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wèi)萍[蘇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公共教學部, 江蘇 蘇州 215104]
論冰心小說的“相夫教子”
⊙陳衛(wèi)萍[蘇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公共教學部, 江蘇 蘇州 215104]
冰心倡導的“相夫教子”是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礎上的,其內涵與傳統(tǒng)婦德有著本質的分野。冰心的新賢妻良母主義強調男女平等和諧互助,這和后女權主義所倡導的觀念不謀而合。早期的冰心因直奔理想的境界,在作品中表達了這樣的一種觀念——相夫教子間接造福于社會是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之一,但在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冰心直面女性生存狀態(tài)現(xiàn)實,對于新賢妻良母主義在現(xiàn)實中的實施及其與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關系都進行了不斷的反思。通過文本細讀并勾連其不同階段的作品加以分析,可以看到目前已有的一些對冰心女性觀的評價并不準確和完整。
冰心小說 相夫教子 新賢妻良母主義 女性觀
在冰心“愛的哲學”中,她謳歌女性無私的母愛,同時也明確提出女人須當“賢妻良母”須“相夫教子”,為這樣的論調她曾沉寂過,但在改革開放的日子里,她又理直氣壯地再度予以宣傳,一次,向民主促進會婦委會談及女教師職責時,她就強調女教師,既要當個“優(yōu)秀教師”,還須當個“賢妻良母”。①寄予這樣的觀念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表現(xiàn),有論者認為,冰心的創(chuàng)作乏于“女性的自我”②,她的自我“不具有現(xiàn)代性內涵”③;他們還覺得冰心作品或“沒有性別意識”,或缺少“重大的性別視點”④;而母愛文學則制造了男權話語的“母親神話”,由“母愛”與“婦德”達成同構的作品,是“女性意識的一種退步”。⑤當然也有論者為冰心辯護,提出“冰心并不是單一的女性觀”。⑥在此筆者想著重通過對冰心小說的文本細讀來厘清認識冰心的“相夫教子”論及其所蘊涵的女性觀,從而對已有的一些評論進行一個再審視。
十七歲的冰心帶著中國式的家庭教養(yǎng)和西洋教會式的文化熏陶闖入文壇,小說《兩個家庭》就是她的“少作”代表之一。小說中好逸惡勞的陳太太和勤勞賢惠的亞茜正好形成了有力的對照。需要指出的是作者把女主人公的生活安排在單門獨戶的新式小家庭里,是頗具匠心的。在這不同于傳統(tǒng)大家庭的自主空間里,女主人公可以獨立承擔起自己的生活角色、把握自己的人生命運。新式小家庭代替老式大家庭,這是一個精巧的敘述策略,如此可以將亞茜的美德與封建婦德剝離開來,構成有意義的提示,亞茜的美德并不具有封建愚昧思想的性質,而陳太太的不理家政也不具有反封建的意義,這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誤讀。在新式小家庭這一特定情境中,女人的品性、生活態(tài)度與家庭命運休戚相關。亞茜的勤勞賢惠換來了丈夫的發(fā)達、兒子的健康以及家庭的溫暖和生活的幸福,而好逸惡勞無心家庭的陳太太則使才華橫溢但報國無門的丈夫更因家庭生活的煩悶而日漸消沉,直至最后家破人亡。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女人的品性不僅決定著家庭的命運,同樣也間接影響著整個社會。這就彰示了冰心早期的女性觀——相夫教子間接造福于社會是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之一。
對于亞茜的精明強干賢惠持家,冰心無疑是給予肯定和贊許的。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我的學生》中的S,幾乎就是亞茜的后續(xù)版本。只不過S比亞茜更有才華、更有活力、更樂觀,不過在這篇小說中,作者不再是單純的肯定和贊許,其中還增加了新的思考。戰(zhàn)亂期間的后方,生活條件簡陋辛苦,但S卻以“真好玩”的精神操持著家務,給家人給朋友留下了美好的生活印象。但她自己因為過于操勞,身體大不如從前,再加上獻血救助他人,身體徹底垮掉,最后不幸英年早逝。為此對于S作者除了贊賞之外更有崇敬,但同時還有著深深的不舍和惋惜。她惋惜于S沒有顧惜自己,在小說中她借“我”之口以車做比喻說到“無論多好多結實的車子,也不能一天開到二十四小時,尤其在這個崎嶇的山路上。物力還應當愛惜,何況人力?