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飛的奴才

○半夏

有一個說法，說明朝太子們的性啟蒙，是由太監(jiān)和宮女負責的。最早的少年階段，是聽貓狗鬧春，看鴿子踩蛋，望騾馬交配，賞虎豹追歡，學孔雀開屏，觀鴛鴦戲水，調(diào)鸚鵡叫房，追耗子打架。再大些，則邊看四書五經(jīng)，邊看春宮圖。更大些，就要到密室參觀歡喜佛，由太監(jiān)講解各種姿勢的妙用。真的大了，就拿宮女開葷。

這說法具備段子的部分元素，有戲說的習慣想象，是玩笑。不過，內(nèi)中也還有許多合理成分。譬如說宮里面的事，果然大多由太監(jiān)和宮女承擔。因為也只有他們才是宮里面唯二的填充物，一應事物，非他們和她們莫辦。

春宮

春宮圖原本就是描摹秘戲場面的，更有趣的是，太子的住宅，正叫做春宮。在古代文件中，春宮更往往是太子的代稱。歡喜佛本是古印度傳說中的神明歡喜天，密宗寺廟里有單身雙身兩種塑像。雙身的，相傳男天是大自在天的長子，兇猛暴戾，觀音菩薩乃化為女天，和他結(jié)為夫婦，象頭而人身，作擁抱之狀。明朝的宮廷內(nèi)，果有此像。只是未必有哪個太監(jiān)，膽大到敢用受膜拜的神像為未來的天子講解乾坤交泰的人道。倒是宮女們被用作皇帝兒子初試云雨的器皿，的確不算妄想。

風月無邊，其實未必就是男女之事，但前述諸多動物狀態(tài)，卻無疑都和雌雄交配直接關聯(lián)。至于將此作為示范的榜樣，則頗合于人類一向倡導并自詡的師法自然，大可列入仿生學的范疇。麻煩的是，人類畢竟將自己劃歸于高等，如果僅僅目擊遠比自己低等的禽獸之相關體位，就難

106免日后帶來非正常的倒錯。

而且，雖然皇上的游樂場所中確實有豹房存在，但說太子有機會旁觀騾馬交配，卻是明顯的草根想象。宮里面的馬匹，是關在專門處所的，仿佛齊天大圣被打發(fā)去的弼馬監(jiān)，也是獨立機關，不容閑逛，更遑論24小時受貼身保護的太子。即便機緣巧合閑逛到那里，也絕對不容許畜生們的交配場面，供應鳳子龍孫瀏覽，否則有關部門就要被追究責任，甚至砍頭也未可知了。

當然了，草根的想象之中，還是存在合理成分的，譬如所謂鴿子踩蛋。踩蛋是民間對卵生禽類交配的一種說法，一如說豬的起膩，貓的鬧貓。既然是民間說法，自不免形神兼?zhèn)洌瑓s也容易以偏概全，甚至帶來錯誤導向。譬如這踩，的確是雌雄之間的真實體位，而蛋卻尚在期待之中，非踩后若干天方才成為可能。

前賢們指出，鴿性淫而易合，所以鴿字的字型才從的合。這是典型的右文說，因聲求義，倒也未必沒有道理。照此思路，就是說，因為鴿子們喜歡沉湎于性愛之中，于是被烙上了交合的紅字。不過，這紅字實在學問深奧，非博大精深的真學者不足以知道，甚至號稱淵博的博士以及后，未必能夠曉得，尋常人又哪里看得出啊。

而整日沉浸在學問中的前賢們，并不就此罷休，繼續(xù)指出，凡鳥皆雄乘雌，此獨雌乘雄，故其性最淫。這當然是對前邊烙印紅字的生物闡釋。舉證的案例是，但凡鳥類交配，都是雄性在上，偏這鴿子卻是雌性，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才有最淫的罪名。

這自然是典型的本土思維。陰陽交接，其實本是大欲，連圣人都不能幸免，并且網(wǎng)開一面的。況且，體位的變換，只是物理位置的不同，不方便由此確認某方的主動，更不方便用男權(quán)思想予以衡量，搞不好正是男權(quán)越發(fā)喜歡也未必呢。

不過，憑空將你情我愿的大欲潑上淫亂的惡謚，沉潭去勢，乃至推上木驢，斬首示眾，史上的記載，不乏先例，鴿子算不得最冤。具體到所謂雌雄的孰乘，倒是值得追究。按照資深養(yǎng)鴿人的觀察，鴿子的踩蛋，一般是公鴿踩在母鴿身上，用嘴巴啄母鴿頭部，是為踩蛋。具體的授精過程，則是通過雄雌雙方的肛門摩擦，使精子沿著輸精管抵達直腸，從肛門射入雌鴿附著在肛門附近的產(chǎn)道，從而受精。

