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茶花女命運之比較

⊙劉玉霞［云南民族大學(xué)， 昆明 650223］

東西方茶花女命運之比較

⊙劉玉霞［云南民族大學(xué)， 昆明 650223］

清末林譯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和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中的兩位女主人公馬克和李漱芳在命運上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東西方社會文化與道德的差異又使他們的愛情悲劇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

馬克 李漱芳 命運 比較

之所以將李漱芳與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相比較①，是因為兩部作品的寫作背景都處于一個社會轉(zhuǎn)型期，小仲馬《茶花女》問世的1840年正是法國反對封建波旁王朝的大革命末期，資本主義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意識、倫理道德漸入人心。1899年《巴黎茶花女遺事》在中國刊行的時候，中國社會也正處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海上花列傳》中“不僅都市的外觀在向著現(xiàn)代化模式建構(gòu)，而且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在發(fā)生深刻的變異”②。同時，兩個女主人公在身世命運上又有著很大的相似性。張愛玲將李漱芳與茶花女相比較后，在《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中曾有“李漱芳這位東方茶花女”這樣的表述，③對她們的相似點表達了她的認同。《巴黎茶花女之遺事》中的馬克和《海上花列傳》中的李漱芳都出身底層，不幸墮入風(fēng)塵后，與一個青年男子生死相戀未果，最后在疾病折磨和抑郁中死去。但是細讀比較之后會發(fā)現(xiàn)，東西方的社會文化與倫理道德又使這兩個愛情悲劇存在本質(zhì)的區(qū)別。

一、墮入風(fēng)塵

說起來，兩個人墮入風(fēng)塵的最根本原因是為了擺脫經(jīng)濟的困境，“在各種賣淫的原因中，最重要的就是失業(yè)和低收入所引起的貧困”④。她們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都不好，馬克是貧苦的鄉(xiāng)下姑娘，從家里出來謀生，為生活所迫進入巴黎的名利場，因為絕代的美貌而很快成為高級交際花。不過，馬克更看重別人對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愛。從她死后其“女姊屏居鄉(xiāng)曲，一旦驟得巨資，若出意表矣”這一事件可以看出，她身邊的關(guān)愛溫暖匱乏。雖然亞猛一度非常關(guān)心她、愛她，但他的沖動與任性又時常使她陷入孤獨與絕望，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使她更加孤苦無助，只有于舒里著巴陪伴在她身邊。李漱芳的生母因為貪財重利，所以帶著親生女兒開堂子做生意，主要目的是斂財。1843年上海正式開放成為通商口岸后⑤，“上海青樓之盛，甲于天下”，“其娼妓業(yè)與工商業(yè)有駢進之勢。”⑥“酒樓、劇院、書場、妓院、煙館、賭場、茶館……消費娛樂業(yè)就如雨后春筍般地興旺起來，而且是越高級越好。這些都是商業(yè)機器運轉(zhuǎn)中的高級潤滑劑。上海這個‘萬商之海’的社交中的‘炫耀式消費’是客觀的時尚需求”⑦，因此開堂子做生意是被人們認可的致富方式之一。李漱芳作為親生女兒隨母親吃把勢飯，雖然婚姻受挫，卻有隨時隨地來自母親、兄弟、養(yǎng)妹和陶玉甫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享有家庭的溫暖，這一點是馬克所不能比的。

二、獲得愛情

兩個人都是被男方的真情所打動，收獲了珍貴的愛情。對馬克而言，其“向病時，乃三禮拜之久，無一車一馬及吾闥者”，只有亞猛在馬克咯血的時候表現(xiàn)出巨大的憐憫和情緒的激動，盡管亞猛只是個做青春夢的窮小子，但他的真誠卻消融了馬克內(nèi)心的堅冰。對于教坊中的相好來說，“就勿曾見歇俚哚個要好，說勿出描勿出哚！”可以說，在教坊里“李漱芳和陶玉甫那樣強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沒有的”⑧。李漱芳從做陶玉甫開始，再沒有過第二個客人，陶玉甫愿意娶她為大老母，這令她十分看重這份感情。