你如今不是過著‘電器冰箱,抽水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氣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當做一架機器,不停的開著……”⑦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冰心除了對無私“愛”的謳歌外,還有對于女性個體生命的尊重、愛惜和關注,雖然冰心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對于“女性的自我”關注不夠強烈,但并非完全沒有,一貫樂觀的S面對自己的處境而展現(xiàn)的“冷靜而含著悲哀的抬頭望月的臉”⑧正是女性對于自我的一種思考。但在愛自己和愛他人之間,S還是選擇了后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偉大,因此不能簡單地說冰心的創(chuàng)作乏于“女性的自我”。⑨
小說中的S作為家庭主婦她力求完美,全力付出,一個人做著六七個人的事,作為鄰居和朋友,她又是俠肝義膽熱心助人不惜犧牲自己,可以說在S的身上閃耀著“地母”精神的光輝。這樣我們不難看到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冰心將自己早期提出的“相夫教子”論和自己的“愛的哲學”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相夫教子”關愛親人是“愛的哲學”體現(xiàn)之一,這種愛除了投射于親朋外還輻射于鄰居、周圍人乃至不相識的人。“相夫教子”與她竭誠張揚的以關懷、博愛、無私、堅韌為特征的大母精神是內在統(tǒng)一的。從這個層面上看很容易讓人想到王侃《歷史:合謀與批判——略論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中的評價:“在冰心的‘愛的哲學’里,她將源于基督教義的具有超驗性質的‘愛’的觀念置入母親形象,使‘母愛’這一觀念既具有基督圣母的宗教圣潔,又具有中國傳統(tǒng)‘婦德’的世俗感性。在西方女權主義者早就提出,對母親的崇拜,其背后有深刻的男權意圖,即掩飾母親的妊娠生育痛苦;……當她的‘母愛’與傳統(tǒng)‘婦德’達成同構一致時,實際上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女性意識的一種退步。”⑩在這一評價中論者將“愛的哲學”與母愛和傳統(tǒng)婦德連在一起進行推斷,但筆者想說的是冰心所提倡的“相夫教子”“賢妻良母”在精神內涵上是否就等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婦德”?為此我們需要給予一個辨析。在《兩個家庭》中,作者有意安排新式小家庭這一場景來將亞茜的美德與封建婦德進行剝離,在《我的學生》中作者有意地強調了S的歐化特征,她的出生、她所受的教育、她的行為思想都和中國傳統(tǒng)的婦女不一樣。而S的這些歐化特征正可以斷開S的美德與中國封建傳統(tǒng)婦德的關聯(lián)。從這些細節(jié)處我們可以看到冰心在主觀上是想將S的美德、亞茜的美德與中國封建傳統(tǒng)婦德進行區(qū)分看待的。但在接受層面,冰心提倡的“相夫教子”在表征上似乎和中國傳統(tǒng)婦德區(qū)別不大,因此常常被誤解而混為一談,其實在我看來兩者有著本質的不同。冰心始終認為,在男女地位平等、貞操平等的前期下,讓男人做“賢夫良父”、女人做“賢妻良母”并沒有什么錯(見《怎樣欣賞中國文學》)。也確實在這兩篇小說中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是處在平等和諧的小家庭環(huán)境中。很明顯冰心提倡和堅持的是新賢妻良母主義,她強調男女平等和諧互助,這反而是和后女權主義所倡導的平等和諧合作的觀念不謀而合,放在現(xiàn)今這一新的歷史條件看,無疑是有著積極的進步意義。
冰心雖然理想化地提出新賢妻良母主義,但她能直面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處境及遭遇,對自己所倡導的主張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暴露的問題也是有著諸多的思考的。
