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瑩[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稼軒、白石詠梅詞比較
⊙李 瑩[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辛稼軒和姜白石是南宋詞壇富有代表性的詠梅大家。在情調上稼軒詠梅之風骨,白石重梅之氣質;寄托上,稼軒詠梅之志士品格,白石慕梅之雅士情懷;手法上,稼軒清麗雄深,白石冷淡清空。
辛稼軒 姜白石 詠梅詞
“梅花”意象進入詩歌,常與女性的形象、情感糾纏在一起。齊梁時期的詠梅作品已經為后世詠梅詩詞的發展孕育了種子。宋代更是詞客愛梅成癡,詠梅成癖。梅花的氣質契合了宋人雅淡的審美追求,詞人賦予了梅花豐富的情志內涵。到了南宋,詠梅詞創作呈現出兩種典型風貌,一派是辛稼軒代表的志士詞人,另一派則是姜白石代表的雅士詞人。稼軒詠物詞以詠梅最多,梅花儼然成為稼軒人格的寫照。而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以詠梅名世。一位退居山林的志士,一位漂泊江湖的雅士,作為南宋失意知識分子中的典型代表,同時代的詞人,同類題材的創作受到時代背景和文壇風氣的影響,而不同的個性遭際又使他們的詠梅詞在情調、寄托和藝術手法上呈現出不同的風采。
辛稼軒詠梅之風骨,表現出孤芳自賞的瀟灑剛貞。十六首詠梅詞是其詠物詞中最見精神氣韻的作品。梅花常常沐著霜月,臨著溪水,骨骼清瘦,容顏明秀,不染凡陋,不著塵垢。在《瑞鶴仙·賦梅》中:
雁霜寒透幕。正護月云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艷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桃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落黃昏,數聲畫角。
梅花“玉肌瘦弱”“、忠而被謗”卻不改剛貞風骨,使人聯想到稼軒本人。梅花“沖寒第一開”使百花自慚形穢,而辛稼軒收復山河的抱負也使他高于偷安的群臣和沉溺私情的詞客。他以詞壇為第二戰場,將人生追求和精神操守傾注在梅花身上。梅花,秀是外形,剛是內蘊,在沉咽蘊藉中積蓄著豪邁氣韻,性情胸襟歷歷可見。又如《臨江仙·探梅》:
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帶溪云。醉中渾不記,歸路月黃昏。
詞人開篇表明,年歲漸老,憐花之心已淡,卻仍由衷地愛著梅花。情感上的抑揚使梅花尚未出場已引人遐想。梅“繞江村”說明它植于野外水邊,天寒地凍,迎寒怒放,引得詞人殷勤探看。梅花怒放,不但點綴了蕭索的冬天,更重要的是,這“一枝先破玉溪春”的勇毅剛貞使稼軒產生知己之感。而詞中營造的雋永情境,洋溢的蘇世獨立的風神卻讓人久久難忘。
白石詠梅詞不慕風骨,卻重氣質,著力表現經過凈化的清冷淡雅的神韻。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稱“姜堯章詞,清虛騷雅,每于伊郁中饒蘊藉”①“,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②姜夔作為一個雖有文采卻落魄江湖的布衣清客,他的孤傲清介的個性和漂泊天涯的經歷以及仕途和戀情的失意都給他筆下梅花染上了清冷和感傷。梅花本身就是一種生于幽冷環境的物象,他又以自身冷寂孤高的心境去觀照,與梅相伴的春寒、悲風、愁漪、瘦石、青蘚、疏花、瑤席、夜雪都醞釀出一種凄冷的詞境。這種詞境又經過提空,用雅潔的方式將艷情、悲情呈現出來。
“稼軒郁勃,故情深”③,詠梅詞中的梅花身上寄托了詞人的情志和精神,冰作骨玉為容,生機勃勃、風骨凌凌。他通過對梅的歌詠將內心世界和性情襟懷多層次多角度地表現出來。他的門人范開在《稼軒詞序》中指出“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④。他以詠梅詞為陶寫之具,言志寄情,在對物象的關照中掀起情感的波瀾。如《念奴嬌》(題梅):
