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之歌（組詩）

胡 弦

細雨之歌（組詩）

胡 弦

初 春

記憶像石英的結晶體，

而痛苦，剛在一朵花上露出紫色。

春天之來，要來得

足夠遲，并讓雨一直下，下在

那有人離開的地方，讓溪水

僅僅映見回憶者的影子。

——唯有枯枝仿佛毫無變化，滯留在

曾把他們描述，并籠罩過他們的

寒冷里。

早 晨

玫瑰褪盡陰影。明月

越來越薄，

它的一半已化掉，另一半也就要

從天邊消失。

鏡子里的水銀在衡量人世。

——是你閃爍的唇在送來潮汐

是搖蕩者，潛入玻璃深處的大海——

——是我在愛你，是我

在收藏秘而不宣的光。

那觸及我靈魂的藍，

來自你清澈眼神的早晨。

溪 邊

團花每天都在長高，

黃花梨，大體還是原來的樣子。

這是某些事被記起的過程，也是

被遺忘的過程。

溪水在沖刷，尋找著

跌落到世界底部的陰影。

……曲折，歡暢，漸漸止息于

山坳間的一個深潭。

——靜下來以后，

我才知道有多么愛你，

像對著一面鏡子，照出了自己

孤單的身影，和微微

晃動的群山。

張帆作品·活祭 之二 油畫 150×160cm 2009

速 寫

鳥群多么美

那些翅膀，溫柔的脖頸

行星遼遠，玻璃閃光

玉蘭樹經冬的葉片

微微晃動，吸走大地心中的顫栗

這是早春，微寒

香樟樹上滿是露水

出門時，我把肋骨一一扣好

云正散去，古老的天宇

露出初婚的藍。

枯枝們在半黑的濕潤中

把幼芽傳遞

回 聲

當我說出“我愛你！”

我看見那聲音

已不再屬于我。

“我愛你——”，隨后

是回聲，穿過仿佛陌生的空間

當我坐到鏡子前

鏡子把我吞沒，而它

被滑動的時間吞沒。最后

那獨立存在的聲音，

像遠在另一個世紀

某個等待救援的人

發出的喊聲。

遙 遠

麻雀偶爾來我的窗臺覓食，

它們跳著，叫著，又飛走了。

仿佛隔著一層玻璃，仿佛

抬起頭來，就能看見你的臉。

或開一列火車在玻璃里旅行，

或者某種虛幻的飛行，像鳥

映在玻璃里的影子。

有時候太靜，仿佛能聽見

你在遠方的笑聲。

雪花不停地掠過窗臺，

我坐在房間深處。

我不習慣站到窗前向外張望，因為

看不見的東西，會顯得很遠。

張帆作品·佳美腳蹤 之一 二聯水墨 180×192cm 2009.1-1

懷 念

悲傷是椅子的形狀，

懷念：永無休止的心靈勞作。

杯子空曠，燈火笨拙，

面具里有一籌莫展的光。

你注視過荊棘，荊棘

要求你帶上它的刺。

你知道青松樹的渴望，

知道窗臺無懈可擊的寂靜。

知道受雇于愛情的百合，

你身上有它順從的影子。

夏天曾經朝向星空上升，

而今，在月亮后面，

在花園、街道、樓房的上方，

留下的是虛空。

天堂鳥

如果我找不到你

天堂鳥就會一直出現，日子

從它翅膀下一頁頁閃出

如果我找不到你

雨就會下個不停

槭樹濕漉漉的，一直站在雨中

如果我找不到你

教堂就是凝固的贊美詩，在那里

我通過愛一切人來愛你

如果我找到了你，而雨

還在下，我將遞給槭樹一把傘

遞給十字架一副翅膀

走 神

我佇立在你名字的左側

正在試圖辨認香息和咒語

脈絡浮現：一條路

在你的姓氏里搖擺于現實和虛幻之間

我出走，我的心比我走得更快

它先于我抵達這個安靜的下午

——像一只小獸，跨過

積雪和名聲

它要獨自應付你名字右邊

藏著光亮、溶化、愛和泥濘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