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遺孤木野村夫（上）

關向東

日本遺孤木野村夫（上）

關向東

木野村夫是在中國長大的日本遺孤。67年前，5歲的木野村夫跟隨父母參加日本“開拓團”，來到黑龍江省通河縣，不久，14歲的哥哥木野武夫被迫充軍。日本戰敗，父親木野太郎慘遭同伙屠殺，在大逃亡的生死線上，母親大官雄香帶著木野村夫走投無路，被中國農民古青山解救……

感恩歸來

黑龍江省方正縣大羅蜜鎮，在自然地理意義上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東北小鎮。然而，這個小鎮，永遠被日本人民由衷地為之感動，永遠不會被日本人民淡忘，每年都有許多日本人來這里訪問、憑吊、反思……

大羅蜜的炮臺山，有一處“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躺在這里的，都是有家不能回，有親人不能團聚，死不瞑目的日本人。

2009年11月10日，“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又迎來幾個日本人，其中，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他就是當年的日本遺孤木野村夫，中國名字叫古再生。

日本人公墓東側，有兩棵挺拔的青松。松樹下，是一座不顯眼的墳包。

墳包沒有海拔，也沒有墓志銘，只有一塊字跡被歲月的風雨無情侵蝕退化，仔細看還能看清的兩個名字：古青山、大官雄香。

古青山是木野村夫的中國養父，大官雄香是他的日本生母。

墳墓中，不只是一個中國男人和一個日本女人緊抱在一起，而是用兩個民族的軀體，溫暖著這塊黑土地。這是一個永恒標識，是見證歷史的見證，也是向世人警示，立于天地間的人道與友誼……

木野村夫在墳包周圍撒上一些大米，然后跪下，雙手合于頭前，連磕3個頭，然后流著淚水，用漢語說著，爸爸，媽媽，兒子看你們來了。

幾只麻雀在墳頭的草叢盤旋，似乎在吟詠祖輩留下的悲壯歌謠……

木野村夫在墳前跪了很長時間，才起身，他拿出一張紙，用中文寫下一首小詩：

當年敗逃民遭災，

遺孤感恩又重來。

不忘養父中國情，

歷史留下千秋愛。

木野村夫希望把這首小詩，刻在父母的墓碑上，告慰父母，寄托哀思。

木野村夫5歲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40年。1983年，他被哥哥木野武夫在中國找到并帶回日本，他常說：“沒有大羅蜜的父老鄉親，就沒有我木野村夫的今天，中國人博大的胸懷，讓我終生不忘……”

木野村夫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戰亂的童年時代。

1939年3月19日，木野村夫出生在日本鹿兒島，父親木野太郎和母親大官雄香都是農民。當時，日本軍國主義正發動侵略戰爭，日本人民貧困交加，木野太郎一家已供不起大兒子上學。

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軍國主義為對外殖民擴張，于1936年4月擬定《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民計劃》草案。從1937年開始，先后組織14批“開拓民”進入中國東北的偽滿洲國……

1944年春天，上級來動員木野太郎一家，讓他們參加第14批“開拓民”，赴“滿洲國”。

木野太郎不想去，來動員的人作他們的工作，“滿洲國”土地肥沃，山廣林密，物產豐富，那里是你們的第二故鄉，到那里，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木野太郎動心了，他們抱著美好的愿望報了名。

出國之前，政府發給木野太郎一家補助費1 060日元，這在商品短缺，物價飛漲的日本，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

1944年6月，木野太郎一家幾經輾轉，途經朝鮮，乘火車來到哈爾濱，然后又坐船到達黑龍江省通河縣的一個屯子。

在木野太郎他們到達之前，日本軍隊早已把屯里住的中國農民趕出家園，安排日本“開拓民”居住，中國農民把這地方稱作“鬼子營”。

“鬼子營”里有100多戶，400多人，由一小隊日軍負責警衛……

中國農民痛恨這些日本鬼子，他們經常來襲擊騷擾，有時放火燒房子，有時放火燒莊稼，害得“鬼子營”不得安寧。

有一次，木野村夫跑出“鬼子營”去玩，被中國孩子打得頭破血流，守護“鬼子營”的日軍看見，追上那個孩子，一刺刀把那個孩子挑起，摔死在地上，嚇得木野村夫好幾天沒敢睡覺。

