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慧
長五只腿的小羊
盛 慧
1
冬生蹲在羊圈里焦急地等待母羊生產的時候,桂花悄悄帶著傻婆婆去了鎮上。
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西伯利亞”這個古怪的地名,每天都出現在沙啞的收音機里,像飯桌上一道必不可少的小菜。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之后,大雪終于降臨,紛紛揚揚,落了一個晚上。等到天亮時,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終于停住了。平原干干凈凈,白得耀眼。
臥雪的徐莊,分外安靜,早上七點多鐘,村子里才有了一些生機。鉛灰色的炊煙,開始伸起了懶腰,女人們在井邊梳洗,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打起了雪仗,他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遙遠而陌生。
冬生惦記著母羊,早早地醒了,桂花像章魚一樣緊緊纏著他,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掙脫出來。被子里灌進一陣冷嗖嗖的風,桂花也醒了,氣嘟嘟地說,這么早,你去做賊啊?冬生邊穿著毛衣邊笑著說,母羊今天就要生了,它肚子那么大,說不定可以生五只小羊呢。我聽說最多的時候,一只母羊生了八只小羊呢!他的話剛說完,就聽到桂花打起了呼嚕,呼嚕響亮,把房頂上的灰塵都抖落了下來。
冬生起床后,被子里越來越冷,桂花把身子縮成一團,仍無濟于事。她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摸出了冰塊般的手表,看了看,然后,像大象在泥漿里打滾一樣,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幾個滾才起床。她一邊梳著頭,一邊走去廚房煮早飯。
桂花是前年嫁給冬生的,她長得又矮又胖,而冬生又高又瘦,兩人走在一起,就像是說相聲的,非常滑稽。徐莊的老女人們總愛拿冬生開玩笑,有一回,冬生在門口曬被子,她們一臉壞笑地說,冬生伢,你家以后再也不要買被子了。冬生有點摸不著頭腦,抓了抓腦袋問,為什么?他這么傻頭傻腦地一問,她們笑得更厲害了。景春的姆媽實在忍不住了,便說,桂花那么胖,你可以拿她當被子蓋嘛,這床被子又厚又結實,一床可以頂五床呢。冬生一聽,倒也不惱,一邊搓著手,一邊憨憨地笑著說,那……我不是被她壓成扁團子了?說話間,桂花打著呵欠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渾身的肉都在顫動。大家見了她,像被點了穴一般,立刻收住了笑容,不一會兒,就各自散去了。
村里人都知道桂花厲害,用她們的話說,她渾身長滿了牙齒。一般說來,誰要是不小心娶了這樣的媳婦,家里肯定就像浪尖上的船只,永遠不能安寧了。可是,冬生家卻風平浪靜,連最尋常的拌嘴都沒有。這一切,都歸功于她有一個好婆婆,她婆婆大部分時間都很傻。俗話說得好,再兇狠的拳頭打在棉花上,都是不會發出聲響的。
2
桂花的婆婆很瘦,臉只有巴掌那么大,腿比甘蔗粗不了多少,走在路上輕飄飄的,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一到冬天,她就把能找到的衣服穿到了身上。今天,她就在棉衣外面又穿了一件灰撲撲的短袖襯衣,頭上還戴了兩頂線帽。即使這樣,她也還是覺得冷。
冬天的大部分時間,桂花的婆婆都躲在灶堂口。做完飯后,灶堂里明滅的火星,散發出陣陣的暖意,她就蜷縮在靠背椅上睡午覺。所以,她的臉總是黑乎乎的,身上總有一股烤焦的山芋味。
