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珊
(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論魯迅鄉土敘事中的權威
吳 珊
(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魯迅的小說創作再現了中國鄉土社會的風貌人情以及鄉土百姓的生存狀態。從小說文本入手,探尋魯迅小說世界里鄉土社會中的權威——封建迷信、官和長老,著重分析此三類權威在小說里的表現及其產生的原因。
鄉土權威;封建迷信;官;長老
魯迅作為現代鄉土小說開風氣的大師,其多部小說都對中國鄉土社會及鄉土人物有生動的刻畫和鞭辟入里的剖析。在此類小說中,不難發現鄉土社會中存在著一些權威,它們享有鄉土百姓的“敬”和“畏”,占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享受著一些無端的權利。它們以一種絕對的威力存在于鄉土社會的上空,統治著其下的鄉土人民。而在魯迅的小說世界中鄉土權威便突出表現為以下三個大類,即封建迷信、官和長老。
鄉土社會里最大的權威便是封建迷信。而它又突出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鬼神這一權威對于鄉土人物的精神有著絕對的威懾力和統治力。魯迅在其小說《祝福》中將這一現象表現得淋漓盡致。
小說從柳媽詭秘地對祥林嫂說起 “閻羅王分尸”事件開始,花大量筆墨描寫鬼神對祥林嫂精神的壓迫和殘害。祥林嫂聽完柳媽的話后便“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種臉色的大變便是小說直接反應出來的鬼神這一權威給人帶來的恐懼,而后的“苦悶”、眼上的“大黑眼圈”都是這種恐懼帶來的壓力所造成的“后遺癥”。在恐懼的壓力下,她采納了柳媽的建議——“捐門檻”。這一種方式是對鬼神的敬,而這種“敬”便是鄉土人物疏導鬼神帶給其“畏”的唯一途徑,所以祥林嫂寧愿“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1]20付諸于這個荒謬的儀式,她為之付出的越多,就顯示出她要擺脫恐懼的欲望越強烈,也就從側面烘托出鬼神這一權威加之于她精神上的壓力之大。而在她終于完成這唯一可以“解救”她的儀式后,她卻沒有收到臆想中的效果,祭祀時四嬸依然不讓她沾手,這一現象徹底粉碎了祥林嫂以“敬”解“畏”的夢想,鬼神之說、分尸之說以翻倍的重量又重新壓在了祥林嫂的身上,她“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1]20魯訊更直接點出了祥林嫂的恐懼——“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總是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老鼠”。[1]20而當“我”——一個受過教育的青年回答她“也許有”魂靈之后不久,她終于再也承受不住鬼神之說加給她的壓力,死在一片祝福聲中。
在祥林嫂的身上可以看到鬼神這一權威對于鄉土人士精神上的絕對壓制,這種權威通過人們對其的敬和畏表現出來。鬼神雖然不以實體形式存在,卻深深根植于鄉土人民的潛意識中,以足以扼殺人性命的精神威懾力影響著人的思想和生命。通過魯迅的小說文本不難發現鬼神是中國鄉土社會中最大的權威。
這類權威是封建迷信帶來的繁衍物,在小說中魯迅也無不留情地對其進行了揭露和批判。
魯迅小說在對于送斂這一傳統儀式的描寫上透露了其以一種絕對的標準在鄉土社會中的存在,不容變更、不容反抗。如《孤獨者》中對魏連設祖母的送斂的敘述,族長、近房、親人、家丁、閑人聚了一屋子,商定了——“全都照舊”,決不許魏連設反對、不服從。他們“同聚在廳前,排成陣勢,相互策應”。[1]88這樣的帶脅迫力的陣勢正是象征了封建傳統這一權威對于鄉土人民的威懾力、強迫力。在《明天》中寶兒的送斂也是一定不能馬虎的,王九媽“掐著手指頭仔細推敲”覺得再也找不出來什么缺憾,才覺得可以結束,大家也才能回家。這種傳統通常并不是真正的因為悲傷和悼念死者才舉行的,它有時或者說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是繁冗的形式,然而在鄉土社會中確實萬萬不能被廢棄,就像《長明燈》中吉光屯的那盞象征著封建傳統的長明燈,鄉土人們是絕對不敢讓它被吹熄的,為了保護它,不惜扼殺自由、扼殺人性。這就是封建傳統的威力。
