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莫言筆下的英雄

張小燕

（呂梁高專汾陽師范分校，山西 呂梁032200）

〔語言文學與研究〕

論莫言筆下的英雄

張小燕

（呂梁高專汾陽師范分校，山西 呂梁032200）

文章通過對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中主要人物形象的分析，論述了莫言筆下與眾不同的英雄。這些英雄可分為兩類，即“土匪英雄”和“凡人英雄”。他們一方面擁有低俗、平庸的劣根性，另一方面又憑著本能追求、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利，正是這種性格讓他們在歷經磨礪的歲月中呈現著英雄本色。

莫言；土匪英雄；凡人英雄

“問英雄，誰是英雄”，古往今來有多少文人墨客揮筆詮釋英雄。那都是些怎樣的英雄呢？又有怎樣的氣概呢？他們或是梁山好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或是運籌帷幄的領導者，深謀遠慮、機智果敢；或是亂世當中最先覺醒的革命者，拯救國家、民族于水火………凡此種種，無不透露著鮮明的時代特色。無可厚非，這些人物的確是不同歷史時期作家為我們樹立的英雄形象，也為我們所普遍認可。他們被作家描寫得鮮明、具體，令我們印象深刻，給我們無窮的思索，成為每個閱讀者心中的或尊敬或崇拜或學習或效仿的對象。不過，在此筆者要論述的卻是一批有別于以上模式的英雄形象，他們共同構成了一種別樣的英雄觀。這批形象的塑造者是當代作家莫言。

莫言的小說往往以他的故鄉山東高密東北鄉為背景，他筆下書寫的人物都是以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鄉親為原型，他筆下的英雄也散發著濃濃的鄉土氣息。論文正是以他最具代表性的《紅高粱家族》和《豐乳肥臀》為例來論述莫言文學世界里的英雄形象。

一、土匪英雄

《紅高粱家族》是一部公認的東北鄉人民的英雄史詩。然而正如該書中所說的：“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惡，最脫俗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的確，《紅高粱家族》里的英雄好漢確實又兼著“王八蛋”的雙重身份。殺人越貨的土匪余占鰲、不守婦道的“奶奶”戴鳳蓮，他們都無愧于“王八蛋”的稱號，他們絕對不是主流意識和倫理道德上的英雄。但毫無疑問，他們又是真真實實的英雄。

余占鰲,他組織了自己的隊伍,請來軍校出身的任副官訓練自己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后來成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也就是這個余占鰲，他殺人越貨，活生生一個土匪；他作風不正，與有夫之婦有染；他公報私仇，設計害死了任副官……傳統看來，這么一個劣跡斑斑的人怎么可能成了英雄呢？然而，面對余占鰲帶領鄉親英勇抗擊日本侵略者的事實，你又怎能說這不是一個英雄做出的壯舉呢？這個“英雄”不純粹，他不是理想人格的化身，他卑鄙、猥褻，不是大丈夫所為，他愛國、自尊，他又是個大丈夫。與以往的英雄形象相比，很矛盾，很不可思議，很令人費解。余占鰲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就不能成為抗日的先鋒，如果他成了漢奸一類的人，反而容易被人理解；余占鰲有悖倫常地與人私通是被正派人士所不齒的行為，如果他是一個干不了大事的地痞流氓或小混混，反倒適合人物的所作所為；余占鰲狹隘的胸襟、不能容人的度量，再怎么也配不得“英雄”的稱號。但通過閱讀，你不得不承認，他不但是位英雄，而且還是位頂天立地的真英雄！

《紅高粱家族》中遠不如他的人物比比皆是，真是個“劣跡斑斑的英雄”大雜燴。他們顯示了人類性格中所有的缺陷，個個思想都不純潔，沒有所謂的“英雄氣概”。然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成就了他們“英雄”的業績。正如小說中所說的：“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

如果沒有那場震絕世界的戰爭，余占鰲最多也就是個“混世魔王”級別的人物，那場戰爭成就了他英雄的業績，他的業績塑成了他英雄的稱號。“平靜的湖面訓練不出精悍的水手，安逸的環境造就不了時代的偉人！”余占鰲算不上偉人，他不是引領時代風云巨變的人物，他只是在他的家鄉山東高密東北鄉“風光”一時的一個老百姓出身的人物。當時社會面臨的主要矛盾是反侵略，而誰能在這場反侵略大戰中脫穎而出，誰就是時代的英雄。余占鰲于潛意識中扛起了抗日的旗幟，這并非他的民族觀念有多么深，只源于他不甘被欺凌的人的本能意識的爆發，而這意識一旦爆發，便一發而不可收拾，最終表現的又是一個普通人的民族意識的覺醒，它一旦覺醒就有催人奮進的不竭動力。

