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孫紹振
情景之真實、變異和相生
/[福建]孫紹振
古典詩歌欣賞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情景上,作為核心范疇,很有中國特色,英語、俄語詩歌理論罕見有把情景看得這么關鍵的。這可能由于西方詩歌的基本表現手段并不是觸景生情,而是直接抒情,他們遇到的是抒情與理念的矛盾,理性過甚則扼殺抒情。玄學派詩人和浪漫主義詩人長于激情(passion),邏輯越極端越片面,表現感情的效果越強烈,是故其經典之作以情理交融取勝。他們的詩學理論中幾乎沒有情與景(特別是自然風景)交融的觀念。我們古典詩論這樣重視情景的關系,表面上看,是由于詩歌往往作為現場交往的手段,自然景觀和人事關系都在現場引發,現場感決定了觸景生情和即景抒情。往深處探索,這里似乎還有和中國的繪畫一樣的美學原則,那就是把重點放在人和自然的和諧上,在天人合一深厚的基礎上,建構出情景交融的“意境的詩學范疇”。
當然,中國詩歌的歷史發展是豐富多元的,直接抒情在中國古典詩歌傳統中也是源遠流長的。《詩經》中如“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等,比比皆是,但淹沒在現場情景互動的詩歌之中。直接抒情的詩歌到了屈原時代可以說已經獨立發展起來。《離騷》就是一首直接抒情的長篇政治詩,這個傳統到了漢魏建安仍然是很強大的。《古詩十九首》和曹操的杰作一樣,基本上是直接抒情的。從歷史淵源來說,比之觸景生情的詩歌,直接抒情有更為深厚的經典傳統。即景生情、情景交融的詩學似乎從《詩經》的“賦”中演化而來,伴隨著絕句、律詩的定型,構成了完整的抒情模式,爾后還決定了詞別無選擇的追隨。但是,直接抒情的傳統并未因而斷絕,即使在絕句、律詩成熟以后,直接抒情的詩仍然在古風歌行體詩歌中蓬勃發展,其經典之作在藝術水準上與近體詩可謂相得益彰。詩評家往往給予比近體詩更高的評價。雖然如此,絕大部分的詩話和詞話所論及的卻是律詩、絕句和詞,也許律詩和絕句到了宋代以后,成為古典詩歌藝術最常見的模式——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現場感。
現場感的“感”,一方面指所感對象是景物,另一方面指所感主體是人情。漢語的“情感”一詞比之英語的feeling和emotion內涵都要深邃,feeling偏于表層感知,emotion偏于情緒,二者在詞義上互不相干。而情、感則不但相連,而且隱含著內在聯系:因情而感,因感生情,感與情互動而互生。情感這個詞由于反復使用,習以為常,聯想陷于自動化而變得老化,情感互動的意味埋藏到潛意識里去了,造成了對情感互動意味的麻木,感而不覺其情了。不但一般人如此,就是很有學問的人士也未能免俗。(唐)劉知幾曰:“今俗文士,謂鳥鳴為啼,花發為笑。花之與鳥,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無喜怒,不知哀樂,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猶善笑,其智不如鳥,鳥猶善啼,可謂之讜言者哉?”(《史通·雜說上》卷十六)這個在史學的敘述語言上很有修養、很有見地的歷史學者,太拘守于史家的實錄精神了,以至于對“鳥啼”、“花笑”都不能理解。這種把情與感絕對割裂開來的觀念并非史家外行所獨有,宋詩話家范晞文,也承認有時“情景相觸而莫分也”,但是,否認其為規律性現象,到具體分析文本時,又往往把律詩對仗句的情景做機械分割為“上聯景,下聯情”、“上聯情,下聯景”之類。(《對床夜語》卷二)
個中原因,可能在于中國傳統的詩學理念中片面強調真和實,不免將之推向極端。(元)陳繹曾說《古詩十九首》的好處就在一個“真”字上。“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至情。”陶淵明的詩就好在“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詩譜》)。用這樣簡單的觀念,闡釋無比復雜的詩歌,牽強附會是必然的。至于機械地又把“真”和“實”聯系在一起,就更加僵化了。在這一點上,連王夫之也未能免俗。他在頗具經典性的《姜齋詩話》中雖然也承認情對景的重要性,但是,卻把景釘死在“實”,也就是現場感上:“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踰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得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出乎?”這就把景觀的“真”變成了現場親歷的“實”。這種簡單的、機械的真實觀造成了麗彩競繁,極雕鏤藻繪之工的風氣,遂使宮體詩的卑格和詠物詩的匠氣陰魂千年不散,甚至在詩歌中消亡以后,在小說中,乃至經典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中的場景人物的靜態描繪中,仍然大量借尸還魂。
