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兵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在大小敘事中穿行
——論當前諜戰影片的文化身份認同
田文兵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近年來影視界又掀起一股諜戰題材影片熱潮,《色·戒》、《風聲》、《東風雨》等諜戰影片也顯示出了不凡的票房號召力。這三部影片盡管都是取材于1940年代前后的革命歷史題材,但由于導演所接受的文化背景的差異,他們根據個體感悟所改編和導演出來的影片有著各自獨特的思想和文化內涵。
諜戰影片;宏大敘事;情感演繹;文化身份
在諸多的影視題材中,諜戰片是一種有著較為久遠歷史的類型片,其曲折跌宕的故事情節、驚險刺激的諜戰場面、神秘變幻的密碼暗號、懸疑莫測的人物身份等等,這些都是諜戰片吸引觀眾的地方。在我國諜戰片經歷了幾十年的沉浮后,近年來又掀起一股諜戰題材影片熱潮,繼引起熱議的臺灣導演李安編導的《色·戒》上映后,有陳國富、高群書聯合導演的《風聲》以及大陸導演柳云龍導演的《東風雨》等諜戰大片也顯示出了不凡的票房號召力。上述三部影片都是選取發生在1940年代前后的諜戰題材小說進行改編,時代環境和所選題材如此相似,怎么觀眾就不會覺得雷同和單調,反而熱度不減呢?這確實是一個值得關注和探討的現象。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是民族國家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時期,也是傳奇英雄輩出的時代,《色·戒》、《風聲》、《東風雨》這三部影片所改編的同名諜戰題材小說就是發生在這個特殊的時代環境之中。《色·戒》講述的是一群流落到香港的志同道合的愛國學生組成話劇社為抗戰募款,在募捐演出大獲成功后,他們又得知汪偽政府一個特務頭目在香港,這些熱血青年決定策劃暗殺行動去除掉漢奸。故事建構了一個在國家、民族語境下愛國與賣國、正義與邪惡二者對立的宏大敘事框架。《風聲》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1940年春,潛伏在汪偽政府直屬的“華北剿匪司令部”的共產黨送出情報挫敗了敵人的陰謀,表現了革命者不懼犧牲,與敵人斗智斗勇的精神。而《東風雨》則是以1941年開始的太平洋戰爭為背景,中共諜報人員獲悉日本將要發動襲擊珍珠港的情報后將情報傳遞出去,為了拿到有重要情報的膠卷,不同政黨甚至不同國別的諜報人員在非常時刻團結起來,共同對抗日本法西斯。可見這三部影片與傳統意義上的主旋律影片的相似之處,它們都是在極具政治色彩的宏大歷史敘事中展開故事情節。
然而,盡管都是改編自革命歷史題材,但也與傳統的主旋律影片有著明顯的不同。以往的主旋律影片通常指的是國家意識形態主導下的政治歷史,如《大決戰》、《南征北戰》、《開國大典》、《建國大業》等也是以重大歷史事件作為題材,但往往聚焦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斗爭史和勝利史,在強調國家民族利益的同時也傳達了無產階級政黨的政治觀念,因而具有很強的意識形態塑造和教化的功能。而《色·戒》、《風聲》、《東風雨》則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傳統主旋律影片說教的模式,用商業運作增強了影片的觀賞性。暫且不說諜戰題材所帶來的神秘驚險的敘事張力,以及大牌明星加盟的運作模式造成的娛樂效應,影片中對重大歷史題材別出心裁地處理也給觀眾帶來的不同以往傳達主流意識形態的新鮮觀感。
《色·戒》沒有主旋律影片中常見的對中國共產黨形象的正面刻畫,而且精心策劃的刺殺行動也最終功敗垂成,愛國學生全部被捕遇難。盡管如此,舞臺上女主角王佳芝飽含深情地呼喊著,“為國家,為我死去的哥哥,為民族的萬世萬代,中國不能亡”的口號,一樣會使我們熱血沸騰;重慶軍統特務組織負責人老吳所說的,情報工作人員心里要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忠誠,忠于黨,忠于領袖,忠于自己的國家”的觀點,也一樣讓我們深受教益。從《風聲》的諜戰選材和表現手法上來看,其目的不只是在于表達敵我雙方斗爭的殘酷,更在于展示以“老鬼”與“老槍”為代表的革命者與日寇敵偽之間斗爭的智慧,因此從很大程度上來說,地下工作者在與敵人斗智斗勇過程中的神秘與懸念才是吸引觀眾的主要因素。然而,《風聲》畢竟是一部主旋律影片,對意識形態的認同是通過影片結尾的畫外音體現的。