吃過早飯,桂花找到婆婆說,姆媽,跟我去鎮上買件新衣裳。平日里,她叫婆婆都是用“喂”來取代的,所以,說完“姆媽”兩個字,感覺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塊油滋滋的胖豬肉,雞皮疙瘩立刻聳了起來。婆婆一聽,立刻警惕起來,捂著口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桂花,好像碰到了搶劫犯一般。桂花知道婆婆視錢如命,每天晚上,都要把身上的錢數一遍,才能入睡。她笑嘻嘻地說,哪里要你出錢,我帶了一百塊錢呢。說著,把錢拿出來揚了揚。婆婆根本不認識新版的一百塊,換了個姿勢,繼續睡大覺。如果是平時,桂花肯定氣得咬牙切齒,可今天,她卻笑得像彌勒佛,臉頰上兩坨紫秀秀的肉,閃閃發光。她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根哈蜜瓜味的棒棒糖,說,你去,我就給你糖吃?這一招果然奏效,她婆婆跳起來,一把搶過糖,跟著她出了門。
太陽似乎也怕冷,早早地溜回家睡覺了,天光黯淡,像傍晚一樣。路上積雪很深,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清爽而辛辣的味道。家家戶戶都掩著門,房子像一只只溫順的小羊,村子里安靜極了。雪塵被一陣陣地吹起,在空中打著圈兒,落到眼睛上,生疼生疼。
桂花的婆婆走路時,喜歡東看西看,每見到一棵樹,都會叉著腰,咬牙切齒地罵上幾句,還要踢上一腳。樹上的積雪落進她的脖子里,她啊啊啊地叫著跑開了。跑出去一段,她又轉過身,吐一泡口水。
走到李記油條店時,桂花的婆婆突然停住了。冷卻的油鍋上,擱著一只又黑又膩的木框,早上沒有賣完的兩根油條,軟弱無力地耷拉在上面。桂花的婆婆看了看油條,又用充滿乞求的眼神看了看桂花。桂花有些不耐煩地說,剛吃完早飯,你又餓了嗎?難道是漏斗嗎?可她婆婆的腳好像被凍住了一般,不肯挪動半步。如果是平時,桂花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可是今天,桂花必須小心伺候著。她婆婆的棒棒糖還沒有吃完,又舍不得扔,便插在了帽子上,一只手抓一根油條,咬一口左手的,又咬一口右手的,吃吃地笑了起來。
春節將至,白茫鎮上比往日熱鬧了許多,吆喝聲此起彼伏,每一個攤檔前都擠滿了人。桂花并沒有停下腳步,帶著婆婆向汽車站走去。
3
白茫鎮上有一家吳老大羊肉店,名氣很大,招牌菜是羊肉卷。他們祖上從清朝就開始在街尾擺攤做生意了,因為在湯里放了一種特殊的香料,他們的羊肉格外細嫩、鮮甜。羊肉用山泉水煮過,然后,把肉剔下來,用紗布包好,卷成圓筒形,凍上一晚上,然后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像銀元一般,吃的時候,蘸秘制的甜辣醬。一到冬天,四面八方的客人,就會聞著膻味而來。

王興偉作品12
因為有銷路,附近村莊的人家都會養幾只羊,冬生就在祖屋里養了十幾只羊。今天早上,他推開門,看到外面落了雪,便找了床舊棉絮,鋪在了羊圈里,想給那只懷孕的母羊取暖。母羊第一次懷孕,沒有什么經驗,在圈里走過來,又走過去,顯得很急躁,它的肚子很大,幾乎要貼到地上了。冬生好像比小羊的父親還著急,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臉又紅又燙。
蹲的時間長了,冬生腳有些發麻,準備先回家吃早餐。剛走出門,就聽到母羊長叫了一聲,它躺在地上,伸長著脖子,表情有些痛苦,冬生看到囊膜已經破了。他屏住了呼吸,看到小羊伸出了修長的小腳。過了一會兒,它的身子也出來了,輕輕地掉在了棉絮上。小羊用清澈的眼睛,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然后伸出粉紅的小舌頭,叫出第一聲,這聲音很輕,好像有些含羞,有些不太自信,可冬生感到心頭一熱。他大聲喊,生了,生了,桂花,桂花,快來看,小羊出來了。可是,桂花沒有應他,她和婆婆已經去鎮上了。
祖屋像一件破衣裳,到處都是洞,西北風像箭一樣射進來,羊圈里寒氣逼人。冬生擔心小羊會凍死,趕緊拿了捆稻草,在空地上生起了火。開始的時候,風把火苗吹得東倒西歪,濃煙熏得冬生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閉上眼不停吹氣,慢慢地,火焰才強壯起來。屋子里漸漸有了熱度,冬生長滿凍瘡的耳朵開始癢了。借著火光,冬生看到母羊的眼睛,充滿了溫柔的憐愛,它用溫暖的舌頭專注地舔著小羊。小羊似乎很舒服,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回應著,它的身體趴著,可愛的小臉蛋貼在軟軟的棉絮上,前面兩只腳展開,后面兩只腳蜷起,活像一個看連環畫的小屁孩。
