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國威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3)
從敘述視角看《夜色溫柔》中的性別政治
胡國威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3)
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長篇小說《夜色溫柔》采取了多種敘述視角,尤其是女性人物視角的靈活運用,折射出這部小說中人物之間的性別政治關系,即女性人物從對傳統的父權制權力關系的認同,發展為對傳統父權制社會權力關系的挑戰和顛覆。
夜色溫柔;敘述視角;性別政治
《夜色溫柔》是美國現代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1896-1940)于1934年發表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作家繼《了不起的蓋茨比》之后發表的又一部產生重要影響的力作。這部小說以一個年輕的美國醫生的愛情悲劇和理想幻滅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自私、虛偽和道德墮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深刻的認識價值。作者運用了別出心裁的敘述視角,來揭示小說的思想意義。本文依據敘述學的理論,探討敘述視角在《夜色溫柔》這部小說中所產生的重要作用,尤其是敘述視角所透視出來的性別政治。
一
同作者其他的長篇小說一樣,《夜色溫柔》這部小說展現的仍然是美國“爵士樂時代”的那種社會生活場面,背景是在歐洲大陸,時間跨度為1917至1930年間,小說以主人公迪克與妻子尼科爾和女影星蘿斯瑪麗之間的三角戀愛以及圍繞這種關系所產生的各種復雜的矛盾沖突來構成整個故事情節。從整體上來看,《夜色溫柔》運用的是全知視角,這適合表現作品中所反映的廣闊的社會生活和地域空間的變化及主要人物蘿斯瑪麗、迪克與尼科爾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但小說的三部分中各個部分的敘事視角卻大量采用了人物視角,分別側重于蘿斯瑪麗、迪克與尼科爾,主要表現在用蘿斯瑪麗和尼科爾的視角分別觀照迪克,用迪克的視角來“聚焦”蘿斯瑪麗和尼科爾,這形成這部小說在敘述視角運用上的一大特色?!兑股珳厝帷吩袃蓚€版本:即1934年版本和1951年版本。作者菲茨杰拉德本人最終選擇的是1934年版本,其原因也與敘述視角的選擇有關。美國著名文論家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從理論背景探討了菲茨杰拉德之所以選擇1934年版《夜色溫柔》的原因時指出,當時流行一種關于現實主義敘述的普遍原則,它認為從頭開始并有條理地緩步前進直到結尾,是非現實主義的——“在詹姆斯關于通過一個不安的視界去表現另一個不安的視界的一貫主張影響下,在康拉德和其它人打亂時間順序的試驗的影響下,二十年代中期已經形成了一種理論:使用倒敘的技巧比老式的、常規的、按時間順序的技巧更為現實主義”。[1]126布斯認為,在第一個版本中,由于蘿斯瑪麗的視角太過突出,她對迪克的感知會影響到讀者對人物作出理性的評價,“由于受到第二個人物被弄亂的視界限制,可以說必定要犧牲一些我們對迪克的依戀,并且因而要犧牲我們注視他走向厄運時感到的大量和強烈的戲劇性反諷?!保?]126可見,布斯所作的分析主要是指這部小說的敘述結構和敘述視角,或者說就是按時間順序敘述還是打破時間順序來敘述以及蘿斯瑪麗“對迪克的視象”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我們對小說主人公迪克的感情態度,但筆者認為,似乎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思考:雖然從表面上看,兩個版本的變化涉及的確實只是時間順序改變的問題,但1934年版《夜色溫柔》第一部分先寫蘿斯瑪麗并突出了蘿斯瑪麗的視角,這給人十分強烈的印象,而1951年版本把1934年版的第一部分作為第二部分來寫,雖然同樣是用蘿斯瑪麗的視角來寫,但這種效果隨著讀者在敘事進程中的深入已沖淡了不少,那么,菲茨杰拉德為什么要堅持1934年版本?筆者認為,1934年版本確有優于1951年版本之處,前者在敘述視角上的變化蘊含有深刻的意識形態意義,是作者展示女性人物與男性人物之間話語權力與性別政治關系的特殊手段,這或許也是作者的目的。下面筆者將以1934年版本來具體探討這種敘事特色及由此產生的敘事效應。
