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起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項羽功績的歷史價值
楊燕起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依《史記》本紀編撰之主旨,司馬遷將項羽列于本紀,是企圖指出項羽在天下大勢發展中,“統一——分裂——統一”與“德治——力治——德治”兩種趨向相結合點上所起的重要作用,從破解歷史命題、接續農民起義、“虐戾”滅亡秦朝、主命分王天下、精神萬古永存五個方面,依次揭示出項羽功績的歷史價值。
史記;項羽;功績;歷史價值
司馬遷是表彰項羽功績的第一勛臣。
依《史記》之創見,自黃帝建國以后,中國歷史的延續是沿著兩大趨勢在發展變化。趨勢之一,是由統一走向分裂,再達到有新高度的統一。黃帝因致“萬國和”[1]P6而建一統的天下,歷顓頊、帝嚳、堯、舜之漸次擴展地域四至并建立中央朝廷規模,其總體局面經夏、商、周而延綿不絕,中華的建國傳統由此穩固確立。然自周文武之分封,使平王東遷以后形成為春秋、戰國時諸侯林立的態勢,中國走向分裂,數百年的戰亂交匯,雖促進了文化播遷,民族融合,然生產破壞,民生痛苦,給整個國家的生存帶來了災難,終有秦王嬴政之順應潮流,以武力征伐,使國家獲得了重新統一,社會形制因而有了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所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其輝煌燦爛的勛業將永遠照耀著中國歷史的發展前程。伴隨著這一趨勢而相并存在的,是德力交換的又一趨勢的施政理念的不斷變化,盡管它表現較為細微,一個朝代自身也會存在德盛德衰的強弱更易,但大體上講是統一時期多倡導“德”,而分裂時期則崇尚“力”。在《史記》的記述范圍內,這一趨勢的模式就顯示為“德——力——德”,而這后一個“德”,因為時代的變遷,其中會包含有一定的“力”的成分,而是一個以“德”為主的概念。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形勢的大變遷,宏觀思考中的德力轉化,亦該相應地付諸實施,如若不然,仍固守原有的崇力的施政方針,則會受到社會潮流奔瀉而前的強大推助力的拋棄。而恰恰在這一趨勢面前,秦始皇的諸多舉措,違背了事物發展的內在規律,反其道而行之,自不能不受到嚴厲的歷史懲罰。而正是在體現這一兩大趨勢的結合點上,項羽因為扮演了執行懲罰的角色,而表現出他無可取代的歷史價值。
追溯秦的歷史,探尋其行為的文化淵源,可以發現它施政理念的一二端倪。《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序》說:“秦起襄公,彰于文、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馀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這是對秦發展階段之形成的最為概括的表述。然就對后來之統一能起到直接作用的,當追始于商鞅之變法,而更加需要給予關注的是,作為孝公時變法背景中所體現的文化思想意識以及它對歷史發展的影響。《史記·秦本紀》敘述,“孝公元年,河山以東強國六”,“周室微,諸侯力政,爭相倂。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之會盟,夷翟遇之”。秦族地處西偏,為早期的中原文化所不及,加以其初期國勢弱小,中原各國很輕視它,只將它視為不甚開化的邊遠部落,由此,秦國很長的歷史時期,形成一種為擺脫這種受歧視的地位而掙扎的文化思想。