在“鬼子營”沒有安全感，木野太郎后悔，大官雄香也覺得這是上當受騙，難道這就叫“大東亞共榮圈”，“王道樂土”？他們不理解，回國又回不去，只好呆在這里，過著惡夢一樣的生活……

血雨腥風

1945年7月，日本軍隊在戰場上節節敗退，兵員不足，木野太郎不到14歲的大兒子木野武夫，被強迫征兵。“鬼子營”除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差不多都上了前線。

木野村夫眼望載著哥哥的軍車駛近又駛遠，他哭著，追著，叫著哥哥！木野武夫也哭著，喊著弟弟！

自從大兒子木野武夫離家那天起，木野太郎和大官雄香吃不好，睡不著，他們想念兒子，兵慌馬亂，木野武夫這一去，不知是死是活？他們病倒了。

1945年8月14日，蘇聯四路大軍突入中國東北邊境，形成一個巨大的馬蹄形包圍圈。從綏芬河打過來的蘇軍遠東第一方面軍，越過原始森林，高山沼澤，向依蘭、方正、哈爾濱推進。這些被東北老百姓稱為“老毛子”的蘇軍，打得日軍落花流水，敗陣潰逃。

一夜之間，膏藥旗灰飛煙滅，通河的“鬼子營”也炸了營，怒罵，嚎哭，狂叫，激撞在一起……

厄運降臨，木野太郎感到五雷轟頂，他驚慌失措，好像到了世界末日。

“鬼子營”里有的要逃跑，大官雄香也做逃跑的準備。

木野太郎說，往那跑都跑不出中國的領土。

大官雄香哭，那怎么辦？讓蘇軍抓著，讓中國老百姓抓著，咱們都沒命了。

木野太郎哀嘆，聽天由命吧。

中國農民揚眉吐氣，他們紛紛涌到“鬼子營”，一些人身上的傷疤，刺激著慘痛的記憶，刻骨入髓的仇恨被點燃，他們罵這些日本人：“你們來搶俺們的土地，這回你們完犢子啦，老毛子來殺你們，俺們也不饒你們！”

有人煽動，要打死這幫日本鬼子。

有人不同意，這些人都手無寸鐵，就留他們一條活命吧。

1945年8月15日，日本昭和二十年，日本無條件投降。

1945年8月17日晚上，投降的消息才傳到“鬼子營”。

一位叫石井一郎的傷殘老兵，也是“鬼子營”的頭目，他大哭大嚎，大日本皇軍，無可挽救地覆滅了，他號召大家準備集體殉國。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穿上新衣服，帶著家里的好東西，集中到“鬼子營”邊的小山坡上，他們先唱日本國歌《君之代》，然后圍在一起，吃這“最后的晚餐”……

夜深人靜，酒酣人醉，被酒精和絕望麻木靈智，窒息思想的石井一郎，舉著一把戰刀問大家，你們想自焚，回家點燃房子，想剖腹，到這來領軍刀。

人們愣著，無動于衷。

幾個老人發表自己的看法：“國家戰敗，不等于國家滅亡，我們何必去死？大家應該活著回日本，我們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石井一郎奔過去，捅倒兩個老人。

木野太郎憤怒地說：“你怎么殺害自己的同胞？”

殺紅了眼的石井一郎，又一瘸一拐地竄到木野太郎跟前，二話沒說，舉刀就砍，“嚓”的一聲，鮮血激濺。木野村夫眼看著父親的人頭“咚”地掉在地上，滾下小山坡，變成一個血淋淋的泥砣。大官雄香嚇得昏死過去，木野村夫跑過去，捧起父親的腦袋，撕心地哭叫，爸爸！