母羊舔干了小羊的身子,小羊嘗試著站起來,可是,它就像喝醉了酒一樣,腳軟綿綿的,剛一起身,就摔倒了。它又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母羊有些心疼,咩咩地叫著。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之后,小羊終于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了,不過,它的兩只前腿呈現八字,好像站在光滑的冰面上一樣。就在這時,冬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到小羊的身體左側,居然多出了一條腿。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趕眼湊上前,發現這真的是一只長五條腿的羊。冬生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過了一會,這個調皮的小家伙,歪歪扭扭地跑到母羊的肚子下,想要吃奶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母羊竟然跑開來。冬生知道,應該讓小羊盡快喝到母乳,否則,它就會活活餓死。可是,它一點都不合作,還用蹄子踢小羊。聽著小羊可憐的叫聲,冬生急得直跺腳,他甚至想,這只母羊是不是跟自己的姆媽一樣,腦子不太正常呢?慌亂之中,他突然想起以前聊天的時候,有人說過,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的方法是把母羊的乳汁涂到小羊身上。冬生立馬跑上去,照做了。說來也怪,小羊再蹭到母羊身邊的時候,母羊居然沒有躲,而是低下頭,用鼻子嗅了嗅,站住了。小羊鉆到母羊的身子底下,像站在寬敞的門廊底下,它把腦袋頂了一下母羊的乳房,伸出小嘴,貪婪地吮吸起來。吃完了奶,小羊就閉上眼睛睡了,母羊用自己的肚皮依偎著它。
突然,母羊像受了驚嚇,猛地站了起來,冬生正覺得奇怪,這才發現,又一只小羊的腿伸了出來。冬生的心頓時緊張起來。母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蹄子不停地撞擊著地面。小羊終于落在了棉絮上,母羊盡心盡職地舔著小羊,可任憑它怎么舔,小羊依然一動也不動,任憑它怎樣溫柔的叫喚,小羊依然沒有醒來。
冬生沒想到,他會經受一連串的挫折,母羊接下來生的兩只羊,都沒有能夠站起來。他把死去的三只小羊撿到蛇皮袋里,踩著積雪,埋到河邊的空地上。他的身后,是母羊綿長、絕望的叫聲。

王興偉作品13
4
桂花從縣城坐了最后一趟車回白茫鎮,她一上車,就睡起了覺。車開到白茫鎮汽車站的時候,她還沒醒,售票員推了她三次,她才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車窗外,冰冷的夜色正在一點點吞噬著清冷的小鎮,遠山模糊的輪廓正漸漸地消失。冬日傍晚的白茫鎮十分冷清,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從門縫里露出桔黃的燈光和晚飯的香味。
走到村口,桂花順手從地上拿了把雪,擦了擦眼圈。她的眼圈立刻紅了,像是剛剛哭過的一樣。她推開家門,看到冬生一個人坐在八仙桌旁喝燒酒,冬生見了她,埋怨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都準備去貼尋人啟事了。她剛想說話,就聽到廚房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嚇了她一跳,汗毛馬上豎了起來,方才想好的一串臺詞,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的婆婆從廚房沖出來,頭上還插著那根吃剩的棒棒糖,桂花像見到鬼一樣,她看到婆婆手里拿著一把寒光逼人的釙刀,下意識地退后了半步。不過,很快,她就鎮定下來,笑著說,姆媽,你是怎么回來的?我從廁所出來就沒見到你,找了你半天都沒找到,真把我急死了。說話間,她用余光迅速地瞟了冬生一眼,冬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樣,喝一口酒,吃一口花生米,臉已經紅得像雞冠一樣了。她婆婆好像很開心,眉飛色舞地說了半天,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她婆婆走散之后,就坐在地上哭。很多人普來圍過來看她,她就朝他們磕頭,每磕一次頭,就會有人扔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面前的錢也越來越多。這中間有一個人,是隔壁村的李景春,他把她帶了回來。一聽到這里,桂花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她假惺惺地說,姆媽,你以后要再亂跑,我可不帶你出門了。她婆婆好像沒聽到她的話,只顧一個勁地跟冬生講縣城如何如何的好。