但當它的地位發生根本改變的時候,它就會以更為強暴的姿態來對待中原民眾,以至于未能很好地吸收運用中原的儒家人本主義道德政治觀念,取柔和的態度來治理國家,這正是導致它不能隨著形勢的變化而不斷改變自身策略的深層次的社會歷史原因。加之秦完全是靠武力謀詐以取勝于東方六國的,最后階段較為順利的戰爭進程,使它更為自信地崇尚暴力,戰爭中常視人命如草芥,“斬首”數量之巨大,亦容易形成一種輕視人的生存權利的思想法則,從而促使它的某些政策措施走向極端,甚至達到窮盡殘忍而在所不惜的地步。沿此方向發展,最后竟然形成了秦最高統治集團享樂理論的極度荒謬化,《史記·李斯列傳》所載君臣協迫而形成的《論督責書》,就是它這一文化理論觀念的集中體現,雖然事件發生在秦二世身上,卻可視為由始皇之行為所醖釀產生而延續下來的。最高統治集團政治思想文化觀念的完全扭曲,給政治上圖謀不軌的陰謀家、野心家以可乘之機,終至使統治中心自身陷入殺戮恐怖的危害之中。是非顛倒,道德淪喪,因追求奢欲極權而導致政權內部殘酷謀害,造成它面對外部壓力時,因徹底喪失了對時政缺失的自我調節與修復能力而無可救藥,結果等待它的只能是滅亡的悲慘命運。審視中國歷史的重新統一及第一個封建皇朝的建立與其短祚而亡的經驗教訓,重要的一條,是人過高地估計了其自身的主觀意志的能動作用,而漠視了社會發展客觀存在的規律,正如《過秦論》(中)之所言,“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1]P283
可以看到,是兩大趨勢之間發生了嚴重碰撞,出現了有如夏殷末年般的相似狀況。大一統所帶來的戰火停息,關隘通暢,四至廣擴,百物繁盛的情景,并沒有帶給廣大民眾以所期望的美好生活,相反秦始皇以圖傳萬世的君王威權極度縱欲,頻繁的大規模巡游,行封禪,筑長城,派軍30萬北部戍邊,信圖讖,求仙藥,特別是建阿房,修驪山,嚴重地加大了民眾的勞役負擔,將因大一統所擁有的優厚物質條件,轉化而為替皇帝個人的無限欲望服務的手段,加上帝王尊嚴的神祕性及肆意行法的無限濫用,將民眾逼迫到忍無可忍的地步,以致整個秦皇朝被引向了邪惡的歧途。短短十馀年,一統后的秦皇朝繼續崇“力”的所作所為,使它成為了阻礙歷史前進的絆腳石,造成了歷史發展的無限困境。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破除這一社會困境,使歷史的車輪得以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成為了當時一個非常艱難而痛苦的時代命題。而項羽正是以其最終的亡秦壯舉,有力地成為了這一偉大的時代命題的最切實的破解者而使自己的聲名彪炳于史冊。
這就是項羽功績的第一大歷史價值。
在破解秦末社會歷史發展的艱難命題中,亦有著陳勝、吳廣“初作難”的作用,考察陳勝、吳廣起義產生的背景,正足以揭示出上述所論歷史命題的嚴肅性與深刻內涵。《史記·秦始皇本紀》,在展現秦皇朝產生的社會轉變的同時,既充分肯定了秦始皇統一天下的積極意義,亦極細緻地分列出促使秦之加速敗亡的諸多緣由,異常貼切地顯示出整個中國社會歷史發展兩大趨勢的緊密結合中,當時所暴露出的相互間的尖銳矛盾與沖突,而“天下苦秦久矣”的共同呼聲,正是這種矛盾與沖突的最為普遍而直接的反映。《史記·李斯列傳》素有“秦外紀”之稱。李斯輔佐秦始皇完成了統一大業,然而在重大的歷史轉折關頭,他私心作祟,不能堅持正確的道義原則,結果葬送了秦皇朝的大好河山。該傳極其尖銳地揭露了封建專制主義皇朝走向極權的巨大罪惡,及其在社會文化思想上所能產生的負面影響,從而使它形成為加速秦皇朝滅亡的腐朽催化劑,正為陳勝、吳廣起義鋪設著順利發展的道路。