在《兩個家庭》中,冰心充滿美好希望地認為相夫教子間接造福于社會是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之一,但到了小說《秋雨秋風愁煞人》中,我們能明顯地感到作者對于自己以往的觀點有了一定的修正。女學生云英才貌雙全,在父母的安排下要嫁到有權有勢的封建大家庭中去,這個性情柔順的女孩子一開始還抱著天真善良的想法,想通過家政去整頓改造那個黑暗的大家庭,但云英的努力都一一歸于失敗,她勸未來的丈夫去學新知識,但他卻積痼太深,眼光太淺,難以被勸化,她關心他們家十幾個弟妹的教育,希望慢慢地將新知識灌輸進他們的小腦子里,但他們對于“科學游戲”的興味遠不如聽戲游玩,她的苦心又付諸東流,更要命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卷入了他們家奢靡的生活漩渦中……云英的遭遇表明了冰心在認識上的逐步成熟——面對這樣的家庭境況,“相夫教子”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讓女性通過家政去改造家庭成員去間接造福于社會,這實在不是一條明智之路。
即使是面對新式的小家庭,新賢妻良母主義能否得以真正實施,處于創(chuàng)作中期的冰心對此也有了新的思考。在《我最尊敬體貼她們》中冰心以男子“我”的眼光來看待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對夫婦。這對夫婦同在一個機關里面辦事(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還高),作為朋友的“我”去他們家做客,假如飯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嘩吵鬧,做丈夫的就會以責備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卻以抱歉的眼光來看我們兩個,此時作者借“我”的心理活動表達了對現(xiàn)實家庭生活中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強烈不滿——“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樣,一天坐八小時的辦公室嗎?——我不是說一天坐八小時的辦公室,請客時就應當飯生菜不熟,不過至少他們應當以抱歉的眼光對看,或者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這責任完全推給太太的辦法,則連我這一個女性的男子,也看不過了。”?可見冰心非常清醒非常敏銳地覺察到了在這個看似新式的小家庭中所潛藏著的男權文化意識,同時也暗示了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實施新賢妻良母主義還有很多的工作需要去做。當然這段表白也進一步證明了冰心所倡導的“賢妻良母”與傳統(tǒng)婦德在本質上的分野,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者鮮明的“性別意識”和爭取男女平等的女權主義思想。
在早期的《兩個家庭》中冰心認為相夫教子間接造福于社會是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之一,但到了創(chuàng)作中期,冰心在對“相夫教子”與女性自我實現(xiàn)之間的關系上已有了明顯不同的看法。
在《我的教師》中T女士是位年輕美麗負責、讓學生敬慕和愛戀的好老師,這樣的女子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她終身未嫁,不過最后在事業(yè)上她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沒有去剖析T女士放棄婚姻與事業(yè)有成之間的關系,但是如果我們聯(lián)系冰心同時期的另兩篇小說《我的鄰居》中的M太太和《我的房東》中的R小姐,也就不難理解T女士拒絕婚姻的原因了。
《我的鄰居》中的M太太是個極具才華的女子,文學天賦很高,未出嫁時父母給予了她等同于男孩般的教育甚至對于她的期望還高于男孩,但在現(xiàn)實婚姻的忙碌操勞中,她的才華無法施展。對于要實現(xiàn)自我她做了積極的嘗試和努力,她去教過書,很成功,正如她所言“學校里對于我,比對我的先生還滿意”?,但后來丈夫反對,家里小孩需要她照料,她又回到家里。回家后她又想通過寫稿去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但環(huán)境的嘈雜、小孩的牽累、稿費的低廉、家人的責難,種種現(xiàn)實困境交織在一起迫使她放棄了寫作,也放棄了對自我實現(xiàn)的努力。加之M太太不善家務,常遭家人責難,所以經(jīng)常以淚洗面,生活很不幸福。M太太的不幸似乎是多種原因促成的,比如說丈夫不夠愛她理解她、自己又不善家務、家庭經(jīng)濟條件拮據(jù)請不起更多的傭人幫忙、沒有安靜的寫作環(huán)境等等,但是如果這些不利條件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那么M太太還能成功實現(xiàn)自我嗎?
