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俠[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外語系, 西安 710071]
用非線性敘事解構并重構
——淺析《金色筆記》的結構與主題
⊙李 俠[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外語系, 西安 710071]
作者通過解構傳統的現實主義的敘述模式刻畫了主人公安娜迷亂的、失重的靈魂,展示了整個20世紀50年代動蕩不安、四分五裂的社會風貌。然而,萊辛解構敘述主體與敘述形式,并不單純是為了解構它,而是為了重構,重現這種在混亂、分裂表象下的真實存在,重構生活的信念。在《金色筆記》中,萊辛用其“支離破碎”的形式構筑了一個圓形的循環的世界,用形式作為敘述話語,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人生是不完美的,人類過著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平淡乏味的生活。世界是由各種混亂的因素組合而成的整體,生活的本質就是分裂無序,而生存的意義也許就在于在混亂中探索,尋找秩序與意義。
解構 分裂 重構 人生觀
多麗絲·萊辛(Doris·Lessing,1919- )是當代英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從1949年至今,在半個多世紀的創作生涯里,萊辛筆耕不輟,著作頗豐,幾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以及多個世界級文學獎項。在萊辛廣泛而龐雜的作品中,《金色筆記》(1962)堪稱鴻篇巨制,“已經成為20世紀英國文學的一部經典之作,當代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經典作品之一”①,美國作家歐文·豪認為《金色筆記》是“幾十年來我所讀過的最引人入勝,最令人激動的新作,一點不假,它的確隨著我們時代的步伐而前進”②。作為一位作家,萊辛對于文學創作的風格與形式不斷探索,她要尋求“創作一種與傳統小說不同的小說形式,從而包含她所關注的內容”③。
《金色筆記》標志著萊辛創作的重要轉折。作品由一個故事、五本筆記構成。萊辛摒棄了傳統的按照時間順序線性敘述的寫作方法,將故事分為五個部分,每部分中依次插入黑色、紅色、黃色、藍色四種筆記,在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之間出現了一個獨立的金色筆記。這樣一種分裂的結構使得小說的形式突破了既定的范疇,發揮出內容的功能。作者貌似混亂無序的結構其實是她精心設計的小說主旨示意圖,通過描寫主人公安娜迷亂的、失重的靈魂展示了整個20世紀50年代動蕩不安、四分五裂的社會風貌。
結構的分裂
萊辛認為傳統的開局—發展—高潮—結局這樣一種敘述模式雖然使得作品意義連貫、情節連貫,卻具有很大的封閉性。因此,在這部作品中她打破了這樣一種傳統的敘述模式,而是將現實空間和時間不斷分割、切斷、鑲嵌在作品的各個章節里。四本筆記即黑色、紅色、黃色和藍色筆記分別被分成四個部分,傳統小說《自由女性》被分割成五個部分。她把《自由女性》故事用以上四個筆記片斷切割開來,然后將它們并置于《自由女性》中,最終使得《自由女性》和四本筆記呈現如下這樣一個既有縱向脈絡、又有橫向聯系的似斷實連、交錯復雜的網狀結構,構建了一種任意循環的話語結構:
《金色筆記》
《自由女性》1
黑色筆記1 紅色筆記1 黃色筆記1 藍色筆記1
《自由女性》2
黑色筆記2 紅色筆記2 黃色筆記2 藍色筆記2
《自由女性》3
黑色筆記3 紅色筆記3 黃色筆記3 藍色筆記3
《自由女性》4
黑色筆記4 紅色筆記4 黃色筆記4 藍色筆記4
金色筆記
