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里真有替天行道

◎文/押沙龍

《水滸》里真有替天行道

◎文/押沙龍

真讓我心中的梁山徹底坍塌掉的，還是這本《閑看水滸》。十年砍柴用一本書的篇幅，把“替天行道”的水泊梁山一塊磚一塊磚地解構掉，然后把它放在黑暗的暴力世界里，一塊磚一塊磚地重建了起來。而這個新梁山比我以前想象出的梁山，要復雜得多，詭譎得多，也殘酷得多。

十年砍柴的書，一直文思流暢，筆力雄健。不過給我印象最深的還不在于此，而是那種清晰的理性、獨特的視角。

這些東西是硬指標，完全作偽不得。拼湊出來的文化快餐，和真正有價值的作品，高下之判，端賴于此。

解析《水滸傳》的書很不少了，其中也不乏優秀之作，但到目前為止，《閑看水滸》依舊是我見過的最透徹、最深刻的一本。它的意義甚至超越了對經典的解析，而具有了獨立的普遍性價值。只要我們生活的世界不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樣的書就總還有閱讀的價值。

《水滸傳》我看過不少遍。小時候看，只覺得寫得很痛快。武松、魯智深、李逵這些人豪氣干云，快意恩仇，少年讀者很難不喜歡。我只奇怪為什么這么多英雄，偏偏擁戴一個沒用的宋江。書里雖然交代說，宋江“學得武藝多般”，甚至還教過孔明、孔亮兩人武術。但從頭到尾，我就沒見宋江打贏過一個人。張橫拿著刀問他是吃餛飩還是吃板刀面時，宋江不但沒有施展拳腳，反而放聲大哭。不管碰到什么危險，宋江都只有兩個對策，一個是“沒想到我宋江居然死在這里！”一個是“這些銀兩兄弟先拿去使”。這樣一個人物怎配做水泊梁山之主？

后來歲數大些了再看，就覺得梁山好漢其實也未必那么光鮮。以前覺得英雄豪爽的李逵，再看不過是個讓人厭憎的殺人狂。以前覺得大快人心的“義奪快活林”，再看也不過是黑社會之間的雇兇火并。而那個有大量來源不明財產的宋江，也不是簡單的無能而已，反而像個心底詭詐的機械小人。

但是，真讓我心中的梁山徹底坍塌掉的，還是這本《閑看水滸》。十年砍柴用一本書的篇幅，把“替天行道”的水泊梁山一塊磚一塊磚地解構掉，然后把它放在黑暗的暴力世界里，一塊磚一塊磚地重建了起來。而這個新梁山比我以前想象出的梁山，要復雜得多，詭譎得多，也殘酷得多。

宋江帶著梁山好漢在忠義堂發誓：“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絕大義，萬望天地行誅，神人共戮。萬世不得人身，億載永沉末劫。”這么刻毒的詛咒背后，是對“義”的信仰，還是恰恰對“義”的不信任？

宋江入伙之際，堅持要把晁蓋麾下的九個舊頭領，和自己帶上山的二十七名新頭領，排成壁壘分明的兩列，是無意的么？晁蓋臨死之際忽然對宋江說“賢弟休怪，哪個捉住射死我的，便立他為梁山之主”，這是一時心血來潮么？ 梁山里高手如云，宋江卻偏偏要到大名府去拉盧俊義，讓他去捉史文恭，為什么要多此一舉？《水滸傳》里有許多類似的疑點。這些疑點就像“替天行道”大旗的一個個破綻。這些破綻一旦被撕開，裸露在下面的不是“忠義”梁山，而是一個黑暗江湖。

跟一般想象的不同，《水滸傳》其實是一本很含蓄很內斂的書。海明威說自己的作品就像海上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還有八分之七深藏水下。這也是海明威所推崇的文學上的“冰山原則”。《水滸傳》完全符合這個原則。真實的梁山就是沉沒在施耐庵的字里行間的碩大冰山。十年砍柴抽絲剝繭，為我們勾勒出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座冰山。

現實版的梁山有復雜的權力格局：被火并掉的舊梁山、智取生辰綱的晁蓋集團、宋江的江州集團、二龍山集團、桃花山集團、少華山集團……這個權力格局浮在上面的是“義”，藏在下面的是“利”。多少機謀詭詐，多少樽俎捭闔，最后通向一塊石碑——刻著一百零八個名字的石碑。那不是上天的鑒示，而是權力的博弈。

在這個江湖里，沒有幾個人能真正的快樂。梁山的開拓者杜遷、宋萬在角落里卑微地討生活；被滅了滿門的扈三娘沉默無語，如同行尸走肉；呼風喚雨的公孫勝隨時準備逃離；無法逃離的晁蓋，孤單地沖在隊伍的前面，被一箭射死在曾頭市。

即便梁山的勝利者宋江，又何嘗不是過著慘毒的人生？他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才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帶著一支大軍和朝廷達成了交易：招安。但等他把手里的牌一張一張打光，直到無牌可打的時候，才知道一切不過是浮夢一場。他喝下御賜的毒酒后，又把最忠心的家奴李逵毒死。李逵對著他大喊一聲：“反了吧！”回答李逵的卻是無可奈何的一句話：“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的成？”此時宋江的心中，不知該是何等蒼涼。

但在梁山之外，又何嘗不是一個黑暗江湖？沒有外面那個大叢林世界，也就不會有梁山這個小叢林世界。在梁山外，高太尉早準備好了空蕩蕩的白虎堂，董超薛霸早準備好了殺人的水火棍。這個世界里，沒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公義良心——但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權力。最終的結果是暴力的螺旋上升，最終沒有人能覺得安全。馳名河北的富戶盧俊義，轉眼就家破人亡。享有高級公務員身份的林沖，瞬間就淪為階下之囚。一心替政府出謀劃策的黃文炳，夜半之間就被土匪拖走，活生生被一塊肉一塊肉的臠割……

這樣一個野獸世界，又怎能長得出黃金般純潔的忠義堂呢？

少年心中的梁山，就像《射雕英雄傳》里的武俠江湖。那里的人們千金一諾，正邪分明。它是童話般的英雄世界。

而十年砍柴給我們解構的梁山，卻是《笑傲江湖》里的血腥王國。主宰這個王國的是暴力與權謀：正與邪模糊不清、君子與小人轉瞬移位。

但是《笑傲江湖》里終究有嘯歌天涯的令狐沖。同樣，《水滸傳》中也有人間的坦蕩赤誠。在勾勒詭譎江湖的同時，十年砍柴也花了許多篇幅去描寫一顆顆摯誠的心靈。林沖和魯智深之間超越世俗的友誼、燕青對盧俊義毫無保留的忠誠、顧大嫂博大的母性光輝……這是暗夜里的一束光，冰雪中的一份熱。

在漫無盡頭的黑暗江湖中，照亮我們、溫暖我們的，不正是這樣一份從人性中洋溢出來的光與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