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亮 [南京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08]
關于戴權的身份的澄清
⊙劉 亮 [南京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08]
戴權只在《紅樓夢》中出現過一次,一般認為他的身份是太監總管之類的人物,而胡鐵巖提出對戴權的身份的質疑,他認為戴權的真實身份是領侍衛內大臣,而不是太監。本文同意胡鐵巖的“戴權不是太監”的觀點,但不同意戴權的真實身份是領侍衛內大臣,本文結合曹雪芹的家世分析,斷定戴權的真實身份是內務府總管。
戴權 身份 太監 領侍衛內大臣 內務府 內務府總管
戴權只在《紅樓夢》的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中出現過一次,但人物形象卻栩栩如生,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在曹雪芹筆下他的身份是“大明宮掌宮內相”①,賈珍對他的稱呼是“老內相”。該回中,賈珍向戴權疏通,要給賈蓉捐一個龍禁尉的官職,戴權說:“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庚辰本中,在這兩句話之間夾著一條批語:“奇談,畫盡閹官口吻。”
由于脂批歷來具有一定的權威性,再加上讀者和點評者懶惰的望文生義,于是戴權的太監身份就這么被確定了。但戴權真的是太監嗎,如果不是太監,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么呢?
胡鐵巖可能是第一個對戴權身份提出質疑的人,他對“內相”一詞作了重要澄清:
“內相”一詞最早見于唐朝……本義是對翰林的別稱……到了明朝,由于是由太監“專司內命”,因此,內相一詞才由對翰林的別稱轉為對太監的代稱……
到了清代,本文作者尚未看到又稱太監為“內相”的材料,卻發現了稱不是太監的人為“內相”的證據,在袁枚的《小倉山房詩文集》中有一首《傅文忠公挽詞》,其中有句:“捧日雍容三十年,以朝星隕紫薇邊。恩雖外戚才原大,病為南征死更賢。忍見圣躬親祭酒,更無內相力回天。夕陽望斷貂蟬影,羽騎黃門金黯然。”這傅文忠公就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傅恒。②
最后,胡鐵巖指出:
從“內相”一詞的產生和演變過程看,“內相”一詞除了在明朝中后期這一特殊階段是指太監外,其余大部分時間都不是指太監。因此,“內相”一詞不是專門用于指稱太監的專有名詞。③
顯然,“內相”和“太監”并沒有絕對必然的聯系。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的《紅樓夢》中,對“內相”有一條注解如下:
內相——本為翰林的別稱。《新唐書·陸贄傳》:“始,贄入翰林,年尚少,以材幸……雖外有宰相主大議,而贄常居中參裁可否,時號內相。”這里是對太監的尊稱。
這條注解的最后一句話“這里是對太監的尊稱”,大有想當然的嫌疑,顯然它是受了脂批的影響,那么脂硯齋為什么會有“奇談,畫盡閹官口吻”的評語呢?
其實,脂批歷來是很復雜的,本文作者認為,這條脂批雖然出自庚辰本,但是所有的脂本都是抄本,在傳抄過程中,很可能被傳抄者加入新的批語,而這條批語是夾批,沒有標明作批人,其作者難以斷定,很可能不是脂硯齋等曹雪芹身邊的人。而即便批語作者是脂硯齋,他畢竟不是作者,他對作品也會產生誤讀的可能。所以根據一條批語就斷定戴權的太監身份是草率的、靠不住的。
從漢朝到明朝,宦官專權是中國政治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清人入關后,對宦官專權非常警惕,于是專門設立了內務府,處理宮廷事務。“凡內廷之會計、服御、物飾、宮御、武備等皆統屬于內務府大臣。”④“其閹人寺宦,則惟使之供給灑掃之役,毋得任事,將漢、唐、宋、明歷代諸弊政,一旦廓而清之。”⑤不難看出,清朝宦官的地位比起之前各朝代都大為降低,完全充當皇帝家奴的角色,不但沒有干預朝政的權限,連會計、武備等主要的宮廷事務都交由內務府管轄了。但是《紅樓夢》中戴權出場卻十分高調:“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后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戴權的出場非常講究、排場,這與清朝皇室對太監的嚴格限制非常不吻合。
太監生活在紫禁城里,大太監的隨從都是小太監。但《紅樓夢》中卻有這段描寫:“戴權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戴權的隨從竟然是小廝。這與太監的身份也是不吻合的。
另外在《紅樓夢》七十二回中,夏太監派人來敲竹杠,賈璉跟鳳姐發牢騷說:“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從這段描寫可以看出,賈家已是皇宮里太監們的敲詐對象。如果戴權是太監斷然不是普通太監,而是總管級別的太監,如果戴權是太監總管的話,以他和賈家的密切關系,夏太監、周太監等人豈敢如此造次。
因此,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斷定戴權的身份絕對不是太監。
根據袁枚的《傅文忠公挽詞》中,稱傅恒為“內相”,而傅恒曾任大學士和領侍衛內大臣。胡鐵巖認為戴權這個內相的真實身份是領侍衛內大臣,理由是:
清代管理宮廷侍衛的機關有兩個:一是領侍衛內大臣掌管的侍衛處,一個是鑾儀衛……賈蓉所捐的“三百名龍禁尉”,應屬領侍衛內大臣管轄的御前侍衛,能將兩個御前侍衛的缺額隨便做主進行分配,而無須同其他人打招呼的,只有領侍衛內大臣。⑥
胡鐵巖作為第一個對戴權的身份提出質疑并進行詳盡分析的學者,其分析不無道理,但本文作者以為以此判斷戴權的身份是領侍衛內大臣難免武斷之嫌。結合曹家的家世和曹雪芹創作的現實基礎,本文作者認為,戴權的真正身份是內務府總管。
這就不能不提及曹雪芹的家世了,曹雪芹的祖上是滿清皇室的家奴,也叫“包衣”,“包衣”是滿語“家仆”的音譯。曹雪芹的祖上曹錫遠跟隨愛新覺羅家族入關。據《遼東曹氏宗譜》記載:
錫遠,從龍入關,分入內務府正白旗。
前面說到,為了防止宦官專權,清朝專門設立了內務府這個機構,祁美琴指出:
清代內務府的職責是“奉天子之家事”,管理宮禁事務。⑦
《大清會典》記載:內務府人員均由鑲黃、正黃和正白旗的“包衣”充任。因為這三旗是皇帝直接管轄的,稱為“上三旗”。⑧也就是說,從組織關系上看,曹家隸屬于內務府,無論曹家的身份地位如何變化,這種隸屬關系是終生的。事實上,從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開始,曹家在江南做了58年的江寧織造(有時兼任兩淮鹽政),而江寧織造依然屬于內務府管轄。曹家也是在江寧織造任上被雍正皇帝抄家問罪的。其實曹家雖然顯赫,但一直沒有成為真正的朝廷大員。所以賈母曾自稱賈家是個中等人家,應該不是謙辭。
以上是曹雪芹家族的一些基本狀況,那么為什么說戴權的身份當是內務府總管呢?
首先,戴權位高權重,顯然是個權臣,戴權不但是權臣,而且和賈家關系非常密切,以至于稱賈蓉為“咱們的孩子”。而現實生活中和曹家最有可能產生這種深厚關系的權臣就是內務府總管。內務府總管大臣為二品官,但不可小看這二品官,因為管理宮禁事務,所以其地位十分特殊。康熙朝的權臣明珠、米斯翰等人都做過內務府總管。⑨
曹家幾代人都在內務府任職,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任職江寧織造21年,而江寧織造隸屬于內務府。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任內務府的鑾儀衛,⑩后得到康熙皇帝的提拔:
當他還在父喪期間,康熙就晉升他為“內少司寇”(內務府慎刑司郎中)……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他回北京內務府,先后擔任慎刑司郎中和廣儲司郎中,到康熙二十九年才出任蘇州織造任(本文作者注:亦隸屬于內務府),康熙三十一年才正式繼承父職為江寧織造。?
第二“,龍禁尉”顯然是曹雪芹虛擬的官職,但是顧名思義,現實中應該對應的是皇家的侍衛。清朝管理宮廷侍衛的機關除了領侍衛府,還有一個就是內務府的都虞司:
都虞司,掌內府兵衛等事。?
也就是說,內務府總管也完全有可能任命“龍禁尉”一類的官職,而絕非只有領侍衛內大臣才有這個權利。
內務府都虞司的侍衛分為好幾種:有合護軍、驍騎、步軍、鑾儀衛等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十六歲當選為侍衛,二十一歲充鑾儀衛職”?。曹雪芹依據曹家的事跡創作了《紅樓夢》,這幾乎沒有什么爭議。而賈蓉的這個“龍禁尉”很可能暗指的就是曹寅曾經做過的“鑾儀衛”,而管理“鑾儀衛”的正是內務府總管,內務府總管絕對有任命“鑾儀衛”(或者小說中的“龍禁尉”)的權利。
第三,從名稱看,內相——內務府總管,這兩個官位的名稱具有顯然的對應關系。
綜上所述,結合曹家和內務府總管的關系淵源,結合曹雪芹創作的現實依據,本文作者認為,戴權絕對不是太監總管,也不是領侍衛內大臣,他真實身份應該是內務府總管。
① 本文所引《紅樓夢》文字,如未特別說明,皆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紅樓夢》。
②③⑤⑥ 胡鐵巖:《“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身份新說》,《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2期。
⑦ 祁美琴:《清代內務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頁。
⑧ 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
⑨ 參見祁美琴《清代內務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1頁—第292頁。
⑩ 參見祁美琴《清代內務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頁。
? 吳心雷、黃進德:《曹雪芹江南家世從考》,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
? 參見祁美琴《清代內務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89頁—第290頁。
? 祁美琴:《清代內務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頁。
作 者:劉亮,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系2007級博士生。
編 輯:古衛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