憤怒的人，都在指責石井一郎。

石井一郎似乎沒有聽到這些，他追上去，要砍木野村夫。也許是酒精發作，加上腿腳不好使，他來個惡狗啃屎，癱倒在地上，戰刀摔到一邊。木野村夫撿起帶血的戰刀，剛要去砍石井一郎，石井一郎狂笑：“不用你殺，你把刀給我。”

木野村夫丟下戰刀，躲到一邊。

石井一郎強撐起身子，跪在地上，撕開衣服，露出肥胖帶毛的前胸，在剖腹前，他沖著大家說：“希望我的死，能消除你們一點仇恨。”說著，卷刃的屠刀，插透胸膛。這個殺害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的劊子手，倒在中國的土地上，永遠在懺悔，在贖罪。

這天晚上，“鬼子營”發生了慘劇，有的一家人自焚，有的懸梁自盡……

老鄉石秀良子來找大官雄香，她問大官雄香：“你想怎么辦？”

大官雄香正在為丈夫的慘死而悲憤，她緊緊摟著木野村夫說：“我不想死在中國，你也知道，我的父母就我一個女兒，我死了，他們怎么辦，我要領孩子回日本。”她勸石秀良子也不要死。

石秀良子哭著說：“我丈夫戰死，父母也都不在，活著實在沒意思。”她把剪下的指甲和頭發，交給大官雄香：“如果你真能回日本，就把這些埋到我的故鄉。”

年僅24歲的石秀良子，回到家，用菜刀割斷自己的喉嚨……

天哭了，血雨腥風，彌漫“鬼子營”。

木野村夫透過窗戶，望著晦暗的夜空，望著一幢幢好像滲透鮮血的房屋，恐懼的慘景，在這個6歲兒童的心靈，蒙上永遠的陰影，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1945年8月29日下午，上邊秘密傳下命令，各地的“開拓民”，即刻秘密轉移，在十日內都集中到方正縣大羅蜜鎮，然后繞道回國。

通河的“鬼子營”，只剩下46人，大家聽到這個消息，覺得有了希望。

大官雄香收拾好一些必備物品，半夜領著木野村夫，到山溝里的墳地，向木野太郎告別。

莽莽黑土，堆著300多個新墳，這都是自殺的“開拓民”。黑暗中，新墳像一朵朵傷疤，像一塊塊血痕。

大官雄香在墳前念道著：“太郎，我就要領兒子回國了，你放心，我一定帶他回去……”

逃亡路上

1945年9月1日，“鬼子營”的46個人扶老攜幼，拖兒帶女出發了。

9月初，正是秋雨季節，土路泥濘，這支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組成的逃亡隊伍，艱難地跋涉著。他們白天不敢走大路，害怕蘇聯紅軍追殺，土匪搶劫，也不敢從村屯邊路過，害怕中國老百姓報復，只能走山林小路，走沒有路的路。他們在茫無邊際的深山老林經常迷路，有時往返迂回，曲折輾轉好幾天，才能準確辨認方向，晚上荒野露宿，有的婦女懷里抱的孩子被野狼叼跑。他們走了好幾天，大人把帶的干糧留給孩子吃，自己吃野果，幾乎過著原始人的生活……

從通河到方正大羅蜜，中間隔一條松花江。

大官雄香他們走到松花江邊，已經是第7天，46個人，死了9個。

在江邊的草叢中，橫著幾具尸體，還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懷里抱個嬰兒。女人見到大官雄香，有氣無力地用日語說，她是從湯原來的“開拓民”，一路上死了不少人，她也不行了，希望能把孩子交給大官雄香帶走。她從和服撕下一塊白布，用指血寫著家鄉的名字，沒等寫完就死了。大官雄香抱起奄奄一息的嬰兒，去追前面的人。

松花江上沒有橋，過江只能乘船，中國老百姓見這些日本人，誰也不肯幫忙，湯原那些“開拓民”，就是被困在江邊餓死的。

大官雄香他們在江邊游蕩兩天，在走投無路時，大官雄香見江中劃過一條小漁船。大官雄香摘下首飾，作為報酬，請船主幫他們過江。船主是個老人，他猶豫著，他怕讓蘇聯紅軍知道。

