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長吟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 418008)
舊學商量加邃密 新知培養轉深沉
——評吳大順《歐梅唱和與歐梅詩派研究》
龍長吟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 418008)
運用一條從個案開始的,融文化學、詩歌學、闡釋學、心理學、時空觀念、社會學等新舊理論于一體的古典文學研究的新思路,從歐、梅、蘇等詩人的相互唱和中,列出并詳細分析他們詩歌作品的文化背景、創作方法和藝術表現技巧的相同、相近和相似之處,第一次明確地提出了北宋時期存在著一個“歐梅詩歌流派”,而且系統地總結了該流派寫實、美刺、娛樂三大思想藝術特征,梳理出了該流派發生、發展、成長、鼎盛、直至衰微的歷史過程。繼而總攬宋代詩歌和散文的全局,論述歐梅詩派對宋代詩文的影響,縝密地完成了整個論述,將自己的學術旗幟插進了古往今來宋詩研究的營地中。
舊學; 新知; 歐梅唱和; 歐梅詩派
Abstract:Based on the old Chinese learning and new theories concerning culturology,poetics,hemeneutics,psychology,sociology and concepts of time and space and by using a case study as beginning,the author analyzes in detail their similaritiesof their literaryworks in cultural background,techniques and methods in literary creation and for the first time argues that there exists a poetic school of Ouyang Xiu and Mei Yao-chen during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Mr.Wu also summarizes systematically their literary features and stages in development.Ouyang Xiu and Mei Yao-chen's influence on poems writing during Song dynasty is also touched on.
Key words:old Chinese learning; new knowledge; responsory poems; poetic school of Ou yang Xiu and MeiYao-chen
筆者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大順博士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我們稍有隔行,卻不隔山。他所著的《歐梅唱和與歐梅詩派研究》[1](以下簡稱《歐梅詩派》),就是一部通今證古之作。筆者讀著它,不禁想起朱老夫子的幾句詩:“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朱熹:《鵝湖寺和陸子壽》)朱熹是個學問家,仕途并不得意,為官九載,在任總共約有40來天,可見官場上的他活得并不痛快;但一旦與學人張木式、陸子壽等朋友相聚,便神采飛揚。辦書院,授門徒,做學問,是他一生的主業和精神的寄托。他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當時就被人斥為“偽學”,今天更不合時宜,但他重視倫理道德修養的思想仍有現實意義,他一輩子做學問積累下來的經驗,是值得我們每一個學人認真踐行的。他“不信人間有古今”,做學問主張今古融會,對已經掌握的學問應繼續切磋研討,使之更加精密充實,對于新的知識必須努力接受,不斷積累豐富,以期逐步精深完善。在如何處理知識的新與舊、古與今的關系上,朱熹以舊生新,以新改造舊,推陳出新的主張是開放的,辯證的、科學的。