不同的是，馬克雖然紅極一時，卻一直處在感情的荒漠中，本來想通過老公爵的關(guān)愛使自己振作起來，后來卻發(fā)現(xiàn)“公爵老矣，何足慰我”，遇到亞猛后，初定情時，她要求亞猛具備三種品質(zhì)，即“信我聽我親我者，方以身許之”。后來亞猛因為自己的絕交信而乞求她的原諒時她再次強調(diào)：“不圖今日得子年青心赤，則不能不以我哀窘之深，思念之篤，意中虛構(gòu)之知己，移而就諸亞猛之身。”馬克在這里構(gòu)建的是自己心目中的愛人，追求的是自己理想中的愛人，更注重自己的感受，所以說，馬克對自己幸福的個性化追求目標是十分明確的。李漱芳沒有馬克那么獨立張揚的個性，她是一個自尊倔強的中國女性，只是她身處教坊，她與一般的中國女性的不同之處在于，她“以把自己作為客體交給男性的女性氣質(zhì)為起點，逐漸達到了主體地位”，她“不但像男人那樣謀生，而且出現(xiàn)在幾乎只屬于男性的圈子里”，她的“言談舉止是自由的，所以能夠獲得極為罕見的智力知識”⑨，教坊閱歷使李漱芳追求婚姻的目標很明確。同時又由于“男人在經(jīng)濟生活中的特權(quán)位置”，“女人在看待自己和作出選擇時，不是根據(jù)她的真實本性，而是根據(jù)男人對她的規(guī)定”⑩。李漱芳在這份感情中的處境又是被動的，陶玉甫對她的感情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變數(shù)，這種潛在的可能使她要維系這份感情就得更多地委屈自己。同為歡場女子，馬克在感情中仍保持著可貴的自我，沒有自我寧愿毀滅，從不委屈自己，因此她會拒絕伯爵的慷慨與殷勤、老公爵帶有強制性和監(jiān)視性的贈與，所以他們的愛情更本質(zhì)也更純粹。而李漱芳則帶有很典型的中國女性的氣質(zhì)，即使心有不甘，不過面對現(xiàn)實會委屈自己，自我更多地向功利性婚姻目標屈從，所以他們的愛情更像是男性享有的一種特權(quán)。

三、爭取婚姻

不論是馬克和亞猛，還是李漱芳和陶玉甫，他們的婚約社會輿論都是不支持的。對馬克而言，大家認為她就是靠有錢男人的供養(yǎng)才能生活的女人，不應(yīng)該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配唐尤其這樣認為。亞猛父親對他們婚姻的態(tài)度代表著社會正統(tǒng)價值觀，畢竟“婚姻不止是一個性愛的結(jié)合”?。對李漱芳而言，社會對她的定位十分明確，陶玉甫的“叔伯、哥嫂、姨夫、娘舅幾花親眷才勿許”，“場面下勿來”。“在中國婚姻講究門當(dāng)戶對。人們是在與其他家庭成員的關(guān)系中尋找親密行為的。”?正室的選擇必須門當(dāng)戶對，這樣才能對外很好地反映這個家族在社會上的地位和聲譽，對內(nèi)維護家族的倫常秩序，并在其中占有自己的一個地位。因此，在更看重血緣人倫關(guān)系的中國社會里，陶玉甫與李漱芳的美好訴求只能停留在愿望層面。

具體地說，馬克和李漱芳在爭取婚姻的動機和意義方面都有較大的差異。

在動機方面，馬克是為愛情而婚姻，李漱芳是為婚姻而婚姻。馬克的動機與西方“個人主義—集體主義文化”背景相一致，“很多西方文化的觀點將個人都作為獨立的有價值的和獨一無二的個體。”“個人主義強調(diào)個人的目標要高于集體的、社會的目標和利益。”?馬克選擇和亞猛一起生活最重要的原因是出于愛的需要。當(dāng)配唐說老公爵要求馬克放棄亞猛才可資助她時，馬克的回絕是“亞猛不可負也。自知必敗，然不能剜吾心而置之”。李漱芳不同，和陶玉甫的長期同居生活在她的心中并不具備太多的倫理意義，她清醒地認識到只有通過婚姻她才能被納入家庭倫理秩序，得到名分和相對穩(wěn)定體面的生活，獲得相應(yīng)的尊重和個人權(quán)利。雖然“合法妻子作為已婚女人是受壓迫的，作為一個人卻是受尊重的；這種尊重正在開始明顯地牽制著壓迫。而只要不給予妓女以個人權(quán)利，在她身上就會立刻集中表現(xiàn)出女性奴隸地位的所有形式”?。所以李漱芳寧愿做一個在家庭中受壓迫的人，也不愿在外做風(fēng)光的奴隸。況且在當(dāng)時一夫多妻的中國社會中，大老母在家庭中的地位最高，個人權(quán)利也最大。

