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群[遼寧社科院文學研究所, 沈陽 110036]
“北國的”性格與“遼海的”風骨
——重讀馬加小說《北國風云錄》
⊙葉立群[遼寧社科院文學研究所, 沈陽 110036]
重讀馬加小說《北國風云錄》,是讓我們重識“北國的”性格和“遼海的”風骨的重要機緣。作品濃縮了遼寧地域民俗風情、折射遼寧民族文化、回望遼海歷史文化之根,是作家在創作風格的生成中幾經分化、選擇、重組、融合后最終定型的經典之作。
馬加 《北國風云錄》 地域文化 文化尋根
馬加是中國現代和當代文學領域具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在風云激蕩的20世紀30年代,他以獨特的創作風格和產生了持續影響力的文學作品走上文壇,中篇小說《登基前后》、長詩《火祭》、短篇小說《一封家信》等作品的問世及轟動,使他躋身“東北作家群”代表作家的行列;1945年,馬加完成了反映晉察冀根據地生活的長篇小說《滹沱河流域》,在延安的《解放日報》上連載,這是當時延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解放后,他在長期擔任遼寧文學界領導工作的同時,仍然筆耕不輟,在繼續深入生活、挖掘和發現東北歷史文化內涵的過程中,進入了文學創作的又一個成熟期和升華期,先后出版了中篇小說《開不敗的花朵》、長篇小說《在祖國的東方》《紅色的果實》《北國風云錄》《血映關山》等。
多年來,研究者對于馬加創作風格的評價比較一致,認為“他的藝術風格中,有一種濃郁的地方色彩,傳遞著塞北關外源遠流長的風情習俗,反映著這塊土地上的歷史風云和人民的事業,代表著一種剛毅深沉的‘北國的’性格”①。然而,以歷史的眼光看馬加的創作,他的創作風格同樣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歷時性的文化互動中不斷走向成熟和穩定的。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懷特曾說過:“我們從未聽說過,在文化系統或在其他任何一種系統之中,有什么東西是從空無中產生出來的。一種事物總是導源于另一種事物。”②馬加的創作之路同樣是遵循著這樣的文化規律而形成的。1928年,剛剛走上文學道路的馬加受到西方現代派文學潮流的影響,寫作了一些頗注重形式美的作品。流亡北平后,對社會底層的接觸,使他的作品轉而去表現苦悶、徘徊、抗爭的過程。參加革命后,馬加自覺地尋找著創作之源。在完成《江山村十日》的過程中,作家的藝術之魂與他的生命之魂在此完成了美妙而超越的遇合,他的創作之源就在祖祖輩輩浸潤其中的黑土文化間,就在生他、養他的父老鄉親中。“從此,馬加終于摸到了自己創作的路子。《江山村十日》奠定了馬加富有東北地方氣息的民族化的風格雛形。”③自此,馬加在這條路上愈走愈遠,愈走愈寬,地方氣息和民族風情也愈來愈突出了。問世于1983年的長篇巨著《北國風云錄》,是高度濃縮了遼寧地域民俗風情、折射遼寧民族文化、回望遼海歷史文化之根的作品,它也是在作家創作風格的生成中幾經分化、選擇、重組、融合后最終定型的經典之作。正因如此,重讀馬加的《北國風云錄》,不僅是對這位著名作家創作之路的探尋之旅,是還原黑土地上人們曾經的生存狀態的文化之旅,是尋找歷史精神、民族情感來路的尋根之旅,更是讓我們重識“北國的”性格和“遼海的”風骨的重要機緣。
《北國風云錄》以東北大學學生周云和青年共產黨員沈風的活動為主線,描繪了一幅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抗戰這段風云突變的歲月中,東北城鄉民眾奮起抗擊侵略,交織著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歷史畫卷。在這幅生動的、冷峻的,同時又帶有悲愴的畫卷中,我們觸到的是沉積的歷史在現實中投下的斑駁的影像,讀到的是個體命運與地域文化性格、時代精神、歷史走向之間難以言表的糾結,看到的是用自然本色和簡潔的線條描繪出的“遼海的”風景和風俗。
任何藝術創作都與人的心靈密切相關,小說同樣如此。可以說,一部作品的藝術之魂永遠來自于作家的心靈之淵。《北國風云錄》的藝術之魂源自馬加特殊的心靈需要,這種心靈的需要又源自何方呢?是源于其時、其境、其人在文化選擇中所構建的文化生態。學者白長青的論述可做這一生成過程的佐證:“生態與心靈、內在與外在、主體與客體,一對生動的矛盾。前已述及,人類的文化和文化選擇,有一部分并非出自生態的調節、適應和平衡,而是出自自己心靈的需要。這需要的外射、影響及于生態,生態的內化也會產生特殊的心靈需要。因此,它也構成文化選擇的兩極結構,成為重要因子之一。”④
