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前往邊城的路有多遠(三章)
杜文娟
杜文娟,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天堂女孩》。陜西文學院首批簽約作家,中國散文學會西安創作基地創作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終于踏上了邊城的街巷,小路枝蔓一樣延伸到不知名的地方。房屋是木板吊腳樓,路是青石板路,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樣子,一切都是舊式的模樣。
在沱江的夕陽里放逐河燈,明明滅滅,流向下游的方向,又行著,猶猶豫豫,回到身邊。沱江難道是倒淌河,沱江的水難道真的精靈鬼怪,知曉我的心思,猜透我的來意。
上了木樓,燈紅酒綠,絲竹瑟瑟。不遠的閣樓里,一位紅衣女子,低著頭,織著毛衣。風擺楊柳,隔了我與她。我在柳的這一邊,歌舞升平,她在柳的那一邊,靜若處子。一次次眺望,前無故人,一次次回眸,后無來者。希望與失望,追尋與等待,焦苦之心,何處安放。
那是一個怎樣的春天啊。
那個春天,第一次知道了翠翠,翠翠在邊城,邊城有幽長幽長的青石板路,石板間長有蔚藍的青苔,青苔間夾雜著嫩草。沱江的水煙雨朦朧,氤氳潮濕,從一個方向流向另一個方向,流向一個渡口,爺爺擺渡著過江人,希望翠翠在天寶和儺送家的吊腳樓上多待一些時辰。翠翠卻走在回家的路上,水鴨子和鯉魚竊竊私語,為她送來夜鶯的歌聲。
毫無來由的,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翠翠,喜歡上了翠翠的邊城,一氣呵成,寫了一首短詩,名為《在邊城的日子》。完全是假想,完全是自以為是的邊城模樣。雨絲、青石板、青苔、吊腳樓、少女,是那首詩的關鍵詞。
自此以后,邊城成為我向往和靠近的地方。
清晨,坐在紅漆桌前,忙完該忙的一切,將心儀的書藏在鋪展的報紙下面,曲了脖子去看,低聲翻卷書頁,聽到腳步聲,趕快將報紙覆蓋在書本上,裝作學習報紙的樣子。午后,坐在紅漆桌前,在稿紙上寫字,咳嗽聲傳來,快速用報紙遮蓋稿紙,心跳得慌亂。那個時候,報紙成為我親密的盟友,我卻不知道版面上的任何內容。后來,不常在紅漆桌前坐了,多的時日,坐在電腦前。將電腦的窗口設置成75%,或者更小。有人走近,將窗口瞬間最小化,寫到忘情處,忽略了來人,蚊子耳朵樣的字體,也不會引起人的懷疑。
那些遮遮掩掩、躲躲閃閃的文字,將我帶進了天堂,神秘、廣闊、自由、幸福。各種氣息,蜂擁而至。隨馬克吐溫到了密西西比河,跟他一道觀測河水深淺。隨苔絲一起躲在神壇的豎柱之間,逃避劫難。聽靜靜頓河的風聲,吃哥薩克巨大的面包。仰望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欣賞八月之光的瑰麗。猜測守望者何時走出麥田。偶爾,也出海,時不時的,追捕鯨魚。
某一日,一只喜鵲從后窗飛了進來,在我頭頂驚慌盤旋。趕快打開前門,想給她開辟一條生路。門和窗全是透明的玻璃,她辨不清方向,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歧途,送上絕路。她在前門與后窗反復碰撞,我蜷縮在更矮的地方,生怕阻隔了她的線路,影響她的出逃。悲劇還是發生了,她撞到了白色的墻上,把一只展翅飛翔的小鳥,變成了喜鵲的尸體。
不敢靠近,覺得她就是我自己,或者自己還不如一具尸體。將尸體捧了起來,托在掌心。捧著的不是一只小小鳥,而是自己的靈魂和軀體。沉默,真正死亡般的沉默。
窗外有一株雪松,一年年生長,已經超過了更高的樓層。而我,依舊在紅漆桌前坐著,小心翼翼。同樣的姿勢,坐在老式的電腦前,誠惶誠恐。
無數個夏夜,伴著蟬蛙之聲,將柳絲繞在身上,前后蕩著秋千,癡癡地望前面的高山,高山無語。俯瞰江水,川流不息。直到繁星退去,蛙聲沉寂。守歲一樣,不忍離去。