二
《夜色溫柔》第一部分中大量運用蘿斯瑪麗作為小說的聚焦人物,敘述者和讀者都通過她的視角來觀察故事世界(包括對男主角迪克的觀察),因而作為敘事的“中心意識”,蘿斯瑪麗的眼光對于敘事進程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小說中男主人公迪克的第一次出場正是在蘿斯瑪麗的視角“聚焦”下才實現的:
她(尼科爾——引者注)身旁是一個頭戴騎師帽,身穿紅條緊身衣的漂亮男子……
那個戴騎師帽的男子正在為這個小團體無聲地表演一個小節目。他裝模作樣地擺弄著一把耙子,似乎在清除砂礫,然而漸漸地表現出某種意義隱晦的滑稽來,雖然他臉上仍是一本正經不動聲色。他的每個細小的動作都讓人樂不可支,最后,他的每一句話都引發出一場大笑。[1]171
上述蘿斯瑪麗對迪克的“聚焦”實際上傳達了兩個十分重要的信息:一是迪克的“漂亮”;二是迪克的自信、幽默和出色的協調眾人的能力。后者還同時體現了男主人公迪克對公共空間的控制。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者構成了象征男性權力和魅力的隱喻。美國學者海德在《婦女心理學》一書中曾經指出,在西方,男女的性格特征基本上是被類型化了的,一般社會總是把男性與獨立、冒險和自我肯定等精神氣質聯系在一起,把女性與依賴、愛激動等精神氣質聯系在一起,而且傳統觀念也一向把男子氣質看成是心理健康的規范與標準,并把女性氣質看成是不成熟、不健康的表現。[3]112蘿斯瑪麗的視角在此顯示出的并不是她作為女性主體意識的地位,相反,是對男性權力關系的尋求和認同——這里的闡釋也許有“過度”之嫌,但如果隨著敘事進程的深入,我們便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影響:
這三個男子不盡相同……但是迪克·戴弗——在這兒他最完美。她不聲不響地欣賞著他?!谋亲蛹饧獾?,他在看誰或與誰交談時總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方。這是一種討人喜歡的注視,因為有誰在注意我們呢?目光落到我們身上,好奇的或無動于衷的,不過如此吧。(行文有所省略——引者注)[2]186
在上面這段引文中,蘿斯瑪麗先是繼續了她對迪克的觀察,進一步豐富她心中已經樹立起來的迪克的美好形象;接著轉入自己的內心世界——自己“聚焦”自己:“這是一種討人喜歡的注視,因為有誰在注意我們呢?目光落到我們身上,好奇的或無動于衷的,不過如此吧”,這里用自由直接引語形式表達出來的蘿斯瑪麗的內心獨白不僅表明她由形式上的“聚焦者”做出了向被人“注視”的聚焦對象的轉移,更耐人尋味的是她使用了一個表示復數的人稱代詞“我們”,當然,讀者也可以將“我們”理解為泛指的人稱,但結合語境來分析,筆者認為最可靠的意義指向是蘿斯瑪麗所表征的女性群體。也就是說,在此蘿斯瑪麗已經不自覺地將女性群體作為了男性人物的觀察對象和客體。實際上,在蘿斯瑪麗與迪克之間的聚焦關系中,前者對后者總是采取“仰視”的視角,迪克的形象在蘿斯瑪麗眼里是完美的,無可挑剔。這樣,蘿斯瑪麗這個女性人物視角實際上表現為與傳統的父權制權力關系的認同。這種女性對男性的依附與認同關系可以從小說第一部分的第十二節中更為清晰地流露出來:
她們(此處指尼科爾、蘿絲瑪麗和瑪麗·諾思——引者注)彼此的相似之處,以及她們同其他許多美國女子的不同就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她們都是幸運地生存在一個男人的世界里——她們利用男人而不是同男人們作對來維護她們的個性。她們三個要是分別稱為名妓或賢妻,并不是因為她們出身的偶然性,而在于她們找到或找不到她們自己的男人這更大的偶然性。[2]225
這是敘述者的評論。顯然,這里的敘述者從性別上來看是一個男性,他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對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地位和生存之道發表了不無沾沾自喜的議論。如果照此來分析,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得出《夜色溫柔》這部小說就是表現父權制社會對女性行為的塑造的結論,但事實并不如此。盡管敘述者本人可能極其希望能達到這樣的目的,但故事情節的發展卻并不是敘述者(甚至也不是菲茨杰拉德本人)所能左右的——如果忠實于敘事本身的邏輯發展的話。