陳勝、吳廣在大澤鄉發動起義,攻下附近幾個縣以后,陳勝在陳縣乃立為楚王,設立叫“張楚”的國號,確定起政治領導的中心。隨著起義風起云湧的發展,陳勝派出將領四面進擊,及于趙地、魏地乃至燕地,并九江、南陽、東海諸郡,擴展了起義軍的聲勢,嚴重地摧毀了秦皇朝的地方政權,為后來的最終亡秦預設了有利條件。而起義軍的自身隊伍,由吳廣領軍去西擊滎陽,由周章領“車千乘,卒數十萬”去進擊關中,周章因此到達秦京城咸陽東面的戲亭,起義的大好形勢發展到達了它的頂峯。隨后事態急劇轉變。因起義軍直接威脅到秦朝廷的安全,秦皇朝就命令少府章邯,“免驪山徒、人奴產子生,悉發以擊楚大軍”,[1]P1954軍力對比對起義軍不利,周章先后被迫敗退出函谷關、曹陽及澠池。隨后起義軍大敗,周章自殺而亡。章邯還乘勢打敗了居郯、居許的起義軍,直到陳縣,使起義軍全部瓦解。與此同時,吳廣被部下田臧誅殺,陳勝退出陳縣前往汝陰,回到下城父時被車夫莊賈直接殺害。至此,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告一段落,但它所倡始的亡秦斗爭的偉大事業還在繼續。
繼續農民起義的事業,項梁、項羽叔侄二人,在其后的亡秦斗爭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項梁、項羽也正是當“陳涉等起大澤中”,這個“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1]P295的背景下,殺了會稽守殷通而起事的。當他們先在吳中得精兵八千人,正著手撫徇下屬各縣時,廣陵人召平恰好在替陳勝經略廣陵,還未攻下,聽說陳勝敗離陳縣,秦軍將至,就渡江來假傳陳勝的命令,委任項梁為楚王上柱國,并告知項梁江東已定可以趕緊領兵往西進擊秦軍。這個委任,就標志著項梁、項羽承擔起了起義軍的責任,帶著八千江東子弟渡江而西,正式開始了轟轟烈烈的亡秦壯舉。
項梁的父親是項燕,乃戰國后期楚之名將,秦滅六國時為秦將王翦所殺。項梁渡江后先到了東陽。這時東陽青年民眾殺了縣令,相聚數千人,響應陳勝、吳廣起義,急于尋找一位領袖。東陽令史,素稱長者的陳嬰向大家舉薦了項梁,陳嬰說詞是:“項氏世世將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1]P298項梁受到推崇,于是東陽的起義軍就歸屬于項梁。項梁領軍過了淮河,又有黥布、蒲將軍的士兵來加入,他的部隊迅速增加到了六七萬人。項梁、項羽以其才華及社會影響,使起義軍的隊伍重新得到了壯大。
接下來,項梁遇上了秦嘉。秦嘉,陵縣人,與董緤、朱雞石、鄭布、丁疾等,均各是自行起兵反秦的一員,他們共同將東海守圍于郯,陳勝聽說后,派武平君畔為將軍去監領他們,秦嘉不接受,殺了武平君畔。此時,他又立景駒為楚王,駐扎在彭城東面,想抗拒項梁。項梁對軍吏說:“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1]P299義正嚴詞,將背叛陳勝視為大逆不道,勇于維護起義軍的權威。進軍出擊,秦嘉戰死,景駒走死梁地,項梁合并了秦嘉的軍隊。由此可知項氏對陳勝起義軍的忠誠。在栗縣,項梁與章邯正式相遇,戰斗中失利,項梁進到薛城。待攻下襄城的項羽回來報告說,陳王確定已經死亡,項梁就主動召集各支起義軍的將軍到薛城來計謀大事,起兵于沛縣的劉邦也前來與會。這表明,在陳勝犧牲后,是項梁扛起了義軍的號令大旗,在亡秦的事業上發揮起相對引領的作用了。
其后,項梁聽從居巢人范增的意見,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1]P300思想的影響,從民間尋求出一個原楚懷王的孫子名叫心的牧羊人,說是從民之望將他立以為楚懷王。后來也正是這個懷王設計派劉邦、項羽分別從南北兩路進軍關中滅亡了秦朝的。在軍事上,項梁與齊之田榮、司馬龍且大破秦軍于東阿,派出劉邦與項羽在濮陽打敗秦軍及在雍丘大破秦軍并斬殺李由,項梁自己也在定陶再破秦軍。但項梁因戰事順利而有驕色,輕于防備,在秦給章邯大量增援而來反攻的情況下,在定陶的戰斗中死亡,楚兵由此遭遇到重大挫折,劉邦、項羽及懷王也都轉移到了彭城。這應是起義亡秦的又一發展階段。