“老鬼”為了送出情報,義無反顧地選擇死這一方式,而死前留給李寧玉是這樣一段內心獨白:“……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于萬一,我的肉體即將隕滅,靈魂卻將與你們同在,敵人不會了解,老鬼老槍不是個人,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如果說國家民族話語被王佳芝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的那句“快走”徹底解構,那么這個被顛覆的國家民族形象被《風聲》中顧曉夢“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于萬一”的遺言又重新建立起來。如果說《色·戒》和《風聲》還只是反映中國人民對敵斗爭的事件,那么在《東風雨》中既沒有意識形態的成見,也沒有國別種族的界限。在1940年代隨著日本襲擊珍珠港,二戰全面爆發之際,中、日、蘇、英、美以及猶太人為了共同的目標投身到國際反法西斯聯盟中,而這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關懷全人類的幸福,消滅反人類的法西斯主義。
這三部影片如此處理革命歷史題材其實是在一種新的價值理念的主導下,對歷史事件進行與時俱進地處理。這種新的理念就是國家民族的利益高于政治利益,為了民族的團結暫時拋開政治上的分歧,致力于民族的發展和民生的改善。在這個層面上來說,影片對革命歷史題材的選取和改編并沒有解構或者顛覆主旋律影片的意識形態功能,而是拓展了宏大敘事的歷史視野,賦予了主流意識形態新的思想內涵。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革命+愛情”模式小說曾風靡一時,但因其情節敘事的公式化和人物形象的臉譜化備受詬病。但是為了純凈化和崇高化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此后無論是革命歷史題材小說還是影視劇作,情感戲成為一個不能隨意跨越的雷區,即便存在性愛場面也只能是為了證實反面人物生活的腐朽荒淫。主旋律影片規避情感戲可能有這兩個原因:一是情感戲會影響正面人物形象的塑造,其次是重大歷史題材的莊嚴感會因情感戲而失去其嚴肅性。盡管這種革命與愛情勢不兩立的現象自新時期以來得到了很大的改觀,但在主旋律影片尤其是戰爭題材影片中仍然不能涉及過多,更不能大加渲染,如《大決戰》、《大轉折》等電影中個人情感敘事就非常少見。
而在這三部諜戰影片中,宏大敘事的“大歷史”與個人情感的“小敘事”并舉,在弘揚愛國主義的理想信仰時也沒有刻意去遮蔽凡俗生活中的個人情欲。《色·戒》暗殺行動采用的“美人計”,因此刺殺漢奸這一政治事件與性愛并行不悖地聯系在了一起,美女間諜用情色勾引漢奸的情節理所當然成為影片的重頭戲。不可否認,王佳芝是一名有著理想和信仰的熱血青年,為了“中國不能亡”寧愿犧牲自己貞操甚至生命;但同時她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女人,她接受任務與她對鄺裕民朦朧的情感有很大關系,甚至在刺殺的緊要關頭發走了易先生也是因為與之產生了某種情感。于是有人認為王佳芝對易先生因性生情是背叛民族大義,也破壞了英雄人物在人們心中的光輝形象。但是如果從個人的情感發展歷程來看,王佳芝的這種變化是可以理解的,正如張愛玲的小說中引述的辜鴻銘的駭世之言“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李安也是這樣理解王佳芝最后的背叛行為:“情欲的部分是故事里面很重要的,但不是最核心的重點。其實,它還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還是由色生情,情里生愛,這是人很自然的心理取向。”[1]
作為主旋律影片中的一朵奇葩,《風聲》吸引觀眾的主要因素并不在于神秘的諜戰內容以及懸疑的表現手法,而是情感以及人的命運。比方影片中的李寧玉,被無辜地卷入到了兩大政治勢力中來,這個孤立無援的弱女子所表現出來的恐懼和茫然之情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和體會得到的。“老鬼”顧曉夢是一個有著堅定信仰的共產黨人,然而共產黨人除了有為全人類解放事業奮斗的神性外,還有作為普通人所具有的人性,然而傳統的英雄主義影片如《江姐》、《劉胡蘭》等都只是凸顯了人物的神性,人性未能得到充分地展示。“老鬼”在受刑的時候也會露出痛苦的表情,在面對革命事業和親人安危抉擇的時候會顧念親人,在因工作需要將姐妹情深的局外人李寧玉卷入敵我斗爭中時也同樣會感到愧疚,而這些個人情感的演繹在其他主旋律影片中是非常少見的。因此觀看了這部電影后觀眾就有這樣一種感覺:“雖然在看一個懸疑故事,但是實際上有真實的人的情感在里面,演著演著就把人的真的東西帶進來。”[2]