《夜色溫柔》第二部分倒敘了迪克和尼科爾從相識到相愛的過程,倆人的感情發展經歷了許多波折,小說通過在全知視角和內視角(即人物視角)之間進行頻繁轉換來表現這一點,如:
尼科爾的世界跌成了碎片,但原本就只是一個脆弱、幾乎還未創造出來的世界。在這世界背后,她的情感和本能搏斗著。不就是一個小時前嗎?她等在門口,希望就像她腰帶上的花卉一樣美好。
……為了他,衣著依然光潔,紐扣依然齊整,水仙花依然開放——空氣靜謐溫馨。[2]334
第一段為全知視角的敘述,加以敘述者的評論,表明尼科爾情感生活的脆弱。第二段為用自由直接引語敘述出來的尼科爾的內心獨白,體現的是尼科爾的人物視角,而尼科爾的視角顯然表現了尼科爾對迪克的無限愛慕和崇拜。這樣的視角及其蘊含的性別政治大體上延續了小說第一部分的基調。
小說的第三部分,敘述視角的聚焦者逐漸轉移到了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尼科爾,這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在小說的前面部分,尼科爾一直是作為一個需要人照顧的病人形象出現,在與外界的接觸上她更多的是一個被動者。從視角的觀照上來看,尼科爾一直是以迪克為代表的男性人物的觀照客體,即使以尼科爾本人作為視角,所體現出來的恰是對父權制社會中男性氣質的欣賞、崇拜。但到了小說的第三部分,這種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尼科爾在身體和心靈上已經“康復”或者說接近“康復”,這時,小說中出現了大量在尼科爾視角觀照下進行的敘述:
她有些吃驚,竟然對另一個男人發生了興趣,但別的女人有情人呀——為什么我不能有呢?在這個清新的春天早晨,有關男人世界的禁忌消失了,在思維的園地,她的心像花兒一樣歡樂地開放。
“雙手從不閑著——活像飛梭?!钡峡穗S便說了一句。他說話怎么這樣無聊?怪不得他仍然臉無血色,胡子上沾著褐色的肥皂沫,雙眼通紅(黑體為筆者所加)。[2]487
對于尼科爾來說,“有關男人世界的禁忌”已經消失了,而迪克的完美形象也在她心中轟然倒塌。造成尼科爾病癥的原因是她與生父的亂倫,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迪克在某種意義上充當的恰恰是一個父親的角色,尼科爾的“覺醒”意味著她作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這種“覺醒”同時還表現在尼科爾對自己身體器官的覺醒。在小說臨近結尾,尼科爾給湯米·巴爾邦發去了一封極有挑逗意味的信,此時小說中出現了罕見的尼科爾對自己身體的凝視:“她細細地打量著身體兩側的線條……當湯米中午一點駕車來到時,她把自己整治得猶如一座修剪一新的花園。”[2]503從以前的身體只是其他人尤其是男性人物的欣賞對象,到展示尼科爾對自己身體及其私下意義的欣賞,再到后來的尼科爾對迪克和湯米身體的主動凝視,敘述視角的變化標示著權利關系已經實現了一種轉換,以迪克為代表的男性中心人物在敘事視角上成為了被女性人物意識審視的居于從屬地位的對象,而尼科爾由“被他人注視”到“注視自己”和“注視他人”實現的正是對傳統父權制社會權力關系的挑戰和顛覆。
三
女性主義敘事學家傾向于將小說中的人物作為一種“文本功能”,而不是視為真人。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可以說:蘿斯瑪麗和尼科爾沒有本質意義上的區別,她們都是作為體現女性與男性權力關系的一種“功能”性存在。不同的是,小說第一部分中蘿斯瑪麗的視角更多的是體現對傳統父權制的認同和歸順,而到了小說的結尾部分,作為一種代表女性的“功能”性存在,蘿斯瑪麗“讓位”于尼科爾,尼科爾的“康復”實際上構成了一種隱喻:即她已經從以前的迪克的“聚焦”對象轉而成為冷靜觀照迪克的“聚焦者”,并最終在身體和精神上擺脫了對迪克的雙重依賴,從而通過“話語”層次上的這種視角變化起到了一種顛覆傳統父權制權力關系的作用。