陳勝、吳廣發動的農民起義,聲勢浩大,波瀾壯闊,激發出民眾的意志,嚴重動搖了秦皇朝的統治根基,但它因為力量不足,周章所率領的大軍,即使已經前進到了戲地,最后畢竟也未能摧毀秦皇朝,而項梁、項羽的接續亡秦,不僅使起義軍開創的事業沒有半途而廢,而最后則更是賦予了陳勝、吳廣的農民起義以更深、更廣和更為完整的歷史意義。《史記·陳涉世家》說:“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王侯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陳勝、吳廣的功業因項羽等的亡秦更為彰顯,而項羽也因乘陳勝、吳廣起義之勢而崛起,并以能完成陳勝、吳廣起義的未竟偉業而名垂史冊,在促使中國歷史上兩大發展趨勢的結合中,演繹出異常壯麗的光輝篇章。
這就是項羽功績的第二大歷史價值。
這是亡秦起義的第三階段,也是最后實現目標的階段。
章邯已經打敗了項梁了軍隊,就認為對秦朝來說江淮一帶楚地的形勢穩定了,于是將秦軍領過黃河去攻擊趙歇為王,陳馀為將,張耳為相的趙軍,趙軍被打得大敗就駐進了巨鹿城。趙本來就是陳勝為王時往北派軍經略土地的過程中所派生的,總體上自是屬于起義軍的陣營的,因之遷到彭城的懷王決定派兵去援救,而這正是他設計派出的南北二軍的北支部隊。項羽以其被分派在北軍,就此揭開了他亡秦壯舉的光輝篇章。
項羽的亡秦壯舉,有三個步驟。
第一步是奪取亡秦軍隊的總指揮權
義帝派軍救巨鹿,是委任宋義為上將軍,做總指揮,項羽只被任為次將,還有范增為末將,義帝的意圖是以宋義來控制項羽,掌管亡秦的調節大權。宋義領軍救趙,行至安陽,停留四十六日不前進,因為他要采取“先斗秦趙”的策略。認為讓秦軍先攻趙,即使秦軍勝利了也會非常疲憊,乘機進擊就會獲利;如果秦軍不勝,那么乘勢“引兵鼓行而西”就可以徹底打敗秦軍了。宋義很自負,不允許他人違背這個策略,而要斬殺那些強硬反對者。項羽則認為,秦軍把趙王圍在巨鹿城,楚軍趕緊過河從外進擊,趙從內呼應,內外配合,一定會打敗秦軍。項羽堅持認為宋義采取的是一種絕對錯誤的策略,借著宋義送兒子宋襄相齊,在天寒大雨中飲酒高會,使士卒凍饑的事件,在晨朝的時候殺了宋義,而自立為假代的上將軍,并追殺了宋襄。不得已,義帝只好任命項羽為上將軍,讓黥布、蒲將軍的軍隊都歸他指揮。
第二步是奪取了救趙的巨鹿之戰的偉大勝利
司馬遷對項羽的這一舉動特別贊賞,他以極其飽滿的熱情,用歌頌的筆觸,寫下了一段傳頌千古的精美文字,值得頌讀。
“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兩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陳馀復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侯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1]P307
“卒存巨鹿者,楚力也”。[1]P2579巨鹿之戰,項羽以其宏偉氣勢及頑強的戰斗精神,不僅打敗了秦軍,解了趙國之圍,還以此威服了諸侯,被推為諸侯軍的總指揮。他正式成為了亡秦義軍公認的真正領袖。
第三步是促使秦軍徹底投降
巨鹿解圍結束,章邯率領的秦軍還有二十多萬人駐扎在巨鹿之南的棘原,項羽駐軍在漳水南,相持未戰。章邯的軍隊仍然是秦皇朝存在的支柱,標志著秦皇朝仍保持著生命力,是起義軍最后摧毀秦廷的主要障礙。此時秦廷內部的矛盾亦更為尖銳化,章邯陷于“有功亦誅,無功亦誅”[1]P308的困難境地,想投降項羽又心生狐疑。在這種情況下,項羽采取正確策略先派蒲將軍去戰秦軍,一再打敗秦軍,然后項羽親率大軍進擊秦軍,又將秦軍打得大敗。最終使章邯無奈,在洹水南殷墟上正式投降于項羽。秦廷的軍隊至此才告徹底瓦解。
此后,為了防止投降的秦軍進入關中后出現意外,在進入關中前于新安,項羽讓黥布與蒲將軍將秦卒二十馀萬人全部坑殺,進入關中后又“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1]P3157做了這些象徵性的事件后,亡秦的事業就正式結束了。