同樣,在《東風雨》中中共地下黨員安明與國民黨軍統特務歡顏為了不同的信仰明爭暗斗的同時,也演繹了一段令人肝腸寸斷、唏噓不已的愛情故事。為了保護對方并獲取情報,安明和歡顏都爭著去做有去無回的“死間”,甚至不惜采用善意的計謀迷倒對方;歡顏硬闖警戒線被捕后,為了保全安明忍辱負重公開宣布脫離組織投靠日本人,要知道背負千古罵名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影片中暗戀著安明的郝碧柔,從未挨過打,不幸被捕后受盡酷刑,腿骨被打斷然后接上再被打斷,但她一直沒有背叛,這其中既有對革命堅定的信仰,也有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跑得更遠的念頭,將秘密保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諜戰影片中,愛國主義與個人情感并不沖突,也說明了間諜也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他們是有著真實情感生活的人,而且這種情感可以超越一切,甚至可以突破意識形態的障礙。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諜戰影片中個人情感的演繹,不是嘩眾取寵,也不是媚俗,而是出于對歷史和現實的尊重。
上述三部影片在改編同名諜戰題材小說時,既有重大歷史題材的宏大敘事,也有在這種宏大敘事構架下的個人情感的演繹,但由于影片的導演文化背景的差異,他們根據個體感悟所改編和導演出來的諜戰片分別體現出各自獨特的國族想象和文化身份的認同。
文化身份是一個民族歷史自我意識的確認,是一種民族內在精神的認同。電影導演們編導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認同和創造的過程,其中既有對原著文化傾向的認同,也有自身文化導向的作用。導演《色·戒》的李安生于臺灣,在濃厚中國氛圍的家庭中成長,后前往美國留學學習戲劇與電影。出生于傳統中國家庭中的李安,既與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內在的精神聯系,在與國際接軌的過程中又接受了西方文化價值觀念,受到西方現代人本主義價值觀的影響,因此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共同構成其文化背景。再者,由于臺灣與中國大陸因歷史原因造成的主權的游離和意識形態的對立,政治上“不統不獨”和文化上的既中又西的處境,使臺灣存在著國家民族文化身份認同的矛盾與憂慮。李安在《色·戒》中表現出對性愛的熱衷是其對人性一貫關注的體現,而對人性的探索是西方人本主義思想的應有之義,尤其是對王佳芝作為一個普通女性由性愛到情愛的性心理過程的展示,明顯受到了西方現代心理學和女權主義思想的影響。而這些都是大陸傳統主旋律影片中不曾涉及的,在其他類型片中也是很少見的題材。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你有沒有勇氣觸摸人性最幽微的地帶?你怎樣去觸摸它。探索題材要大膽、要深,言別人不能言,擲地有聲。”[3]但是李安在《色·戒》中的“中國不能亡”可以說是統領整部影片的政治基調,是兩岸三地以及全世界華人的呼聲,也是李安表達其民族身份認同的意愿。不管是在大陸還是在臺灣的觀念中,國共兩黨是尖銳對立的,當然也體現在以往的文藝作品中。然而隨著兩岸合作交流的日益密切,兩岸人民求同存異、和諧相處的愿望也日益強烈,李安在影片中敘述的國民黨軍統暗殺除奸,體現了在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國共兩黨共同抗日的歷史事件,也體現了與兩岸官方意識形態的契合。
《風聲》的兩位導演分別是來自臺灣的陳國富以及大陸導演高群書,海峽兩岸的導演合作該怎么處理兩岸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呢?臺灣、香港和內地的電影整合后將出現何種類型?這是《風聲》在編導過程中必須面對和認真思考的問題。導演高群書認為:“電影最終必須靠人文力量拼高低,究其根本,電影還是要講人文關懷的。”同樣,《風聲》的編劇、導演陳國富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除了伸張正義以外,還希望《風聲》彰顯一種寬容和仁慈。”[4]可以說擱置意識形態之間的討論,淡化主旋律是這兩位導演一致的選擇。正因為這部影片主旋律是被淡化,所以觀眾在觀看的時候會感覺這是一部完全的商業影片,也正因為意識形態被擱置了,觀眾能較為自然地接受其中易被感動的人文關懷。但是,《風聲》在2009年拍攝和上影的檔期畢竟是建國六十周年大慶,在觀眾感受到了商業片的驚險刺激以及影片中感人的人文關懷后,片尾“老鬼”的那段情真意切的告白也自然而然被觀眾接受,而告白中就是主旋律的高揚。這部影片被列為主旋律影片,并作為是建國60周年大慶的獻禮影片,我想應該也有導演們或隱或顯的國族想象在其中。