作為敘述視角的“聚焦者”與觀察對象之間的關系往往被視為一種意識形態關系。正如我國著名敘述學家申丹所言:“敘述視角與性別政治的關聯也是女性主義敘事學涉足較多的一個范疇。男作家與女作家為何在某一歷史時期選擇特定的視角模式構成一個關注焦點。敘述視角(聚焦者)與聚焦對象之間的關系也往往成為一種意識形態關系。如聚焦者為男性,批評家一般會關注其眼光如何遮掩了性別政治,如何將女性客體化或加以扭曲。如聚焦者為女性,批評家則通常著眼于其觀察過程如何體現女性經驗和重申女性主體意識,或如何體現出父權制社會的影響。[4]301《夜色溫柔》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聚焦者或者是隱身的全能敘述者——但即使這樣,這個“全能敘述者”的身份和眼光也體現出某種男性氣質,或者直接以男主人公迪克的視角來敘述,充滿了對他人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審視意識。而隨著小說敘事進程的深入,敘述視角逐漸轉為以蘿斯瑪麗和尼科爾為代表的女性人物,尤其是尼科爾的視角對于敘事進程起著十分重要的影響,甚至占據“敘事中心”。在這種情況下,尼科爾的眼光和對他人眼光的闡釋已成為尼科爾的一種語言,體現出在公共領域中對男性氣質和男性權力的抵制和嘲諷。敘述視角的變化帶來的另一效應是:尼科爾的眼光與讀者的審視找到了結合點,讀者也通過尼科爾的眼光來觀察故事,男主人公迪克成為被雙重審視的客體。
在美國現代文學史上,菲茨杰拉德享有盛譽,我國著名的美國文學研究專家董衡巽先生稱其是“排在??思{和海明威之后的第三號人物”,[5]其重要作品《夜色溫柔》拋棄了傳統的視角模式,通過頻繁的視角轉換,體現出現代主義敘述風格和技巧。更為重要的是,敘述視角的變化在這部小說中具有意識形態的意義,是展示人物性格、表現人物間權力控制關系的重要手段,從“被聚焦”到成為聚焦者,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從對傳統的父權制權力關系的認同和歸順,最終實現了對傳統父權制社會權力關系和男性中心主義的挑戰和顛覆。
[1](美)布斯.小說修辭學[M].華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2](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 夜色溫柔[M].巫寧坤,唐建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
[3](美)珍尼·特希伯萊·海德.婦女心理學[M].陳主珍,譯.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
[4]申丹.英美小說敘事理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吳建國.菲茨杰拉德研究·序[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
On the Gender Politics of Tender Is the Night from the Narrative Points of View
HU Guo-wei
(School of Literature,Guangxi Teachers’College,Nanning,Guangxi 530023,China)
Fitzgerald is an important writer in modern American history of literature.Various points of view are extensively used in his novel Tender Is the Night.Female point of view reflects the gender politics of different characters.And female characters subtly unveil the change,which reflects the challenge and subversion of the traditional hegemonic masculinity.
Tender Is the Night;narrative points of view;gender politics
I042
A
1672-9021(2011)03-0045-04
胡國威(1973-),男,湖南雙峰人,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與創作。
2011-05-17
[責任編輯 陽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