懷王派項羽北救巨鹿的同時,劉邦以素為寬大長者的形象,被懷王派出從南路攻秦。劉邦經碭、陳留、開封、潁陽、陽城、宛、丹水,其中亦北涉昌邑、白馬、平陰,在章邯軍降項羽之后,先期入武關、峣關而至霸上,秦王子嬰降。待項羽率諸侯軍攻破函谷關時,已晚于劉邦進入關中約二三月,所以劉邦是先于項羽有了“亡秦”之舉的。《史記》有劉邦、項羽均為“滅秦”的記載。記劉邦之軍“前攻秦軍藍田南,又夜擊其北,秦軍大破,遂至咸陽,滅秦”。[1]P2023“破秦軍于藍田,至咸陽,滅秦”。[1]P2066記項羽,“項羽既存趙,降章邯等,西屠咸陽,滅秦而立侯王也”。[1]P2645“項羽滅秦,立沛公為漢王”。[1]P2661“項羽至,滅秦,立沛公為漢王”。[1]P2665然均之劉項,司馬遷從歷史發展的大勢考量,將滅秦的重大作用落實到項羽身上,是非常客觀睿智的。《史記·秦本紀》末句:“子嬰立月馀,諸侯誅之,遂滅秦。”《秦始皇本紀》言:“項羽為西楚霸王,主命分天下王諸侯,秦竟滅矣。”《秦楚之際月表》評論,“初作難,發于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都非常明確地給予了清楚表述。“亡秦”之功首推項羽,結論令人信服。
滅秦,項羽一生功績輝煌成就的最為集中的體現。唯其如此,才得以破解因秦之暴政所阻礙歷史發展的時代命題,為新的社會進步預留了前進的空間,極大地縮短了兩大趨勢迅速結合的距離。唯其如此,使項氏接續下來的陳勝、吳廣起義所抱定的亡秦目標得以實現,有力地激揚起大規模農民起義的歷史震蕩力,最終體現出社會最廣大基層民眾參與國家事務可能顯示的巨大潛力,使整個認識層面有著根本轉變,注意“土崩”之勢可能遭遇的政治風險。唯其如此,才可以為項羽之能一時掌控天下創設條件,填補起秦漢之間帝王在位的時間空白,增強了他在中國歷史發展中特殊社會地位的分量。項羽亡秦,在中國人民的民族心理上揭示出一個真理,任何暴政均將失敗,唯有給予民眾以美好的生活權利,社會才可以長治久安,這一啟示,將永遠為人們所深識。
“虐戾”滅秦,是項羽功績的第三大歷史價值。
項羽之主命分天下王諸侯,可以分三個步驟考察。
第一步是鴻門宴
宴會進行中,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劉邦正處于危急之中,張良將樊噲叫進來,于是樊噲“譙讓”起項羽來,語有“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如果現在誅殺“勞苦而功高”的劉邦,“此亡秦之續耳”這樣的話。項羽聽了,“未有以應”。[1]P313項羽的沉默,表明他認為樊噲的話有道理,因為他心中始終秉持著亡秦正義性的理念沒有動搖。而且他先天晚上已經答應了項伯不殺劉邦,項伯說“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表明項羽處事是非常理智的,是道義為先的。項羽覺得,當時劉邦親自上門解釋、道歉,并向項伯說了“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1]P312是已經向自己示弱,承認了自己的強勢地位,“項羽亦因遂己,無誅沛公之心矣”。還有,項羽需要在正式分封前維持一個諸侯間團結合作的氣氛,如真殺了劉邦,正如樊噲所說,“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1]P2654所以,比較劉邦的隱瞞真實意圖,做了又不敢承認的齷齪行為,項羽所顯示的正義感、仁德大度及有全局考慮的心志,使鴻門宴成為他正式分封前的一次政治宣揚與威服攻勢。
第二步是分封
