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江湖人物論（九）
—— 一百零八將中真正的俠客魯智深

/［北京］王學泰

《水滸傳》江湖人物論（九）
—— 一百零八將中真正的俠客魯智深

/［北京］王學泰

為了他人的和尚

金圣嘆讀到魯智深的故事，有段批語寫得很感人：“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水滸傳》中真正令人血脈賁張之處就是魯智深救人的故事，正如《水滸傳》電視劇主題歌所云：“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只有魯智深能夠當此品評。魯智深才是人們心中期盼的“俠”。

前面說到《水滸傳》是寫游民奮斗成功與失敗故事的，盡管小說中的英雄好漢們特別羨慕豪俠義俠，實際上一百零八將中真正能稱俠的僅有魯智深一個。我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講到游俠有兩個重要的特征，一是反主流的，二是為他的。《史記·游俠列傳》中的游俠都具有這兩個特征。而一百零八將中，能夠“為他的”大約只有魯智深一人。魯智深能夠為了他人拋棄自己的一切，為不相識的金氏父女，拋棄官位和人的正常生活；為了不相識的劉太公父女，挺身而出與殺人放火的強盜搏斗；為了救朋友林沖連和尚也做不了了，最后不能不走上與社會對抗的道路，上了二龍山。魯智深的墮入江湖是他自我選擇的結果，但選擇的目的不是為了個人的生存發展，這是他與游民不同的地方。魯智深也可以說是被逼上梁山的，也就是說喪失了正義的社會，逼得人們不能有尊嚴地活著，人的尊嚴包括主持正義的權利。誰想為他人伸張正義就要受到政府的打壓，就不得不站在政府的對立面去。

一任性情的和尚

魯智深是個“胖大和尚，脫得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因此人送綽號“花和尚”。從外觀上看，這是個粗糙已極的形象，然而在整個《水滸傳》中，他也是個感情細膩已極的人物，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什么叫性情？性就是人的本性，情乃“性之動”。說到《水滸傳》的性情中人，評論者往往想到李逵，忽略了魯智深。其實所謂李逵性情，即動物性本能，它遵循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誰強大、誰能打人殺人，誰就有理。李逵的“性情”是可怖的；魯智深的“性情”主要體現了人性中關懷同類的一面，孟子說的“人性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也就是說同情心是基于人性的，每個人都有的。過去一些哲學史家批評說這是“主觀唯心主義”。現在這個觀念在“神經元經濟學”中得到了試驗驗證。神經元經濟學的研究者指出，我們的同情心長在大腦中一個固定的位置，命名為F5的區域。社會的趨同性、人類的“同情共感”，也就是一個物種的不同個體基于“鏡像神經元”實現了“神經網絡共享”。用中國的古話說就是，“人溺己溺，人饑己饑”的情感是受動于大腦中的一定區域的神經元的。魯智深的行為不是出于某種理念的驅動而是基于這種同情心。他在酒樓與史進、李忠喝酒受到女子啼哭的干擾，十分焦躁，生氣，待找來金氏父女一問，才知道他們被欺負，十分同情，才去打抱不平，三拳打死鎮關西。同樣李逵與宋江、戴宗、張順在潯陽樓上吃酒，一個賣唱女子來唱歌，干擾了李逵要在眾人面前暢述英雄情懷，一巴掌把賣唱女打昏了，害得宋江還要拿出錢來賠償。這就是二人的不同之處。但二人又都是隨性而動，沒有經過什么大腦，是性情的產物，不同的是李逵走的是自我為中心的動物本能，而魯智深則出于人類的同情心。當然也有動機不壞但結局卻很糟糕的。如在瓦罐寺他想幫被生鐵佛崔道成和飛天夜叉丘小乙驅逐和迫害的兩位老和尚，結果卻導致他們投井而死，原因就是魯智深沒有很好地策劃，魯莽而動，把事情搞糟了。但這與李逵任性而動完全不同，李逵“性情”基于動物性本能，其“性情”就落實在“打”、“殺”上，所以很容易成為黑道“大哥”的打手，成為打先鋒的劊子手；而魯智深就很難用純粹的“打”和“殺”來調動他。像為拉朱仝上山入伙而殺小衙內的事情，魯智深是絕對干不出來的。這就是李逵與魯智深性情區別之所在。

魯智深舍命救林沖、史進是出于義氣。在一百零八將中，他與林、史的關系最好。與史進相交是由于二人相識最早，他感受到史進有農家子弟的淳樸和真摯，又在赤松林中得到他的幫助，戰勝崔道成、丘小乙，拿下瓦罐寺；與林沖，他們僅僅在大相國寺見過一面，但兩人互相欣賞，惺惺相惜，雖見的只是一面，但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林沖被誣陷發配，并且高俅派人密謀暗中殺害林沖。魯智深千里尾隨，不憚辛勞，當他在野豬林救下林沖后，說了一段特別深情的話：