兩個人追求婚姻的意義也存在差異，與李漱芳為婚姻而放棄愛情相比，馬克為愛情而放棄婚姻，可以說情感境界更高。馬克與亞猛的婚約是他們感情的共同訴求，面對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壓力，兩個人都沒有退縮，亞猛拒絕父命，馬克則“自力洗滌”以對亞猛。她最終放棄婚姻不是因為懼怕輿論，而是想讓亞猛的家人擁有名譽與幸福，同時證明自己的“心志”，這是一種更高境界上的愛。在某種程度上，李漱芳和陶玉甫兩個人都更愛自己。由于極度自卑造成的極度自尊，不能以正室的身份嫁入陶家使李漱芳至死都不甘心。陶玉甫對家族兄長的依賴則使他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婚姻訴求。他們對婚姻的訴求有過短暫的共鳴，最終只能在無奈中維持這份感情。

四、婚約失敗

表面上看，馬克與李漱芳的婚姻愿望都遭到了來自男方家長的反對，最后都沒能如愿地嫁給自己心愛的人，都在自戕自虐和肺病的折磨中抑郁而死。從本質(zhì)上看，她們的婚姻都是因為妓女的身份而夭折，這是促使她們走向死亡的根本原因。現(xiàn)代社會認為妓女是不潔的，對她們根本沒有尊重的義務(wù)，她們提供的是快感，作為男性性的享用品“其實被降到一個物的水平上”。?男性在與妓女的狂歡中可以使自己壓抑的欲望得到釋放，但與妓女在婚姻上的結(jié)合則會玷污家族的聲譽，甚至給自己和家族帶來不幸。同時，世俗和父母往往把性和婚姻分開看，惟有合法的婚姻形式及最終的生育才是可接受的，婚外的性往往被視為不理智的放任的縱欲行為，而婚姻中的性則有著自己自然的形式和理性目的。因此會把男子在外結(jié)交的情人視為男子年輕時的放任沖動與不諳世事，與男子情投意合的歡場女性則只能做他們的性伙伴，豐富他們的社會閱歷。

不過，她們婚約的失敗還有著更深層的文化動因。

馬克婚約的失敗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宗教喚起了她崇高而圣潔的感情。這種宗教喚醒是以亞猛父親的介入為契機的。在此之前，馬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行為是有罪的，亞猛父親對她愛情的肯定和他慈父般的態(tài)度，使馬克意識到她不僅要得到愛情婚姻，更渴望社會的認同和尊敬，“亦甚樂得此老一日之譽，知吾心志之正也。異日果驗吾能保全其子，且使其女遙領(lǐng)吾相全之心，吾何樂如之！”于是“此慷慨激烈之心，勃然發(fā)動”，決定放棄小愛來成就圣潔的大愛，以贖其罪。二是她必須信守宗教誓言。馬克“立誓不累公子”，這種起誓有著很純粹的宗教含義，違背誓言就意味著對主的背叛與玷污，它有著極神圣的權(quán)威性。她“幾欲吐其實”，但通過“日夜禱天”，助其“自持之力”，最終將誓言堅守下來，表現(xiàn)出一個基督徒的誠信與堅忍。馬克臨死時，教士對她的肯定是“此人生為罪人，死當(dāng)為教中人矣”，“因思上帝茍知其人生時善念，迨死必引赴天上矣”。可以說，懺悔、殉難式的犧牲與自我救贖是馬克人格的一大亮點，從最初的縱欲與奢靡，到對這種生活的徹悟與抨擊，她最終使自己成為了一個圣潔的基督徒。三是過于自我的性格。性格決定命運，馬克對自我過分地堅守與信任導(dǎo)致了他們感情的悲劇結(jié)局。事前馬克決定單獨見亞猛的父親，見面后又因為必須信守誓言而無法說出真相。可以看出，馬克是一個極自我的女性，她堅持由自己來處理與自己相關(guān)的事務(wù)，而且認為能夠處理得很好。從高額債務(wù)到與亞猛父親的會面，再到她對兩個人感情的控制與決斷，使亞猛一直只能被動的服從，最后對她產(chǎn)生了很深的誤會，直到她臨終才得知真相。

李漱芳求婚而不得的原因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由于陶家對她身份的否定，另一方面由于李漱芳外弱內(nèi)強的性格。李漱芳個性十分要強，始終為自己不平，“為仔俚自家本底子勿情愿做倌人，故歇做末賽過勿曾做，倒才說俚是個倌人，俚自家也阿好說‘我勿是倌人’？實概一氣末，就氣出個病。”“從人格方面看，感情從個體轉(zhuǎn)向關(guān)系，且又受到一番規(guī)定之后，只能使中國人要比西方人更為在乎他人對自己行為的看法和評價。”?她的自尊使她嫁人從良無限期地被擱置了起來。可以說，過分在乎家人、社會對自己行為的看法與評價，無力堅持自己的愛情是陶玉甫和李漱芳的共同問題。