《自由女性》是全書的框架,占據了全書五分之一的篇幅,講述了主人公安娜同其女友莫莉的生活經歷。安娜熱情敏感,善良多情,是典型的具有獨立精神的知識女性。她年過三十,離異,獨自把女兒帶大,自稱是獲得解放的自由女性。她的第一部小說《邊緣戰爭》所賺的稿費,使她在一段時間內無須工作就能過上舒適的生活。情感方面她可以自由選擇情人而不受婚姻的約束。可是當與她同居多年的情人棄她而去時,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自由”生活,這時她感覺自己的生活一團糟:身為作家,她患了“寫作障礙癥”,無法寫出新的作品;作為共產黨員,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所信仰的共產主義并不能改變世界,因而政治理想破滅;作為自由女性,她發現自己并不自由,因為她既無法擺脫因被情人拋棄所造成的痛苦,又不能找到滿足自己感情需要的男人。這些使她幾乎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因而不得不接受心理治療。為了能夠在混亂無序中理出來一個頭緒,把支離破碎的生活歸類整合,安娜記錄了四本顏色各異的筆記,用來分別記錄她不同的自我,希望以此能夠抵御當前面臨的混亂,使自己免于精神崩潰。黑色筆記本記錄她早年在非洲的經歷,其中許多描寫涉及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問題;紅色筆記本記錄她參加共產黨的政治活動,記錄她對斯大林主義從憧憬到幻滅的思想過程;黃色筆記是安娜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創作的一個愛情故事;藍色筆記是她的日記,記錄了安娜精神危機的軌跡。
主題的分裂
安娜把自己的生活分割在不同的筆記中,使她可以仔細深入到自己思想意識的不同層面。然而隨著筆記記錄的發展,安娜越來越難以維持內容上的劃分。她對藝術的反思主要記錄在黑色筆記中,但同時也滲透在黃色和藍色筆記中。安娜對政治生活的思考以及她遇到納爾遜的一次政治會議都記錄在藍色筆記中,而不是紅色筆記中。紅色和黑色筆記在最后都停止了記錄,讓位于對安娜的思想意識產生極大影響的新聞簡報。黑色筆記到第四片斷時,除了安娜的兩則日記外,上面粘滿了剪報,這些剪報內容涉及暴力、死亡、混亂、仇恨。紅色筆記的最后片斷也同黑色筆記一樣,粘滿了剪報。剪報涉及的事件幾乎與非洲的完全相同,地點在歐洲、蘇聯、美國和中國。黃色筆記最后部分演變為十幾篇未完成的短篇小說的梗概、片斷和提綱。藍色筆記的第一部分除了粘貼的三十七條剪報,沒有關于安娜的任何記載。新聞剪報內容涉及美朝戰爭、暴力和壓迫。雖然黑色筆記的場景就在非洲,其他幾種筆記的主要舞臺在英國,但通過粘貼剪報的形式,作者早已將視野擴大到美國、法國、俄國、中國、朝鮮、日本、古巴等許多國家,從這個角度看來,可以說,《金色筆記》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文學。安娜把剪報放入描寫私人生活的日記里,預示她自我分裂的開始,同時也表明安娜無法直接面對內心的混亂。從內容上看,四部筆記作為附本的形式遠遠大于正文故事的容量,這種超負荷的比重明顯影響了故事的線性敘事,造成了“偏離”,因此小說并不具有一種通常意義上的情節。
時間的分裂
除了結構與主題方面上的分裂,時間的分裂也是這部作品的一大特點。《金色筆記》打破了傳統的物理時間概念,將現實時間、歷史時間和未來時間隨意顛倒,從而顛覆了傳統小說中的線性敘事模式,使得作品充滿非邏輯性和非連貫性。讀者閱讀的視野只能隨著安娜“紊亂”的思維意識在文本中來回轉換。整部作品的時間是在以“將來—過去—過去—無日期—過去”為軌跡的模式中循環,如此重復四次。具體表現為“自由女性”的敘述起止時間為1959年—1965年;“黑色筆記”的敘述起止時間為1951年—1956年;“紅色筆記”的敘述起止時間為1950年1月3日—1957年;“黃色筆記”無日期;“藍色筆記”的敘述起止時間為1950年1月7日—1956年9月;“金色筆記”的敘述起止時間為1956年9月—1965年。現在、過去和將來的隨意置換同時也體現在時態的混用上。在黑色、紅色、黃色、金色這四本筆記中,安娜分別使用一般現在時和一般過去時兩種時態來敘事。安娜用一般過去時追憶非洲的往事,她被情人邁克爾拋棄而備感痛苦的故事卻以一般現在時穿插進來。在以日記體裁記錄安娜精神危機的藍色筆記中,用一般過去時記錄的日記片段有時也穿插在用一般現在時記錄的片斷中。這樣,萊辛通過打破時間和時態的線性結構將作品的歷時敘事手法與共時敘事手法巧妙結合起來,使現實時間與歷史時間隨意顛倒,使現實空間不斷分割切斷,即作品的敘述時間被空間化,歷時敘述被劈成了碎片,過去、現在和將來以顛倒或結合的形式表現出來,獲得敘述的同時性效果,從而使其作品擺脫了傳統時間的束縛。