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后，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里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里去，灑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里人多，恐妨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到來這里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

先是“放你不下”，后是“越放你不下”，從這話的聲口真不能想象，這是出自一個粗糙的胖和尚之口。他用行為證明自己對朋友一往情深。對于史進也是如此，魯智深上梁山后，對宋江說：“智深有個相識，李忠兄弟也曾認的，喚做九紋龍史進，現在華州華陰縣少華山上……灑家常常思念他。昔日在瓦罐寺救助灑家，恩念不曾有忘。今灑家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個同來入伙。未知尊意如何？”到了華州，得知史進因為行俠仗義，被華州賀太守抓了起來，魯智深得知消息第二天一早不顧眾人攔阻，就獨自闖華州。這就是魯智深的義氣。他的義氣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是一顆赤誠的心，全部《水滸傳》中只有魯智深的義氣可作如是觀，其他的義氣都不免與利益掛鉤。

缺少做強盜的素質的和尚

魯智深先在官場、佛門，后墮入江湖，招安后又回到官場。在江湖上，他做了靠打劫為生的強盜，他從事這個職業，不像其他從業者那樣心安理得。他對這個職業的操作手段“打”、“搶”、“殺”是有心理障礙的，盡管他的武功驚人。魯智深在桃花山向李忠、周通告別時，李周下山打劫客商為他送行。魯智深內心的想法是：“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灑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他認為打劫是“苦別人”，是“把官路當人情”。魯智深十分饑餓時，在瓦罐寺找老和尚要粥吃，和尚說沒有，后來他發現了粥，就責備他們：“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吃飯，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智深肚饑，于是不顧老僧，端起鍋就喝。“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才吃幾口，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里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智深吃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這說明即使在極其饑餓的條件下魯智深都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搶，去打人、殺人，反而有些慚愧地放下了粥鍋。這種素質的人是當不了強盜的，他怎能與那些整天想著“大塊吃肉，大碗吃酒”、“論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的好漢相比呢？因此不論在二龍山還是在梁山泊，魯智深都是個異類。

三山聚義打青州之時，孔明被捉。二龍山的楊志知道孔明孔亮是宋江的徒弟，勸他們到梁山求救。魯智深一聽也十分感慨：

正是如此。我只見今日也有人說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說宋三郎好。可惜灑家不曾相會。眾人說他的名字，聒的灑家耳朵也聾了，想必其人是個真男子，以至天下聞名。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風山時，灑家有心要去和他廝會。及至灑家去時，又聽得說道去了，以此無緣，不得相見。罷了，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時，快親自去那里告請他們。灑家等先在這里，和那撮鳥們廝殺。

可是到了梁山泊，宋江不讓他認同的地方也很多，但他多采取默然的態度，但在招安問題，他表態了：

只今滿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李逵等人反對招安，是因為他們對梁山泊這個小團體的依附，離開了它，便不知道如何生存、生活。魯智深不同，他是對梁山泊厭倦的。“宋三郎”不是“奇男子”；弟兄聚義，坐地分贓也不是他向往的。這些都是與他的性情不相容的。所以他說與其招安，還不如盡快早點散伙，各尋各的出路。

性情的回歸

魯智深最后也還是隨大家招安了，當他們出兵征遼路過五臺山時，魯智深與宋江一起拜見魯智深的師傅智真長老，長老對他說：“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默無言，心有領悟，憑性情出發，很難伸張正義。宋江根本不懂魯智深，還替他辯解道：“久聞長老清德，爭耐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和尚與宋江做兄弟時，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今引宋江等眾弟兄來參大師。”其實，這些對于魯智深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在擒方臘以后，梁山一伙都沉溺在歡樂之中，宋江向魯智深說：

“那和尚眼見得是圣僧羅漢，如此顯靈，令吾師成此大功！回京奏聞朝廷，可以還俗為官，在京師圖個蔭子封妻，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魯智深答道：“灑家心已成灰，不愿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宋江道：“吾師既不肯還俗，便到京師去住持一個名山大剎，為一僧首，也光顯宗風，亦報答得父母。”智深聽了，搖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宋江聽罷，默上心來，各不喜歡。

這些煞風景的話，令宋江不快，但魯智深還是清楚地表明我與你們不是一伙的，我不再與你們同路。他在六合寺圓寂了，并留下一篇頌子：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瑣。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最后，魯智深在自己心中回歸了自己。大惠禪師給他考語是：

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只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在一百零八將中，魯智深是個特例。《水滸傳》中因為寫了這樣一個純真的人才給讀者“滿空飛白玉”、“大地作黃金”之感。

此文為《〈水滸傳〉——江湖人物論》之九章

作 者：王學泰，學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