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測或炫想(七章)李松璋

兩片塑料的葉子可不是兩個孿生的姊妹,它們沒有血肉。
它們隱藏在歷史繁復交雜的枝葉中間,都自稱是歷史的一部分,血統純正——有教科書為證,有歷史學家的誓言為證。隱藏得深,也很得意,園藝師的剪刀從未傷及到它們。即使秋天到了,它們的面色也是綠油油的,保養有術。而時間,是一種讓人于不知不覺間產生寬容、忘記、原宥等高貴情懷的東西,如同談判桌上迷離的紅酒,三杯喝下去,仇人也可能成為知己。這是很危險的,但人們愿意忽略這樣的危險。
兩片虛假的葉子,季節拿它們卻毫無辦法。真相被季節凋落。
檔案館里漸漸發黃脆裂的紙頁。
清潔工每天在樹下清掃,再將它們焚燒。
我們聞到許多名字和事件的焦煳氣味。
錯身而過的,是你的背影。你的命運,走向你未知的方向。
而你目光里那個面孔模糊的人,那個不斷招手示意你向他走近的人,和你內心燃燒的火焰無關。鏡子隱藏在空氣里。時間如裙裾的花瓣掉落到地上,不再生長。你將走去的注定是一條荒涼的路,對,如鏡子一樣荒涼,它從不收留記憶,從不為你的哀求動容。它只照出歲月的破綻。
錯身而過的,不知是誰的背影,不知是誰的命運。
你把它當成是自己的。你要把它領回家去,讓它吃你桌上的食物,睡你的木床,半夜醒來,和它說你夢見了找不到家門的母親,夢見了自己穿透墻壁去后花園采摘半生不熟的草莓。還有,你夢見一條蛇蜿蜒而去,將青草摩挲得沙沙直響。
它不回應你。在你身側,它睡得一聲不響。你要把它領回家去,雖然心懷戒備。
她說聽到了窗外風搖竹葉的聲響。我告訴她,這附近,包括這座荒蕪的都城,都沒有一根青竹。你相信幻覺嗎?她問。我說相信。她笑笑,將手伸向虛空,像是要接住什么,一滴雨,或是幾粒塵埃?我想,此刻都城的天空也就只有這兩樣東西了:酸的雨,重金屬的塵埃!
她是一位盲者。我望著她黑洞一樣神秘不可測的眼眶,那雙什么都看不見,但又仿佛什么都看得見的灰白眼球,心里生出一絲憐憫。但隨后又覺得,看不見也好,看不見眼前的世界也并沒有什么遺憾,或許還更好些。命運在給人災禍的同時,也常常以很多種方式給人以喜悅,給人幸福。比如像她一樣的眼盲。
正獨自這樣想著,只聽她輕聲地問,你看,這是什么?她將展開的手伸到我面前。
我不敢相信。我看見她手心里正托住一枚翠綠的竹葉!
她依舊微笑著,神情甚至有些頑皮。她平靜地說,你應該相信我。我聽到了風搖竹葉的聲響。
不是海,也不是天空。此時的深淵比海和天空更加遼闊。
逼真的藍。陷阱。鳥兒帶著它們的孩子,來不及轉身;星星帶著迷離的夢,來不及驚醒。無窮無盡的藍,它們撞進去,然后是無邊無際的黑!
海和天空已成深淵的食物:海中的魚類、藻類、巖石,還有幾千年的沉船、船上的繩索、帆篷和破碎的青花瓷碗、天空上自在的鳥、迷路的神,還有云上的時間。流星被絕望擊中,月亮被黑暗遮掩!
深淵的胃口什么都可以接受。欲望無邊的藍。誘惑:神話或現實,腐爛,輕狂,迷醉、謊言……都是些被提前預支的夭折之物。不是海,也不是天空。
動人的藍。天空和海無可選擇的歸處。
它們一去不返。
隔著酸冷的雨,堅硬的水泥廣場,如同隔著深淵似的傷。
揮手作別的時刻,暗香執拗地在亂箭當中向前奔跑,它要去的地方在風雨盡頭。
箭簇密集地封閉了所有的道路。愛,永世的逃亡者,它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在貼滿通緝令的叢林里,像一只驚慌的松鼠,尾巴總是露在外面。
只能化作一縷傷痕累累的暗香,在此刻,穿過重重的雨。
雨的箭鏃,射落無數塵埃。隱伏于樹枝、青草和旁觀者、猜測者指尖上的塵埃,以及更險惡地隱伏于語言和歡笑的毛孔里的塵埃,都成為看似無辜的尸體,順水漂流。它們要去的地方,是人世的陰暗所在,是無窮無盡的下。
唯有暗香,在與箭鏃的搏擊中緩緩上升。
血跡斑斑的一縷,帶著雨后晴朗的消息。
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夜露是怎樣變成珍珠的?珍珠是怎樣變成淚水的?寫在紙上的牽掛被子夜當宵夜吃下去,吃得不吐骨頭。血,照亮星光。
星光是淚水的夢。沒有星光的夜晚,淚水已經泣干。
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蛹是怎樣化成蝶的?蝶是怎樣成為標本的?掛在墻上的蝶,蝶背上的針刺銹跡斑斑。除了美麗一無所有的蝶。除了愛情什么都經歷過的蝶!
來自莊周的蝶。來自梁祝墳前的蝶!
森林掩映的夜。馬車輾過青草,馬蹄踏碎野花。
馬車載著他。一路不見燈火。閃爍的,只有沉默的馬的眼睛,幽藍,仿佛看穿了夜的把戲。看穿了遠處,紙衣包裹的繁華。
夜色湮沒森林。車上的人,警覺著巖石后面的聲音。看不見的道路,交給不說話的馬。也交給夜。古老的夜,讓許多道路分開,也讓許多道路交叉。
馬車突然停下。車上的人不是阮籍,四周圍也不是魏晉的夜。路很平坦,只是他們共同都失去了赴約的興致。
馬理解了主人。車也理解了馬。
簡介:李松璋,1984年畢業于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大專班。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深圳市中外散文詩學會副會長,深圳市電影電視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詩集《第一道年輪》、《冷石》、《寓言的核心》、《憤怒的蝴蝶》及《珍藏偉大的面孔》等。作品見于國內外報刊,并被收入《中國詩歌年鑒》、《十年散文詩選》、《六十年散文詩選》等30余種選集。部分作品被譯成俄文、日文、塞爾維亞文、英文。曾獲深圳市第四屆青年文學獎。現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