由此可見，即便是禽類中最淫的鴿子，正常體位，也是雄乘雌。不過，養(yǎng)鴿人的進一步觀察發(fā)現(xiàn)，當雌鴿在交配后性欲依然旺盛時，她便會隨即進行反踩蛋行為。而這樣踩出的后代，體格毛色都會顯示出不同尋常的突出優(yōu)勢，頗有些私生子之所以聰明乃起因于偷情雙方心靈激蕩的影子。原來所謂雌乘雄，果然存在。這樣看來，雖然最淫的命名有著明顯的性別歧視，有失允當，但反踩的事實，確實時有發(fā)生，而且還因此有利于優(yōu)化品種，于是那冤枉，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除了踩蛋，民間關于鴿子成為宮中可以目擊之禽獸的想象，也是有案可稽的。隋文帝的時候，有個叫崔彭的，祖上世代為官，是個簪纓子弟，所以不但性格剛毅，有武略，工騎射，更兼熟悉《周禮》《尚書》之類的典籍，文武雙全，是個不可多得的材料。

這崔彭后來專門負責宮廷宿衛(wèi)，因他為人謹慎，每次當班的時候，都是終日正襟危坐，從不懈怠，所以得到皇上的嘉獎，說只要是他值班的日子，便會寢處自安。這種令皇帝放心的將種，自然不會被埋沒，后來果然受封將軍。

這一日，皇上在武德殿宴請突厥頭領達頭可汗的使者，正當賓主頻頻舉杯，共敘隋突友誼的當口，不料忽然從房梁上傳來咕咕的鴿子叫聲。這樣的不和諧音，干擾原本融融的會談氣氛，自然剎風景，主人的面子有些掛不住。于是皇上當即叫來崔將軍，命他實彈射擊。崔將軍得令，也不含糊，拈弓搭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拉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弓弦響處，一擊而中，不和諧音戛然而止。這樣的好身手，真令皇上在外人面前臉上有光，當即賞賜崔將軍一萬錢。

一箭博一萬，這買賣果然實惠，又是皇上親賜，平添許多錢財買不來的榮耀，不辜負崔將軍的謹慎和雙全。更令人驚喜的是，那使者回去后，達頭可汗轉(zhuǎn)身又派來個使者，非要請崔將軍去和可汗見面不可。皇上判斷，必是小崔善射的事跡在那邊產(chǎn)生了影響。對于這種可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揚威機會，皇上自不肯放過，于是派遣小崔前去。

眾所周知，突厥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除了穹廬氈帳，被發(fā)左衽，食肉飲酪，穿裘戴皮，賤老貴壯，更是終日與角弓鳴鏑刀劍為伍，擅長騎射原是族中成年漢子的應知應會。所以，當小崔來到草原時，可汗便召集族中的弓箭高手數(shù)十人，一較高低。尋一處開闊地，扔下若干肉塊，不久便吸引來猛禽翱翔。那些高手紛紛射擊，卻沒幾個能中的。這時可汗請小崔登場，只見他連發(fā)數(shù)箭，猛禽們頓時應弦而落。突厥們見了，面面相覷，沒一個不嘆服的。這可汗于是將小崔留住百多天不肯放走，最后還是皇上送來許多綾羅綢緞，看花了可汗的眼，小崔這才得以返回中原。

不可抗力

雌雄鴿子在窩里咕咕叫，據(jù)說是即將下蛋前的征兆，俗話稱叫窩。既然已經(jīng)做窩，足見這些鴿子是皇宮大殿里積年的熟客。皇宮雖然號稱禁地，但禁的只是不許近身的同類，不干鳥什么事，所以雖然它們不請自來，在禁地中繁衍家族，有時還聒噪煩人，但卻有利于營造禽獸來集天下歸心的和諧氣氛，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所以皇上們并不曾專門予以剿滅，除非發(fā)生不可抗的意外事件。

梁武帝時，侯景作亂，兵臨都城，遭到頑強抵抗，臺城內(nèi)外都發(fā)生糧食恐慌，軍士們煮弓熏鼠捕雀，尋找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殿宇內(nèi)原本聚集許多鴿群，至此一并殲滅無遺。

