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瑤[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 湖北 黃石 435003]
解讀神秘:論宗璞對神秘主義的現代書寫
⊙陳新瑤[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 湖北 黃石 435003]
寫鬼怪而無詭異,寫人的宿命卻不信命運,作家宗璞對中國傳統神秘文化中的鬼神、狐仙與“生死有命”等現象進行了一番現代化的書寫;在其背后充分呈現了宗璞尊重現實的唯物史觀和敬畏生命、以人為本的生命觀以及注重文學想象的創作觀。在當今信仰失落,絕望與虛幻四處橫行的時代,宗璞對神秘思想的現代書寫具有極強的思想啟迪意義。
宗璞 神秘主義 多維視野 人道主義情懷
神秘是一種超驗的存在,“神秘不僅來源于某種特定的對象,還來源于人的與對象的特定關系,它是人認識世界過程中一種無法言說的存在?!惫砩癯绨?、占卜、巫醫、相術等神秘主義思想,成為了傳統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作為國學大師馮友蘭的女兒,作家宗璞(1928—)的創作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她曾一再地表示她對中國傳統的神秘主義思想非常感興趣。特別是其晚期創作,她對中國傳統神秘主義思想的探尋力度不斷加大,并自成特色。從多維視角來看待與探討神秘主義,以平常之心來寫詭異,這是其對神秘主義書寫的一大特色。宗璞的書寫一反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先鋒作家筆下的虛幻、絕望與詭秘,而是在詭異情結的建構之中對傳統的神秘思想充滿著現代性的解構與哲思。
宗璞筆下多寫鬼,作為一名現代學者,她并不相信鬼魂、神靈的真實存在。她相信:“鬼是從人的頭腦中產生的。它必然根據人的變化而變化,根據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在“鬼魅”橫行的“文革”時代,成千上萬的人被視為“牛鬼蛇神”加以批斗,又有無數的人被異化為“非人”與“鬼怪”,作為這段歷史的親歷者與一名作家,宗璞卻愛用筆來呈現“鬼”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與眾多以寫鬼怪、神靈著稱的作家相比,宗璞并非為寫鬼神而寫鬼神,她寫鬼神主要是為了來寫現實生活中的人,寫人在紛繁復雜的生活流程中的諸多生命形態。宗璞寫鬼而無鬼氣,寫異神而無兇相。她多用平常之心來寫鬼神,其作品關于鬼神的描寫,沒有任何的陰森與詭異,一切顯得平靜、自然,卻又合情合理。
“不管是古代鬼還是現代鬼,他們在小說中出現,不外乎有這樣的三種情形:寫鬼為了寫人,寫鬼為了寫事,寫鬼為了傳達情緒。”宗璞寫鬼很少正面去寫,她筆下的鬼均是以人的形態出現,并無傳說中鬼的兇相。宗璞寫鬼的目的有兩個,一則傳達情緒,二則為了寫人。早在1980年創作的短篇小說《蝸居》中,宗璞女士用充滿想象的筆觸寫到中外歷史名人范滂、布魯諾、李大釗等人離開人世后在地獄中的壯舉,為了宣揚真理,他們在地獄之中高舉著燃燒的頭顱做燈火,只為了照亮別人的路?!吧斪鋈私埽酪酁楣硇邸?,在這些歷史名人身上,寄托著作者對人之為人的氣節與操守的一種肯定與期待。盡管“文革”的黑夜已經過去,但人們曾一度被異化為“蝸?!迸c“鬼怪”的現實卻無論如何不能再度上演?!吨祛侀L好》(1990年)、《彼岸三則》(1998年)、《她是誰》(2001年)這三部短篇小說是宗璞晚期比較集中寫鬼神的作品,在這些故事背后,充分顯現出創作者堅貞的愛情觀與美好的生命觀?!吨祛侀L好》是一篇愛情小說,整個作品寫鬼神的文字只有文章結尾部分的一個小片段。當年過中年的林慧亞,在舊金山再次陷入對昔日情人琦的情感漩渦之時,她房間中擺放的水晶球里竟傳來了她死去多年的丈夫珉的聲音:“我在第二十八棵白樺樹的下面——”這一奇異情節的設置,著實讓讀者驚奇,但宗璞并無意于去表現鬼魂的真實存在,其實這個鬼魂一直深藏于慧亞的內心,任憑時空轉換,慧亞的內心一直裝著死去的兒子與丈夫珉,他們就埋在大陸那個偏遠林區的第二十八棵白樺樹的下面?!拔以诘诙丝冒讟鍢涞南旅妗边@既是慧亞與珉之間陰陽相隔的眷戀,又是慧亞對自己與珉之間愛情的一種明誓。這一充滿神秘色彩的情節設置,在全文中起到了一石三鳥的作用,它不僅從側面刻畫了慧亞這一形象,而且還加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同時又傳遞出了作者傳統而堅貞的愛情觀。人生自古多憾事,如果做鬼也能圓自己生前的“夢想”,這也不失為一大快事。