周云的心靈成長史與個人命運的遭際,恰恰是這種特殊的文化生態投射在作家心靈后生成的時代的影像。周云這個人物一出場,我們就能嗅到濃郁的泥土氣息,觸摸到溫熱的血性,感受到細膩、沉郁的感情世界。他是植根于遼西河套草原的一株小樹,他是一位遼西鄉村窮苦醫生的后代,親人都是樸實勤勞的農民。小說中對地域風情的描繪,凸顯了主人公頗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性格:草棵地里艾蒿的辣味、螞蚱紅的麥子、開了花的大白眉豆,都是對遼海地域文化性格的底色的鋪陳:質樸、踏實、鮮靈、無比的原生態;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搖動的莊稼地,經過冰雪襲擊而愈發蓬勃的北國原野,是地域文化性格的特質:豁達、堅韌而有富有血性;蟈蟈的叫喚、深林里黃鸝的啼叫、大雁的爪印……這些牽動著主人公感情絲縷的景致,是地域文化投射在個人心靈后生發的情懷:細膩、深沉又夾雜著感傷,富于文學幻想,感情世界豐富。帶著這樣的文化底色,周云開始了他的人生之路。
用文學的畫卷狀寫普通人的命運際遇,同樣無法擺脫個體命運與時代精神、歷史走向的糾結。馬加筆下周云的人生軌跡,也承載著更多的歷史的、人文的、尚美的、時代的基因。生長于上世紀30年代的進步知識青年,如果他的人生軌跡是完整的,必然要經歷苦悶——破滅——反抗——悲憤——歷練——成長——成熟這樣一個難述其狀的典型的成長歷程。周云在東北大學時,他外表沉靜,內心細膩,向往左翼文學,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但家庭的貧困、舅舅遭遇的冤屈、婚姻上受到的壓力,讓他倍感苦悶。面對社會的黑暗,他看不到個人的前途和出路,理想隨之破滅。在苦悶與壓抑中,他開始了極具個人色彩的反抗:在七公牛錄事件中幫助鄉親們爭取社會輿論的同情,斷然拒絕地主女兒金子的求婚……隨著時代大潮的裹挾,“九一八”事變后,周云流亡北平,經歷了從沈陽到北平的106次客車上的劫難,品嘗了無家可歸的流亡學生的悲憤和辛酸。在咬牙咀嚼著悲憤和辛酸的同時,他也在時代與現實的賜予中經受著歷練:目睹了沈風在街頭的無畏抗爭,一次碰壁而回的天津之行,打了一場對政府的法律的本質有了清醒認識的官司,這些艱辛而豐富的經歷不但沒有壓倒這個勇敢的青年,反而使他逐漸走出了苦悶,開始走上了追逐時代潮流的革命之路。顯則返鄉實則尋根的東北之行,再一次使他的人生閱歷與黑土地的魂魄碰撞交融,周云最終成長為融入時代、融入歷史的革命戰士。
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文化尋根”的熱潮中,作家們致力于對傳統意識、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并認為“文化尋根”是揭示整個民族在歷史生活積淀的深層結構上的心理素質,是對傳統文化的一次具有現代意義的整合,其中涉及到區域文化的現代建構。在《北國風云錄》中,我們不難看到馬加與“文化尋根”文學所具有的內在的精神上的聯系。他對地域文化的癡迷和深入剖析,對厚樸、堅實、勇敢的地域文化性格的弘揚,特別是對文化性格、時代精神在人物命運遭際上所構成的互動機制的把握,都是這種審美取向所致。在這種文化價值取向和審美追求的驅動下,馬加在《北國風云錄》中還傾心于對鄉俗民俗的開掘和展現,留下了這群人關于那個時代的永恒的記憶。
根據馬加的生活經驗,滿族文化背景和早年生活環境中農民的思想文化養料對他有著深刻的影響。小說中大量出現的遼西草原的自然風光、社會風俗、民族習俗,都體現著作家對其經歷及生存體驗的一份忠實。在這些描述中,我們能夠看到,這個地域的人們,這個民族的分子,有過怎樣的精神歷程、生活環境、生活方式。薩滿教在東北農村曾是農民安身立命的文化之根,它同時也是遼寧地域文化中呈現的一種文化選擇。彭定安在論及巫術時曾說:“人們在巫術活動中,懷著一種強烈的愿望、一種急切的心情、一種追逐的目的、或驅逐妖魔鬼怪,或敦請神仙菩薩,或禳災賜福,恢復或獲得生活的平靜與人生的幸福。巫術在人的文化選擇中表現得特別鮮明、強烈。”⑤在如何藝術性地觀照這種文化選擇時,馬加可謂煞費苦心。為了破譯這種神秘宗教的密碼,作家在他的《北國風云錄》中采取了極富策略性的方式,在故事情節中融入降神祈神儀式、薩滿歌舞等宗教行為。文中這段“跳大神”的場景今日讀來仍然令人贊嘆:
在王家堂龕前面的案子上,擺起了香案、香爐、香碗,貢著雜拌爐果、燒著整支節辦高香、點著紅燭彩蠟,酒杯里冒出藍瑩瑩的酒火……跳大神的是張半仙的姑舅嫂子,四十多歲年紀,一臉黃瓜皮褶子,穿著神彩衣,耳朵上戴著兩只崗鉗子,腰上系著二十二顆串鈴,喝了燒酒,在香案前跳跳達達,搖著鋼鈴,敲著單鼓,一陣搖頭晃腦,一陣翻眉瞪眼,突然甩掉了一只繡花鞋,下來了大神,就唱唱咧咧地唱起神歌。一個裝二神的小伙子湊到大神跟前,恭恭敬敬地答對。“大仙家,你陰德厚,道行深呀,什么深山古剎去修行,請你跟太太治病,弟子愿給你牽馬引蹬。”大神敲著單鼓,搖著腰鈴,唱唱咧咧地唱著:“我碾盤仙姑呵,住在沈陽的仙人洞。千年的道行,八百年的陰功,下馬仙人堂,保佑三父福祿長壽,太太平平……”
在馬加的筆下,薩滿祈神治病儀式的貢奉擺設,“大神”的著裝打扮,“大神”與“二神”的對話,“神靈”附體后的問答,生動地再現了具有濃郁滿族風情的“跳大神”的場景,也深入勘察了那個時代生活深處、這個民族的靈魂深處所蘊藏的秘密。如今,薩滿教的宗教儀式和環境已經不復存在,“跳大神”的女人也已經難覓蹤跡,但這種文化精神,這份民族記憶,卻在穿越時空,綿延至今。
在《北國風云錄》中,“滿族農民家庭”、“沈陽城市影像”是作家著力留住的另外兩組重要的文化記憶。“南北兩鋪炕,炕梢擺著掉了漆的銅箋柜,掀蓋的木頭箱子,古老的板柜。板柜的上首貢著紫檀木的家堂龕,下首貢著藥王爺,下面擺著漆器臘臺、香爐、香筒,還有一只歪把的壓壓葫蘆,因為年深日久,那只壓壓葫蘆已經變成古銅色,還落了一層蒼蠅屎。”這是當時普通滿族農民家庭的日常擺設,這些描述,既有遼寧地域文化特點,又顯示了滿族生活的風情。在觀照鄉村社會歷史文化的同時,馬加還把筆觸伸向了“九一八”前后的沈陽城,對真實生活圖景的鋪陳和城市風貌的展現,使《北國風云錄》成為當時沈陽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小說中多次描寫了周云眼中所見的沈陽市容。第一次是他在暑假后從鄉下到沈陽,他看到的沈陽城是中國這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畸形社會的縮影:在老道口地方鐵軌兩旁雖然已經長滿了荒草,油漬的黑色枕木堆集得狼狽不堪但那是張作霖當年被炸死的現場,火車經過這里時也好像感受到了日本帝國主義者陰謀的重壓,“痛苦地鳴著汽笛,喘息著噴著煙屑”。以浪速通大街為中心的日本租借地,表現了殖民地的政治侵略。在周云離開第十九路軍途經沈陽重返北平時,他所見的這個城市與往日相比已經面目全非:日本人的仁丹小胡子繼續傲慢地在墻上翹著,庸俗的共榮日語學院的招生廣告,黑字斑斑的奉天地方維持會的告示,還有三井物業株式會社、嵩山花柳醫院、奉天鴉片租務所、久清茶社等五光十色的商標,東北大學門前日本哨兵的刺刀以及鴉片零售所的對聯和女招待的存在,這些都在告訴我們,沈陽在經歷著什么。
《北國風云錄》已問世近二十年,書中所反映的生活也已距今超過了半個多世紀。但重讀《北國風云錄》,我們仍然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那個時代與現時的精神連通,感受到這片黑土地上綿延不絕的文化血脈,感受到我們與前人的靈魂碰撞。這一切都源于作家對于地域文化之根和民族之根的執著尋覓。馬加置身于遼海文化根深蒂固的村野環境中,他是帶著這塊土地的深深印記在透視著歷史中人的多層次心態,藉此催動人的價值觀念和人的情感道德流向,剖析黑土地上人的生存形態、社會性格。因此,重讀《北國風云錄》,也是一次再識“北國的”性格和“遼海的”風骨的文化之旅。
①③ 白長青:《通向作家之路——馬加的創作生涯》,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180頁,第177頁。
② 懷特:《文化的科學》,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99頁。
④ 白長青:《遼海文壇鑒識錄》,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頁。
⑤ 彭定安:《彭定安文集·閱讀與選擇》,遼寧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
作 者:葉立群,遼寧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