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林 霆
一只蒼蠅引發的心理劇
——評湯吉夫的短篇小說《從早到晚》
/[天津]林 霆
最初讀到這篇小說時,我仿佛被一種黏稠的東西所攫住。在它平淡的情節和熨帖自然的意識流背后,有種略帶滄桑感的力量,將人深深震撼。以致今天再次讀到它時,覺得它就像一位故人,還一直站在上次見面的地方。
小說的情節其實很簡單,如果從主題學的角度來看,《從早到晚》無非就是在表達一個空巢老人的孤獨感。對于一個漸入晚境的作家來說,書寫一種感同身受的人生經驗其實并非難事;但是,作為一個已然存在的社會問題,而這問題又被各種媒介連篇累牘地討論過,此時,作家能做什么?小說又能做什么,以使得它不同于各種簡單的討論、呼吁和倡議?也就是說,在介入各種社會現象、社會熱點問題時,小說如何區別于其他媒介方式?小說的獨特魅力又在哪里?
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一種藝術。如果進一步追問:難道新聞不也號稱是一種“媒體藝術”嗎?我們可以進一步補充為:小說是一種形式化的藝術,形式本身即藝術。小說必須對人的種種存在——體現為小說的素材——進行審美的組織,它應該通過自己或綿密或疏朗的針腳,或緊實或松軟的肌理來實現小說意義的表達。小說的形式就是意義,而非僅僅其所傳達的“內容”。正是因為可以破解形式密碼背后的意義,小說敘事學才具有真實的價值。從《從早到晚》中,可以觀察一篇小說如何表達和生成意義。
就小說所傳達的內容來看,作家已經對人物的生活及其事件進行了精心的選擇。時間上,選擇了女兒和小外孫應該到訪的日子。我們姑且把它稱為“這一天”。這一天,親人們應該到來。但是,她等了一整天,除了一只騷擾她的蒼蠅以外,誰都沒有來。就小說中所呈現的事件而言,在這一天的等待中,她先后吃了三頓飯,看了早中晚三份報紙。如果小說僅此而已,那么它就失去了能夠表達意義的情節。“情節”是什么意思?在敘事學上,情節雖然也是對事件的敘述,但更側重在因果關系上。英國小說家福斯特曾說:“‘國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國王死了,王后也傷心而死’則是情節。”([英]愛·摩·福斯特:《小說面面觀》,蘇炳文譯,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小說家不僅僅是講故事的人,更是為故事賦予意義的人,而情節無時無刻不在傳遞著情感的或思想的信息。這篇小說的情節集中在一只蒼蠅身上:因為最終沒有等來女兒和小外孫,她憤而追殺蒼蠅,直至將蒼蠅累死,才感到了一絲安慰和滿足——“畢竟打死了一只可惡至極的蒼蠅”。這一深富意味的情節傳達了這樣一種令人心酸的信息:一位孤獨的老人,在一只蒼蠅身上發泄著她的孤獨。
對于精通形式的小說家而言,他們很清楚意義產生于各種事件之間或清晰或混沌的因果關系中,而且,事件的因果關系必須建立在絲毫不能含糊的逼真的心理事實之上。《從早到晚》也是如此。“女兒一家未能如約到來”和“殺死蒼蠅”之間,原本是遙不相及的兩件事,如何才能在它們之間建立起讓人信服的因果關系,決定著小說的成敗。
如何表達心理真實,不同的作家會做出不同的選擇。現實主義作品會直接進行心理獨白,或者利用變化的景物來表達情緒。例如,列夫·托爾斯泰作為一位技藝高超的現實主義大師,就為我們做出了很多示范。在中篇小說《家庭幸福》中,他如此表達一位剛剛陷入愛情的少女的心理:“我順著我們所走的林蔭路往前看,我總覺得不能再往前走,仿佛前面就是世界的盡頭,這一切都已永遠凝固在自身的美妙之中。但我們一往前走,那道美麗的魔墻就分開來,讓我們過去,那里似乎也有我們熟悉的花園、樹木、小徑和枯葉。我們真的在小徑上走著,踏著一圈圈光和影,枯葉也真的在我們腳下颯颯做響,嫩葉也真的拂著我的臉。那挨著我、小心翼翼地挽著我的手臂緩緩走著的,真的是他;那在我們旁邊沙沙地走著的,也真的是卡嘉。而那漏過靜止不動的枝葉照著我們的,也真的是天上的月亮……”([俄]列夫·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文集·哥薩克》。中短篇小說1857-1863,草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年版)熟悉的景物變得如此不真實,都是因為愛情之美妙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這里,景物描寫承擔了傳達心理真實的作用。