很長一段時間,在草坪里的夜燈熄滅以前,不曾休息。靠在床上夜讀,是我最大的幸福。風聲雨聲,與我無關。風花雪月,相去甚遠。天明,繼續行走在衣食住行的路上,走得歪歪斜斜,心神疲憊。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哪里去了?長發飄飄的身影不見了。光鮮一絲絲逃逸,低沉越演越烈。身體無法游走,心靈卻展翅翱翔。激情與枷鎖糾結廝殺,打斗得硝煙四起,烽火連三月。
無數次幻想,腳踩大地,行進在前往邊城的路上。
出發了,真的出發了。
首先看到了一滴水珠,悠悠的,墜在金色的橘子上。仰望許久,沒有落下的跡象。左顧右盼,有船在江的左岸和右岸行駛。雨就那么下著,打濕了整條湘江和橘子洲頭。風拂袖而去,引領我到一尊塑像前,那是迄今為止,我見到的最大塑像。那是一個偉岸的男人,全中國人都敬呼他毛主席,外國人也敬呼他毛澤東。
我把手伸出去,接到了一手雨滴,兩只手都接到了冬日的雨滴。然后,將雨滴漏下去,雙手合十,舉至前額,信徒一樣,三鞠躬。
繼續出發,在一條名喚金鞭溪的水邊行走,重復十年前的路徑。那朵帶著露珠,掉落在我棉衣紐扣上的山茶花不見了,山茶花是白色的,潔白無瑕的那種容貌,那種喚作暗香的氣息不曾減弱,反加誘人。金色的鞭溪水和脊椎上長有黑色花紋的金鞭魚像我一樣,衰了顏色,失了純真,甚至消失了嬌媚的身姿。
春去秋來,落葉紛紛,一秋一秋的落,一春一春的來。直到把那首短詩變成了舊作,把翠翠從妹妹轉換成侄女,邊城似乎也是久遠的事了。
如今,行走在翠翠走過的青石板路上,趟過爺爺擺過渡的沱江,聽過天寶和儺送唱過的那種山歌,但依然,沒有抵達邊城,依然行進在前往邊城的路上。
我在喧囂的柳這邊,精疲力竭,無所適從。紅衣女子在柳的那一邊,悠閑愜意,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簾柳絲,隔著兩方天地。我在邊城的外頭,她在邊城的里頭。無法靠近,不能進入。
前往邊城的路到底有多遠。
也許永遠也抵達不了,也許明天就能到達。
有誰會相信一年中有兩個秋天呢?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我身上。
2010年,逃離了盛夏的陜西,來到青藏高原,獨自漫步在獅泉河畔。紅柳瘦淺得夠不著我的腰部,但我知道就是這樣的紅柳,樹齡也在六七年以上。紅柳開著紫色的花絮,一團一束,美艷極了。
逆了獅泉河而行,冷意的風撲面而來,透著絲絲縷縷冰雪的氣息,水波翻滾,流向遠方。遠方不叫獅泉河,換名為印度河,遠方就是異國他鄉,我想象不出那里的山水是什么模樣。
腳尖的前方有一行墨汁漢字——我要比她更早考到內地學校。繞開這行歪斜的漢字和激情澎湃的少年之心,生怕踐踏了這份情懷。
我向前方望去,前方是茫茫戈壁,高一點的地方則是皚皚雪山。這是昆侖山嗎?我向左邊望去,左邊同樣是茫茫戈壁和巍巍雪山,我對自己說,這或許就是喜馬拉雅山哩。右手的地方依然是黃褐色的戈壁和連綿起伏的雪山,這一定是岡底斯山吧。我在原地不停地變換方向,一會兒面對自以為是的昆侖山,一會兒面對喜馬拉雅山,一轉身又面向岡底斯山。我分不清這三列山系的具體方位,但清楚地明白,我在世界屋脊,被萬山之宗保佑著,庇護著。
這是一般人需要仰望的地方,一生所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卻興高采烈,神清氣爽地來了,日夜陪伴著神山圣水。
有人迎面走來,我疑惑不解,冷寂的獅泉河畔怎么會有其他人呢。長時間以來,這條河只是我一個人的河流,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高入云端的雪山是我一個人的家園。那是一個藏族漢子,笑容開放得如同長江中下游平原,牙齒比滿月還皓潔。他對我接連不斷地說話。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很遠了。
我返回身大聲回答他:“喜歡。”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與他同行的女伴比他的笑聲還清脆、嘹亮、悠揚和婉轉。
繼續行走在獅泉河畔的時候,那句問候依然縈繞耳邊。一次次模仿著他的神情和笑容,一次次不滿意自己的表演,只有用手撐開兩腮,讓牙齒寬泛地露出來,才稍微安妥一點。
然后,我學著他的腔調,自問自答:“你喜歡獅泉河嗎?喜歡阿里嗎?”