項羽先是提出了“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于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1]P316的分封標準。依據這個標準,“田榮者,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1]P317其次是預設了對劉邦的防范。劉邦依懷王的約定當王關中,卻讓他“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1]P316以故立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再次是變更原有王的封地,徙魏王豹為西魏王,徙趙王歇為代王,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將他們的故地封給項羽認為合適的人,只有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還有是以或迎楚、降項羽,或定河內、擊南郡,或常冠軍,或從入關,封申陽為河南王、司馬卬為殷王、張耳為降常山王、黥布為九江王、吳芮為衡山王、共敖為臨江王、臧荼為燕王、田都為齊王、田安為濟北王。項羽分封他們把持的原則是無可挑剔的。最后是靈活掌握,給予兼顧,環繞南皮三縣封給陳馀,而陳馀之客以“陳馀、張耳一體有功于趙”,建議封他為王,項羽以陳馀“不從入關”[1]P2581予以拒絕。又因番君將梅鋗功多,封他為十萬戶侯。分封十八王之后,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總體分析,項羽分封是公平的。
第三步是平亂
項羽分封,是企圖維持一個天下一統的局面,并導致出現天下的安定。但其分封沒有建立全國范圍從中央到地方一體的行政機構,沒有明確西楚霸王與諸王之間的關系原則,也沒有制訂出諸王間的行動盟約,加上從各自利益的考量上不可能全都得到滿足,諸王罷麾下后就亂象叢生。主要表現為田榮不服從分封的局面,反于齊,項羽北至城陽與之會戰,田榮不勝,出走中被平原民眾殺掉。其弟田橫收齊亡卒得數萬人,又反城陽,項羽不得脫身。劉邦走出漢中,定關中之同時,率領常山、河南、韓、魏、殷五諸侯,東伐楚,入彭城。項羽即令他將擊齊,自領精兵三萬人南從魯出胡陵,乃西從蕭,大破漢軍。以后在滎陽、成皋間對峙,又開始了劉項相爭的歷程。其后,彭越數反梁地,斷絕項羽軍隊的糧食供應,項羽憂患中又親去陳留、外黃一帶進擊彭越。平亂活動,讓項羽疲于奔命,最終使他在楚漢對抗中遭受失敗。項羽主命王天下的歷史至此宣告結束。
司馬遷是特別贊賞項羽之滅秦及其主命分天下王諸侯之功的歷史價值的。為此,在《史記》特設了《項羽本紀》,將對項羽事跡的記述,置于《秦始皇本紀》與《高祖本紀》之間。司馬遷當然是從中國歷史發展的天下大勢的角度出發的,但這一編撰體例中的細緻安排,恰恰是有意將項羽放在了和秦始皇與漢高祖劉邦同等的歷史地位上。司馬遷明確認為項羽雖然失敗了,而他功績所體現的時代價值是絕對不可忽視的。
《史記》還設了一篇《秦楚之際月表》,是將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7月陳勝起義開始,至劉邦即皇帝位之漢五年(公元202年)間的歷史活動,按月記述在內。該表不稱秦漢之際,而稱秦楚之際,是特別突出了“楚”的地位。該表有三個特點。首先,有表示正朔意義的主體時間記述是逐漸推進的。表的第一欄,先是記秦二世元年至三年,公元前206年1月起則記義帝元年,公元前205年10月,記“項羽滅義帝”后,第一欄就月份空缺了。而在義帝元年二月之“楚”欄則記:“西楚主伯,項籍始,為天下主命,立十八王。”這是表明主控天下形勢者已落在項羽身上,項羽為天下宰。第二,表在楚之后還分別列有項、趙、齊、漢、燕、魏、韓諸欄,“陳涉死”后,影響形勢發展的主要記事內容均置于“項”欄,表示了項梁、項羽接續農民起義以后在總體時局中所發揮著的重要作用,其中尤其強調了“至關中,誅秦王子嬰,屠燒咸陽,分天下,立諸侯”。