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樂軍[廣東農工商職業技術學院, 廣州 510507]
從行卷作品之文體選擇看晚唐舉子求第心態
⊙徐樂軍[廣東農工商職業技術學院, 廣州 510507]
晚唐舉子為求一第多方干謁行卷,對行卷作品之文體選擇是其求第心態的理性反映。一般來說,詩、賦、文是舉子行卷重點選擇的文體,創作成就高者往往能在求第和仕進過程中占得先機;小說作為行卷文體的可能性很小;詞和變文則在行卷者考慮之外。
行卷 文體 舉子 求第心態
晚唐舉子科舉難度加大,競爭之激烈為有唐一朝最劇時期。為了謀求一第,舉子們干謁活動日趨頻繁,手段花樣迭出。攀附權貴、沽名釣譽者比比皆是,甚而有的不顧士林大忌而巴結宦官。但無論如何,文才是干謁之基礎,以文學作品投贈權要也是干謁最主要的手段。現存晚唐干謁行卷類作品眾多,但實際當遠不止此。我們現在能看到多是舉子投贈權要時作為自我推薦性質的“主打”作品,如黃滔《趙起居啟》:“某今月二十日輒以所業賦一軸陳獻清嚴。”①以啟作引,以一軸賦陳獻。這篇介紹性質的“啟”完全保存了下來,一軸賦卻是殘缺不全。這還是因為黃滔為當時顯人,作品保存較好的緣故,其余普通舉子行卷作品保存則較為不易。
舉子干謁權要時,因為關系到自己前途,一般是不會隨意投贈作品的;除了注意作品的內容與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是否一致外,他還會對作品的體裁加以選擇,以配合自己的干謁目的。整體上看,唐代文學作品體裁主要有詩、文(古文和駢文)、賦、小說(傳奇、筆記)、詞、變文等。詩、文、賦是最常見的行卷作品;小說作為行卷作品的通行性值得懷疑;詞在晚唐已頗為盛行,但其使用場合主要是在各種娛樂場所,難登大雅之堂,在關系到自己前程這樣重大問題上,還沒有發現晚唐有文士以詞作為行卷之工具的;變文是一種市井說唱文本,更不可能被舉子拿來作為行卷之用。從上文分析可知,大量行卷作品未能留存下來,這為我們考察舉子求第心態帶來不小的難度。好在舉子干謁時那篇自我推薦的“主打”作品傳世較多,我們仍可以藉此并結合其他著述材料一窺其求第之心。
五代牛希濟《貢士論》言及進士科考試時道“:大率以三場為試。初以詞賦,謂之雜文;復對所通經義;終以時務為策。”②“詞賦”即詩和賦,合稱雜文;帖經是考背誦儒家經典,可用詩贖帖;時務策是以書面形式回答考官問題。由于目前能夠見到的為求第而行卷的作品絕大部分是舉進士者所寫,再加上進士科考試內容的“指揮棒”效應,舉子干謁權要時當然會多以進士科考試文體為主,詩賦自然最為重要。
晚唐進士科考試時,詩賦為首場試,不及格則連后面的考試也不能參加。如黃滔《下第》“:昨夜孤燈下,闌干泣數行。辭家從早見,落第在初場。”③詩試五律,賦試八韻,講究平仄、對偶(對仗),有比較明確的判定標準,所以在此處容易分出高下。趙匡《舉選議》“: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求巧麗,以此為賢。”④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八《詁箋三》道“:唐進士初止試策,調露中,始試帖經,經通,試雜文,謂有韻律之文,即詩賦也,雜文又通,試策。凡三場。其后先試雜文,次試論,試策,試帖經為四場。第一場雜文放者,始得試二、三、四場。”⑤錢穆認為“:惟對策多可鈔襲,帖經惟資記誦,別高下、定優劣,以詩賦文律為最宜。故聰明才思,亦奔湊于此也。”⑥所以舉子在干謁時,將自己詩賦作品編成集以投贈最為常見。
詩是行卷時首選文體,即可以一首或幾首詩為贄,說明來意;又可編入卷軸,展示文才,有著其他文體難以替代的功能。晚唐出現的大量苦吟詩人,有相當多的是在為求第作準備。為求第而苦吟的舉子,多希望以句名篇,以篇名身,從而獲得世人對其文才的認可。晚唐人好吟詩中名句,這就為詩人以句出名提供了外在的環境和內在苦吟的動力。
賦寫得好與詩一樣可為舉子揚名,杜牧求第時獻《阿房宮賦》揚名登第事流傳甚廣。再如周緘、謝廷浩,《唐摭言》卷十《海敘不遇》“:周緘者,湖南人也,咸通初以辭賦擅名。……謝廷浩,閩人也。大順中,頗以辭賦著名,與徐夤不相上下,時號‘錦繡堆’。”⑦再如《本事詩》之《征咎第六》“:范陽盧獻卿,大中中舉進士,詞藻為同流所推。作《愍征賦》數千言,時人以為庾子山《哀江南》之亞,今諫議大夫司空圖為注之。”⑧盧獻卿所寫賦之內容,當為哀嘆民生,這也是賦之感人之處。洪邁曾言:“晚唐士人作律賦,多以古事為題,寓悲傷之旨,如吳融、徐寅諸人是也。黃滔字文江,亦以此擅名。”⑨賦寓悲傷之旨,故可一唱三嘆,排比鋪陳,長篇累牘,正是顯露文才的上佳文體,故舉子常用賦來投贈權要。如杜牧《上知已文章啟》:“某少小為文章,伏以侍郎文師也,是敢謹貢七篇,……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有廬終南山下,嘗有耕田著書志,故作《望故園賦》。”⑩皮日休《文藪序》:“編次其文,復將貢于有司……賦者,古詩之流也,傷前王太佚作《憂賦》;庶民道難濟作《河橋賦》,念下情不達作《霍山賦》,憫寒士道雍作《桃花賦》。”?