侯景是著名的大反派，自幼便是人見人怕的混混兒，長大后驍勇有膂力，擅長騎射。他的性格殘忍酷烈，因而治軍嚴整，但劫掠來的財寶，都會賞賜將士，所以麾下都為他所用，經(jīng)常打勝仗。原來惡人也有過人之處。這梁武帝蕭衍，刺史出身，乘齊朝內(nèi)亂，奪取帝位，也算是一時豪杰，偏對這狡猾多計反復難知的小人侯景，予以接納，終于招來禍害，后來竟然活活餓死在雞鳴寺附近的臺城，可見用人問題是個多么要命的問題。

說起來，蕭皇帝當初對這位東魏大將的歸降，還有段故事。某日蕭皇帝夜夢中原諸侯都來獻地歸附，舉朝稱慶，醒來后十分高興，說自己從來少夢，昨夜夢此，甚感欣慰。不久果然侯景來降，蕭皇帝自然高興。不過，想到本朝金甌無缺，倘若因此惹來麻煩，后悔不及。身邊謀士則認為，皇上圣明，上應天象，天下仰慕，如今侯景據(jù)有河南十余州，分魏一半前來歸順，真是天誘其衷，如果不予接受，恐怕會斷絕了后來人。蕭皇帝聽了，深以為然，又信前夢是吉兆，于是招致日后的蒙塵，死得很難看。

蕭皇帝說他從來少夢，不知確否，但少不等于沒有。據(jù)說他作刺史的時候，生性嫉妒的夫人郗氏病死，后來他作了皇帝，夢見郗夫人變成蟒蛇。蕭皇帝為她懺悔罪業(yè)，專門集錄佛經(jīng)語句，作成懺法十卷，世稱《梁皇懺》。由此也不難看出蕭皇帝的才氣和對我佛的皈依。這位蕭皇帝在位時，大建寺院，還曾三次舍身同泰寺。過去說他利用佛教麻醉人民，而麻醉人民竟至于舍身垂范，這麻醉便有些身不由己了。

話扯遠了。歷史的經(jīng)驗證明，鴿子果然是皇宮大殿里的老住客，不到萬一的危急時刻，不會斷絕蹤影，所以沒道理太子住的春宮里便沒它的落腳，于是觀摩相關的踩蛋，盡管存在技術(shù)上的難點，譬如殿梁的高度，足以影響需要切近才能了然的情景直擊，但在理論上，確實存在動作發(fā)生及由此引發(fā)的其他可能，譬如旁觀或者偷窺。而前面提到的小崔將軍曾經(jīng)深入并揚威的突厥，族規(guī)里對淫者的懲戒，便是割勢也就是切下男人命根子外帶腰斬，亂巧隱隱的和大殿里遭到射擊素有淫名的咕咕叫的鴿子，暗中切合了些什么。

其實，鴿子除了來源復雜的淫亂之名，本質(zhì)上甚至完全該是個正面角色。譬如，不論雌雄，作為父母的親鴿，都能在嗉囊內(nèi)制造鴿乳，這種顏色微黃的液體，營養(yǎng)豐富，是孩子們的特殊飲品。當孩子們啄破蛋殼問世之后，父母大人采取的是輪番上陣口對口的交替喂養(yǎng)。這樣的哺乳盛況，原本是最形象的育兒典范，忒適合進入孝道教育的開蒙讀本，不料竟在本土遠離大眾視野。究其原因，除了本土前輩們疏于細致的生物觀察外，或許對這種男女不分的哺乳范例，隱約有男權(quán)由此式微乃至崩潰的深切擔憂吧。前輩們多慮了。解剖學實驗表明，鴿子是沒有膽囊的。如此連膽量都無從培育的鳥，哪里敢來舍身干預人情喲。

于是，在大眾視野中，對于該鴿，更多留意的，還是它身上具有的較強飛翔力和歸巢能力等種種特性，于是從野生的原鴿培育出種類繁多的不同品種，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婦孺能詳?shù)男砒潯?/p>

飼養(yǎng)

按照生物學的論述，野生的原鴿主要分布于歐洲、非洲北部和中亞地區(qū)，本土則見于新疆北部西部和中部。這樣看來，分布地之外的鴿子，該是人力的影響所致。鴿子被認為是最早受到人類馴化的鳥類之一。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在公元前4500年美索不達米亞的藝術(shù)品和硬幣上，已經(jīng)鐫有鴿子的圖案。當然，遭到馴化的最基本動因，并非在于淫亂與否，而是人類一日不可或缺的飲食欲望。遠在侯景作亂前許久的公元前3000年，埃及人的菜譜上就有了烹調(diào)鴿子的記載。到了公元前1900年左右，鴿子又被指定為供奉上帝的祭品。甚至它還有資格成為上帝發(fā)動大洪水之后，叼來橄欖枝，傳遞和平祥和信息的使者。由此也足見在本土之外，它依然屬于潔凈的食品，而與所謂淫亂無關。鴿子在本土的豢養(yǎng)，相傳也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那時的宮廷和民間，也十分熱衷于鴿子的飼養(yǎng)。李時珍說它是處處人家畜之，可見它是活躍于人類身邊的家禽。花蕊夫人的《宮詞》里便有：安排竹柵與巴籬，養(yǎng)得新生鵓鴿兒。鵓鴿便是家鴿的別稱。

