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楊新雨
我們村的白求恩
/[山西]楊新雨
世間有非凡的人,他們總是遠在天邊,而不可能近在眼前。毛主席住在神圣的北京城里,諸葛亮,張飛,趙云只在書里。這是我小時候的心理。用后來學會的詞語來說,是非凡的人與平凡的人有著時間和空間的雙重距離。
然而,有一個人,無疑也屬于非凡的人,卻成了例外,他竟然就是近在眼前。雖然存在時間的距離,卻沒有空間的距離。這個人是:白求恩!
因為他曾經就在我們村,松巖口村,而我上小學的學校,松巖口小學,就曾經是白求恩工作的地方,那時候這里是醫院。我上課的教室,是他的手術室、消毒室,學校院子里的那棵又壯又高的松樹樹蔭下的石頭上,白求恩肯定也坐過……就是說,我與白求恩在同一空間,先后出現。
這件事是如此的奇怪,將這件事理解成一件正常的事,達到一種正常的感覺,是多么困難。
當然我是與同學和村里的人同一個時候知道這件事的,那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因為在那時候,即使是小學生、即使是村里的人,也要學習三篇文章,叫“老三篇”,都是毛主席寫的,這其中的一篇,是《紀念白求恩》。
對于全村的人來說,這件事委實非同小可,毛主席讓紀念的人,竟然在我們村里工作和戰斗過,而我們村,竟然是這個人工作和戰斗過的地方。
村里開始建白求恩紀念館,立紀念碑,塑白求恩像。用的都是從外面運來的上好的青白石,才知道村里原本有技藝高超的石匠,后來又從外面來了技藝更高的石匠。我們上學的學校呢,全部騰出來,要整修成原來的樣子。
于是,有一定年齡的人,都想起了白求恩。不管原來是怎樣的印象和認識,現在肯定是大不相同了。有一些人的樣子帶著興奮,他們被請出來給外面來的人講述他們見過的白求恩。當年,全村的人都見過白求恩,被選擇出來講述的人,可能是與白求恩接觸多一些,但也是因為他們善于表達并能抓住正確的要點吧。但這些正規的講述只是給外面的人聽,我們反而沒有聽過他們講了些什么。
我聽過的是一些長輩們的閑聊淡說,就像聽其它許多過去的故事一樣,有時候只是旁聽,那時候我十幾歲。
我的母親那時候也在村里,當時她七八歲。她和小伙伴們看見白求恩騎著高頭大馬來了,看見白求恩在村里的街上走著。一些人前后左右陪著,她和小伙伴們在后面跑著追著。好高呵!模樣好奇怪呵!后來還看見白求恩走進母親家的院子,走進一間房子,那里住著傷員,他俯身查看傷員。
母親和小伙伴不知道白求恩這個名字,她們聽到的是:美國大使!哎呀呀,美國大使!當時村里人們說到白求恩,就是這幾個字,美國大使。可能,許多人當時并不知道白求恩這個名字,知道這個名字是很久以后的事。
一位伯母那時候十幾歲,對白求恩印象比較深,她是站在一大片村民當中看見了對面站著的白求恩:人家站在那兒,文文的,看著好。
我真是佩服這位伯母,她一個村里的小女孩,面對一位從未見識過的西方人,竟能夠從他的神情中找到感覺。伯母的感覺是準確的,如今人們看白求恩的照片,都會欣賞他的氣質風度。
伯母還說到一件事,說是村里的人知道了白求恩愛吃小雞,就給他找,最后給他串成一長串。小雞,就是還沒長大的雞吧,也許是雛雞,這個我沒搞清楚。由此也可見出八路軍和村民對白求恩的關照和珍惜。
輩份比我高兩輩的一位長輩,當時是村里管一點事的人,聽他說出來的是有點兒奇怪的事,多年以后,他還在認真理解這些事,他的敘述也帶著探究。
那時候常有飛機飛來,是日軍的飛機,也許也有國軍的,飛得不高,要偵察,要轟炸呵。這位長輩不止一次看到一件事,就是每當飛機飛來的時候,白求恩會在河邊爬下,嘴伸進水里,咕嚕咕嚕地吹著,不斷吹出氣泡來。長輩說,是不是他覺得會有毒氣?可能這是人家的辦法和習慣吧。我這位長輩也是習慣于努力理解他人的人。