桂花去廚房煮了面條,把婆婆切好的咸肉絲和水鹽菜擱在里面,一頓夜飯就做好了。婆婆餓壞了,一連吃了三碗,吃完后,她放下筷子,摸了摸滾圓的肚子,打了個飽嗝,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桂花問冬生,母羊生了嗎?冬生嘆了一口氣。桂花問,一只都沒活下來?冬生搖搖頭。桂花又說,只生了一只?冬生還是搖搖頭。桂花一下子冒火了,大聲說,狗日的,你變啞巴了嗎?冬生聲音沙啞地說,生倒是生了四只,可只活了一只。桂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冬生接著說,連這一只也是畸形的,竟然……長了五條腿。桂花吃了一驚,頓了頓,果斷地說,這樣的羊留著有什么用?明天中午把它燴來吃了。
這時,她婆婆一跳一跳地出來了,兩只手藏在背后,跳到冬生面前,拿出一副黑色的耳套。桂花有些酸溜溜地說,喲,你怎么只記得兒子,不記得媳婦呢?她婆婆像做錯了事一樣,低著頭,剝著指甲。桂花趕緊說,我是說笑的,你怎么當真了呢。說著,又拿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她嘴里,她馬上又笑了。
第二天起床后,冬生就去了羊圈,桂花開始燒水。羊圈里光線昏暗,彌漫著淡淡的乳香。小羊在母羊的肚皮下貪婪地吮吸著乳汁,屁股撅得高高的,像餓了很久一樣,冬生點了支煙,想等它喝完奶再下手。小羊喝完了奶,心滿意足地叫了一聲,躺下來,把臉貼在舊棉絮上,睡起了覺。母羊低著頭,像平常一樣吃著干草,羊圈里安靜極了。冬生躡手躡腳地走上前,不知道為什么,他的頭皮一陣陣地發麻。他抱起小羊的時候,小羊似乎感覺到了危險,咩咩地叫著,踹著細細的蹄子,掙扎著。小羊從他手里滑落了,摔在地上,發出一連串驚慌失措的叫聲。母羊聽到小羊的叫喚,趕緊跑過來,用身子護住小羊。冬生用手拉住它的兩只角,想把它搬開,可它就是不肯挪動半步。就在這時,好奇的小羊從母親的肚皮底下探出了一個腦袋,冬生眼快手疾,一把抓住了它。
小羊很輕,冬生捧著它,就像捧著一團柔軟的棉花。它在冬生的懷里,咩咩地叫著,母羊在圈里,也咩咩地叫著。冬生裝作沒有聽見。他姆媽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一把搶過小羊,輕輕撫摸著小羊顫抖的身子,又對著它嘰哩咕嚕地講了一通話。冬生說,姆媽,我們中午煮羊肉吃。他姆媽的臉因生氣變得扭曲,她說,狗日的,你要吃這個小寶貝,先把我煮了。冬生不理她,伸手就要來搶羊。他姆媽往后退了幾步,又猛地往前一沖,只聽一聲悶響,額頭重重地撞到了墻壁上,鮮血沁了出來,順著她的鼻翼慢慢往下流,滴到了小羊身上。她趕緊把小羊塞進了棉衣。冬生罵了句神經病,氣嘟嘟地走了。

王興偉作品14
5
臘月二十八,雪開始消融,世界像一個美麗素凈的少女,一日之間,變成了面目可憎的老太婆。天空寂寞而空曠,就像搬走了住客的大院子,偶然間,有一只麻雀飛過,像一個守門人在打掃院子,一邊打掃,一邊不斷地埋怨院子太大,太難打理。
村子里的大多數人家,都備好了年貨,清閑地等著新年的到來。早晨的徐莊像放假的學校一樣清靜。冬生吃了早飯,拿了欠條去傳恩伢家討債。桂花去撕日歷的時候,發現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了,家里什么都沒準備,她一下子手忙腳亂了。早上,她在家蒸好了三十八個團子,隨便抹了一下窗戶,把屋子掃了一遍,吃過午飯,準備到鎮上買幾條草魚回來腌。
她的婆婆一直躲在灶堂口,一聽到她關門的聲音,馬上就跑了出來。她走快,她婆婆跟著走快,她走慢,她婆婆也放慢腳步。桂花轉過身問,你去哪里?她婆婆把頭一仰說,哼!就不告訴你。