現代主義手法則往往利用經過變形的素材,和出離現實、不符合常理的事件,甚至是荒誕不經的經歷來表達產生于現代社會的艱澀體驗和不同于傳統的生存現實。《從早到晚》選擇了后者。這篇小說最重要的藝術變形就是,在文本中建立起兩個不同的層次系統。以一只蒼蠅為銜接物,人物在兩個時空系統中自由穿梭,一個是現實中的晚年處境,一個是回憶中的往昔生活。小說的現實時間是“從早到晚”的一天,空間是老人日常生活的狹小區域。這一時空安排顯得異常逼仄,毫無詩意可言。然而這就是屬于她的生活,吃飯、睡覺、看報紙、下樓買早點、在小區散步。它像一個停滯的點,既無過去也無未來。如果沒有人物心理時空的自由轉化,小說就無法實現它不同于生活現實的審美飛躍。“蒼蠅”振動的翅膀在現在與過去之間轟鳴,讓她想起五歲那年日本人的飛機轟炸,想起了她那些逝去的親人們。她孤單生活的原因種種,便一一呈現。這樣的敘說,自然而然地填滿了老太太的過去,她不再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故事的陌生人。雖然她已白發蒼蒼,但她也年輕過、美麗過,也曾經愛過、追逐過。或者可以說,在每一個孑然一身、踽踽獨行的身影背后,都有一個不簡單的往昔。然而,俱往矣,老年孤單就如命中注定、如影隨形,她凄涼的晚境就在眼前。在兩個時空的比照下,小說完成了對于人物全部人生的敘寫,同時也在巨大的反差下強化著人物的悲劇性。
小說另一處變形是對蒼蠅的著力描寫。“那只蒼蠅很大,綠瑩瑩地像一只飽滿的碩大的綠豆粒”,“竟然挑釁似的降落在她的右耳的邊緣上,而那飛機一樣的聲音也就因此更加嘹亮”。用報紙拍打之后,“那蒼蠅似乎也受到驚嚇,從半空俯沖下來時,竟然撞到了她的額頭上”。睡醒午覺,“那只碩大的綠豆蒼蠅,正環繞著她的頭顱飛行”,“綠豆蒼蠅俯沖下來的姿勢完全像一架當年的日本飛機”。一只蒼蠅有那么重要嗎?以至于它儼然成為和老太太一樣突出的“主人公”?我甚至揣測過,《從早到晚》是一篇由“蒼蠅”這個詞語所引發的小說。為什么不可能呢?它的聲音是那么“響亮”,它的存在是那么醒目,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在現實的經歷中,一只蒼蠅有那么討厭嗎?當然沒有。這是小說的又一次變形。“蒼蠅”以它微弱的動靜,來彰顯老太太生活的絕對安靜。蒼蠅的存在,映襯著親人的缺席和人物心靈的孤獨。而它被放大的聲音,它的“巨大”存在,卻是源于一種心理事實:老人不僅害怕孤單,更怕對孤單的嘲諷。蒼蠅是知道真相的。老太太可以對鄰居撒謊說,女兒一家來過了,但是她騙不了這只蒼蠅。在她看來,孤獨是可恥的。追殺蒼蠅,是她掩蓋孤獨真相的必然手段。如果女兒一家不來,蒼蠅的命運便必死無疑。小說所有的變形都是為了還原。還原人物潛意識中的精神狀態。小說家所做的,就應該優于普通人所幻想和思考的。我甚至覺得,這樣的題材只能如此來寫。
《從早到晚》所透露出的空巢老人的無邊孤寂,或許會令不常回家看望父母的兒女們心懷歉疚,懂得父母的孤單,從而實現小說的社會價值。但我想說,那只是小說的副產品,小說的核心價值并不在于此。事實上,優秀的小說并不告誡讀者某種必須履行的職責,而是通過作家特殊的才能與天賦,讓文本局部的時空與人的完整時空角力,讓人能從宇宙時空去俯視人的悲涼、人的宿命,在人的整體性中去理解自己與他人,讓人具有更加寬容悲憫的情懷、更加從容淡定的行走姿態,也就是成為有境界的人。小說正是在讀者的審美愉悅和沉思冥想中,來確立自身的藝術品質及其嚴肅意義。
作為一位筆耕多年的小說家,湯吉夫先生的藝術探索之路讓人感佩。他們這一代作家往往受困于歷史所造就的文學“經驗的貧乏”,受困于外界環境的無形重壓,在藝術起步階段已落后了幾秒。然而正是這樣的老作家,卻對小說的形式感充滿了探索的熱情,仿佛因過度饑餓而對食物產生的貪婪。他不再滿足于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而是致力于“如何講”一個故事。在新時期小說走過多年的探索之路后,當下的小說家仍然需要對“如何講故事”或者說構造小說的形式給予足夠的重視。因為只有這樣,小說區別于其他媒介的特殊價值才能得到彰顯,小說的獨立意義才能夠進一步確立。
作 者:林霆,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