后來我看過一些有關資料,知道了白求恩是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人,那么他的表現肯定有他的道理或原因。
長輩說的另一件事,是村里不少人都說過的。說是白求恩治病,使用鋸子的情況非常多,就是常要將傷員的胳膊或腿鋸掉一部分,用現在的說法叫截肢。傷員們因此都很害怕白求恩大夫。
長輩是這樣理解這件事的:咱們又不懂醫,該不該鋸咱們能知道?長輩又說,咱們那時候藥品不太夠,可能為了預防感染,鋸了能先保住命。長輩沉思著又說,可能也是為了加快速度,因為有時候傷員太多。
作為一個不懂醫的村里的人,我覺得他的理解真是非常充分了,而且,很可能他的分析是很正確的。總之我感覺他說的很有道理,外國的醫術就是割呵鋸呵的比較多,我們國家后來的醫生不也充分使用著這些方法嗎。
白求恩在我們村時的照片,以前看到過幾張。前幾天突然看到他的更多照片,是當時八路軍的攝影師沙飛拍攝的,好像大部分沒有面過世。我最覺得珍貴的是在我們村拍攝的那一些,里邊有我們村那時候的街道、院落、陳設、桌椅,還有遠處的永遠不會變化的山影。
里面竟有一張的畫面是白求恩在窗外遞桃給窗內的小姑娘,兩人的胳膊都伸得長長的,白求恩微笑遞桃,小姑娘含笑拿桃,窗戶外面吊著編籃,窗戶下面放著柴草,情景美妙,動人心弦。有一張是白求恩仰躺在山坡上,光著上身,閉著眼睛,享受著日光浴。那個時候,八路軍的攝影師,能有這樣的鏡頭選擇,也算少有。
白求恩是1938年6月中旬來到我們村的,大約半年以后,到了河北省,不久,白求恩去世。
我有一部分道理,也帶些無端的想象:白求恩大夫,我們村,松巖口村,也許是你在中國的最為平安喜樂之地。
他的遺書感人至深,信比較長,所以不便全文引用。有記載說,聶榮臻讀這封信時熱淚縱橫。幾年以后,白求恩的遺著《游擊戰中師野戰醫院組織和技術》一書出版,聶榮臻在序言中寫道:“當他最后為搶救傷員而不幸中毒溘逝前的一剎那,在山村陋室的臥榻上,關切叮嚀后死者的周詳備至,有他的一紙遺書和二三傳語中,寄托著人間至上的真情和熱愛,在戰斗的人心里更留下了無窮的感痛。”
毛澤東《紀念白求恩》一文中,我感覺最好的是這一段:“我和白求恩同志只見過一面。后來他給我來過許多信。可是因為忙,僅回過他一封信,還不知他收到沒有。對于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很普通的話,讓人感到了作者心里的難過。
關于白求恩,從網上我看到這樣一句話:他成了他獻身的國家的偶像,他成了他出生的國家的傳奇。還有介紹說他是一個性情復雜而多才多藝的人,他精于攝影和繪畫,熱衷并擅長醫療器械的設計和改進,他還創作小說、詩歌和戲劇!
我很希望以后能看到白求恩的文學作品,從少量的他的演講和語錄中,已經領略到他的語言才華,他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演說家,他的話語精彩而有動感。從他少量的日記和書信中,還可以感受到他的理想和激情,還有獻身精神。這種精神和以醫術救助中國抗日將士的不懈努力,使他的生活變得單純和單調。
他身后獲得的巨大聲名,主要與毛澤東的文章有關,他的個人特征和生命細節似乎也不再重要,因為他已經成為“高尚”“純粹”的化身。然而我相信,關于他的話題還會延伸,他的形象會日益豐滿、真切,人們會更理解一個不止于理念的偉人,進而去體會一個非凡人物的平凡特征。
作 者: 楊新雨:祖籍山西五臺,出生于張家口市。創作以散文為主,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北京雜文獎等。 作品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和眾多文學選本,著有散文隨筆集《孤獨仰望》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