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曹禺劇作《雷雨》的新批評解讀

⊙李喜仁［新鄉學院， 河南 新鄉 453000］

作 者：李喜仁，新鄉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曹禺的成名作《雷雨》發表至今已有七十余年的歷史了，他是20世紀中國話劇的重大收獲，學術界對它的研究也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績。縱觀這些研究成果，我們不難發現眾多研究者多是單純從作品到作品或者是為了研究而研究，忽略了文學理論對文學實踐的指導意義。本文試圖運用出現于西方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新批評理論來重新解讀《雷雨》。新批評是20世紀西方形式主義批評經歷的第二個階段，即是西方二三十年代形成的英美新批評，簡稱新批評。新批評理論倡導對文學作品本身的研究，即對文學作品的語言進行“內在的”或“文學內部”的研究。①本文將從新批評理論中挑選若干關鍵詞對《雷雨》進行重新解讀！

一、善用意象的《雷雨》

“意象”，在西方文論史上有專門的意象派，但在新批評中也有這一關鍵詞，其含義是文學作品特別是詩歌中那些蘊含著特別意念而讓讀者得之言外的藝術形象。②

在《雷雨》中作者曹禺多處運用意象，特別是使用“雷雨”這個意象。譬如，在劇作的第一幕，作者就營造了“雷雨”要到來時的氛圍:“屋中很氣悶,郁熱逼人,空氣低壓著。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③在情節發展和矛盾沖突升級的過程中，作者也一直在使用,劇作花了大量的篇幅來描寫“雷雨”的進展,例如作者曹禺借繁漪和四鳳之口說:“周繁漪（不經意地）：哦，哦———怎么，樓下也這么悶熱”;“魯四鳳：對了，悶的（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滿了天，也許今兒個會下一場大雨。”④劇作的第二幕，曹禺寫道:“午飯后，天氣很陰沉，更郁熱，濕潮的空氣，低壓著在屋內的人，使人成為煩躁的了。”⑤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雷雨”這一充滿雙重含義的意象還在進一步醞釀和發展之中。隨著劇情的發展，作品營造的氛圍也與“雷雨”這一自然現象的特征相照應，如寫繁漪，她感到整個家中的環境是“熱極了，悶極了”，⑥這也預示著真正的“雷雨”快要來到了。到第四幕，作者曹禺則進一步了強化了“雷雨”的強烈與恐懼，作品寫道:“外面還隱隱滾著雷聲，雨聲淅瀝可聞”，“除了偶爾天空閃過一片耀目的電光，藍森森的看見樹同電線桿，一瞬間又是黑漆漆的。”⑦以后一直不停止地滾響著雷聲，于是雷雨將周家和魯家兩個家庭徹底地摧毀了。同時作者曹禺不僅讓“雷雨”一直伴隨著全劇情節的推進和矛盾沖突的進展，同時，他還賦予“雷雨”這一全景式意象以全新的意義，即雷雨是破壞性的，但又是充滿希望的，就仿佛是黎明前的黑暗。

當然，作品中除了使用了“雷雨”這一意象之外，還使用了“窗子”、“梅花”和“太陽”等意象，從而使作品更具有研究的價值，耐人尋味。

二、含混的《雷雨》

“含混”這個術語是由英國詩人、著名文學批評家威廉·燕卜蓀（William Empson）引入的。含混，也稱復義或多義等，是文學的重要審美特征之一，是指看似單義而確定的語言卻蘊蓄著多重而不確定的意味，令讀者回味無窮。⑧含混使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可能會感到其中含蘊著多重意義，從而出現多種“讀法”。

“含混”在作品中可謂隨處可見。比如：在《雷雨》的第一幕中，周萍好久沒有回家，回家一次正好被繁漪看到，同時周沖也在場。三人對話如下:

周沖：不，哥哥，母親說好久不見你。你不愿意，一起坐一坐，說說么？

周繁漪：你看，你讓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個人坐著的。

周萍（有些煩）：那也不見得，我總怕父親回來，您很忙，所以——

周沖：你不知道母親病了么？

周繁漪：你哥哥怎會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沖：媽！⑨

這三個人的對話是模糊的，是含混的。周繁漪的后一句話表面上是對她兒子周沖說的，但其弦外之音是責怪情人周萍根本不關心她內心的感受，總是躲著她，不能給她應有的交代。周繁漪使用含混策略，用同一話語在同一語境中向周萍傳遞了她的心理意圖，而還是一個天真孩子的周沖根本不明白哥哥和母親之間的特殊關系，因而也就領會不到她的話語意圖，這種情形的對話愈發顯示出周繁漪與周萍之間的不可明說但含義卻十分深刻復雜的畸形的矛盾心理。又如《雷雨》的第四幕：

周萍：（不平地）你是沖弟弟的母親么？你這樣說話。

周繁漪：（痛苦地）萍，你說，你說出來：我不怕，你告訴他，我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母親？

周沖：（難過地）媽，您怎么？⑩

這時的周萍完全是能夠領會到周繁漪的話外之音的，繁漪這時已經到了置一切于不顧的地步，她要周萍說出他倆的真實關系。因為她對周萍的這種感情已經壓抑太久了。我“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母親”?，這一話語正說明過去的周繁漪在丈夫周樸園的強力壓制下，一個女人的心已淡定和死亡了。現在的她是一個喜歡上兒子周萍，敢于承認，而不是名為后母的女人，而其真正的兒子周沖當然不可能知道周繁漪與周萍兩人之間講話的真實內涵，更不知道兩人之間的真實關系。含混在這里起到了很好的掩蓋和裝飾作用。