幾個婦女見老人不說話，都摘下首飾遞給他。

老人先是把他們罵了一頓，解完心頭之恨，又覺得這些蓬頭垢面的日本人怪可憐的，同意送他們過江。大官雄香幾個女人，跪地磕頭感謝，把首飾都送給老人。老人沒要那么多首飾，只選一個手鐲子，說是留著給兒子娶媳婦用。

白天過江不安全，只能晚上走。小船每趟載十幾個人，37個人，要分兩趟過。

秋天的江水，冰冷刺骨。大官雄香他們已經在連綿秋雨中浸泡了6天，衣服都貼在身上，冷風抽打，又累又餓。有幾個人陷入絕望，投江自盡，有的自己不想死，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推入江中。這些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在聲嘶力竭中消失了。秋風橫掃凋零的落葉，秋雨拍打著江中枯草，似乎在為這些可憐的孩子招魂……

小船激烈地搖晃，木野村夫依偎在母親身邊，緊緊抓著母親的手，他怕母親投江，也怕母親把他丟進江里……

大官雄香他們過完松花江，天已黎明，她這才發現，懷里抱的那個嬰兒，已經僵硬了。

大官雄香把嬰兒的尸體放在地上，用草遮住，她數了數眼前的人，還剩下27個人。

大官雄香他們來到方正縣境內。

進方正縣，離大羅蜜還有100多里路。這時，有4個偽軍，歪歪扭扭地晃過來，看到這些日本人，一個偽軍大罵，老子為你們小日本子賣命，你們他媽的也完蛋了，害得老子像喪家狗。他們搶完婦女身上戴的首飾，又給輪奸。大官雄香藏在草叢，才免于劫難。

天又下起大雨，大官雄香他們躲在森林里，等待晚上趕路。林中蚊蟲肆虐，大官雄香他們幾天沒吃到糧食，有幾個人不想活了，懇求身邊的人把他們打死。誰肯下這個手？有個老人發現一顆豎在地上，沒有爆炸的炸彈，幾個人過去抱著炸彈，一個老人用石塊猛擊炸彈的“引信”，一聲巨響，血肉橫飛，他們沒有遺言，也沒有囑托，就這樣悲慘地走了。

大官雄香望著樹上往下滴血的殘肢，瘋了似地哭道：“天皇呵，你讓我們背景離鄉，流落中國，害得我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罪孽呀！”

1945年9月11日，大官雄香他們12個人，踏著一路鮮血，經過讓人難以想象的跋涉，找到大羅蜜鎮，一打聽，集中在這的日本人都開走兩天了。怎么辦？去追，他們知道，根本追不上，追不上也要追。

大官雄香朝著日本人開走的方向追了一會，大家都走不動了，無奈，他們躲進樹林里。

木野村夫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他扯著母親的衣巾，用微弱的聲音說：“媽媽，我……餓……”

大官雄香身邊那個婦女抱著的3歲女兒餓死了。

婦女呆望著懷里的孩子，她已經不會哭。

大官雄香幫著把孩子放在泥濘的地上，用草捆上，扒開黑泥，準備安葬。

突然，婦女搶過孩子，大口啃著孩子身上的肉，她面目猙獰，滿嘴流血，啃著啃著，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木野村夫問媽媽，人肉好吃嗎？

大官雄香也顧不得那個婦女，她怕木野村夫餓死，就爬到一棵樹下，找到幾朵蘑菇，讓兒子充饑。

一陣哭聲，又有3名婦女自殺。

從通河“鬼子營”逃出來，幸存下來的就剩大官雄香他們7個人……

大官雄香也絕望了。

遇到恩人

晚上，大官雄香7個人，正坐等待斃，有個中國農民趕著馬車從林道走過，他發現這7個已經不像人的人，便走過來。

大官雄香哆嗦著身子說：“我們是日本開拓團的農民，不是日本軍人。”

中國農民站在他們身邊說：“開拓團的農民，前天都集中大羅蜜，有好幾千人，都去哈爾濱了，你們咋還在這里？”