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笑殺東君虛占斷,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與奇絕。
梅花疏疏淡淡,朱朱白白,天真絕倫。它的溫柔明秀來自本性,骨清香嫩是上天賦予。詞人想象著天宮仙子將它送下凡塵,天涯漂泊,風煙霜月的侵襲都不能動搖的意志,改變他的品格。稼軒仿佛不忍梅花再受欺凌冷待勸它回到天上,卻不知不覺將自己的境遇和志意和盤托出。稼軒一直以恢復大業為天降己任,為它奔波謀劃,卻被棄置田間。他堅信自己的才智和信念,任憑打壓和讒毀都不肯放棄自己理想,隨波逐流。他借詠梅表白自己的堅貞志意。
他的《江神子》(賦梅寄余叔良)贊美梅花先出歲寒枝的勇氣,雪霜為姿的傲骨。同情梅花緣早成遲的委屈,遭受冷遇沒有知音的寂寞。句句詠梅句句又在吐露自己苦悶和悲憤。《鷓鴣天》詞中贊美梅花的玉骨冰姿和處士之風,批判桃李趨襯春光,隨波逐流的品行,為梅花屈居其下的而不平,發泄英俊沉下僚,匹夫躡高位的郁憤。《洞仙歌》(紅梅)中贊美梅花的頑強生存,迎寒怒放的剛毅品格。稼軒詠梅托物言志,抒發志士的豪情和悲慨。
姜白石終生遠離官場,灑脫散淡,被稱為“晉宋人物”。他看重自我價值被肯定,自我情感的被尊重,他“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⑤。因此他的詞中沒有了稼軒詠梅詞中的火熱肝腸和功業追求,塑造出截然不同的梅花形象。白石在詠梅詞中寄托相思之情,訴說飄零江湖的感傷和人生無常的惆悵,不同于稼軒的寄托中有超脫,他表現得一往情深,難以自拔。梅在他的筆下不僅僅是寄托情志,更是化身他的戀人,或者烘托一種心境情緒,來安頓慰藉疲憊的心靈。如《暗香》《疏影》(辛亥之冬,余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伎肆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愁、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兩首詞被稱為詠梅絕調,《暗香》一詞作以月色興起,詞人陷入了美好往事的追憶,月夜、笛聲、梅花、玉人,縈繞著梅花和玉人的幽香,醞釀出清雅甜蜜的氛圍。白石以何遜自喻,自謙老邁,又見香冷疏花無力付之吟詠。詞中隱隱透出時光易逝,盛情難再的感傷。下片從追憶和傷今中轉入對“玉人”的思念。“玉人”音信杳然,詞人憔悴于江湖之上,想折梅續情卻音訊難通,只能借眼前的綠酒紅梅消磨悵恨。從“長記”句開始又轉入了回憶:當年攜手同游西湖,紅梅碧波相映成趣,而如今這樣的風雅和感情都隨著花瓣零落而飲恨,舊夢難溫。這首梅詞探梅寄情,抒寫飄零漸老的身世之感和玉人不在,舊情難續的感傷。稼軒之梅是具有個性風神的情感寄托,白石之梅是一種觸發情思的媒介,詞中句句不離梅花,卻又處處關和著人事,渲染出淡淡的哀愁。
《疏影》篇,苔梅長滿絲絲青苔的皴皺的枝干上有小巧的翠鳥與它為伴。“翠禽”暗用《龍城錄》里梅花仙子和綠衣童子的典故。“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化用杜甫《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詩句,把梅花比作幽居空谷的絕代佳人,為全詞定下了幽獨冷寂的基調。“昭君不慣胡沙遠……化作此花幽獨。”用杜甫《詠懷古跡》詠昭君“環佩空歸月夜魂”詩句。昭君眷戀故國,魂牽夢縈,于是精魂化作梅花回到家園。下片“猶記深宮舊事”句用壽陽公主梅花妝的典故寫梅花的飄落。“早與安排金屋”用漢武帝金屋藏阿嬌的典故表示對梅花的憐惜和珍視。“玉龍”是笛子的名稱,吹奏的《梅花落》更添哀怨之音。當梅花零落成泥,陷于渠溝,就只能在丹青墨跡中尋找梅花幽獨的身影了。詞中上片以梅花仙子,空谷佳人和昭君三位美麗的女性來比擬梅花,樹立了梅花高潔幽獨的形象,下片通過與落梅有關的典故述說對梅花的憐惜和賞愛。詞中遺貌取神,將情物融為一體,通篇用典用句,卻能夠渾化無跡,發一己之幽情。兩首詞中姜白石都一往情深難以自拔,無論是《暗香》中的惆悵收束還是《疏影》的憐惜憂慮,詞人都始終沒有走出情感的迷茫,難以超拔。
