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狼愛上羊”和全球化都市寓言
陳建華

“狼愛上羊”

《狼圖騰》

“狼愛上羊”
喬治·奧威爾的名作《動物莊園》是一部寓言小說,講一個莊園在一場革命勝利后,動物們生活在烏托邦的燦爛陽光里,但不知不覺的在綠油油的草地中鉆出了蛆蟲。小說出版于1945年,其意義遠遠超過了所影射的現實政治。一部動物寓言成為現世的預言,其實動物故事從來是寫人的,是寫給人看的。自新世紀以來人與動物之間的親近關系前所未見,有關動物的文化產品也前所未有地多了起來。從大處說因為地球變暖,人和動物同樣處于瀕臨絕跡的危機之中,于是惺惺相惜。另一種親近卻是為了殺戮,為了牟利,任何珍稀動物,無論多么兇猛,都格殺勿論,同樣加劇了人類自身瀕臨滅絕的危機。
從前的狼是殘忍可怕的,現在的狼不是受崇拜,便是被同情。前者如姜戎的熱銷小說《狼圖騰》即為代表。不知《動物莊園》被譯為多少國語言,而《狼圖騰》在面世后短短數年間已被譯成近十種外語,其影響力令人驚嘆,與其說是因為它的文學價值,毋寧說是這個“狼圖騰”作為權力崇拜的象征應運而生,伴隨著印刷資本的全球性流通,迅速跨越民族與語言的界線。另一方面狼變得令人同情起來,這與近年來聲浪愈高的環保意識有關,狼不僅是氣候變暖,更是人類貪婪的犧牲品,也面臨著被趕盡殺絕的命運,因此環境保護者呼吁“狼權”。像2005年的美國電視紀錄片《與狼群生活在一起》(Living with Wolves)、2007年的法國影片《與狼群共患難》(Survivre avec les Loups,由 Vera Belmont導演)、2008年的比利時故事片《女孩與狼群》(La Jeune fille et les loups,由Gilles Legrand導演)等,都力圖改變狼的傳統形象。好萊塢夢工廠加緊生產《比佛利拜金狗》、《流浪狗之家》之類的影片,那種火爆搞笑的風格有其自身《101只斑點狗》的傳統,日本的電影業不甘落后,像《路邊的狗》、《與狗狗的十個約定》等,更講人狗之間的關愛和諧,狗則更具寵物意義。與好萊塢不同,最近日本人大力開掘出貓的故事,似乎更富于東方式的溫馨與詩意。
“熱愛地球”成為我們的口頭禪,愛心變得更寬廣偉大,但養貓養狗會愛得更安全,愛心也更為脆弱而孤獨。許多人不敢愛人,才移情別戀于貓狗。那也是白領的生活品質的標志,滿足于對生命的占有,結果讓那些貓貓狗狗也得了憂郁癥。這些都沒法跟狼相比,狼是媒體的寵兒,成為“雷詞”、“潮語”的靈感源泉,如中國乒乒隊“養狼計劃”、賀歲片“殺破狼”、莎拉佩林“狼人”之類,只要和狼搭邊,就會上大小不等的新聞標題。楊丞琳在唱“狼來了”,那是個男人即謊言的比喻,這樣的狼多多益善,沒有帥哥的謊言,美女不美,但和“人與自然”回到和諧的愿望毫無關系。
我們小時候都讀過《格林童話》里狼外婆的故事,就像故事里的小孩一樣,狼外婆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不僅教我們辨別善惡,而且懂得識別真偽。我們也熟悉“狼來了”的故事,知道誠實的重要以及對于公共生活所承擔的責任與后果。在中國“中山狼”的寓言盡人皆知,狼背信棄義,吃人的本性難移。這也說明不管東方西方,對于狼的認知在分享著基于人性的普世價值。一旦知道狼和羊的區別,就進入了善惡的人間世及其象征秩序,那似乎要比了解滄海桑田,改朝換代的歷史來得更為重要。的確911之后,世界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動物世界也焦燥不安,在魔杖的指揮下被迅速動員起來,形成一種新動物話語。隨著狼的傳統形象的變化,傳統所尊奉信守的價值系統已經蕩然無存。一百年前西方的堅船利炮擊碎了中國的傳統價值,由是驚呼“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但在現下的變局中,地球村里的人都在同一條船上,不知風暴從哪一邊來。