五、生命消逝

兩個美麗的女性最終都香消玉殞。馬克的生命意識在訣別亞猛之后迅速枯萎。“如果主人公戰(zhàn)勝了心靈的自然愛好而有利于道德法則，那么幸福就永別了，生命的歡樂和魅力也永別了！他變成了行尸走肉。”?與亞猛的相識相戀使她重溫了人性和生活的美好，但重返毫無人情味與溫暖的名利場，只會令其“早早戕其身，以求速死”。加之亞猛不明真相的刺激和打擊，使她的肺病更加嚴重。可以說，她生命的消逝伴隨著巨大的情感失意與有苦難言的痛苦，同時也有自贖后的崇高與生命價值得到升華后的悲壯之美。李漱芳的生命意識可以說有一個從朦朧到清晰的過程，起初她的生命意識僅停留在生存意識的層面上，所以她會答應(yīng)母親做生意。遇到陶玉甫后，她對生活有了新的個人化的要求，希望通過婚姻成為受尊重的女性，并努力為之爭取奮斗，這是她生命意識最強烈的階段。但是天不遂人愿，陶玉甫無法實現(xiàn)她的愿望，伴隨著巨大的情感失意，她與綱常倫理較真生氣的成分越來越大。死前，她唯一的愿望是她死后“把浣芳就娶了回去，就像是娶了”她自己，這種替代性嫁娶的要求折射的是李漱芳未做成大老母的遺憾。

六、身后情人的表現(xiàn)

她們死后情人都回歸了自己的家庭，并且都將迎來自己的新生活。亞猛在“我”的陪同下回到了C城父親家里。流連于教坊則成為陶玉甫生意應(yīng)酬的一部分。

不同的是，亞猛在完成了對馬克的贖罪后才回歸家庭。首先亞猛找“余”討回了詩集《漫郎攝實戈》，去墓地掃墓，吩咐園丁隨時為她更換新鮮的茶花，然后又為她買了一塊永久的墓地，尋其姊允其遷墳，最后，在為她安排好了一切以后，“遂約余同行”，他的心靈因為對馬克的懺悔與贖罪而“漸忘其悲哽之心”。懺悔與贖罪為亞猛提供了精神上的出路，使他確認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赦免和救贖，平靜地看待他和馬克的這段感情。

與亞猛不同，陶玉甫是當(dāng)?shù)氐母患夜樱鋈虢谭皇钱?dāng)時非常正常的商業(yè)社交行為，而且男性在教坊“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對陶玉甫這樣對愛情抱著浪漫主義理想的年輕人而言，愛情理想與情感沖動很容易迅速地被倫理禮教所打壓，他也很快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乖順和馴服，把教坊視為商業(yè)經(jīng)驗和人生閱歷的獲取地，以無奈和沉默面對李漱芳的婚姻要求。對李漱芳的死陶玉甫的愧疚多于遺憾。遺憾少是因為只要李漱芳肯做妾，他們就可以結(jié)婚。而愧疚多則是因為他應(yīng)允李漱芳做大老母而不成，使她積郁成疾，由病而逝。所以，朱藹人贊同陶玉甫待李浣芳大點后收房時，陶玉甫堅決反對，認為“作孽末就作仔一轉(zhuǎn)，難定歸勿作孽個哉！”只愿將其“算仔我干囡仵，我搭俚撥仔人家嫁出去”。堅決不愿再做出婚姻承諾。他把李漱芳的葬禮辦得異常隆重，用楠木、鳳冠霞帔等昂貴的葬禮用品來緩釋他對李漱芳內(nèi)心的愧疚。今后，他也會奉父母之命結(jié)婚，但更多的是完成他在倫理綱常中的使命。

成書于1840年的小仲馬《茶花女》在半個世紀后，于1899年（素隱書屋刊本行世）由林紓譯介給了中國讀者，從此一躍成為風(fēng)靡不衰的佳篇名作，對清末的小說產(chǎn)生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影響。彼時其風(fēng)靡主要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它反映了來自歐洲的現(xiàn)代觀念。突出的是男女平等觀念，男女平等的愛情觀尤為激動人心。馬克與亞猛的感情具有強烈的排他性，這與中國以男性為中心、一夫多妻、男尊女卑的關(guān)系形成鮮明對比。亞猛對馬克無條件的尊重甚至順從是中國男子所不具備的人格魅力。馬克雖為高級交際花，但她也有與他人一樣的尊嚴，人格獨立，個性自由，可以毫不猶豫地拒絕自己不愛的人。面對亞猛父親的責(zé)問時，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在經(jīng)濟上她是獨立的，與亞猛是平等的。