白石的詠梅詞往往與他的合肥情事有關。“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江梅引》),“東風冷、香遠茜裙歸”,“九疑云杳繼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小重山令》),詞中反復述說著相思離別之情,或睹梅相思,或以戀人遠去喻落梅,或將梅比作戀人的相思血。其中都浸染著詞人執著的一片深情。
稼軒和白石用不同的藝術手法熔鑄梅花,創作出各具風神的詠梅詞。稼軒詠梅甚少交待情事緣由,小序中也僅是提明賦梅探梅,直接感發,少作渲染。而白石則在小序中將梅與具體情事結合起來,如同雋永雅潔的小品,將虛處難以著筆的情事議論以這種方式交代明白,與詞作互相補足。 稼軒、白石筆下的梅花都具有清剛的品格,但稼軒寫梅善用正面渲染和側面烘托,而白石寫梅善用虛處著筆,梅花常常是勾起情感的媒介和寄托。稼軒詞中常常正面渲染梅花的瘦勁奇崛的神形,用青山、溪云、冷月、冰雪烘托梅花的高潔和堅貞,用桃李、群花、蜂蝶、風雪來映襯梅花的孤高、剛毅。梅花是志士的化身。白石筆下的梅花則常常作為興起感情的觸媒,句句不離詠梅,卻又句句有情事。白石遺貌取神,少對梅花形貌做正面的細致描摹,從虛處著筆,用個人的情事和感受去駕馭物象,將梅花的高情遠韻娓娓道出,以神理取勝。
稼軒用清、麗之筆寫深情壯思,雄深而雅健。他用梅花并不是將它的外形扭曲為至大至剛怪物,而是保留了梅花作為花意象的優美,又賦予其雅健俊爽的風神。他用清新明麗的筆調詠嘆梅花“絕塵英秀”,“天真顏色”,“冰姿玉骨”,雖然傳達的情感是悲涼或雄健的,卻又形容俊美,表現出摧剛為柔的美感。
白石用冷、淡之筆寫濃情柔思,清空而奇峭。“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⑥。他詞中的筆調始終是幽冷疏淡,又用學自江西詩派的瘦硬的筆法來詠梅,眼中的景物“池面冰膠,墻腰雪老”,“蘚干石斜妨”,“古寺春寒惡”,“石瘦冰霜潔”,濃熱的情思經過冷硬的處理,表現出奇峭冷淡的韻味。此外,稼軒詠梅用典突出,擴大情志內涵。而白石多化用唐人詩句,形成了雅潔雋永的風格。
“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杰之詞。才子豪杰,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⑦。稼軒、白石詠梅在情調、寄托和藝術手法上都表現出鮮明的個性特征,詞中有著詞人自身的經歷、性情、胸襟、才華的影子,在詠梅詞中志士風神和寒士情懷在南宋詞壇各領風騷,對后代詞人的創作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①②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10.
③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1634.
④ [宋]范開.稼軒詞序.稼軒詞甲集.
⑤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56.
⑥ [清]周濟編.宋四家詞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78.
⑦ [清]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0.
作 者:李瑩,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黑龍江省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