對這個理論上的偏頗,許多詩評家們長期含而混之,與之和平共處。只有(清)黃生在《一木堂詩麈·詩家淺說》(卷一)中提出挑戰:“詩家寫有景之景不難,所難者寫無景之景。此亦唯老杜饒為之,如‘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寫初月易落之景……寫花事既罷之景,偏從無月無花處著筆,后人正難措手耳。”黃生提出的“無景之景”非常警策,在理論上可以說是橫空出世。有景之景,寫五官直接感知,由情緒而產生變異感,這是常規現象,而黃生提出“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顯示的不是變異感,而是持續性的不變之感。更雄辯的是,他說寫有景之景,寫花、寫月不難著筆,然而,從無花無月處寫,亦可以產生感人的效果。可惜的是,無景之景在理論上的重大價值卻被他糟糕的例子淹沒了。其實只要舉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就足夠說明無景之景: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臨之常格往往求情景交融,所感依于所見,但是,出格的登臨卻以“無景之景”見長,所感依于兩個“不見”。把立意的焦點定在“不見”上,并非偶然,樂府雜曲歌詞中有“獨不見”為題者,歌行中有“君不見”為起興者,“無景之景”乃不見之見,變不見為見者,情也。情不可見,以可見之景而顯,卻不如不見之更深。陳子昂不見古人黃金臺,怨也,不見后來者,時不待人,迫于生命之大限,怨之極乃愴然涕下。如實見黃金臺,怨不至極,何至于淚下?李白《獨不見》:“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終然獨不見,流淚空自知。”歐陽修《生查子》:“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均因不見而泣,見了就不會哭了。可惜這個非常深邃的不見之見,至今仍然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甚至詞學大家如唐圭璋先生論斷蘇軾《赤壁懷古》上半片是“即景寫實”。(吳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一冊,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26頁。這個說法影響很大,至今一線教師仍然奉為圭臬。網上一篇賞析文章,一開頭就是這樣的論調:“《念奴嬌·赤壁懷古》上闋集中寫景。開頭一句‘大江東去’寫出了長江水浩浩蕩蕩,滔滔不絕,東奔大海。場面宏大,氣勢奔放。接著集中寫赤壁古戰場之景。先寫亂石,突兀參差,陡峭奇拔,氣勢飛動,高聳入云——仰視所見;次寫驚濤,水勢激蕩,撞擊江岸,聲若驚雷,勢若奔馬——俯視所睹;再寫浪花,由遠而近,層層疊疊,如玉似雪,奔涌而來——極目遠眺。作者大筆似椽,濃墨似潑,關景摹物,氣勢宏大,境界壯闊,飛動豪邁,雄奇壯麗,盡顯豪放派的風格。為下文英雄人物周瑜的出場做了鋪墊,起了極好的渲染襯托作用。”)其實,分析起來明顯不通,“大江東去”,“浪淘盡”,尚可言即景所見,“千古風流人物”,何能得見?強說可見,無異于活見鬼。何況,蘇軾所見之大江,并非限于長江,乃孔夫子所言“逝者”,時間也。時間不可見,不在所見之中潛隱不見,則難顯其豪杰風流之氣。“孤帆遠影碧空盡”、“山回路轉不見君”、“春在溪頭薺菜花”,妙在見中有所不見。詩家所視,臺灣詩人稱為“靈視”,心有多靈,視就有多活。具體表現為隨時間、空間而變,“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妙在此時不見,設想來日之見;“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妙在當時之不見,預想他日之相見;把靈視預存入回憶是大詩人的專利,在李商隱最為得心應手的兩句詩中:“昨夜星辰昨夜風”、“相見時難別亦難”,不見之見,見之不見,因時空而互變互生。