清人李調元《函海·賦話》卷二《新話二》云:“《文苑英華》所載律賦至多者,莫如王起,其次則李程、謝觀,大約私試所作而播于行卷者,命題皆冠冕正大。”?這是言賦是唐時舉子私試時常用的文體故保存相當多,中晚唐最重要的律賦家王起其時四知貢舉,賦是其最為看重之文體。故盧肇《上王仆射書》道:“故度天下之德,莫重于仆射;計天下之學,莫深于仆射;觀天下文章,莫富于仆射,……敢布愚拙,伏惟特以文之光明而俯燭之,幸甚幸甚!并獻拙賦一首。”?盧肇干謁極富針對性,他所獻賦為其精心撰制的晚唐巨篇《海潮賦》,這為其以進士頭名及第起了很大作用。
詩賦在進士科考試中本為一體,舉子們一般都是詩賦兼習,但也有舉子以詩為主業并輕視賦,《唐摭言》卷十二《自負》:“盧延讓業癖澀詩,吳翰林雖以賦卷擢第,然八面受敵,深知延讓之能。延讓始投贄,卷中有說詩一篇,斷句云:‘因知文賦易為下者之乎。’子華笑曰:‘上門惡罵來!’”?此雖為個別舉子看法,但也反映詩賦相比時,人們愿意將詩當做更值得創作的文體。
晚唐進士科考試內容中,先試詩賦,接著便是論、策等作文。時務策以明達時務、通曉律法為要,一般多程序化內容,無需在國家大政方針上超原則性地發揮,以免觸犯禁忌。論、策以陳述和議論為主,陳述事物時條理要清晰,這就能看出作者之語言組織能力;議論時重思辨,講究邏輯,這就要求作者博學多才,能夠旁征博引,說理透徹。舉子干謁時,多以文扣門,同時或稍后以詩賦集呈現;較少以詩賦作引,獻上文者。原因在于文可以更清楚地說明個人希求,詩賦畢竟沒有文容易讀懂,特別是對于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權要來說,文應該更合適閱讀,也就更容易達到干謁之目的。舉子學寫古文,可以揚名,如來鵠,《唐摭言》卷十《海敘不遇》:“來鵠,豫章人也,師韓、柳為文。大中末、咸通中,聲價益籍甚。”?
駢文可以渲染自己之窮愁,增加氣勢以打動對方。如顧云數舉不第,在《投翰林劉學士啟》中道:“三犯龍門,屢奔鯨浪。元珠難得,空迷罔象之津。大道多歧,頻灑亡羊之泣。輒塵藻鑒,叨獻菲辭。竊自朋游,或聞推許。潘生錦,巧借丹青。謝氏碎金,猥加流品。亦復愿披仙霧,頻扣朱門。冀遂望塵,不期倒屣。今則藩羝類窘,幕燕同危。正當羸角之時,未識安巢之計。輒披肝膽,來訴融明。”?讀來頗有氣勢,把自己不第之愁緒做了很好的表達。此外,當時箋奏大部分俱用駢文,故能寫駢文亦是當時文士值得夸耀的一大本領。如李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商隱儷偶短長,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
晚唐特別是唐末時期,藩鎮之間戰事頻繁,戰時文書寫作任務大量增加,這就要求寫作者能夠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而且牽涉面廣,不能出任何差錯。當時藩鎮中有一批作文高手以此揚名,《舊五代史》卷六十《李襲吉傳》“:自廣明大亂之后,諸侯割據方面,競延名士,以掌書檄。是時梁有敬翔,燕有馬郁,華州有李巨川,荊南有鄭準,鳳翔有王超,錢塘有羅隱,魏博有李山甫,皆有文稱,與襲吉齊名于時。”?因此干謁時作文若能顯露此一方面才華,無疑會受到權要另眼相看。如胡曾,曾以未第之身干謁高駢并得以錄用,后高鎮西川,其果然以箋作高手而揚名。《鑒誡錄》卷二《判木夾》:“高相公駢統臨益部,兼號征南。蠻陬聞名,預自屏跡矣。然時飛一木夾,其中惟夸兵革犀象,欲借綿錦之江,飲馬濯足而已。高相公于是經營版筑,置防城勇士八千,命胡記室曾以檄破之,仍判回木夾。胡曾破之數聯,天下稱為奇絕。”?