大順博士效法古賢,他的《歐梅詩派研究》,從特定的文學現象出發,從詩歌文本出發,開拓思路,善于在舊學問中發現新知識和新知識的生長空間,即發現新的學術增長點,從而做出新的學問來。此書研究的是宋代文學。宋代統治者的重物欲、好享受、求安樂,尚奢靡,使得國力疲弱,但也為庶族士人奮發向上提供了不少機會和較大的空間。北宋思想文化與文學因之出現有趣的既簡單又復雜的矛盾局面:適應奢靡之風的需要,浮靡的“西昆體”詩歌一度盛行;感應著庶族士人向上的精神,“開口攬時事,議論爭煌煌”,主張以理入詩,以議論入詩,“美善刺惡”的詩歌逐步取代“西昆體”。同時,一種新的文學形式——詞,成為宋代文學的主打產品。人云:“詩莊詞媚”,莊而重理,媚而主情,宋詞以新穎的藝術形式反映了活潑多彩的普適性的人類情感,深得人們的喜好;宋詩因理勝情遠不如唐詩有魅力。故以往研究宋代文學的,多關注宋詞而少關注宋詩。雖也知道梅堯臣、蘇舜欽、歐陽修三人詩歌產量多,質量高,風格相近,但就是沒有人把他們的創作看成一個完整的詩歌流派。北宋初期“三體”(白體、西昆、晚唐)詩作,特別是西昆體的藝術缺陷,早有定論,作者對此并沒有多花筆墨,而是將北宋詩歌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作者從歐、梅、蘇的詩歌創作活動——相互唱和中,列出他們諸多詩歌作品,詳細分析其文化背景、創作方法和藝術表現技巧的相同、相似和相近之處,第一次明確地提出了北宋時期的詩歌中存在著一個“歐梅詩歌流派”,而且系統地總結了該流派寫實、美刺、娛樂三大思想藝術特征,“梳理出了該流派發生、發展、成長、鼎盛、直至衰微的歷史過程。”[2](P1)這對宋詩研究是個了不起的貢獻。由于古典文學研究的對象基本不變而研究者世世代代層出不窮,每塊領地、每個對象不知反反復復地被耕耘了多少遍,要有新的發現是何等的困難啊!有人曾夸張地說“:在古文研究中發現一個新的文字如同發現一顆新的行星。”而大順博士居然發現了、論定了一個前人沒有論說過的北宋時期歐梅詩歌流派的存在,這個貢獻還能小嗎?當代詩人臧克家也曾批評過北宋詩歌流派中的“西昆體”,他說“:李商隱在晚唐獨樹一幟,模仿者輩出,形成晦澀難解、‘只恨無人作鄭箋’的‘西昆’體。”[3]詩人的論說就此止步了,他當然不可能像學者那樣進一步具體論述北宋詩歌由此發生的變遷和新流派的誕生。這個工作大順博士完成了。西昆體雅則雅矣,但詩風浮華,內容空洞,脫離實際,情感過于士大夫化,招來非議,甚至讓讀者心生反感。歐梅詩派就是在對西昆體缺陷的揚棄中開始潤育,于天圣九年至景二年(1031—1035)五年間發生,景三年至慶歷四年(1036—1044)九年中發展壯大,慶歷五年至嘉五年(1045—1060)的十六年中鼎盛,爾后蘇舜欽丟官,梅堯臣謝世,最后到熙寧五年(1072)歐陽修辭世,后繼無人,該詩派在盡掃西昆余風,形成宋詩基本面目后走向衰亡。作者的論述脈絡清晰,邏輯嚴密,資料翔實,分析透徹,字斟句酌,結論中肯,很有說服力。
最需功力的是第五、六兩章。此前作者論定了歐梅詩派存在的理由及其特征,基本的論述應該說已經完成了。但作者并沒有就此止步,因為那只是完成了論說的一半,當然是極其重要的基礎性的一半。凡流派都要影響文壇,越大的流派越能給整個文壇以很大的影響。只有透辟地論定歐梅詩派對宋代詩文的影響,才算真正完成了整個論述,才能將自己的學術旗幟牢牢地插進古往今來的宋詩研究的營地中。于是,作者把歐、蘇、梅三位詩人的詩作擺進宋代詩壇和宋代散文創作的大本營里,進一步論述歐梅詩派如何促進了宋詩美學特質的形成,又是怎樣帶動了宋代詩文從思想到藝術的革新。顯然,這兩章的論述已經遠遠超出了歐梅詩派的詩作,而是在全面地、精密地掌握整個宋代詩歌創作和宋代詩風以及宋代散文的流變,這就大不易了。因為這兩個問題都是很大的“母題”,至少必須回答好如下“子系統”的問題:宋詩的美學特質是什么,“超常規的新奇”的特質的形成,歐梅詩派起到了什么作用?有哪些詩作,包括受影響的宋代詩人的詩作可以證明?又如何由詩歌而進一步影響到宋代散文的革新?等等。也只有回答好了上述一系列的問題,才能真正證明歐梅詩派的存在。