三、反諷的《雷雨》

反諷法，又稱倒反法、反語，為說話或寫作時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語氣或寫作技巧，單純從字面上不能了解其真正要表達的事物，而事實上其原本的意義正好是字面上所能理解的意涵的相反面，這通常需要從上下文語境來了解其用意。?其實，反諷說到底就是說反話，即話里有話，話中有話。

反諷在《雷雨》中也有不少的體現。這里不妨通過周樸園對魯侍萍的愛及當魯侍萍出現在周樸園眼前時的表現來體現。30多年前，周樸園是個大少爺，曾到德國求過學。而魯侍萍當時是他家的侍女。當時魯侍萍清純、懂事又善解人意，這正中了周樸園的心懷，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女孩子，于是他就對魯侍萍產生了“感情”，而后他們又生了兩個孩子。可是魯侍萍最終還是被盛行封建家長制的周家趕出了大門，其實周樸園也是沒有辦法的，在那個時代，他只能聽從父母的安排。更令人感到可悲的是，在魯侍萍被周家趕走之前，周家始終未讓周樸園與侍萍見上一面。周樸園只能利用封建家長的嚴威保留了魯侍萍在他身邊時的當年風貌。看，房間內的東西，他仍然按照以前的擺式放置著，他甚至保留著夏天里也要關窗的習慣，這說明了周樸園是愛著侍萍的。退后一步講，如果周樸園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那他是裝給誰看呢？誰也不知道周樸園30年前的過去。因此作者認為，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是真實的，是發自內心的，是至情至性的。用魯迅先生的話講，那就是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周樸園也是封建文化的犧牲品。雖然愛情在周樸園心中永遠不是第一位的，但劇作者曹禺還是在周樸園身上寫出了“生活的真實”，而當見到面前的魯侍萍時，周樸園的真情卻蕩然無存，這形成了一個反諷的對話（情節）。

四、《雷雨》的悖論情節

悖論指陳述的話語在表面上荒謬而實際上是真實的。倡導新批評理論的布魯克斯將其理論引入詩歌研究的文學批評，用來說明文學作品語言和結構中不協調的矛盾的東西并置在一起的現象。?

悖論在劇本《雷雨》中也得到了體現。筆者認為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周樸園一心想維持“最圓滿，最有秩序的”?理想家庭與發生在理想家庭中的道德倫理的敗壞。周樸園從小就接受正統的封建家庭教育，身上到處都顯現出了具有封建傳統色彩的因素和特征。劇作家曹禺通過周樸園威逼其妻子周繁漪當著周萍和周沖的面，不顧周繁漪的切身感受，硬是要求她喝藥的場景，生動地表現出了周樸園身上特有的自私、冷酷、殘忍和無情。從這一點可以說，周樸園不是關心周繁漪的病，而是要維護他在整個封建家庭中的地位和威信。在整個家里，他的意見就是圣旨，就是法律。周樸園的專橫致使他的家庭氣氛郁悶、陰冷，把繁漪一個活鮮鮮的人慢慢地“磨成一個石頭樣的死人”，最終把家庭推向了家破人亡的境地。但是在周樸園所希望維持的“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里卻發生了“最不圓滿最無秩序”的亂倫事情。周樸園的后妻繁漪由于忍受不了獨斷專橫的他，愛上了周樸園與丫環魯侍萍生的兒子周萍，并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同母兄妹周萍與四鳳發生了不應該的戀愛關系，并也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系。這兩對亂倫關系卻發生在周樸園所希望維持的“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里，作者曹禺正是通過這一悖論反映了發生在“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的亂倫關系，同時也暗示了周樸園是社會悲劇的制造者。正如曹禺所說：“周樸園這個人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的程度。”?

二是周樸園，這個“吃人的人”最終擺脫不了“被吃的命運”。周樸園曾到德國留學，并且研究過社會經濟理論，同時他又學到了一套資產階級所獨有的具有心狠手毒特征的創業本事,回國后,他利用自己所學和家庭資產搖身一變，成為工礦的所有者，并由此發跡，成為中國早期的資產階級的代表。他具有唯利是圖、獨斷專橫、冷酷無情等性格特點。正如劇中所描述的那樣：他在哈爾濱包修江橋時，故意唆使手下使得江堤出險，淹死了2200個小工，每個小工的性命扣三百塊錢，發了一筆“絕子絕孫的昧心財”。成為工礦的掌門人后，他殘酷地剝削工人，當礦廠的工人進行游行罷工時，他竟然叫礦上警察開槍打死了30多個工人，進行大規模的鎮壓，并用金錢等手段收買了工人代表。使得工人罷工運動流產。作者曹禺借這些表現了周樸園唯利是圖、自私、冷酷、殘忍的資產階級的特征，說明了周樸園是一個“吃人的人”。然而，一個“吃人的人”最終也逃脫不了“被吃的命運”。一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在一天之內變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四鳳和周沖被雷電擊中身亡，周萍自殺，繁漪氣瘋了，周樸園自己也變得很可憐，自己成了被吃的人。作者通過這個悖論揭示了雷雨的深刻社會意義，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那個社會——那個扭曲了人的靈魂和心靈的社會。

①②⑧??邵瀅：《新批評與文本細讀》，《語文教學與研究》1999年第9期。

③④⑤⑥⑦⑨⑩??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曹禺：《雷雨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