《彼岸三則》由《電話》《電燈》《電鈴》三則小故事組成,作者用平靜而舒緩的語調講到一個叫麗的女性與鬼遭遇、交流的傳奇?!峨娫挕分宣惥乖谕杲蝗ナ酪恢苤蠼拥搅藢Ψ降碾娫挘瑢Ψ皆陔娫捓锵虿恢榈柠愖魃钋榈母鎰e;《電燈》中麗的鄰居——一位去世多年的科學院士在自己生前冤案昭雪之時,竟用自己的精魂打開生前居室的電燈,以示自我的清白;而《電鈴》中麗重游舊地,竟與死去多年的戀人元重溫舊夢。人鬼情未了,這三則故事表面是在寫鬼,實際是在寫人、寫人生。老太太對生命與友情的難舍難分、院士對清白與名節的看重,元對戀人與美好生活的牽掛,這些均在啟迪著每一個讀者:人生苦短,在短暫的人生旅途中,抓住親情、友情與愛情,堅守自己的清白與名節,這該是一件多么重要與難得的事。
寫鬼而無鬼氣,借助于寫鬼來傳遞一種人生哲理,這是宗璞寫鬼的一大特色。短篇小說《她是誰》(《中國作家》2001年第7期)是宗璞寫鬼寫得最好的一部作品。整個作品圍繞“她”的身份,將讀者帶入一個個猜想之中,情節跌宕起伏,充滿了詭異與神秘。文章結尾打破現實與夢境的界限,借一場怪異的夢將“她是誰”的這個問題推上了一個高潮。在主人公費林的夢中,“她”一言不發,轉身而去。等費林醒來,他發現原來兩張照片上的“她”竟不見了,“剩下一片空白無法填補”?!八本烤故钦l?照片上“她”為什么就不見了?這些已成為一個未解的謎將人帶入無盡的猜想。作品中百歲老人發出的“讓死去的人安息吧”的感嘆,以及“她”在費林夢中的轉瞬即逝,這一切均在暗示著作者批駁無聊生者、尊重無辜死者的人道主義情懷,及其在歷史面前所表現出的那份從容與豁達。在歷史的長河中,有多少“她”或“他”讓后人無法辨識,尊重死者、尊重歷史,讓死去的人安息,這才是作家宗璞所要向讀者傳達的一種期望。
由于作家宗璞是在一種借鬼說人與說事的狀態下來寫鬼,其筆下關于鬼的言說就少了一分詭異,多了一分平常。正因為如此,宗璞筆下關于神靈、狐仙之類的描寫文字非常少,即使有,也只是作為寫人的一種手段而存在。在長篇小說《南渡記》《東藏記》中,作者塑造了金士珍與荷珠這兩個有著獨特信仰、略曉巫術的女性形象。對于她們的宗教信仰與巫術手段,作者進行了現代性的批判與解構。金士珍一心信仰尊神,可尊神未能替她救活她女兒之芹的性命;荷珠天天玩弄毒蟲之類的巫術,但這只不過是她用來鞏固自身在嚴家地位的一個手段而已。宗教信仰與巫術的神秘力量在宗璞的筆下已變得平常而平庸,它們成為了人類借以躲避、掩蓋現實的一種煙霧彈,可笑而荒謬。對于為什么要借用鬼來寫人、寫人生,很多年前,宗璞曾有過這樣的一段評論:“我想最主要的是鬼故事中可以豐富自由的想象,可容納現實之所不能容,可補充現實之所欠缺?!弊鳛橐粋€作家,宗璞深知想象在創作中的重要性,她甚至認為:“小說的世界是虛構的世界,也可以說是想象的世界。”她借助于自由而大膽的想象,將現實生活中那些已知的與未知的東西結合起來,創作出不同于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這一手法的運用不僅大大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與啟示性,增強了作品的藝術色彩,而且它還在縱深層面表達了宗璞對美好人生的追尋以及對人生的深刻思考。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弊阼钡囊惠呑佣荚谔綄と说膯栴},她希望她的創作能給那些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的人一些安慰與指引,她呼吁著所有的人能夠成為自我的主人,能夠不斷地向前去,能夠參與到整個社會乃至于整個宇宙的變化之中。然而人生無常,盡管在復雜多變的人生面前,宗璞也有著一絲無奈與遺憾,但與眾多作家相區別的是,宗璞并未采用悲觀與絕望的方式來打量人生,相反,她是在一種坦然接受人生多變與人生難以把握的情形下來寫種種人生的故事,來確立人在悲歡離合中所應選取的態度——一種面對現實、積極改變現實的人生態度。因而,在宗璞的筆下,她對傳統的宿命論與不可知論進行了一番現代性的詮釋。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是中國人最典型的宿命論觀點。而在宗璞看來,很多人生難逃的宿命不僅是天意所為,而更是人為。人類的命運應該由自己來主宰,而不是他人與某種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早在1947年發表的作品《A·K·C》中,宗璞就曾清醒而又悲憤地撕破了宿命論的無情面紗。因為沒能及時識別“A·K·C”這三個英文字母蘊含的秘密,波娃利小姐失去了自己的愛人與一生的幸福。待波娃利小姐心如枯井,進入人生的晚年,這個秘密竟被無意中揭開,但一切已來得太晚,往事無法挽回。也許有人認為這是天意,但宗璞卻在天意的背后,無情地揭示了人類的懦弱與復雜。在文中作者不無悲憤地喊道:“好懦弱的人類,我恨呢!”“AKC(打碎它,打碎它)……”如果他們在真愛面前不再猶疑與懦弱,如果“他”能夠直接明示那三個英文字母的真實含義,他們的愛情與人生將不會是如此悲慘與痛苦。要打碎的并不僅僅是那個瓶子,更是人類被種種世俗所包裹的心態,打開心扉,勇敢地去面對生活,這樣才能夠真正把握住自我的幸福人生,奪取命運的主宰權。