7個人有氣無力地說：“我們來晚了。”

中國農民叫古青山，他見木野村夫在吃生蘑菇，讓他別吃了，他去車上的筐里摸出幾穗熟玉米，遞給7個日本人。臨走時，他說，你們可以去找大羅蜜政府，讓他們想法送你們。

古青山趕著3匹瘦馬拉的破轆轤車走了，車轱轤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大官雄香7個人，誰也不敢去找大羅蜜政府，他們在林子里熬了一夜。

第二天，天晴了。一些到林中采蘑菇的人，看到大官雄香他們，都圍過來，眼里閃著仇視的冷光，有的罵，有的嘲笑：“讓你們來侵略俺們中國，倒血霉了吧？這叫惡有惡報，血債血償！”

大官雄香哀求：“我們不是侵略者，我們也是被逼騙來的，請你們不要傷害我們。”

日本侵略者給中國老百姓造成的血淚史，民族恨，不是用屈膝和眼淚就可以緩解的，但一聽這悲涼凄慘的聲音，大家都沉默了。

一個調皮的小伙子，指著大官雄香：“看看，這日本娘們長得真俊，二毛子，你把她收留，給你那傻哥當媳婦吧。”

這一說，農民們都湊過來，對大官雄香指手劃腳。

木野村夫站起來，用瘦弱的身體擋住母親：“你們敢動我媽媽，就和你們拼命！”

農民們根本不在乎，那個小伙子薅住木野村夫的頭發，小鬼崽子，死到臨頭，還敢扎乎，說著踢他一腳，把木野村夫踢個仰八叉，摔在泥地上。

大官雄香怕兒子吃虧，跪地求饒。

在這萬分危急時刻，古青山趕著馬車過來，見一些人欺負日本人，過來轟大家，你們干啥？

小伙子見古青山，老實了。

古青山問大官雄香，你們咋還沒走？

小伙子插嘴，上哪也沒人管他們啦。

古青山瞪小伙子，去，你這個毛驢子。

那個叫毛驢子的小伙子，開玩笑，大叔，你是不看這日本娘們長得俊，有那個意思？

古青山搖晃一下大鞭子，照毛驢子的屁股抽了一下，毛驢子嘻皮笑臉，遄了一個高。

又有一個日本婦女倒下，咽了氣。

古青山看著眼前的大官雄香和那5個孩子，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后對他們說，你們上車。

大官雄香不敢上，可那幾個孩子吃力地往車上爬，木野村夫還去翻車上的筐，找吃的東西。

毛驢子問，你要送他們回日本？

古青山搖晃大鞭子，又照毛驢子的屁股抽一下，你快滾吧。

采蘑菇的人都走了……

古青山家住大羅蜜鎮高楞村，他是村里有名的車老板，從16歲起給本村小地主家抗活。他心地善良，身體健壯，由于家里窮，娶不起媳婦，28歲那年，他竟被小地主家的3姑娘門秀珍看中，他們偷著談起戀愛。門秀珍的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他嫌古青山年歲大，家里窮，硬打散這對鴛鴦，把古青山給趕走。直到日本人和漢奸懷疑門家窩藏過抗聯，把門家害得傾家蕩產，門秀珍的父親郁悶而死，門秀珍和古青山才結婚。

30歲的古青山和門秀珍結婚第二年，生下女兒古淑華。

1943年7月份，哈爾濱日本軍方來高楞村征招“慰安婦”，村保長見門秀珍長得眉清目秀，就帶著日本人到古青山家選人。

古青山問村保長，“慰安婦”是干什么的？村保長撒謊說，“慰安婦”是給日本人做飯的勞力。門秀珍孩子小，說什么也不去，日本人硬把她給綁走，3歲的女兒跟著跑，叫著媽媽，可媽媽一去不復返了。后來古青山才知道，“慰安婦”就是為日軍服務的妓女。古青山恨村保長，用鞭子把村保長抽得皮開肉綻，村保長為報仇，又準備把古青山抓去當勞工，還沒等走，日本鬼子投降了，村保長被新成立的大羅蜜政府給槍斃了。