“喜歡!”
接著,發出一陣又一陣笑聲,我被自己的笑聲所感染,所迷戀。
接近雪線的地方,有一支修路大軍,一個民工用四川話對我說:白天還暖和一點,夜晚冷得生火,高原的夏天比內地的秋天還冷。
我說:你們就把現在當秋天過吧。
他看一看四周,再盯著我說:我都想不起來柳樹長啥樣子了,你跟我們多說說話吧。
另一個人說:柳樹沒有銀杏樹漂亮,也沒有銀杏樹高貴,百年柳樹,千年銀杏嘛。
我說:銀杏的確漂亮,秋天的時候,金黃溫婉,跟楓葉一樣嬌艷美麗,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到內地,就能見到柳樹和銀杏了。
我自顧自地夸夸其談,他們卻一片沉寂。我無法計算沉默了多長時間,但感到了沉默的苦與難。
在阿里高原,不同的人告訴我同一個名字——王惠生。他們用贊嘆的口吻重復著同一句話:他是活著的孔繁森,可惜已經回北京了。
在雪山和戈壁之間,有大片大片的草原,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散落其間,點綴得夏季牧場搖曳生輝。淺淺的水洼里盛開著星星點點的花朵,黃色的、白色的花兒是那樣精巧、細微,米粒般大小。大紅的藏袍,綠色的邦典,金黃的圍巾,永遠是牧羊女的主色調,圍巾和口罩嚴實地包裹著頭部和臉部。還沒有走近,牧羊女就高高地晃動著手臂,多情羞澀的眼神波光盈盈。我也大幅度地高揚手臂,大著嗓門呼喊著她聽不懂的語言。
我們的語言不通,我們的表情和情感是相通的,我說的是——你好。她一定說的也是你好啊。我是喜悅的,她也是喜悅的,因為她是我一天中見到的第一個人,或許,我也是她一天中見到的第一個人。此時的她,一定沒有想到不遠的地方有狼群窺視,有野毛驢和旱獺爭食青草。我也不去想冰河在不遠的前方阻隔著我行進的腳步,雷鳴閃電在曠野無人的天邊迎接著我。
她和我一樣,簡單而快樂地度過每一天。在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放牧著青春和牛羊,我在碧空萬里的高原憐惜著稍縱即逝的花香。我們倆如同她放牧的牛羊和被牛羊吞噬的米粒般大小的花兒,脆弱得恰似一低頭的溫柔。
我和她又是不同的,不同在于她一生一世都與雪山草原為伴,她的季節里沒有春天和秋天,大雪封山的季節是冬季,寒冷缺氧。冰雪融化的季節是夏季,天高云淡。終其一生,都不知道高原以外的地方會有春華秋實,四季更迭。我則不遠萬里離開了她,離開了她的視野所不能企及,想象力不能抵達的地方,一步步走向喧囂與躁動。
當我穿梭在人群中的時候,我是那樣不知所措,在地鐵中與陌生的男人女人接肘并肩的時候,是那樣害羞,那樣自卑。如果沒有我,地鐵就不會這樣擁擠,如果沒有我,空氣一定會清新高雅。
我在自責中惶恐、畏縮、忐忑不安,只能在回憶中攝取一點點慰藉。
終于,我爆發了,在一個黃昏,我沒有承受住我的生命之輕。
那是怎樣的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刻啊。丹東,中國與朝鮮交界的地方,滿街都是銀杏樹,金黃得如癡如醉,癲狂欲仙。我在金色的林蔭道上拾起一片又一片秋天,卻不知道將這秋天擱置在何方。
