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反暴力的啟蒙之作——評陳凱歌作品《趙氏孤兒》

⊙蔣慶鎖［連云港外國語學校， 江蘇 連云港 222069］

作 者：蔣慶鎖，連云港外國語學校高級教師。

一、一部經典的N種版本 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經典的魅力就在于，不同時代的人們，能夠根據不同時代的價值觀、倫理觀的需要，對之進行不同的改編，并進而獲得了不同程度的可闡釋性，從而釋放出不同的時代光芒。《趙氏孤兒》無疑正是一部在中西文化的兩個世界里都能大放異彩的經典版本。

眾所周知，《趙氏孤兒》在中國是一部家喻戶曉的悲劇故事。其基本故事框架是奸臣屠岸賈設計滅趙氏全門，程嬰以親生兒子和好友公孫杵臼的性命為代價，換得屠岸賈的信任，并帶著趙氏孤兒投入屠岸賈門下，忍辱負重，撫養趙氏孤兒長大成人，最后趙氏孤兒終于報仇雪恨。從《左傳》《史記》的歷史傳奇，到元代紀君祥的雜劇《冤抱冤趙氏孤兒》，此后，程嬰救孤一直被人們發揚光大，如京劇《八義圖》（《搜孤救孤》），潮劇《程嬰救孤兒》，電視連續劇《趙氏孤兒》，林兆華版話劇《趙氏孤兒》以及田沁鑫版《趙氏孤兒》。而18世紀以后，《趙氏孤兒》還被譯為外文介紹到國外，如伏爾泰的《中國孤兒》、歌德的《中國英雄》和赫察特的《中國孤兒》。雖然《趙氏孤兒》誕生于中國的傳統文化，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但是經過中西不同作者的改編，呈現了迥然不同的解讀視角。考察中西版本的不同之處，便可大致看出中西文化在理解復仇這一人類重大主題上的不同態度。

中國版的《趙氏孤兒》，雖然經歷了不同朝代作者的改編，以及當代劇作家的精心打造，甚至消隱和懸置了復仇的主題，但是其基本的內涵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脈，受著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精神的制約，通過臨危托孤、搜尋孤兒、舍命救孤、遺孤報仇等一系列的故事情節，展現正義和邪惡、忠良和奸臣之間的斗爭和較量，并最終，奸臣遭到報應，忠良得到安撫。第一，《趙氏孤兒》中程嬰、韓厥等一系列士人的壯烈之舉，正體現了中國傳統儒家文化中的舍生取義的仁者思想；第二，在中國傳統鄉村文化序列中，以血親為基礎的家族力量處于所有力量中的核心，托孤、搜孤、救孤均圍繞著血親展開；第三，復仇雖然是全人類藝術寶庫中的永恒主題，但是《趙氏孤兒》所呈現的中國式復仇是在儒家的框架下進行的。中國式的復仇強調因果報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僅如此，中國式的復仇與暴力連接在一起，復仇者通過暴力手段消滅仇家的身體，將具有不可質疑的正當性。

但是《趙氏孤兒》經如伏爾泰、歌德、赫察特改編后，卻呈現了一個迥然不同于東方文化的西方版本。以被西方人所熟悉和推崇的伏爾泰版的《中國孤兒》為例，伏爾泰對《趙氏孤兒》從背景、故事情節、人物、創作意圖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改編，不僅將故事背景由春秋時期改為成吉思汗入主中原，階級仇改為民族仇，而且將主要人物也做了更改，屠岸賈改為成吉思汗，程嬰改為宋朝大臣，程嬰之妻改為一個充滿了西方色彩的名字伊美達，更重要的是將故事情節也做了修改，成吉思汗攻陷北京后四處搜捕大宋遺孤，宋朝大臣尚德決定用親生兒子頂替大宋遺孤。其妻伊達美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送死，決定向成吉思汗道出實情，以求成吉思汗的寬恕。故事在此設計了充滿西方浪漫主義色彩的情節，早年成吉思汗曾向伊美達求婚，被伊美達拒絕，現在成吉思汗癡心不改，要挾伊美達改嫁。伊美達嚴詞拒絕了成吉思汗的無理要求，而且毅然決然參與到拯救丈夫和孩子的行動中。成吉思汗大為感動，下令寬恕了所有的人①。通過改編《中國孤兒》，伏爾泰對中國盛久不衰的復仇主題做了根本性的變革，讓主人公放棄了復仇，顯然寄托了作為啟蒙運動健將的伏爾泰的理想，即“力圖匡正法國江河日下的道德風尚，推進啟蒙運動的開展。因此主題不再是復仇和忠義，而是理性、仁愛；不再是充滿悲劇的氛圍，而是洋溢著和解和道德的光彩。”②

二、時代之殤與《趙氏孤兒》的文化救贖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無論是紀君祥還是伏爾泰，他們對《趙氏孤兒》的改編，均從當時代人們的情感需要和價值理念去對之重新闡釋和加工，并讓這部經典作品賦予了當時代的內涵，寄托了改編者的文化訴求和精神寄托，并產生了新的文化意味。然而，在豐腴的文化土壤上或者說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事固然有著明顯的優勢，但是巨人在立下標尺的同時，也往往成為不可逾越的高度。源自現實需要的重新闡釋的渴望以及創新超越的動力，便是為什么千百年來那么多文人雅士愿意花大力氣重新改編和演繹《趙氏孤兒》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來考察以拍攝《黃土地》《霸王別姬》等電影而成名的陳凱歌導演，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選擇《趙氏孤兒》進行重新改編？