戴鳳蓮，十六歲父母做主嫁給了當地富甲一方的財主的兒子，但夫婿卻是個麻風病患者。這促使了她在一開始就對這門親事極端不愿意，“豐韻的青春年華輻射著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里緩解焦慮消除孤寂”，所以她做出了“不守婦道”的事情，和當時還是轎夫的余占鰲以及家里的老長工劉羅漢大爺都有染。這樣一個女人，她的行為若是按被壓迫下，沒有婚姻自主的舊社會婦女的反抗來認識，倒也不能將過錯全怪于她，至少在當代，她是可以被同情、理解乃至原諒的。但要論英雄，她絕對是要“靠邊站”的。但莫言卻給了她相當高的評價：“我奶奶（戴鳳蓮）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范。”轉折點就在于，她參加了那場在墨水河邊打死鬼子少將的著名戰斗，想出了用鐵耙擋住鬼子汽車退路的計謀。莫言借一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也是那場大屠殺中的幸存者之口，回憶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面：“東北鄉，人萬千，陣勢列在墨河邊。余司令，陣前站，一舉手炮聲連環。東洋鬼子魂兒散，紛紛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來鐵耙擺連環，擋住鬼子不能前……”由此看來，戴鳳蓮這個女流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她的英勇不僅表現在與日本人的作戰上，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她的機智與果敢上。請看她面對日本兵的強暴時是如何應付的：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抹兩抹，又一把撕散頭發，張大嘴巴，瘋瘋癲癲地跳起來。奶奶的摸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軍官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只甕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里，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甕酒都洗紅了。

戴鳳蓮的英雄性表現在她身為女流卻不是“弱”的代名詞，她會看人，以自己的敏銳判斷時世的發展變化，順應環境的能力極強。于危難中迅速想出脫身的辦法，否則也不會有在日本人面前演出“裝瘋買傻”那出好戲的情節來了。她又是善于動腦筋的，與日本人的作戰中，認真當好余占鰲的參謀，她也的確是余占鰲的得力幫手，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所以盡管她作出了對丈夫不忠的行為，也無傷大雅，在莫言筆下，她的英雄地位無可厚非。雖然舊社會對女人的貞節要求甚嚴，三從四德無時無刻不束縛著婦女的身心，而戴鳳蓮的所作所為是嚴重違反這些條條框框的大逆不道的行徑，但沒有她的叛逆與不羈，也造就不了她果敢機智的性格特點，更加成就不了一位抗日的女中豪杰。

二、凡人英雄

莫言在1995年創作的另外一部小說《豐乳肥臀》，又有怎樣的英雄出世呢？穿越戰爭與和平時代的敘述在莫言的獨特情調中開始，與《紅高粱家族》相比，相同的是英雄的觀念，不同的是英雄的形象。

《豐乳肥臀》里塑造的最鮮明、成功的形象當屬上官魯氏。她是個堅強的女人、苦難的母親，遭受了不幸婚姻的折磨和罪惡戰爭的摧殘，卻依然頑強地活下來。她養育了九個兒女，用自己微弱的雙肩挑起家庭的重擔，忍受著失去親人、家園被毀、遭人侮辱、迫害的多桀命運。

上官魯氏，十六歲時由姑姑做主，嫁到鐵匠上官壽喜家，受盡婆婆的虐待。原因在于一個殘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中取得地位，必須生兒子。”這不幸的婚姻帶給上官魯氏身心上的傷害是難以磨滅的。在婆婆的呵斥中無休止地干活，在丈夫的打罵中撫育孩子。身上總是傷痕累累，心中更是血淚斑斑，抱著孩子們哭泣是她在遭受毒打之后經常做的事情。那個時候，能與她相依為命的也只有她同樣苦命的孩子們了。在飽受婚姻折磨的同時，她變得堅強，堅強地帶著她的孩子們走過一個又一個苦難的歷程。

