受。在這種被動接受和主動選擇的雙向互動過程中，作家形成了對某一區(qū)域文化富有個性特點的認(rèn)知。在張可久富有地域性色彩的曲作中“，選擇性”特點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以描述西湖勝景的曲作有108首（套）。這108首（套）作品大致可分三類：一是單純記述西湖景致者；二是借西湖景抒懷古情者；三是借西湖之由頭抒寫酬唱、游賞、送別之情者。前二類前面已有所述及，這里只論第三類。

古代文人士子游賞佳境時，多喜賦詩填詞抒其情懷、張其清雅。酬唱、宴集、餞別之地也多選擇富有情趣的雅地。張可久身為一封建文人，免不了也會有同樣的喜好，況且其長期住在富有深厚文化蘊載的西湖之地，所以西湖便成了他與友朋宴集、游賞、餞別的首選之地。在其西湖曲中有許多這類曲子，如《西湖送別》《湖上即席》《孤山宴集》《湖上送別》等。如【雙調(diào)·折桂令】《湖上飲別》：

傍垂楊畫舫徜徉，一片秋懷，萬頃晴光。細(xì)草閑鷗，長云小雁，亂葦寒。難兄難弟俱白發(fā)相逢異鄉(xiāng)，無風(fēng)無雨未黃花不似重陽。歌罷滄浪，更引壺觴，送別河梁。⑩

作者在篇目中直接交代了故事發(fā)生地——西湖，開篇以垂楊、畫舫的徜徉之態(tài)奠定了本曲傷離別的感情基調(diào)；接著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令——秋天。面對萬頃波光的湖面，睹見枯萎的野草、閑適無趣的沙鷗、顫悠無序的長云、閑游水面或棲息岸邊的小雁、錯亂無序的蘆葦，聞見低聲泣鳴的寒，這些都增添了作者與友朋的離別愁緒。更何況我們難兄難弟又都是蕭蕭白發(fā)、身處異鄉(xiāng)，其中的傷感、別緒也只有個中人所能感受的。歌罷送別曲，更飲餞別酒，話別情無盡，唯有心意存。此曲情由景起，景中融情，語句俗雅，富有真情。又如【雙調(diào)·水仙子】《孤山宴集》：

長橋臥柳枕蒼煙，遠(yuǎn)水揉藍(lán)洗暮天，畫圖千古西施面。相逢越少年，問孤山何處逋仙？吾與二三子，來游六一泉，載酒梅邊。?

孤山，山名。在杭州西湖中，孤峰獨聳，秀麗清幽。作者在篇名中交代了宴集的地點——孤山。前三句寫景：長橋、臥柳與蒼茫的云霧相融，遠(yuǎn)闊湖水的湛藍(lán)色與暮天一色，這優(yōu)美的畫卷可與西子的嬌顏相媲美。在以此美景鋪設(shè)、渲染氣氛的基礎(chǔ)上，作者接著以虛設(shè)的問句“孤山何處逋仙？”表明自己對宋人林逋隱逸生活的傾慕之情。最后三句，作者用簡略的敘述筆法交代了與朋友宴集的情況：我們二三個知己游六一泉（在孤山西南麓），帶著酒來到了逋仙的隱居之處。作者寫作此曲的意旨不在與朋友宴集上，而是通過這一話題引出作者對以孤山（林逋）為指代的隱逸、高潔士人精神的傾慕與向往。

①有關(guān)張可久的生卒年問題學(xué)界有不同看法，這里依據(jù)楊鐮先生的觀點。參見楊鐮.張可久行年匯考[J].文學(xué)遺產(chǎn)，1995（4）：91.

②隋樹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華書局，1964.注：本文曲作數(shù)量均據(jù)此版本統(tǒng)計。

③⑤⑥⑦⑧⑨⑩?參見隋樹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華書局，1964：939，946，781，843，960，763，863，833.

④楊鐮.張可久行年匯考[J].文學(xué)遺產(chǎn)，1995（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