《東風雨》以日美戰爭為背景,講述了國共雙方特工共同合作巧取日軍偷襲珍珠港軍事情報的故事。在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日軍準備發動襲擊珍珠港的軍事行動,中共從打入日本高官內部的日籍中共特工那里獲得了情報并轉給了英美兩國,但英國軍官為了促成美國參戰,沒有將這一情報傳達給美國軍方,導致日本成功襲擊珍珠港,中立國美國正式對日宣戰,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盡管各國都已自己本國的利益為重,但在大規模反人類的軍事戰爭等破壞全人類利益的事件中,各國都不能幸免,世界各國只有聯合起來維護全人類共同的利益,對違背全人類利益的行為進行制止,這樣才能更好地維護我們的生存環境。除此之外,這部影片中應該還有兩個情節讓人們難以忘記。其中一個是一批日籍中共特工出于對革命信仰無比忠誠,在抗戰期間與中國人民站在一起進行著反對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斗爭。這顯然表明法西斯主義者只是少數極端分子利用國家政權的反人類行為,勢必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另一個是表現國民黨軍統特工在抗戰期間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民族大義面前擱置黨派分歧之爭,與中共聯合起來共同對敵。尤其是影片中歡顏重復過多次的這句話:“看黑夜里的蝙蝠,一半是獸,一半是鳥。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做鳥,飛到有亮的地方去。”如果說寓公、阿桑等國民黨軍統特工的犧牲是為了維護民族和軍人的尊嚴,那么歡顏“想做鳥,飛到有亮的地方去”就有著較為明顯的意識形態導向作用。而以上幾點恰好就是中國作為一個在世界上有影響的大國所要向世界、向海峽彼岸傳達出去的信息。
“在個體的愛進入歷史的插曲中,再次出現了一個歷史事件和情人們在他們的擁抱構成的宇宙中的失落這兩方面的意義不可調和的顯著特征。”[5]我們知道傳統的主旋律影片弘揚的是愛國主義、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等主流意識,這是一種階級觀念和集體意識,而情愛在很大層面上屬于個體情感,二者之間存在某種觀念上的矛盾,而且個體情感的小敘事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歷史大敘事的莊嚴意義。在以弘揚主旋律的宏大敘事和表現人性的個體情感敘事之間能否找到一個合適的敘述角度,這是在當前消費語境下主旋律影片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或許最近出現的諜戰片能給當前主旋律影片提供一些切實可行的借鑒和啟示。
[1]姚堯.云霞明火或可睹:李安談《色戒》[J].電影,2007,(8):36-38.
[2][4]陳國富,高群書,鄭洞天等.風聲[J].當代電影,2009,(10):30-37.
[3]姚堯.云霞明火或可睹:李安談《色戒》[J].電影,2007,(8):36-38.
[5][法]喬 治·巴塔耶.色情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41.
[責任編輯:何 來]
Walking between the Grand Narrative and Emotion Narrative——On the Cultural Identity with the Spy Game Films
TIAN Wen-b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Fujian362021,China)
In recent years,the film and television industry has set off a wave of the spy game films.Lust,Caution,The Message and East Wind Rain have enjoged an extraordinary large box office.These three films were selected from revolutionary history themes around 1940s.However,because of the directors’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each of their films has its unique ideas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spy game films;grand narrative;emotion narrative;cultural identity
J905
A
1674-3652(2011)01-0039-04
2010-10-11
田文兵(1975- ),男,湖北仙桃人,博士,華僑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影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