這既需要總攬宋代詩歌和散文創作的全局,又要落實到具體的詩人詩作和散文家創作的比較分析中,還要理清歐、蘇、梅三位詩人的詩作與當時有影響的詩文家作品的關系。《歐梅詩派》基本上清楚地回答了上述問題。其工作量之大,披沙揀金之細,眼光之銳利老到,至少必須達到王國維所說的“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治學境界才能有如此作為。而所有的舉例和分析又不能有絲毫的牽強附會,這就更需要硬功夫、真實力,尤其還需要研究者實事求是的學術品德。當然,宋代文學中歐梅詩歌流派的存在,畢竟是一個新見,屬于朱熹所說的“新知”,盡管這方面的論述已經完備,還應該繼續“培養”,繼續擴大研究,使之更加充實、完善,方能由新見成為定論。
本書的成就應得益于新的研究思路。雖說學業有專攻,但學融古今,思接中外乃今之學者治學之通則大法。大順走的正是這條路子。他從湘西大山中出來,在懷化學院讀專科,北師大讀本科,廣西師大讀碩士,揚州大學讀博士,武漢大學讀“博士后”。一路走來,師從的譚偉平、韓兆琦、沈家莊、李昌集、許建中、尚永亮等,都是雅好古今的知名學者。轉益多師,大順博士不但學問日深,而且鑄就了古今通觀的治學之法。他所研究的歐陽修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中公認的領袖,歐陽修的詩歌主張與詩文創作有力地推動了當時的詩文革新,促進了宋代詩文的發展,這都是已有的定論。從這個大前提出發論歐陽修和歐梅詩派,輕車熟路,應是非常便利的。但作者沒有用“演繹法”,沒有從現成的材料和老套的結論入手,而是另辟蹊徑,從特殊的創作活動開始,從大量具體的詩歌作品的搜羅分析中,獲得新發現,新結論。新的思路決定了本書研究切入點的新鮮。全書從“歐梅唱和”的文學活動進入,由此拓展到“皇四年的穎州聚星堂唱和、嘉二年的京城禮部唱和、嘉四年對王安石《明妃曲》的集體唱和”等大規模的文學活動,從而把“創作機制”與“心理機制”的新概念引進到古典文學的研究中。詩人們爭勝斗奇、逞才顯能、融娛樂與論世知人于一體的唱和活動,推動了北宋詩歌創作的發展,改變了西昆體浮華的詩歌風氣,也助長了詩人們“示才以過人”的“自身優越感”。作者對北宋詩人心理動機的把握是別具只眼的。它不禁讓我們想起坐在火車上的蕓蕓眾生:“坐車三件事——吃飯、睡覺、吹牛皮”。俗人們通過胡吹海扯顯示自身的優越,滿足那點虛榮心,詩人雅士則通過賦詩來顯示自己智高一籌。途徑不同,目的一樣,顯示出來的都是“優越感”這一人性的弱點和特點。作者對詩人唱和心理動機的發現把詩歌創作從神圣的圣壇拉回到普通的人生。作者在此顯然運用了文藝心理學等新的研究方法。自現代、后現代文化觀念登陸中國以來,在演繹、歸納、綜合、比較、實地考察等基本方法外,學界盛行的新的研究方法名目繁多,什么原型批評,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接受美學,社會學,精神分析,語義學分析,系統論方法……,不一而足,幾乎有多少種理論就有多少種研究方法。1985年的中國還形成了“方法論年”。其實,任何方法都只是工具的運用,唯思路才是智慧的結晶。好的思路是以學養深厚作根底,智商高超為開路先鋒,方法正確為工具,資料掌握為基礎的無形的巨大的研究實力的集合,從而顯示巨大的研究能量。顯然,作者在書中運用了一條從個案開始的,融文化學、詩歌學、闡釋學、心理學、時空觀念、社會學等新舊理論于一體的古典文學研究的新思路。
由于運用了新的研究思路,本書的學理性很純粹。它的學理性主要體現在指導理論的科學、歷史感強和論說的邃密、嚴謹。除了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原理和一般美學理論之外,作者還運用了上述文化學等多種新舊理論來指導分析當時的詩歌唱和現象和詩歌作品。詩人之間相互唱和,以作品為依托,有時還現出場面和情節,使學術著作也獲得了感性意義上的歷史感。在論定歐梅詩派存在的種種理由時,說理充分、細密、堅實有力。由于全書的重心落在歐梅詩歌流派的論定上,主要論述的作家只有梅堯臣、蘇舜欽、歐陽修三人,實際上牽涉到如何論定一個作家的問題。又由于作者翻閱、勘察、研究的是宋代文學歷史上的詩歌創作活動,于是還涉及到一個如何重構、顯現文學歷史的狀態和規律的問題。