[1]P775第三,依據“實錄”原則,盡管從公元前206年10月,“秦王子嬰降。沛公入破咸陽,平秦”[1]P773開始,“漢欄”記“漢元年”,并從“正月”起停止了與諸王一樣的連續記月,但漢仍納于與諸侯各王并列的位置,也沒有將它提到首欄去掌控正朔,這實際是有點“漢家的頭五年并非漢家天下”的意思,是拿現實事態來為項羽鳴不平,題中之義是應該承認項羽的“時勢主宰者”的真實地位,與《項羽本紀》的立意是一致的。司馬遷為確認項羽功績的歷史價值,利用史書編撰途經的巧妙安排,作出了人們不易察覺的可貴貢獻,且影響深遠。
主命,是主受天命?大概不是,因為項羽說“天亡我”,[1]P334天既要亡項羽,自不當授予他以天命。主命,乃主宰國家命運,是他以“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1]P338的功業爭到手的。劉邦,也是因為項羽在北方救趙中,牽制了秦皇朝的主力四十萬軍隊,才使他有可能先期進入關中。項羽是因接續陳勝、吳廣摧毀了秦皇朝的腐朽政權,在諸侯的擁戴下,獲得了分封天下的主宰權;而劉邦則是因從打敗秦皇朝并分封諸侯的項羽手中奪得天下,才“卒踐帝祚”[1]P759的。二者比較,歷史意味似有很大的不同。司馬遷歌頌并同情項羽,為之立本紀,而后代有的史學家卻指責司馬遷的觀點不符合正統。這種分歧是因為這些正統史家對項羽之能“主命分天下王諸侯”這一行為所具有的歷史價值認識不足所造成的。
這是項羽功績的第四大歷史價值。
本紀,是《史記》全書的總綱
在史書中,它第一次建立了中國歷史發展的統系,打下了中國通史敘述的基礎。在這個通史統系中,它以兩大歷史趨勢的演進作為線索,表述出各朝各代的基本政治狀況,及某些重要時勢主宰者在其中的地位與作用。正是在這一編制體系中,司馬遷與漢代皇家的指導思想有所不同,在表面上遵從漢家紀年的形式中,強調和突出了項羽在中國總的歷史發展的統系中的作用,說明他的史識是大膽的,是有獨到見解的,并具有某種程度的“叛逆”精神。《項羽本紀》之論贊說:“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這是概括而明確地說明了要將項羽立于本紀的理由,“滅秦”,“封王侯”,特別是強調“政由羽出”,也就是說當時主宰天下的不是另外的什么人,而正是項羽。項羽在中國歷史發展的兩大趨勢的結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當然應該列入本紀,而不是如后來的正統史家一般,將項羽的功績納入于漢家之創建天下的范圍內,而忽視了項羽在長期歷史發展趨勢中地位與作用。至于項羽為什么“位雖不終”,那就需要與漢家之創建天下的手段聯系起來思考了,而司馬遷不能明說,也只好從項羽之自身的失誤上來說明“理由”,《史記》該如何讀法,那是要由讀者自己來考慮了。
《史記》將項羽列入本紀,可以說是視項羽之功為光照天地,燦如日月,司馬遷對其功績評價之高,在同時代史家中可謂“無與倫比”。在同情、嘆息之余,《史記》還特意表彰了項羽的可貴精神。
敢于代秦的宏大志向
項羽年輕時,跟從曾殺人的叔父項梁避仇于吳中。秦皇朝之十二年,秦始皇巡游會稽,渡過浙江時,項梁和項羽一起去圍觀,項羽望見了秦始皇,就說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這可嚇壞了項梁,趕緊掩住項羽的咀巴,說:“毋妄言,族矣!”[1]P296項羽少具壯志,懷有意欲取代秦始皇的雄心,成為他人生成事的強勁推動力。而項羽的代秦志向,是秦皇朝面臨崩潰,即將發生大規模農民起義時,社會心理變化的強烈反映,能從項羽身上流露出來,則意味著時代作出了選擇,顯示他具備足夠的條件去最終實現這一光榮而偉大的使命。
破釜沉舟的戰斗勇氣