見與不見有限,而所變之情趣無窮也。其間道理于聽覺亦同。“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從所聽之終止,轉入所見之靜止;“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從聽得心煩,變為看得發呆。“此時無聲勝有聲”,比之“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之有聲,更有千古絕唱的藝術高度。擴而大之為人的感知,知與不知相互轉化,不知常常勝于有知。李后主“夢里不知身是客”,比之清醒的“多少事,昨夜夢魂中”要深厚,“云深不知處”比之“遙指杏花村”更為高格。明明已經知道細葉為二月春風所裁出,偏偏說不知誰裁出,明明已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還要說誰知盤中餐。如此這般,皆以否定、疑問出之,比之有知更為有情而婉轉也。
從哲學范疇而言,有無之辨最為深邃,但是曲高和寡,不如賓主之分直觀。故賓主之說,比較流行。李漁反對“即景詠物之說”,堅定地指出:“詞雖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 關于如何看待律詩,吳喬更是指出:“兩聯言情,兩聯敘景,是為死法。”“蓋景多則浮泛,情多則虛薄也。”只有“順逆在境,哀樂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無施不可,是為活法”,故“情為主,景為賓也”。 (《圍爐詩話》卷一)
詩話詞話之爭訟往往流于感性,(清)喬億于此可算是佼佼者。王夫之說,宏大景觀,也是登高所見,喬億則把屈原、李白拿出來,特別是把明顯不是現場目接的“天上十二樓”(李白) 全是幻想的景觀亮出來,這就從感性上取得了優勢。此論出于感性,但不乏機智,其可貴在于理論上提出了一個與王夫之的“目接”相反的范疇“神遇”,可以說為黃生的“無景之景”尋到原因。“景有神遇,有目接。神遇者,虛擬以成辭……目接則語貴徵實。”(《劍溪說詩》卷下)這個與“目接”相對立的范疇“神遇”,顯得很有理論深度。這個“神”隱含著詩的虛擬、想象,由情而感的自由。
但是理論問題的解決,光憑這一點的機智是不夠的。“目接”是真的、實的,“神遇”則是想象的,不是真的,不是實的,有可能是虛假的,其感染力從何而來呢?早在明朝,謝榛就提出與寫實相對的“寫虛”:“寫景述事,宜實而不泥乎實。有實用而害于詩者,有虛用而無害于詩者。”詩人的功夫就是在虛實之間“權衡”。實際上就是說寫實與寫虛的對立并不是僵化凝固的,而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他舉出貫休的詩,“‘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景實而無趣”。而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景虛而有味”。(《四溟詩話》卷一)
在漢語中,實和真是天然地聯系在一起的,而虛則和假聯系在一起。怎樣才避免由虛而假,達到由虛而真呢?元好問曾經提出,虛不要緊,只要虛得誠就是根本。“何謂本?誠是也……故由心而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也。”(《元好問詩話》)“由心而誠”還是不到位。實際上,詩人無不自以為是誠心而發,可是事實上,假詩還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喬億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有了突破。這個突破首先在理論范疇上。一般詩話詞話,大都從鑒賞學出發,將詩詞作為成品來欣賞,而喬億卻從創作論出發,把問題回歸到創作過程的矛盾中去:“景物萬狀,前人鉤致無遺,稱詩于今日大難。”喬億的杰出就在從創作過程、從難度的克服來展開論述:景觀萬象已經給前人寫光了,“無遺”了。經典的、權威的、流行的詩語,已經充滿了心理空間。怎樣才能再虛而不假,虛而入誠呢?喬億的深刻之處在于提出“同題而異趣”,也就是同景而異趣。“節序同,景物同”,景觀相同,是有風險的。如果以景之真為準,則千人一面,如果以權威、流行之誠為準,則于人為真誠,于我為虛偽。真誠不是公共的,因為“人心故自不同”。 他提出“唯句中有我在,斯同題而異趣矣”。自我是私有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找到自我就是找到與他人之心的不同,“以不同接所同,斯同亦不同,而詩文之用無窮焉”。(《劍溪說詩》卷下)只要找到自我心與人之“不同”,即使面對節序景物之“同”,則矛盾只要能轉化,“斯同亦不同”,詩文就也有無窮的不同。