關于禁忌①在《祝福》中有大量刻畫。比如四叔告誡四嬸,祭祀時切不可讓祥林嫂沾手,認為“不干凈,祖宗是不吃的”。[1]16而關于祥林嫂死了這一事實的描述,更是直接體現了鄉土社會的禁忌,短工簡潔的回答——“老了”以及后來“我”的心理活動和提早離開都顯現了禁忌在鄉土生活中所有的威力。
關于土方術,魯迅是向來持批判否定的態度的。《藥》的題目線索便是一副能治癆病的藥引——人血饅頭,老栓把它當做“十世單傳的嬰兒”、“新的生命”,小栓也視它如“自己的生命”一般;《明天》中的單四嫂為求何小仙給寶兒開方“掏出每天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直奔”[2]474何家。他們都那么虔誠的相信,然而,藥是求來了,病卻都沒好,人也都死了。魯迅從未在文中續寫死者家屬對藥的一句咒罵或是一絲怨怒,他們只是接受死亡,暗自神傷。這足可見鄉土百姓對土方的信奉是絕不會因病人的死去而徹底消逝的。統治了中國鄉土社會幾千的封建迷信及其衍生物依然是鄉土社會中的一大權威。
“官”這一權威的展現是全方位的。從這種威力的受事者(即鄉民)的心理狀態入手,可以從下四個方面對魯迅小說中關于官權威的表現做一個分類整合。
《離婚》是魯迅小說中對于“怕官”主題表現得最淋漓盡致的一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表現出對七大人的畏懼。先是八三聽到七大人也會來后“眼睛睜大了”,緊接著的發言中的兩個“其實呢”也表現了其在官威下產生的自我妥協與緩沖。而對莊木三生動的心理描寫透露了他對七大人的懼怕——“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七大人,將他腦里的居面擠的擺不整齊了。”[1]148而見官后便索性什么都不敢說了。至于愛姑對七大人的懼怕小說有相當復雜和精彩的描寫。在船上愛姑大聲嚷“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總要鬧得他們家敗人亡”,[1]147而下船望見慰老爺門前停泊的四只烏篷船后便失去了霸氣,變得“局促不安起來”,這樣的對比反襯出愛姑對官的恐懼,緊接著更是以螺旋式結構描寫愛姑的反復斗爭與妥協,先是情急下的“勇敢”,這種“勇敢”是建立在父親的不吱聲和自己對官的迷信之上的,那種對官的幻想通過她每度發言前對七大人的贊許體現出來,而這種恭維的語詞也透露出愛姑心里的恐懼和孤立無助。果不其然,第一番申辯便被七大人慢悠悠的、充滿“學問”的幾句話駁了回去。只是愛姑并沒有罷手,而是“決定作一回最后的奮斗”,這次奮斗早已失去了先前的自信與聲勢,在不安、畏懼、軟弱的籠罩下,她注定會失敗,所以被七大人的一個噴嚏打敗了。至此,小說已把“怕官”這一主題的展現推向了極致。
在魯迅小說世界里的鄉土人物心中,官,無論大小,總是識理,總是公道的,好像天賦異稟,可以洞察一切真相、解決所有難題。魯迅借《離婚》中汪得貴之口道出了百姓對官的迷信——“他們(指官員們)知書識理的人是專替人家講公道話的,譬如,一個人受眾人欺侮,他們就出來講公道話,倒不在乎有沒有酒喝……他們見過大場面,不像我們鄉下人”。[1]147而在《阿Q正傳》的大團圓中,阿Q一見光頭的老頭子(官)便一一對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招出了他所犯的“罪”,阿Q下意識的認為官總是英明的,定會給自己公平公正的判決,以至于砍頭前還是懵懂的。這就是鄉土人物在官威下顯示出的愚弱。
這里所說的“敬”并非平日里對他人理性的、應有的尊敬,也并非為某種人格魅力或某種能力折服而產生的崇敬,這里的“敬”是一種復雜的心理感受,它基于對官的畏懼與對官的迷信,又反過來表現出更強烈的誠惶誠恐的、卑微的行為和話語。比如在《理水》中“頭上有疙瘩”在強烈的恐懼中與官員對話時,還是不忘用上“托大人的鴻福”這樣的話語。再比如《離婚》中七大人所在的廳堂里大家始終保持著一種恭敬肅穆的氣氛,大家都不敢大聲說話,顯得畢恭畢敬,生怕觸了七大人的官威。潑辣的愛姑后來也后悔自己在大人面前表現得 “太放肆”了,然后變得安靜、服從。其實除了這些明顯的恭敬行為與言語,上面提及的對官的畏懼與迷信也是“敬”這一心理態度的不同演繹。