萊辛顛覆傳統小說的內部形態與結構,解構敘述主體與敘述形式,并不單純是為了解構它,而是為了重構。正如美國評論家弗雷德里克R·卡爾所說:“萊辛并不屬于后來那些為了分裂而追求分裂的小說家。”相反她是屬于“19世紀的現實主義作家之列,他們的主人公把破碎的人生統一起來,并獲得某種程度上的完整”④。新歷史主義認為,“必須先將對歷史的理解看作一種語言結構,通過這種語言結構才能把握歷史的真實價值。歷史是一堆‘素材’,而對素材的理解和連綴就使歷史文本具有了一種敘述話語結構。這一話語結構的深層內容是語言學的,借助這種語言文字,人們可以把握經過獨特解釋的歷史”⑤。“如何組合一個歷史境遇取決于歷史學家如何把具體的情節結構和他所希望賦予某種意義的歷史事件相結合。這個做法從根本上說是文學操作,也就是說,是小說創作的運作。”⑥
重現混亂表象下的真實存在
對《金色筆記》的形式,萊辛頗感自豪,聲稱《金色筆記》是“一次突破形式的嘗試,一次突破某些意識觀念并試圖超越的嘗試”⑦。在1972年出版的《金色筆記》序言中萊辛強調說:“我的主要目的是寫一部這樣的書,它自己為自己作注,這是一種無言的說明:通過它的結構方式來說話。”⑧也就是說,這部小說的形式被賦予了功能的作用,貌似混亂無序的結構其實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小說主旨示意圖,小說的結構已成為人物意識的客觀對應物,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形式符合安娜內心世界的分崩離析和裂變。
20世紀中葉,整個歐洲由于受到二次世界大戰的沖擊,原有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標準已土崩瓦解,作為西方精神支柱的人道主義思想和理想主義被戰爭的殘酷消磨殆盡,整個社會出現了一個荒蕪而悲傷的精神荒原:各種各樣的不穩定、不確定、非連續、無序、斷裂和突變越來越成為人們生活的旋律,就像安娜在《金色筆記》開篇就一語道破的那樣:“一切都開始崩潰了。”⑨此外,當時大規模的經濟危機、核戰爭的威脅以及社會變革,如廣島原子彈的蘑菇云,朝鮮戰場上的戰火,美國、英國、蘇聯的擴軍備戰,美國的麥卡錫主義,前蘇聯領袖斯大林執政時的大清洗和赫魯曉夫領導下召開的蘇共二十大、布拉格事件,英法為爭奪蘇伊士運河對埃及的侵略、氫彈實驗等等,都加劇了人們對前途的擔憂和恐懼,使人們的內心世界受到了強烈沖擊。
重構生活信念
對萊辛來說,重現這種在混亂、分裂表象下的真實存在,重構生活的信念遠比解構更重要。萊辛曾在《金色筆記》的序言里寫到:“書的主旨,它的組織,書中的一切,都直接或間接表明我們絕不能分裂,絕不能劃分部分。”⑩在《金色筆記》中,無論形式還是內容,我們所得到的突出印象就是重復。小說的題目和內置的金色筆記完全相同。小說的排列順序為:自由女性—黑色筆記—紅色筆記—黃色筆記—藍色筆記,然后再回到自由女性—黑色筆記—紅色筆記—黃色筆記—藍色筆記,依照這個順序循環往復,總共重復四次。而其中涉及的內容基本上都是同一件事情,只是敘述角度或側面不同。而更為明顯的是小說的結尾就是小說的開頭。經歷了分裂與破碎后的安娜,超越了對日常生活的單一記錄和片面認識,在完成四本筆記之后,經過痛苦的掙扎,安娜最終創作出了合四為一的金色筆記。在最后這本內置的《金色筆記》中,安娜戰勝了寫作的障礙,她把彼此孤立的生活經驗綜合起來,重新拿起筆來開始創作。內置的《金色筆記》的意義并不在于折射外部的或內部的世界,而是一種生活的哲理總結。它的篇幅不長,寫的是女主人公邂逅美國作家索爾·格林后發生的一些事。他們兩人意氣相投,都對人生有著深層思考。經過人生的風風雨雨,他們雖然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人生是不完美的,世界是由各種混亂的因素組合而成的。人類歷史的進程就像一大群人向山上推一塊巨大的圓石,盡管他們用盡全部氣力和才智,也只能往上推動那么一小寸。筆記中,萊辛幾次提到人們推圓石頭上山。“有一座黑暗的高山,那便是人類的愚昧。一群人正在推一塊大圓石上山,當他們剛往上退了幾尺,卻爆發了戰爭,或是荒唐的革命,石頭便滾落下來——不是滾到底,總能停在比原先高幾寸的地方。于是那群人用肩膀頂住石頭,又開始往上推。”?