詩詞創作論傾向最可貴的進展,就是不把感官功能局限在對外部信息的被動接受上,而是強調主體(自我、心靈)對外部景觀的同化和變異上。劉勰早在《文心雕龍》中就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人的感官并不完全是被動接受外部信息,同時也激發出情感,作用于感知。在實用性散文中,主觀情感作用是要抑制的,而在詩歌中,這種情感作用則是要給以自由飛翔的天地的。對這主客體在創作過程中的交互作用,晚清朱庭珍的說法就把創作論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他反對當時流行的一些教條式的操作法程,如:“某聯宜實,某聯宜虛,何處寫景,何處言情,虛實情景,各自為對之常格恒法。”他說:“夫律詩千態百變,誠不外情景虛實二端。然在大作手,則一以貫之,無情景虛實之可執也。”他的“大作手”不但是主體情致對景觀的驅遣,而且是對自我情感的駕馭,更是對形式規范的控制。他的指導思想,是以情為主,為主就是駕馭,選擇、同化、變形、變質,固然不可脫離外物,但不為外物所役;固然不能沒有法度,但不為法度所制。他引用禪宗六祖慧能語曰:“人轉《法華》,勿為《法華》所轉。”他的境界是“寫景,或情在景中,或情在言外。寫情,或情中有景,或景從情生。斷未有無情之景,無景之情也。又或不必言情而情更深,不必寫景而景畢現,相生相融,化成一片。情即是景,景即是情”。而“虛實”更是“無一定”之法,全在“妙悟”,以不“著跡最上乘功用”。這里,除了“斷未有……無景之情也”有些脫離創作實踐以外,他對主客之真誠、情景之虛實、形式法度之有意無意,達到不著痕跡,自然、自由的和諧等的認識,是很精深,很自由的。“使情景虛實各得其真可也,使各逞其變可也,使互相為用可也,使失其本意而反從吾意所用,亦可也。”(《筱園詩話》卷一)這里強調的是,對法度的不拘一格,各逞其變,真是出神入化,得心應手,透徹玲瓏,神與法游,法我兩忘。其精微之妙達到嚴羽的理想中那種沒有形可分跡的境界。
超越了鑒賞論,進入了創作論,朱庭珍的闡釋,不但深邃而且生動。其實比之王國維后來很權威的一些說法,如“一切景語皆情語”說、“境界”說、“隔”和“不隔”之說,不乏可比之處。
朱光潛20世紀早期在《文藝心理學》第三章說到景觀與人的矛盾和轉化,歸結為西方文藝心理學上的“移情”:“大地山河以及風云星斗原來都是死板的東西,我們往往覺得它們有情感,有生命,有動作,這都是移情作用的結果……詩文的妙處往往都從移情作用得來。例如‘菊殘猶有傲霜枝’句的‘傲’,‘云破月來花弄影’句的‘弄’,‘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句的‘清苦’和‘商略’……都是原文的精彩所在,也都是移情作用的實例……在聚精會神的觀照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復回流。有時物的情趣隨我的情趣而定,例如自己在歡喜時,大地山河都隨著揚眉帶笑,自己在悲傷時,風云花鳥都隨著黯淡愁苦……物我交感,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互相回還震蕩,全賴移情作用。”在詩話詞話漫長的欣賞和創作的歷史過程中,情景衍生出:賓主、有無、虛實,真偽、我與非我成套的觀念。和這么豐厚的系統相比起來,立普斯的移情,充其量不過是說明了情主導景而已,不能不說顯得貧困。而朱光潛先生雖然有開山之功,然拘于“傲”、“弄”、“商略”等詞語,不能不給人以單薄之感。蓋其原因就在于文藝心理學、鑒賞論,總是滿足于對現成作品的解釋,不能不徘徊在創作過程之外。
作 者: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 輯:張樂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