這是鄉土人民的一種微妙的心理。而魯迅在其小說《理水》中將這一心理剖析批判得非常徹底。當大家把“頭上有疙瘩”逼成代表以后,馬上就有幾個武士嫉妒他有接近官員的機會和榮譽了。而更大的諷刺是在“頭上有疙瘩”見完官員(還挨了一頓罵)退出來后,他卻有些高興了,并且大聲向鄉民發號施令,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樣子。這種心理地位甚至可以說是實際鄉里地位上的提升便是借了官的威望,也從側面烘托出官對于民眾的權威性。而后魯迅又通過寫“頭上有疙瘩”欲立“以志榮幸”匾的行為,直接諷刺了這種荒謬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心態。
以上分析的魯迅小說中鄉土人物的四種心理狀態是相互交融,相互影響的,而這一切的表現都烘托出官這一權威在鄉土社會中的強大力量。
長老這一權威形象,是鄉土社會所特有的一道“文化風景線”,是最富鄉土氣息的權威人物。他們沒有鬼神的神力,也沒有官的社會地位,然而他們卻享有類似鬼神、官員的權利與地位。長老雖不需要考試、測試,也不需要人投票選舉,但也絕不是想當就能當的,他必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首先,他要有一定的年紀,鄉民大都是不會服一個楞頭毛小子的,長老這一類人的權威似乎是隨著年紀的增長而加強的。如《明天》中“有年紀”的王大媽;如《長明燈》中“年高徳韶”的郭老娃;還有《孤獨者》里的族長們;《阿Q正傳》里的趙太爺、錢大爺,他們都是有一定年紀的長者。
其次,他們要有一定的財力,他們或有自己的府邸,如《阿Q正傳》里趙太爺的趙府,《長明燈》里四爺的房子;他們或有一筆產業,如《風波》中趙七爺的茂源酒店。總之不愁生計,又有富余的時間和精力。
再次,他們還要有一定的“知識”,比如《明天》中的王大媽和《孤獨者》里的族長們都懂得送斂的每一個不能省的步驟;《風波》中“有學問”的趙七爺“不但能說出五虎將的姓名,甚至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這些“知識”多是一些封建習俗、傳統和迷信,或是《三國演義》之類小說中的片段,它們通常是稀奇的、沒有實用的,然而卻著實幫助長老們在鄉土社會樹立了威信。
最后,他們還有一定的關系,這些關系是他們權威得以鞏固的另一塊奠基石,有了它,長老們的權威會大大增加。這里的關系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與官員有聯系,如《離婚》中慰老爺在新年會親時請來了七大人,雖在愛姑等鄉親看來是為“離婚”事件而來,然而整個過程中七大人在處理“離婚”之事上所花的功夫是相當少的,而之前是擺弄 “水銀浸”,而后則是喝新年喜酒,愛姑之事只是插曲,慰老爺請他來多半是為了“聯絡感情”的。從這里可以看出慰老爺和七大人是有一定“關系”的。第二類就是他們多與“有學問”的人有關系。如魯迅在《阿Q正傳》里所說的“趙太爺、錢太爺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2]516
以上便是長老們所或多或少都具有的一些“品質”,這些品質保證了他們在鄉土社會里所享有的權威,而這權威也通過一系列的表現反應出來。除了享有鄉土人民對其一定程度上的敬畏,②最重要的表現就在于長老們都會參與鄉里任何一件 “大事”,做鄉里的“義務執事”。《明天》中的王大媽主持寶兒的葬禮;《孤獨者》里的族長們監控魏連殳祖母葬禮的一切程序;《長明燈》里的四爺和郭老娃便是吹燈“事件的中樞”;《離婚》里的離婚事件也是發生在慰老爺家里。長老們做這么多事并非是出自真正的好心善意,而是借此提高自己的威信,展現并鞏固自己在鄉土社會的權威地位。
恩格斯說過:“把權威原則說成是絕對壞的東西,而把自治原則說成是絕對好的東西,這是荒謬的。”[3]553這些權威的產生有其社會原因。