作者至少時刻貫徹了兩條原則:堅持文學本位和文本中心,一切用作品說話。曾經一段,過于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性,文學研究中的政治色彩太濃。又曾經的一段,言必稱西方,牽強附會,文學研究呈顯玄誕的怪色。作者研究的歐梅詩派的作家,都是北宋國家統治集團中的高層人士,行文卻很少關注對象的政治身份,研究本身也很少導向政治意識形態,更沒有玩弄概念,故弄玄虛,而是嚴格地把他們限制在文學的圈子里,老老實實的分析闡釋詩歌作品,展示的也僅是他們的文學活動與詩歌創作成果,這就保證了研究的不脫軌,不逾矩,不變性,保證了文學研究學理性的純粹。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作者堅持了以文本為中心,杜絕了空話、套話和無根據的話,一切論點都以詩歌作品為依托,這又保證了研究的深入肌理和研究結論的穩妥、可靠。
在當代知識經濟社會,古今融通的研究思路極為重要。因為網絡的普遍使用,一時間可以走遍世界無數個圖書館,與論題相關的點點滴滴的“情況”知識,已變成簡單的信息,隨時可以通過網絡集結起來,學科的界限相對被打破。一種跨文化、跨學科、跨時空的學術研究路數自然形成。這時候,一個學人的成就大小,一種研究成果的優劣高低,主要不是材料積累的功夫,而是學人的知識結構的科學水平和思維創新,以及學科基本建構的先進程度與完善程度。知識結構的優劣,就變得極為重要。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科學研究取得的進步主要不靠收集實證研究的結果,而主要靠對各個領域的基本建構提出疑問,這些疑問往往能“從那種關于事實的日積月累的熟知中脫穎而出。”[4](P11)正是這新的學術態勢,促使作者自覺運用了多種理論觀念而又不趨時討巧,勤于思考,善于梳理,才有了令人信服的新成果。順便提及,作者善歌詠,通音樂,現正從詩歌與音樂的關系中研究古代韻文與散文,那將會有更加驕人的成績。
毋庸諱言,筆者畢竟不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平日的喜好與專門的研究完全是兩碼事。我的置喙,大約正應了魯迅的一句話:“恐怕終不過是一個門外閑人的空話罷了。”[5](P827)既然是清談一類的空話,則謬誤難免,還請方家教正。
[1]吳大順.歐梅唱和與歐梅詩派研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 2008.
[2]沈家莊.修復宋詩發展史研究中缺失的一個鏈接——吳大順《歐梅唱和與歐梅詩派研究》序[J].中國韻文學刊,2009,(4):1.
[3]臧克家.論流派[N].人民日報,1980-06-20.
[4]海德格爾.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M].北京:三聯書店, 1999.
[5]魯迅.門外文談[A].魯迅著作全編(第二卷)[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An In-depth Study of Old Chinese Learning Based on the New Knowledge Acquired——Review of Mr1Wu's A Study of Ouyang Xiu and Mei Yao-chen's Responsory Poems and Their Literary Styles
LONG Chang-y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418008)
G256
A
1671-9743(2011)01-0127-02
2010-12-20
龍長吟(1944-),男,湖南邵東人,懷化學院中文系教授,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榮譽主席,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