二是小說“以華文之典料，寫歐人之性情”?。西方再現(xiàn)代的觀念也要通過本土化的表達方式才能得到有效的闡釋和傳遞，通過林紓的古雅文筆，從馬克形象、小說的措辭到內(nèi)容觀念都得到了恰切的反映和闡釋，因此才成就了《茶花女》在中國的成名與流傳。因為在彼時，白話文運動尚處于初期，絕大多數(shù)讀者仍習(xí)慣于閱讀文言文，“新文學(xué)的市場，幾乎完全只限于新式知識階級——歐化的知識階級”?。其次是小說中歐人的觀念與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存在不同程度的契合。馬克與亞猛在中國讀者心中是一對才子佳人，馬克不僅忠貞，而且能夠為亞猛的家族利益和榮譽自我犧牲，這與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衡量人的標準相一致，因此馬克的自我犧牲引發(fā)了中國讀者強烈的共鳴，并贏得了對她的激賞和同情。第三是馬克與亞猛的愛情以悲劇告終。他們的悲劇給喜歡大團圓粉飾與安慰的中國讀者以沉重的打擊，將中國人一直回避的問題直接提出來，逼迫中國讀者面對他們的悲劇，并與自身的悲劇性存在比較，從而引發(fā)強烈的共鳴。

《海上花列傳》初作于1891年，1894年出版。歸結(jié)起來，不能流行，一是因為用蘇白寫成，二是風(fēng)格過于平淡，三是所用閃藏之法和當(dāng)時通俗小說取悅讀者的路子相悖。雖然它在接受史上歷經(jīng)沉浮，但它仍獲得了魯迅、劉半農(nóng)、胡適、張愛玲等數(shù)位大家對它極高的評價，張愛玲對它的翻譯推廣更是用心良苦。20世紀以來人們對它的閱讀接受和研究日益成熟和活躍，如王德威、陳思和、謝慶立、章培恒等人的研究。?因此，雖然它當(dāng)年不如《巴黎茶花女遺事》那么風(fēng)靡和影響巨大，但它的文學(xué)成就并不遜色。

將這兩部文學(xué)名著中身份相同、命運相近的兩個女性加以比較后不難發(fā)現(xiàn)，凄美的愛情使兩位女主人公獨具魅力，不過，馬克在與亞猛愛情中實現(xiàn)了自我人格的升華。李漱芳在與陶玉甫的相處中盡管目標功利，無法擺脫倌人與恩客之間依附與被依附的關(guān)系，但雙方又有著純粹的感情訴求，是教坊中罕有的愛情。

① 本文所用版本：[法]小仲馬：《巴黎茶花女之遺事》，林紓、王壽昌譯，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版；（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齊魯書社2008年版。

② 范伯群：《〈海上花列傳〉:現(xiàn)代通俗小說開山之作》，《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6年第3期，第1頁。

③ 張愛玲注譯：《海上花落·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19頁。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08頁。

⑤ 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1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

⑥ 王書奴：《中國娼妓史》，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05頁。

⑦ 湯哲聲：《流行百年·建立生態(tài)平衡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觀》，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

⑧ 張愛玲注譯：《海上花落》，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19頁。

⑨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17頁。

⑩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頁。

? [英]靄理士：《性心理學(xué)》，潘光旦譯注，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378頁。

? [美]珍妮特·S·海德、約翰·D·德拉馬特：《人類的性存在》，賀嶺峰等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384頁。

? [美]珍妮特·S·海德、約翰·D·德拉馬特：《人類的性存在》，賀嶺峰等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384頁。

?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07頁。

?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15頁。

? 周曉紅：《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xué)》，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55頁。

? 別林斯基：《文學(xué)的幻想》，滿濤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頁。

? 張愛玲注譯：《海上花落·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21頁。

? 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頁。

? 瞿秋白：《亂彈及其它·鬼門關(guān)以外的戰(zhàn)爭》，東北書店1946年版，第128頁。

? 白雪梅：《〈海上花列傳〉研究綜述》，《宜春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2月第1期，第127-129頁；馬利亞：《二十世紀〈海上花列傳〉研究綜述》，《安徽文學(xué)》2007年第6期，第1-2頁。

作 者：劉玉霞，云南民族大學(xué)副教授，碩導(dǎo)，文學(xué)博士。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