毋庸諱言，今天的中國正處于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經濟狂飆突進的背后是腐敗和貧富不均帶來的社會問題的日益加劇，社會的鴻溝背后更是文化的巨大的鴻溝和亂象。第一，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社會主義文化依然占據主流地位，但是在話語方式等方面，社會主義文化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特別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領域，社會主義文化并沒有天然地成為老百姓的行動指南。第二，以讀經為代表的國學熱似乎在近幾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但是儒學復興也面臨著巨大的文化困境。一方面，中國當下的土壤顯然已經不再是幾千年前的狀況，儒學是否適應當下的時代還有待時間的檢驗，另一方面，儒家文化中的負面文化甚至是一些糟粕的東西，并沒有引起人們的警醒。第三，更致命的是，由于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信仰的失落和混亂所造成實用理性成為人們文化行動的唯一準則，文化上的短視造成了各種各樣的時代亂象。而加之消費主義的無孔不入，造成犬儒主義、價值虛無主義橫行。因此，毫不夸張地說，中國正站立在文化的十字路口，正面臨著艱難的轉型問題。中國往何處去，中國文化往何處去？這樣的一個大的時代背景，顯然作為一個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和人文情懷的導演來說，這是不得不認真思考的、沉重的問題。在一個“啟蒙”的時代，也許需要的就是重新啟蒙。

重新啟蒙，意味著對我們的傳統文化說不，對我們文化中與現代社會精神價值違背的東西說不，讓人們從蒙蔽中解放出來，恢復對常識的感知能力。正是從這個意義上，選擇《趙氏孤兒》，陳凱歌的野心并不在于如何強調和渲染其悲劇，而是借這么一部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經典地位的影片，選擇了復仇這樣一個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具有某種至高無上的神圣性的話題進行重新闡釋和界定，納入新的元素，給中國的鳳凰涅，尋找新的動力。《趙氏孤兒》是陳凱歌的一部勵精圖治之作，滲透了其個人的很多的思考。陳凱歌在人物設置和故事情節、價值理念的編排中均烙下了當時代的印記。

第一，在人物形象的設置上，程嬰的身份由原先的具有依附關系的門客變為局外人醫生。作為門客的程嬰，其臨危受命托孤具有歷史的正當性，因為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士人門客往往是正義和仁義的化身，對寄主的忠貞不貳，舍生取義，正是宣揚了他們身上的忠誠。這種文化流傳百年，甚至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某種隱秘的符號。而陳氏《趙氏孤兒》將程嬰從高高的神廟上解放出來，還原為一個普通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程嬰臨危救嬰，更像是一場現代存在主義意義上的悲劇，程嬰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拯救之士，他有著小人物所有的懦弱和無能，以及內心的掙扎和痛楚，他一步一步被命運無情的手推向前進，最后不得不承擔起救人的使命。作者的這種設置，符合具有主體精神價值的現代人的行為邏輯。屠岸賈也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者，如果說他前面的復仇體現了其陰險奸惡的一面，那么在后來他所表現出的慈父般的愛，則讓人們看到了人性中至真至誠的一面。

第二，淡化復仇和弘揚大愛。復仇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長盛不衰的主題，甚至形成了獨具中國文化特色的復仇文化，因為其具有歷史的正當性而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也最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比如復仇中所體現的有仇必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士為知己者死，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然而，在今天看來，復仇文化所宣揚的理念制約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其一是復仇文化宣揚的是一種暴力文化。中國式的復仇往往是與暴力勾連在一起的，并形成了一種暴力美學。這種暴力文化，懸置了道德的善惡，復仇成為唯一的目的，武力成為唯一的手段。這種為了達到復仇的目的，不惜動用武力，玩弄狠毒的陰謀，甚至不惜消滅對方肉體的文化，是取消和否定個體的生命為代價的，帶給中國文化的消極作用是巨大的。顯然，陳凱歌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陳氏《趙氏孤兒》中，他從“冤冤相報”的千古謎圈中跳出來，他讓趙氏孤兒和屠岸賈和平相處，讓愛感化復仇的心靈，導演精心修改的目的，正是淡化復仇這一核心主題在影片中的分量，向人們傳達現代社會所需要的友愛、寬容、對個體生命的尊重的理念。這顯然是處于文化轉型期的中國人所缺少的文化元素。

第三，拯救文化的出路在于教育。一個民族文化的養成經歷了千百年時間的錘煉，已經深深烙在人們的血液里，因此，要對民族文化進行改造，將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文化的改造之路漫長，近百年來的文化轉型之路艱難而崎嶇，便是明證。當然，文化的拯救并不是毫無希望，通過教育實現文化血液的洗滌，將是一條非常重要的途徑。重建現代文化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而通過教育，用現代理念啟迪民智，用心靈的洗滌實現靈魂的洗禮。這顯然要比刀光劍影式的暴力復仇更有意義和價值。顯然，這也是為什么陳凱歌愿意花很大的篇幅去描寫和渲染程嬰和屠岸賈關于育兒問題的對手戲。這正寄托了陳凱歌對拯救民族文化的路徑的期待——唯有充滿現代公民精神的教育理念才能真正實現傳統文化的現代轉變和革新。

① 參見張秀仿．多元系統論視角下《趙氏孤兒》在法國的譯介與傳播[J]．社會科學論壇，2008，（09）．

②呂超．《趙氏孤兒》西行記：伏爾泰用它來推動啟蒙運動．北京青年報2010-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