推圓石象征著人們歷盡艱辛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艱難過程,在沖突中,歷史不斷地回旋式進步,每個人都參與了歷史的進步。在很多時候,戰爭或錯誤的革命運動還會使這個進程倒退下來。好在這種倒退并非一退到底,而是倒退到略高于起點的地方就止住了。推圓石的人于是繼續努力,雖然要把圓石推上山頂簡直遙遙無期,但他們還是堅持不懈。個人的線性歷史和人類的循環往復相互交叉構成了生活的全部,而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此。“金色筆記”代表安娜走向了完整的精神狀態,她的美國男友給出了這本書的第一句話:“兩個女人單獨坐在倫敦的一套住宅里。”?這正是《金色筆記》的開端,也是“自由女性”的第一句。它似乎使小說從結尾又回到了開頭。
由此可見,萊辛在《金色筆記》的創作中,將歷史小說化,在該作品里,既有歷史的事實又有虛構的故事,從而把斷裂的、非連續的歷史敘事連綴起來并構成一種可以被掌握的連續的整體敘事,用非線性的敘述構成了一個循環的話語結構,這一結構使一個特殊歷史時刻的事件產生了概念層面上的意義,真實地再現了歷史的本來面目。
但是,這種循環的結構并非思想內容上的簡單重復,而是象征著安娜在認識上的一次飛躍,在小說的最后,莫莉終于再次結婚,安娜也重新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湯姆在經歷了閑蕩和自殺后與馬莉恩雙雙加入了社會主義組織,熱衷于參加游行、開會等,最終在社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過上了富足、精神充實的日子。而萊辛也在許多場合表達了對共產黨人的贊美。也就是說,在《金色筆記》中,萊辛用“支離破碎”的形式構筑了一個圓形的循環的世界,用形式作為敘述話語,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人生是不完美的,人類過著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平淡乏味的生活。世界是由各種混亂的因素組合而成的整體,生活的本質就是分裂無序,而生存的意義也許就在于在混亂中探索,尋找秩序與意義。這個整體相互融合,同時又支離破碎。在此,作品的內容與形式達到了高度的契合統一。
①② Margaret Moan Rowe,Women Writers:Doris Lessing,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4,p.36.
③ Dorothy Brewster.Doris Lessing.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Inc,1965.
④ Frederick R·Karl,“ Doris Lessing in the Sixties:The New Anatomy of Melancholy,”in Harold Blood,ed.,DorisLessing,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p.81.
⑤ 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頁。
⑥ 海登·懷特:《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本文》,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頁。
⑦ Critical Studies,ed.Pratt and L.S.Dembo,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74,p.20.
⑧⑨⑩?? Doris Lessing:The Golden Notebook[M].BantamBooks,1981,p.xiv,p.vii,p.1,p.viii,p.664,p.1.
作 者:李 俠,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外語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