第一,鄉土百姓的愚弱。
在魯迅小說世界中絕大多數權威的確立都與受事者(即鄉土百姓)的愚弱逃不開關系。鄉土人物在遇到不可解釋的現象 (如夏瑜墳上平添的花圈)或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如小栓和寶兒的病沒法醫治)時,都會求救于封建迷信或是具備封建知識的長老式人物。封建迷信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先民對于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產生的恐懼和崇拜,即后來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鄉土百姓正是由于缺乏科學知識,而且長期受到封建觀念侵蝕,才臣服于一些荒謬的權威。
第二,封建等級制度的毒害。
在魯迅小說世界中的鄉土社會里,權威,尤其是指官的權威,往往表現為一方的懼怕和另一方的絕對的、嚴禁批評的權威,它其實是極不平等的,而鄉土百姓普遍承認并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種不平等。其深層原因便是他們受到幾千年來的封建等級制度以及觀念的深深地毒害。魯迅在《墳·燈下漫筆》中寫到所謂的圣賢將人們分成“十等”,說是高下各不相同,[2]227愚化百姓,教他們堅信“唯上智下愚不移”,于是百姓臣服于統治者,于是官的權威在鄉土社會中高高聳立,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魯迅小說世界中的鄉土權威是非理性的,它產生于對人的統治,是對鄉土百姓精神上的管束與壓制,它不利于鄉土百姓的正常地、健康地發展,是應當并且急需批判的。
魯迅先生采用了多種藝術變現手法對鄉土社會中或是由鄉土百姓自身的愚弱迷信所導致的,或是統治者采用愚化、瞞和騙的手段所構建的權威進行全方位的揭露與批判,從中可以看到魯迅先生對于鄉土社會和鄉土百姓的深切關懷。
注釋:
①這里的禁忌并不是出于尊敬、禮貌而用的婉語或是采取的行為,而只是一種消極、無理性的、過頭了的避諱,是一種變相的封建迷信。
②這種敬畏不象對官的敬畏那般強烈,這里不做具體分析。
[1]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德)恩格斯.論權威[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Authorities in Lu Xun's Vernacular World
Wu Sh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410012,China)
Lu Xun's novels reproduce artistically the rural culture and the living state of the people in the countryside.Based on these novels,the paper tries to find out authorities of the rural society,i.e.the feudalistic superstition,officials and the elders,and mainly analyses their manifestation in the novels and the causes behind them.
vernacular authority;feudalistic superstition;official;elder
I210.6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672-447X(2011)06-0052-04
2011-04-07
吳 珊(1988-),安徽黟縣人,中南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曲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