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鳴 中共中央黨校教授

不忘記改革,但必須直面改革;不拋棄改革,但必須改革改革。
30多年來,中國社會似乎一切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就是改革本身。其實,改革在改變社會的同時必須也改變自己。
如果說30年來的中國,是改革推動了社會的轉型;那么從今以后的中國,則是變化了的社會促使改革的轉型。
改革只有適宜的改革,適應了當時的社會狀況,適應了當時的社會訴求,也適應了當時的社會對代價的認可與容忍。這樣的改革在當時的社會就會理所當然被認為是好的改革。
但以利益為導向的改革,其理念絕非完美,其結果甚至難說正義。
一個社會中的成員總是處于不同的社會區位,這是客觀事實。但社會成員不同的起點、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必然導致追求利益過程中績效的不同。鄧小平當年特別強調先富起來是要以“勞動和合法經營”。中國社會這些年改革過程中不是沒有靠“勞動和合法經營”致富的個案,但通過其他方式和途徑致富的也很不少。
改革初衷是通過激發活力做大蛋糕以使得大家可以多分一點。這種想法不僅當初看一點錯也沒有,現在來看也很理性、也很科學。但當追求利益的行為惡性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出現一些群體對另一些群體利益的侵占,出現一系列悖謬的現象:快速的城市化,出現了“失地農民”,是農民但已經沒有了土地;城鄉戶籍二元化,造就了“農民工”,已經干的是工人的活,但身份依然是農民;快速的舊城改造,被拆遷戶越來越走向城市的邊緣,補償款在原居住地買不到一半甚至數十分之一的面積……日漸增多的群體性事件,突發事件、對抗事件乃至非理性暴力事件等等都是這種社會沖突的不同程度體現。
30年來的改革,改變了中國社會——經濟體制深刻變革,社會結構深刻變動,利益格局深刻調整,思想觀念深刻變化。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直至今天,依然不能忘記改革,更不能去否定改革。
30年的改革帶給中國的活力不能湮滅,但需要規范;30年的改革留給中國的財富不能流失,但需要共享。
深化改革也好,改革轉型也罷,其實就是未來30年的改革方向:必須適應社會的轉型進行相應的轉型,從鼓勵利益追求轉向注重權利保障,在保障權利的前提下重新激發改革動力。
權利保障,首先要承認權利。社會公民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必須承認,憲法法律賦予社會公民的權利更是必須認可。我們不能動輒以國家利益、人民利益的名義去取代、壓制社會群體應該有的合法和基本利益,尤其是不能為了某一群體、某一范圍的利益以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名義去取代、壓制別的社會群體應該有的合法和基本利益。
權利保障,還要能協調權利。抽象談權利是容易的,但要在實踐中切實落實權利卻不是容易的。該保障什么樣的權利?該更多傾向哪一個群體的權利?不能靠想當然,更不能無所作為,必須在更高的公共權利的層面上對不同權利作出協調,求得和諧。
權利保障,更要去擴展權利。權利是一個歷史概念,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公眾的權利清單也在不斷擴展。換句話說,社會越進步公民權利的內容越豐富。改革必須要能在捍衛社會公民既有權利的同時又不斷給社會公民拓展新的權利并捍衛之,而不能反過來,以改革的名義去消減權利、漠視權利。
當這樣一種改革的理念成為改革選擇時,中國社會各個領域的改革都將出現一種嶄新的氣象:
經濟改革轉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不會再僅僅停留于一些形似的細枝末節制度設計,而會把重點放在夯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礎上,比如培育平等的市場主體,保障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經濟政策不再僅僅盯在保增長上,還要在調整結構、擴大內需、轉變方式上下工夫;經濟發展也不再只是為發展而發展,而是以人為本,為人民發展,更加注重民生實際。
政府改革轉型。政府職能轉變和行政管理體制改革將不斷破題,政府不再是“經濟建設型”的政府,再不需要也不鼓勵甚至都不允許政府自己赤膊上陣搞經濟。微觀層面的經濟發展就讓市場主體去做。政府在適當調節和必要監管之外,把更多精力放在社會管理與公共服務方面。
某種程度上的政治體制改革轉型。政治體制改革與經濟體制改革有著很密切的相關性。伴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轉型與深化,相應的政治體制改革勢必跟進甚至前行。在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大目標下,政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操作定位,公民有序政治參與的實現形式,憲法與法律權威的真正彰顯,基層民主自治的拓展與縱深等等方面,都將有進一步制度化、規范化、程序化的進展。
未來30年的改革方向:必須適應社會的轉型進行相應的轉型,從鼓勵利益追求轉向注重權利保障,在保障權利的前提下重新激發改革動力。
有三大因素支撐著這一判斷:
首先,是改革的自覺。在實踐中沒有好的改革,但并不等于沒有對好的、更好的改革的向往與追求。
第二,社會內部的壓力。一種行為模式不會主動退出歷史的舞臺,但是當這種行為模式已經不再管用,不再好用,甚至都不再能用的時候,就是想不退出也是不可能的。當越來越多的被拆遷者甚至不惜以身抵命的時候,這樣的城市化還能進行下去嗎?當越來越多的開胸驗肺舉動出現的時候,這樣的勞資關系還能持續嗎?當越來越多的寶馬車成為不道德乃至罪惡符號的時候,這樣的財富積累還能存續嗎?有的同志擔心,一些在既有改革過程中獲得超額利益的群體不會甘心放棄既有的改革模式。這是事實。但這些群體固然不甘心,可更不糊涂。兩害相權取其輕,一面是超額利益但雷區重重,一面是平均利益但可保平安持續,何去何從用不著我們多嘴他們就會做出正確選擇。
第三,危機的催化。在某種意義上,危機可以暴露矛盾,減低一些社會群體的不合理欲望,迫使以新的改革選擇來解決問題。回顧歷史,中國社會很多的進步是靠一些危機性事件推進的。2003年的非典危機開啟了中國政治運行公開透明的序幕,孫志剛事件又促使廢止了延續數十年的收容管理條例。這次全球性金融危機同樣讓我們意識到不僅既有的經濟運行模式存在問題,既有的微觀層面的體制框架乃至更廣、更深層面上的制度安排都需要創新與突破。如果把握得當,這場金融危機完全可能成為中國改革轉型的催化劑。
最后需要講的是,改革從對“追求利益”到“權利保障”的轉型,并不意味著否認利益在社會發展中的根本性作用。其實權利保障是追求利益在更高層面的實現,或者說“權利”就是一種利益,只不過這種利益內涵更為豐富、更為全面。
這也就是為什么,盡管中國社會的改革在轉型,但中國社會的改革依然是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