作為母親的上官魯氏，是莫言重點描寫的對象。人類的本能與最原始的最真摯的親情在上官魯氏身上得到最佳顯現。

苦難的母親，不斷地承受孩子們一個個先她而去的無奈與悲哀。“白頭人送黑頭人”，這樣的人間慘劇她經歷了不止一次。當二女兒上官招弟被炸死時，她哀從中來，“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困難地說：‘招弟，我的孩，人是你們自己選的，路是你們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們，也救不了你們，你們都……聽天由命吧’……母親背著二姐，赤著腳，走在回家的泥濘道路上。殘廢的小腳在潮濕的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幾個月后還清晰可辨。”她的一系列表情、動作表明了她極度的悲傷、絕望。她所說的話，揭示了她內心的凄涼、苦楚，揪心女兒的選擇。她艱難地背著女兒的尸體回家，表明她身體羸弱，蘊涵著這份發自于內心的母愛于細微處見真情。苦難的母親拯救不了因罪惡的時代而成為犧牲品的兒女們，但她卻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地為孩子做些事情。在饑餓的1960年，上官魯氏瘦得只剩一副龐大的骨架。為了不讓僅存的兩個孩子挨餓，她使用了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偷”糧食的辦法。在勞動的時候，她把豌豆吞進肚子，回家后再吐到盆里，洗干凈，讓自己的孩子吃。這是為了躲避收工后的搜查而想出來的辦法。當然，這并不是很容易做到的。“母親說，‘第一次往外吐，要用筷子攪喉嚨，那滋味……現在成習慣了，一低頭就倒出來了，娘的胃，現在就是個裝糧食的口袋……’”她每天這樣拿回來糧食，把它搗成碎面兒，用涼水調和成糊狀，讓孩子喝下去，每每的這生面粥里有一股血腥的味道，那是上官魯氏的胃里和喉嚨里嘔出來的血。靠著這個，他們熬過了那饑餓的年代。糧食其實從來都是寶貴的，母愛其實永遠都是偉大的，身為母親的上官魯氏“偷糧”的方式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做了賊的母親是光芒四射的。

莫言把上官魯氏寫得極盡平凡，她的出身不顯貴，她的一生都生活在受苦受難中，帶著一群孩子東奔西走躲避戰亂，撐起了擁有龐大人口的家族。在她身上，濃縮了中國老百姓歷經抗日戰爭、國內戰爭、“文化大革命”不同時段的遭遇，受盡了精神、肉體的雙重摧殘，卻依然堅強活了下來，顯示了頑強的生命力和抗爭力。她所捍衛的是她的家族，是一個泱泱大國基本的組成成分。平凡而厚道的勞動女性，成為了真正的英雄。

三、尾聲

從《紅高粱家族》到《豐乳肥臀》，從余占鰲到上官魯氏，莫言筆下的英雄始終都是平民百姓，始終沒有脫離故土，始終把焦點放在了“人”的身上。這些英雄都為著一個根本的問題——“保護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們才會自覺起來反抗“威脅他們生命的外來侵略”。他們反抗的行為使得他們的形象變得鮮明、生動。他們是平民式的英雄，他們有著一般人的庸俗、懦弱乃至自私的缺點，又干出了真正英雄的大事情。英雄的觀念在此發生了轉變，守衛家鄉，守衛自己的孩子，為此作出貢獻的人就是實實在在的英雄。

“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這是魯迅和五四一代人的呼聲。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在其次。滿足人的生命正當需求的一切行為都是最道德的行為。魯迅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部踏倒它。”莫言筆下的英雄正是為著享受這“人類正當的幸福”而做出各種行為，進而成為英雄的。他們爭取的是最基本的生存權，生命都不存在了，何談溫飽？更別說是發展了。所以，為了爭奪正當的生存權利的斗爭以及進行著這場斗爭的人們，都是英雄的壯舉和英雄的人們。

顯然，莫言塑造的英雄們，是一群有著“劣根性”、思想也不“進步”的英雄。由土匪余占鰲和不守“婦道”的戴鳳蓮寫到平民婦人上官魯氏，越來越向“人”的角度靠攏、超越。事實上，他是從個人寫到了母親，寫到了母愛，是從至真至純的“母愛主題”寫到了生命的誕生地——土地，是最深沉地對土地的眷戀與熱愛，是發自內心的感人肺腑的“土地情節”。每一個人都為著生養自己的土地留血留汗，在她身上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1］莫言.豐乳肥臀［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10）.

［2］莫言.紅高粱家族［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3.

［3］王衛平.中國現當代文學及其名家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4］王永生.魯迅文藝思想初探［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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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1）02-018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