由上可見,古文和駢文對于舉子來說,不僅干謁時以其打開方便之門,更是將來安身立命之本,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小說作為唐代俗文學的典型代表文體,頗得廣大平民階層的喜愛。由于一篇小說“文備眾體”,其中可摻雜詩、詞、文作品,一直被唐代以后的大多學者誤以為是舉子行卷之作品文種之一。宋人趙彥衛《云麓漫鈔》道:“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則多以詩為贄,今有唐詩數百種行于世者,是也。”?此論影響頗大,魯迅在《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答文學社問》一文中對趙彥衛的說法加以繼承道:“唐以詩文取士,但也看社會上的名聲,所以士子入京應試,也許豫先干謁名公,呈獻詩文,冀其譽,這詩文叫做‘行卷’。詩文既濫,人不欲觀,有的就用傳奇文,來希圖一新耳目,獲得特效了,于是那時的傳奇文,也就和‘敲門磚’很有關系。”?程千帆在《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中引趙彥衛語,分析道:“它告訴了我們唐人用傳奇小說行卷這個重要事實。但其所敘述的某些方面則殊嫌含混,有待訂正,因為它既沒有將舉子們納省卷與投行卷這兩種不同的事實區別開來,也沒有將無論是納省卷或投行卷都主要是應進士科的舉子的特有風尚而與明經科并無關系這一事實指陳出來。”?晚唐舉子以傳奇作品納省卷并非無有,但效果不好。《南部新書》甲:“李景讓典貢年,有李復言者,納省卷,有《篡異》一部十卷。榜出曰:‘事非經濟,動涉虛妄,其所納仰貢院驅使官卻還。’復言因此罷舉。”?但用傳奇干謁行卷卻極為少見。隨著學術研究的深入,小說用來行卷的說法受到廣泛質疑,李潤強《唐代舉子是用傳奇行卷的嗎——兼論唐代科舉與傳奇的關系》一文通過分析認為“傳奇行卷的說法是不確當的”。?戴偉華先生通過對《幽怪錄》《傳奇》成書年代的考察,認為二書并非牛僧孺、裴硎早年干謁時作,因此“可以懷疑唐人曾以傳奇小說行卷的風氣了”?。
小說雖頗見文才,但相比于詩、賦、文來說,創作時所受拘束較少,發揮空間大,這樣自然帶來一些問題:一是創作動機難以捉摸。小說虛構成分多,若純為閑談則未嘗不可,但晚唐黨派斗爭復雜,個人恩怨更是千頭萬緒,其中不乏利用小說攻訐仇敵之事,權要們接受此類作品往往要冒卷入是非的風險,自然不愿接納。二是創作質量難以評判。詩、賦、文由于是科考規定文體,已經形成一套為眾人較為認可的標準,而小說卻沒有形成這一大致評判標準,如果拿來行卷的話,質量評定不易。三是創作價值未被廣泛認可。小說創作功能在唐代主要是資閑談的俗文學作品,主流社會總覺得其難登大雅之堂,舉子們一般不會在關系自己前程的大事上輕易出手的,小說行卷的價值自然不會被行卷雙方所接受。
①③ 黃滔:《莆陽黃御史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31頁,第101頁。
②④?? 董誥等:《全唐文》卷八四六,卷三五五,卷七六八,卷八一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891頁—第8892頁,第3601頁,第7668頁,第8580頁。
⑤ 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96頁—第197頁。
⑥ 錢穆:《國史大綱》,臺北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30頁。
⑦?? 王定保撰,陽羨生校點:《唐摭言》,見《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67頁,第1685頁,第1667頁。
⑨ 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94頁。
⑩ 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六,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41頁。
? 皮日休:《皮子文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頁。
? 《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
?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三《文藝傳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93頁。
? 薛居正等:《舊五代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805頁。
? 何光遠:《鑒誡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頁。
? 趙彥衛:《云麓漫鈔》卷第八,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2頁。
?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見《魯迅全集》第五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頁。
? 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年版,第7頁。
? 錢易撰,黃壽成點校:《南部新書·甲》,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頁。
? 李潤強:《唐代舉子是用傳奇行卷的嗎──兼論唐代科舉與傳奇的關系》,《西北師大學報》,2001年第3期。
? 戴偉華:《唐代使府與文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98頁—第201頁。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晚唐文人仕進心態研究”(10WYXM 018)階段性成果
作 者:徐樂軍,文學碩士,廣東農工商職業技術學院人文藝術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