到了鎮上,桂花突然改變了主意,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她婆婆最喜歡坐車,見她上了車,馬上像青蛙一樣跳上了車。
還有兩天就要過春節了,從縣城回到鎮上的人很多,去縣城的人卻很少,整個車里,居然只有她和婆婆兩個乘客。她婆婆有些興奮,一會在這個位置上坐一下,一會又在那個位置上坐一下,最后,跑到車子的最后一排,躺了下來。售票員像看猴子一樣看著她,桂花用手指了指腦袋,低聲說,她這里面的線路有點問題。售票員哦了一聲,她問桂花,去縣城辦什么年貨呢?桂花愣了一下,笑著說,給……給她……買新棉襖。售票員豎起大拇指,嘖嘖地稱贊起來,說她這么好的媳婦世上已經不多了,接著她又把那些不孝敬老人的媳婦狠狠地罵了一頓,說她們應該拉出去槍斃。桂花的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從口袋里摸出瓜子,慢條斯理地磕了起來,又胖又短的手指,如同螞蝗。
公路兩邊的樹木都穿著白色的長統襪,靜靜地立著,像是在做禱告,遠山就像臥地休息的花白奶牛。桂花一邊看著窗外,一邊盤算著自己的計劃。
縣汽車站人頭攢動,比菜場還熱鬧。桂花正準備出站,看到面前停著一輛藍色的大巴車,牌子上寫著廣州、東莞。有一個胸前挎著黑包、唇角長著黑痣的女售票員,熱情地詢問從她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去不去廣州?去不去東莞?”桂花停住了腳步,腦子里突然就有了靈感。她問,車什么時候開?售票員看了看手表說,還有十分鐘吧。桂花一聽趕緊上了車。她的婆婆見她上了車,也跟了上來。售票員順手把她推上車,就像把一只蘋果扔進籃子。
這是長途的臥鋪車,車廂里有一股臭襪子的味道,桂花的婆婆找個空位坐下來,擤了把鼻涕,擦在褲子上,然后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包住,開始睡覺了。售票員問桂花,到哪里?桂花想了想說,東莞。售票員說,兩百六。桂花一聽,心猛地往下一沉,像遭人搶劫了一般,她伸進棉襖的內袋,摸出一個手帕,慢慢打開,從里面取出三張百元大鈔,手指沾了沾口水,把錢數了兩遍,很不情愿地遞給了她。售票員愣了一下說,你不去?桂花說,她一個人去,到了東莞,我小叔自然會去接的。售票員撕了車票,開始找錢。桂花忙問,大概多久能到?售票員說,可能要大年三十下午了。桂花又問,幾點鐘呢?售票員說,這可說不準。桂花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說,我婆婆腦子有點問題,她說什么話,你別當真。售票員說,這個你就放心好了。這時,有人拉著箱子走過來,售票員忙迎了上去。桂花坐了一會,便悄悄下了車,往廁所走去。等她解完手出來時,車已經開走了。她松了一口氣,轉過身,像一只巨大的紫色汽球,飄出了車站。
6
冬生回來得很晚,北風刺骨,吹在臉上,像是在抽耳光。他豎起衣領,加快步子,想回家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夜飯。可走到家門口,他的心就涼了,家里居然連一盞燈都沒有亮。他推開門,發現屋子像冰窖一樣冷,黑暗中傳來了桂花的抽泣聲。
冬生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急切地問,出什么事了?看到他回來,桂花哭得更厲害了,聲音干燥而沙啞。他拉了燈繩,看到桂花哭得像花面老虎,以為是岳母去世了,忙問,到底出什么事了?桂花用袖子抹了抹眼淚說,姆媽她,失蹤了。冬生松了一口氣,點了支煙,深吸了一口。桂花接著說,我到鎮上去買東西,回來就沒見到她的人,我找遍了村子也沒找到。冬生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去把手電筒找來。他們一家一家地敲著門,每敲開一扇門,冬生問的都是同樣的話,有沒有見到我姆媽?敲完最后一扇門,已經是后半夜了。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
第二天,冬生起得很早,他準備到鎮上去打聽姆媽的下落。桂花把頭塞在了被子里,像一只睡得正酣的母獅。冬生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想抽支煙,卻不小心把打火機落在了地上。他馬上蹲在地上摸,摸了一圈什么也沒摸到,便把身子鉆到桌子下面,手伸到了墻根。他沒有摸到打火機,卻摸到了一個紙團。房間里光線很暗,他以為是錢,便打開燈來看。這竟然是一張去東莞的車票,時間正是昨天。他朝桂花看了一眼,卻沒有叫醒她。