1945年8月17日，古青山去哈爾濱找門秀珍，在哈爾濱道里買賣街的日軍妓院打聽妓女，都說沒有這個人。古青山心急如火，又找幾個地方，還沒有音訊，只好掃興而歸。這時，有個和門秀珍一起被抓走的胡姑娘跑回來，她告訴古青山，門秀珍剛被抓到妓院，她不從，日本人打她，不讓她吃飯睡覺，等她餓昏時，被送到一個日軍小隊長的房間。門秀珍醒來，見到身上那個豬一樣的人，一口咬掉他的鼻子，吐進痰盂。小隊長疼得滿地打滾，把門秀珍吊在房梁上打，這還不解恨，又把她送到平房日軍“731”細菌部隊，做了活體試驗……

古青山聽到這個噩耗，哭了好幾天。

大羅蜜政府成立后，為防止瘟疫漫延，在各村挑選一批人，負責清理、掩埋日本難民的尸骨。古青山被選中，開始清理之前，上級對他們進行宣傳教育，讓他們明白，日本侵略者和開拓民有本質的區別，不能把他們當成敵人對待。

從蘇軍攻進中國境內到日本投降，大羅蜜方圓幾十公里，經常有日本“開拓民”自殺、餓死、病死，森林、草叢、山下、河邊、農田、村頭，隨處可見尸體，有的尸體已腐爛，一些靠吃死尸而變得臃腫肥胖的野狗，紅著眼睛在這些地方穿行……

古青山對日本鬼子懷有刻骨深仇，但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同情之感，震撼心窩，他聽到過許多日本人自己屠殺自己人，父親殺兒子，兒子殺父親，滿門殘殺，慘無人道的事件。

古青山和幾個人負責大羅蜜到高楞村一帶的清尸工作，他趕著馬車，四處收尸，十幾天來，他們收殮上百具尸體。這些尸體都集中到炮臺山，澆上柴油火化。大火燒了幾天幾夜，火化剩下的遺骨就地掩埋。這些暴骸荒野，不能歸回故里的孤魂野鬼，終于有了歸宿……

古青山拉著蓬頭垢面的大官雄香和5個孩子進村，車后跟一群調皮的孩子，不少村民也出來看熱鬧。5歲的古淑華見爸爸趕車進院，迎了上去，得知車上是日本人，她哭喊，不讓這些人下車。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胡姑娘也來了，她喊，打死他們！她這一喊，大家群情激憤……

古青山知道，這些喊打的人，他們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殺害，這6個日本人的性命都攥在他們手中，殺死這些日本人，誰也不會怎么樣，因為這是民族仇恨。

人越聚越多，幾乎全村人都來了。

古青山舉著大鞭子，站在車上，護著車上的日本人。村農會主任跑來，他讓大家冷靜些，然后說，現在大羅蜜政府號召，要保護好手無寸鐵的日本難民，不要傷害他們，這也是共產黨、毛主席讓的。村農會主任怕壓不下村民的激憤，只好這么說。

村民平靜下來。

大官雄香跪在車上，用漢語說，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感謝大家。

村農會主任繼續給大家講道理，最后，他讓沒有孩子的家庭，領養日本孤兒，有個村民抱走一個男孩。大官雄香不放心，村農會主任說，不用擔心。

除木野村夫，車上還有3個孩子沒人領。

剛才聽村農會主任的話，毛驢子有了覺悟，他動員父母，認領一個8歲的小姑娘。

毛驢子的母親見小姑娘長得很俊，就說，這小日本丫頭，比毛驢子小7歲，等把她養大，給毛驢子做媳婦正好。

有個光棍男人過來，讓大官雄香給他當媳婦。

古青山怕村長同意，他急忙讓大官雄香和木野村夫進他家。

古淑華哭著，堵在門口，不讓進。

古青山抱起女兒一邊哄她，一邊拉大官雄香和木野村夫進屋。

古青山燒了一鍋開水，讓大官雄香和木野村夫洗嗽，他給做飯。

經過一番梳理打扮，大官雄香雖然蒼白瘦弱，身型還是能顯出一種高雅俊秀。

女兒古淑華不鬧了，她扒在爸爸的耳朵上說，那日本女人長得真俊。

古青山瞟了大官雄香一眼，確實很俊。

自從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大官雄香和木野村夫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在古青山家吃的第一頓飯，吃得特別香。