歌舞升平,有朝鮮姑娘曼妙的歌聲,眾多同學高亢的激情,月色比豎琴還細密,我在歡歌笑語的漩渦中,一周一周旋轉,卻被鋼制的繩索禁錮著,禁錮得不能動彈,無法喘息。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著奔騰不息的獅泉河,飛鳥不度的雪山,細小得如同米粒的花兒,打著響鞭的牧羊女。
我把盛滿可樂的杯子遞到一位老師面前,對她說:祝我生日快樂吧。
她驚愕不已,旋即說道:祝你生日快樂。
不一會,她為我端來一碗金黃的面條,告訴我說:這是朝鮮老板娘專門為你做的玉米長壽面。
我吃了一口筋道的面條,吃了一口靜臥在玉米面中白玉般的荷包蛋,然后,把頭深深地埋在她懷中,她將手輕輕地放在我頭頂。
面對浩浩湯湯的鴨綠江,面向江對面的異國之邦朝鮮。我對一個同學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卻難受極了。
她從后面一下子撲到我身上,雙臂環抱著我,對我說:啊,你的生日啊,應該高興才對。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停地重復:我難受,孤獨極了。
她說:這么熱鬧的地方,怎么會孤獨呢。
我無法向她傾訴,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我是多么幸福,在繁華和市井之間,是多么孤立無援,落寞孤單。
到了北京,毫不猶豫地給王惠生打去電話。我告訴他,我從西藏來,從阿里來,想跟你聊聊阿里。他只問了一句:你在哪里?
兩個小時以后,他坐在我對面,我們一起說著西藏的風花雪月、溝壑千里,談著阿里的前世今生、是是非非。忽然,我聽到了自己的歡樂,泉水般噴涌不息,感到了身輕如燕,被幸福和輕松推到了制高點。
我問他為什么去西藏。他說在當知青的時候,響應祖國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站在地圖前,手指一劃拉,指到雄雞尾部一個叫野馬灘的地方,就下了決心,到那里去。
我說:那個地方就是藏北高原阿里啊,你在阿里工作了三十年,因病回到老家北京,在北京卻尚無片瓦,至今還借住在兄長家,后悔嗎?
他平靜得如同呼吸,說一聲:不后悔,如果說后悔,就是沒有在阿里工作更長時間。
我說:你現在剛到退休年齡,可以回阿里去看看啊。
他停頓了一下,依然平靜得如同呼吸:我回不去阿里了,身體垮掉了。昨天去醫院復查,醫生怎么也聽不出我肺部的雜音。我說從西藏下來,心肺失去正常功能了。醫生說,這么大歲數了,沒事跑西藏干嘛啊。
我苦笑著,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卻說:我在阿里工作幾十年算不了什么,那么多阿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有的連命都搭上了,都不容易,也包括你。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一句:你是說我也是阿里人嗎?