當卿子冠軍宋義率軍救趙,行至安陽停留四十六天不行的時候,已經激起了項羽的極大義憤,他針對宋義“先斗秦趙”的策略及其專橫自私的霸道作風,在決定社會前途的關鍵時刻,敢于不顧個人安危伸張正義,表示了對“社稷”高度負責的決心。“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掃境內而專屬于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1]P305短短的幾句話,形勢明晰,義理深透,它不僅是對宋義思想行為的嚴正譴責,更是一份項羽決心亡秦的宣言書、戰斗令,使他斬殺宋義的舉動不能不受人肯定。故其后之“破釜沉舟”的戰斗決心,則正是他這一宣言的實踐與延伸,自然能收到氣壯山河,驚天地、動鬼神之效了。
至于維護團結的寬仁胸懷,堅持一統的平叛決心兩種精神,在前面的論述中已經涉及了。項羽的性格總體上是坦誠的,不像劉邦那樣老是藏著掖著。項羽殺宋義前的一席話就非常坦誠;聽曹無傷派人來告密,他很生氣就說明天早晨要打敗劉邦的軍隊;鴻門宴上聽劉邦說自己先入關是在等著項羽,只因有“小人”在從中亂說才使二人之間產生嫌隙,項羽隨口就說,這是你的左司馬曹無傷說出來的,毫無心計,絲毫沒有遮掩似的。而劉邦則很有心計,能從長遠考慮,暫時委曲求全,項羽最終沒有斗過劉邦。項羽身遭亂世,給了他逐鹿中原的機會,但他一開始就投入拼殺,加之又沒有完全學好“萬人敵”的本事,整個拼殺時間亦只有八年,所以他缺乏的是成事能量的蓄積期,自身修養的歷練期,帝業品質的準備期。他將自己的主觀能動作用發揮到了極限,但比較劉邦而言,他的活動也缺乏太多的歷史暗示,在一個上下都制造天命神話的國度里,他是非常吃虧的。因此,他獲得了“亡秦”的美譽,卻沒有成就“踐祚”的夢想,是很可惜的。
自我犧牲的反省意識
東城快戰以后,項羽領著僅有的二十六騎來到了烏江邊,本想東渡烏江以利東山再起,烏江亭長也已附船著岸在等著他,而且說現在岸邊只有這一艘船,渡過去了,即使漢的追兵到了也無法渡去過,你就可以逃脫了。就在這欲渡將渡的千鈞一發之際,項羽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笑著對亭長說:“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1]P336在這個時候,項羽之能有這樣的反省意識,他是準備以犧牲自己的代價來面對的,這是需要何等堅強的意志和巨大的勇氣。在軍事上,項羽最輝煌的成就除巨鹿之戰外,就是漢之二年四月,他以三萬的兵力,將劉邦的五十六萬諸侯軍在彭城打得個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漢之四年,劉項二軍相持滎陽、成皋,待廣武間劉邦數落他時,項羽已處于相對劣勢,到漢五年他被圍垓下,自陷四面楚歌,項羽不能不潰逃了。這個迅速瓦解的過程,使項羽這位“欲以力征經營天下”[1]P339見長的人看到,即使過江而東也無能重新起家了。他不想再以戰爭來危害中原民眾,是顯示了項羽捨身自刎的自覺意圖。項羽犧牲自己換來天下一統的局面,是他亡秦后作出的最后一次貢獻。以羞恥之心引發的反省意識,自可造福于人民,其可貴精神應予肯定。
精神永存,這就是項羽功績的第五大歷史價值。
[1]司馬遷.史記(點校本)[M].北京:中華書局,1959.
責任編輯:秦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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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05(2011)02-0077-07
2010-09-20
楊燕起,男,湖南攸縣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司馬遷與《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