古青山家分東西兩個屋，他把西屋騰出來，讓大官雄香和木野村夫住，他和女兒住東屋。

翌日清晨，古青山還沒起來，就聽外面有動靜，開門一看，大官雄香正在燒火做飯。他很感動，自從門秀珍離開家，就沒有女人來為他做飯，這些年，他又做爹又當媽，多么希望找個女人，可眼前這個女人是日本人，都說日本女人勤快，對待男人好，果然是這樣。他過去蹲在鍋臺前，幫大官雄香燒火，眼睛不時打量著大官雄香。

大官雄香也注意到古青山在看她，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不能表現出來。她對這個中國男人，保護收留她母子倆，從心里感激。昨天晚上，她一夜沒合眼，想了許多許多，看來，回日本，是遙遙無期了，要想一想她和兒子的后路。她雖然對漢語懂得不多，那個光棍男人說的話，她還是能聽明白，她根本沒看中那個骯臟的男人，讓她嫁給他，她死都不會同意。要嫁就嫁給古青山，可他的媳婦呢？她想知道古青山的家庭情況。天剛亮，大官雄香就起來，她想給古青山和女兒做飯。

古青山就在眼前，大官雄香想問他家庭情況，幾次想開口，又都猶豫不絕。

古青山說話了，他問大官雄香，多大年齡？

大官雄香說：“剛滿34歲。”

古青山說：“你比俺媳婦大10歲。”

大官雄香問古青山：“你媳婦

古青山把門秀珍的事告訴給大官雄香……

大官雄香邊聽邊哭，最后她說：“那些日本人殺了你的媳婦，我給你當牛做馬，來贖罪行不行？”

古青山不同意大官雄香這種觀點：“你沒罪。”

在當時的歷史時期，有一些日本孤兒，被中國人領養，有些年輕的日本婦女，嫁給中國男人。

經過請示大羅蜜政府，高楞村那4個日本遺孤，被村民領養。大官雄香和木野村夫怎么辦，村農會主任來問古青山，如果你相中，就讓她當你媳婦。

古青山一陣臉紅，他正想聽這句話，他對村農會主任說：“你去問問她。”

村農會主任問大官雄香，大官雄香說：“古青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要是沒有他，我們早就喂狼喂狗了，我當牛做馬都一百個同意。”

村農會主任走后，大官雄香問兒子木野村夫：“古叔叔好不好？”

木野村夫說：“好，他和爸爸一樣好。”

大官雄香又問：“讓古叔叔當你爸爸，你愿意嗎？”

木野村夫點頭。

古青山和大官雄香的婚事就這么定了。誰知，5歲的小淑華又哭鬧，日本鬼子殺害媽媽，爸爸不能再和日本鬼子結婚！爸爸不答應，她就不吃不喝。

大官雄香去哄小淑華，小淑華把大官雄香的臉抓破。

古青山告訴女兒：“殺你媽的不是這些日本人，那是壞蛋，日本人也有好有壞。”

大官雄香給小淑華做不少好吃的，又把自己手上的銀鐲子摘下來，給小淑華戴上。還是小孩子好哄，經過幾天的感化，小淑華不鬧了。

孩子和孩子最容易接觸，木野村夫比小淑華大1歲，木野村夫教小淑華寫日本字，小淑華不寫，她教木野村夫唱中國歌，他們無憂無慮地玩耍，嬉鬧，笑聲表達著彼此心中最純粹的快樂，不知不覺中建立了友情，后來小淑華還要和大官雄香住在一塊。

1945年10月26日，古青山和大官雄香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