他說:是啊,只要在阿里待過的人都是阿里人,都很了不起。
我豁然開朗,興奮地說:我給你唱一首阿里的歌吧。
歌還沒有唱完,他就走了。打開門的時候,出現了兩個人。
這其實是同一個人,兩個模樣。一個樣子是銅絲做成的頭部塑像,巨大而威嚴,與我的房間處于同一水平面,并且遙遙相對,雙目正視著我的眼睛。另一個模樣是黑白畫像,在銅絲塑像下面二樓的地方。畫像左側是祥林嫂,右側是阿Q。我雙手合十,佇立良久。
我對自己的心說:祝賀你啊,終于找到歸宿了。
往后的每個清晨,一睜開眼,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門,迎接歡喜一般,迎接著魯迅威嚴而親切的目光。每個黃昏,與他的目光相對,凝視許久以后,才關上房門。有時,關上門以后,半依著門,打開一條門縫,伸出半個頭,再看一眼,才關上。
更多的時候,打開后窗,讓秋天的陽光姍然而至,讓金色的柳葉和銀杏的古香婆娑襲來,穿透我的心房,再透過我的目光,傳遞給前方的魯迅先生。
2010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還在沉睡,一個聲音在窗外大聲響起,嘰里咕嚕了好長時間。他說的不是中文,不是藏語,顯然也不是英語或者日語。我努力地分辨著,陷入巨大的恍惚之中。我在哪里,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聲音消退了很長時間,才清醒過來。我在西藏阿里,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在世界屋脊的屋脊。因為文學,我來到了這里。
出了房間,向左100米的地方,就是孔繁森曾經住過的紅房子,門上掛著鐵鎖。右側50米開外,則是阿里軍區。我走了進去,院子里長滿了整齊的紅柳,這是整個獅泉河鎮紅柳最集中,長勢最茂盛的一片綠地。一幢兩層小樓的頂上,閃爍著紅色的十字,我用手壓了壓劇烈跳動的心臟,面對小樓點了一下頭,算是對軍人畢淑敏的致敬。官兵們熱情地接待了我,每位官兵都向我講述畢淑敏在這里工作和生活的點點滴滴,講述畢淑敏某篇小說中出現的雪山、冰河、戈壁灘。
一個戰士對我說:你如果去北京,一定請畢淑敏老師回阿里看看,她離開阿里已經30年了,現在的衛生所比原來漂亮多了。
望著戰士由于高原缺氧和強烈的紫外線照射而變得黢黑又干裂的臉龐,問他大多年齡,他用軍人特有的洪亮之聲告訴我:十九歲。
在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間,不需要抬頭仰望,就能看見山頂上鄰國的白色哨所,不用望遠鏡就能看清對方國家同樣寸草不生的河谷和行人。我忐忑地望著鄰國高高的山巒和醒目的哨所,問一位十六歲的戰士:現在正用望遠鏡注視著我們,并能看清我們鼻子眼睛的人,都是職業軍人,而且年齡都比你們大,你害怕嗎?
他瞇起眼睛,笑得合不攏嘴,反問我一句:有什么害怕的?咱們是在中國的領土上。
我問他有害怕的時候嗎?他說出去巡邏的時候,遇到狂風大作,漫天飛雪,冰雹打得腦袋發悶,風雪的聲音比狼嚎都可怕,凍得人和馬縮成一團。巡邏的夜晚好漫長,沒有新鮮的故事可講,沒有新歌好唱,大家就借著手電筒的光亮輪流朗讀,讀《昆侖殤》《孔繁森》《進藏英雄先前連》,也讀《戰爭與和平》《水煮三國》等等。戰士邊講邊領我走近兩個書架,書架上不但有大部頭的中外作品,還有多種雜志和報紙,從報紙的日期來看,最新報紙也是半個月以前的。
離開哨所的時候,一個戰士羞怯地對我說:阿姨,非常感謝你。
我茫然地問他為什么要感謝我。他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眼里有波光滑過。他說:你是我半年來見到的第一個陌生人,也是我在這里當兵的兩年中,見到的第一個女人。
在一位三十年前就來阿里工作的干部家里,我驚訝地發現房間內竟然沒有任何暖氣設備,要知道阿里的冬天會在-30℃多度。他顯然看出了我的不解,連忙解釋。阿里的冬天的確難過,停電停水是家常便飯,沒有水做飯,就鑿開獅泉河的結冰取水。由于高寒缺氧,焦炭燃得不旺,就從牧民家里買來牦牛糞燒火取暖。
我用很低的聲音問他:三十個冬天你都是伴著牦牛糞和鐵皮爐子度過的嗎?
他沉默了好一會,順手抓過一本黑得不能再黑,破爛得不能再破爛的書對我說:喔,還有我的紅顏知己啊。
我好奇得伸手去接,沒有接住,只抓住了兩頁碎紙。他拾起書,在空氣中蕩了蕩,說道:《紅樓夢》啊。
握著破爛不堪的《紅樓夢》,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有人說文學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一個民族的形象。對此,我體會不深,但在西藏阿里,在曠野無人的茫茫雪山和大漠戈壁之上,我真切地理解了文學的溫暖和文學的力量,真切地懂得,只要有人類生存的地方,就會有文學的旗幟高高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