對于這樣的問題,小說《我的房東》給予了明確的回答。《我的房東》中的R小姐是個美麗睿智的老太太,寫了很多成功的作品,過著幽雅精致的上流社會生活,不過這么一個有魅力的美人卻沒有結過婚。年輕時候的她就漂亮有才華,加之出身高貴是法國外交官之女,追求者甚多,雖然其中一些人也使她動心,但她最終還是拒絕了。她拒絕婚姻是因為在她看來婚姻生活與女性自我實現(xiàn)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首先是女性天性愛孩子,喜歡有一個完美的家庭,這樣女性就會很快樂地消失在里面;其次,家庭生活于女性事業(yè)不利,即使物質條件再好,仆婢成群,自己還是會被家庭生活牽扯精力,就如她的母親最后都沒能顧及到自己的繪畫和健康;再有現(xiàn)實婚姻會磨損愛情,情感細膩的女人會在沒有愛情的婚姻里受到精神情感上的傷害。冰心借R小姐之口,跳出了物質生活層面的局限,從女性天性和情感特征方面揭示了婚姻生活對于女性自我實現(xiàn)所形成的困擾,應該說這樣的見解直逼女性本體特質,很有深度很有價值。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冰心的“相夫教子”論有其特定的內涵,是新賢妻良母主義,它有別于傳統(tǒng)的“婦德”。而她對于自己早年提出的“女性相夫教子間接造福于社會是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之一”這樣的觀點也有一個不斷反思不斷修正的過程。早期的冰心因直奔理想的境界,其小說中的女性因無私奉獻和蠟燭般的自我焚滅的精神,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有女性淡漠自我的傾向,但冰心并沒有停止她的思考,尤其是30年代中期以后她的思想在不斷地發(fā)生著轉變,創(chuàng)作于1940年至1943年間收錄于《關于女人》中的諸多短篇如《我最尊敬體貼她們》《我的鄰居》《我的房東》等篇章就顯露了冰心鮮明的女性意識,她直面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深切地關注著女性的自我價值、自我實現(xiàn)問題,甚至對于世俗男女間的愛情她也有著不輸于張愛玲的深刻洞察。在《我的朋友的母親》中老太太對戰(zhàn)亂中的愛情以長途火車旅途作比,其警醒和深刻堪與張愛玲的《封鎖》相媲美。對于她的轉變,葉圣陶早已有所發(fā)現(xiàn),并給予評價,在《關于女人》中說:“冰心女士的作風改變了,她已經(jīng)舍棄她的柔細清麗,轉向著蒼勁樸茂。”?為此對于冰心的女性觀我們應該進行文本細讀并勾連她不同階段的作品來加以探討分析,我們不能只專注于她早期構筑的女性神話,我們還應看到她的不斷慎思和轉變,看到她作品中醒世啟人的人生哲思,如此我們才能準確而完整地評價冰心的女性觀。
① 卓如:《冰心全傳》(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69頁。
②④⑨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1-76頁。
③⑤⑩ 王侃:《歷史:合謀與批判——略論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版4期,第206-208頁。
⑥ 盛英:《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縱橫談》,九州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120頁。
⑦⑧?? 冰心:《謳歌母愛 關注人生:冰心小說全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6年5月第1版,第382頁,第384頁,第333頁,第398頁。
? 浦漫汀:《冰心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6月版,第1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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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衛(wèi)萍,文學碩士,蘇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公共教學部副教授,社科與藝術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