關于這位花蕊夫人效法唐朝王建所作的《宮詞》，一向有些名氣的，譬如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只是這位夫人究竟是前蜀主的老婆還是后蜀主的媳婦，說法不一。后者據(jù)說還曾被擄入宋宮，為宋太祖所寵。而所謂的花蕊，或許就是當時對美麗養(yǎng)眼之婦人的一種稱謂。

本土養(yǎng)鴿的歷史，確鑿的說法，是已達2000多年。南宋的皇帝趙構(gòu)，最喜歡聲色狗馬一應玩意兒，自然也不肯放過鴿子，因此有“萬鴿盤旋繞帝都，暮收朝放費工夫”的詩句至今流傳。這種自古已然的官家喜好，必然導致民間的一派跟隨。因此鴿子名品，不由得不眾多起來，按照時珍大爺?shù)臍w納，大要毛羽不過青、白、皂、綠、鵲斑數(shù)色，眼目不過大小、黃、赤、綠色而已。這種分類，也許不及西洋解剖學意義主導下的闡釋細致完備，譬如眼球外邊有眼環(huán)，內(nèi)有瞬膜，平時開放，飛行時緊閉，以防水防塵保護視力等，卻也簡單扼要，屬于抓主要矛盾的成功范例。

既然從羽色和眼色劃分，足見以趙官家為代表的朝野喜好，其中不能不有觀賞一路。不過，觀賞里的名品，卻大多源自本土之外。譬如脖子上有一圈反生羽毛，仿佛女人披肩的披肩鴿；胸脯鼓脹嗉囊宛如氣球的吹氣鴿；尾巴上的羽毛好似孔雀的扇尾鴿；孫猴子一樣會翻筋斗的筋斗鴿；種種，大多和佛教發(fā)祥的印度，以及老牌資本主義殖民國家的英吉利培育有關。

至于作為傳信的工具，據(jù)稱在唐朝，就已經(jīng)為南海船舶所用。筆記上說，唐玄宗時期向皇上請殺安祿山的名相張九齡，少年時便養(yǎng)了許多鴿子，每當和親朋好友往來書信時，便將書信系在鴿腿上，依所教之處，也就是按照吩咐的去處，飛往投之。這位小張相爺稱呼這些禽獸信使叫飛奴，也就是會飛的奴才。這樣的行徑，據(jù)說曾引起當時人的一片驚訝和贊賞。

其實，所謂依所教之處也即按照吩咐，不過是飛鴿傳信的一種夸飾性修辭說法。這些會飛的奴才既聽不懂人言，投書的去處也不可能隨意差遣，所謂歸巢的能力，實在是有許多限制，不可能隨性安排的。

奴才而會飛，當然是具有極強當量的利器，在現(xiàn)代文明尚未浸潤的古代，也無怪得到一片驚訝贊賞。遠道經(jīng)商的阿拉伯人，按照有關記載，到16世紀，才知道攜帶鴿子傳書與家人聯(lián)系。不過，該奴才除了受人操控，更是招人惦記的狩獵對象，這有武德殿上可汗使者目擊的兇殺事件足資借鑒，所以歸巢途中，難免遭到崔將軍這樣射手的攔截，一旦中彈隕落，那奴才不會人言，賣身投降自不必擔心，但喪命之后變身食品，則是題中應有之義。雖然是以身殉主，壯懷激烈，好在奴才是從不匱乏的，主人看來，也算不得甚大事。唯一給主人帶來麻煩的是，伴隨該奴才的死節(jié)，其所肩負的傳書使命，必然中道夭折，倘若腿腳上拴縛的，是軍情緊急求救待援的要命書信，或者關系宮闈爭斗的人事秘聞，一旦泄露，主人就不免隨之而惹來禍端甚至要命完蛋也。看來饒是忠心侍主的貼心奴才，未必不會妨害主人。此為喜歡奴才之主子所當戒，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