冬生用濕毛巾隨便在臉上抹了一下,便去找鄰村的張老師。張老師是白茫中心小學的退休教師,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附近村子里對聯都是他寫的。冬生去的時候,張老師正在生爐子。他盯著冬生看了看,問道,你的臉色怎么像石灰一樣白?冬生說,我姆媽不見了,要麻煩你幫我寫尋人啟事呢。
中午時分,他和桂花就用漿糊把這些啟事貼在小鎮最熱鬧的地方。到了傍晚,鎮上的人便都知道冬生的傻娘失蹤了,也知道桂花昨天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大年三十的傍晚,冬生和桂花在家里準備年夜飯,柴禾在灶臺口里發出炸裂聲,熱氣騰騰的屋子里,彌漫著食物的香味。桂花問他,你要吃幾個團子?冬生說,我一個也不要。桂花說,大過年的,怎么能不吃團子呢,我幫你煮三個吧。冬生說,兩個吧,兩個就夠了。這時,門突然開了,冬生趕緊跑過去看。桂花問,誰來了?冬生說,沒有人,是風。桂花說,把門拴上吧。天快黑的時候,雪又下了起來,漫天飛舞的雪花,讓團圓之夜的徐莊顯得靜寂而又安詳。
7
冬生每天都去羊圈喂草料。正月十九那天早上,他發現母羊躺在地上,身子發抖,一口草也不肯吃,小羊不知道母親病了,像平時一樣叼著奶頭,拚了命地吸,可是一點奶水都出不來。它肚子很餓,叫個不停。母羊心疼地看著它,眼睛濕濕的。冬生慌了,忙去叫桂花。
桂花雙手抱在胸前,遠遠地看了一眼說,我看活不了幾天了,不如找劉快刀來殺了。冬生有些舍不得說,這只母羊只生過一胎,殺了怪可惜的。桂花朝他白了一眼說,你懂個屁,現在不殺,等死了味道就不鮮了。冬生摸了摸母羊說,說不定過兩天就好了呢?桂花火了,叉著腰就要開罵。冬生聞到了火藥味,馬上說,好好好,聽你的,都聽你的。
劉快刀下午就來了,冬生去圈里牽羊。母羊似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流著淚,有氣無力地叫著。等他把繩套在母羊的脖子上,母羊突然跪下了前腿,像是在求饒。他拉緊繩子往外攥,母羊絕望地叫著,全力反抗著,膝蓋在地上磨出了血。到了門檻邊,母羊的整個身子都倒了下來,冬生把它拖出來時,竟出了一身的汗。他把母羊拴在河邊的楝樹上,發現它的腿在不停地打顫,它圍著樹繞圈,把脖子勒得緊緊的。
劉快刀讓冬生把羊腿拴好,他喝了一口茶,朝刀子上吹了一口氣,走到母羊跟前,準備動手。這時,桂花喊他們了。原來,她用紅糖水煮了荷包蛋。劉快刀說,要不,殺完再吃?冬生說,等殺完就涼了,趁熱吧。劉快刀便把刀子扔在了地上。
等到他們出來時,冬生發現小羊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跑了出來,它蹲在母親身邊,好像很怕冷,縮成一團,像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劉快刀帶著嘲笑的口吻問,這就是那只五條腿的小羊嗎?冬生輕輕地嗯了一聲。劉快刀又問,要不要一起殺了?冬生忙說,不用了,不用了。劉快刀壞笑著說,你留著它,難道還準備收門票不成?冬生說,一個沒娘的孩子,怪可憐的。說完,尷尬地搓著手,雪白的臉上,染上了紅暈。
冬生給劉快刀發了支煙,他把煙夾在耳根,低著頭看了看,輕聲嘀咕道,我的刀剛才明明放在這里的,怎么不見了呢?冬生也幫著他找,可是找了幾圈,都沒找到。冬生說,要不,我去家里拿把刀來。劉快刀說,我自己回去拿,我從來不用別人的刀。
冬生怕凍壞小羊,想把它抱回圈里。等他抱起小羊時,他驚呆了,原來,刀子原來一直藏在小羊的身下,小羊已經把它捂熱了。
冬生怔怔在站在那里,風吹過時,一片干枯的樹葉從他臉上劃過,就像他姆媽干枯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龐,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流眼淚了,臉上又癢又疼。他用袖子抹了抹眼淚,斬斷了捆住母羊的繩子,瘋了似地往鎮上跑去。

王興偉作品15
盛慧,男,生于1978年。現居廣東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