宗璞寫鬼而不信鬼,同樣她寫人的宿命卻不相信命運。盡管在她的后期創作中,她也多用人生巧合、讖語等神秘形式來暗示人生的宿命,但這些只是她用來解構宿命或是進行文學創作的一種手段而已。在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一二卷《南渡記》與《東藏記》中,凌雪妍的英年早逝,似乎是一個難逃的劫數。她的死不僅暗合了當年在北平呂家后院那晚那支最先熄滅的白蠟燭的預兆,同時也巧妙地印證了“落鹽坡”的這一地名的寓意?!叭鳆}空中差可擬”,芒河濺出的水花如鹽如雪,“落鹽坡”由此而得名?!把┡c鹽”二字正好與雪妍的名字諧音,“落鹽坡”也就成為了“落妍坡”,成為了雪妍失去了生命的地方。一切似乎均是天意。然而在作品中,作者非常清醒地寫到了雪妍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文中多次寫到芒河邊洗衣石的不穩固,石頭太滑,隨時有滑下河中的危險;雪妍產后身體沒有完全恢復,那天在出門洗衣服的路上,她還在一路搖晃。洗好衣服后,她急匆匆想早點回家,沒想到她站起身后一陣眩暈,隨著腳下的石頭落入河中。作品中多處出現的細節均表明了作者對傳統宿命論的現代性解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在那樣的一個環境中,雪妍的死是一種非常正常的現象。如果真要說雪妍的死是天意,那么它卻帶有太多的人間怨恨。如果不是那個可惡的戰爭年代,如果不是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之中,這一切均會改變,那個黑暗的年代與雪妍的死有著直接的關系。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是人一輩子都無法說得清、道得明的。在晚年創作的很多作品中,宗璞均寫到了人生的變幻莫測與不可把握?!吨祛侀L好》中的林慧亞怎么也沒有想到:四十年后重返舊金山,竟會與舊情人琦的兒子偶遇;《她是誰》中的“她”是誰,這成為了費家后代人心中一個永恒的謎;《東藏記》中的仉欣雷至死都沒有辦法明白:為什么峨會突然提出要和他結婚?更為悲哀的是,《勿念我》中戈欣永遠無法弄清妻子繡春活著時的情人是誰?戈欣與妻子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妻子活著時,他卻對妻子情感的背離毫不知覺,真不知在這背后還會有多少隱藏的秘密。夫妻如此,那么兩個保持著普通關系的人呢?他們之間的隔閡或秘密豈不是更大?在多變與難以預測的現實面前,作家宗璞并沒有悲觀失望,因為她知道:“結,是解不完的;人生的問題也是解不完的。不然,豈不太平淡無味了么?”又如作者在《勿念我》的結尾所提示的那樣,既然不知道“他”是誰,那“就像忘川的水一樣”,忘記一切。人生不可還原,不斷地向前走,才是人真正的宿命。順應自然,順應生活的變化,在每個人生十字路口把握住自己的行走方向,這才是作家宗璞所要傳達給眾多讀者的一種人生理念。
借寫鬼來寫人、談人生,借人生的無常來談論對待人生應該持有的態度,喜愛神秘主義文化卻不為其負面思想所困,對中國傳統神秘文化獨特而現代性的闡釋,充分顯示出了作家宗璞敬畏生命與自然、注重人的主體性價值追求的生命觀以及對文學想象在創作重作用的重視。宗璞先生關于傳統神秘文化的種種現代性詮釋,大大啟迪著讀者對人生積極而主動的把握,在當今信仰失落,絕望與虛幻四處橫行的時代,宗璞對神秘思想的現代書寫的意義獨特而深遠。
[1] 洪治綱.無邊的遷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2]宗璞.打開常春藤下的百葉窗——伊麗莎白·波溫研究,宗璞文集(第四卷)[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6.
[3] 宗璞.說虛構,宗璞文集(第四卷)[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6.
[4] 宗璞.丁香結.宗璞散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作 者:陳新瑤,文學碩士,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