把狼作為辨別善惡的指符也是文明所造成的迷思,其實世界各民族有過各種關于狼的傳說,在文化的基因里,曾流淌著狼的血液。如果你去意大利羅馬,會發現不少雕像名畫,會知道羅馬城的締造者是一對孿生兄弟,是靠母狼的奶水而存活長大的。過去不乏與狼有關的文化產品,舉幾個電影的例子,如名導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狼之時光》(The Hour of the Wolf)、喬丹(Neil Jordon)的《狼之一族》(The Company of Wolves),或如意大利性感明星莫尼卡參演的《狼族盟約》(Le Pacte des loups)和奧斯卡得獎片《與狼共舞》等,這些影片即使沒有直接表現狼,也蘊含可怕、危險、死亡的象征意義,因此狼的屬性還沒有根本變化。
新動物話語首先是消費性的,兒童是主要的目標讀者。2005年姜戎又推出了《小狼小狼》,是《狼圖騰》的兒童版,意在取代從前有關狼的經典童話或寓言,事實上想要給小孩洗腦。這或許是現代中國人的夢想,如梁啟超、魯迅等,痛感中國人身心的孱弱與萎靡,而呼喚鑄造強健雄壯的“國魂”。這幾年的動物話語也是夠豐富的,老鼠、蝴蝶、熊貓似乎更適合兒童,其實不然,現在的文化產品力求多元,消費對象也希望老少皆宜,有利于資本回收。
說新動物話語體現了某些價值觀念的急劇變化,狼作為權力崇拜的象征,在理解上有綱舉目張之效。或許有人以為我在作過度詮釋,在有色眼鏡之后把美麗的動物世界看得有煞風景。下面換一個角度,除了上面說的令人崇拜或同情的狼,僅就“狼愛上羊”這首歌來談談另一種新狼形象——漂泊而浪漫的狼,或許更有趣而復雜。
“狼愛上羊”是一首網絡歌曲,2005年湯潮的《狼愛上羊》出現在網上之后,大街小巷不脛而走,被稱為2006年“最火爆”的歌曲。網絡歌曲一開始就被指斥為“惡俗”而遭到抨擊,2007年10月中國音樂界知名人士還開會大加聲討,在一連串的名單中當然包括《狼愛上羊》。這里不在于贊揚或指斥,首先想提一些問題:它為什么那么火爆?它在講什么?誰在唱?和我們的都市生活有什么關系?這真是文化批評需要介入的地方,由此能把握當下大眾欲望的脈搏和文化的走向。這是一個有關變化的“奇跡”和“可能性”的寓言,出現在新世紀之初并非偶然。近來我們不時聽到“軟實力”這個帶有魔幻力的詞,《狼愛上羊》就是“軟實力”文化的生動體現,從網絡里鉆了出來。在歌里狼和羊的愛情發生在荒野叢林,但它真正的表演舞臺是在都市。伴隨著這個“陌生化”的內容,我們被帶進了一個新的童話世界,懷著希望、疑惑與恐懼。在短短兩三年里“狼愛上羊”已成為一種象征指符、一種文化品牌、一種知識話語,不斷被再詮釋、再生產。先看歌詞:“北風呼呼的刮,雪花飄飄灑灑。突然傳來了一聲槍響,這匹狼他受了重傷。但他僥幸逃脫了,救他的是一只羊。從此他們緣定三生,互訴著衷腸。……狼愛上羊啊,愛得風光,他們穿破世俗的城墻。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他們相互攙扶去遠方。”
這里突出的是狼的形象的變化。狼變得有愛心起來,對于羊不光知恩圖報,且出自真愛。狼本來就愛羊,那是為了吃羊,但現在“瘋狂”愛上羊的狼是一只好狼,與羊喜結良緣、患難與共。其實在流行歌曲中,較早的如齊秦“北方的狼”風靡了80年代的大陸校園,此后狼的主題一直不斷,張學友、謝霆鋒等樂此不疲。這只愛上羊的狼,即愛戀或色欲的狼,其譜系卻源遠流長。為人熟知的“色狼”即與之有關,如2007年居香港爛片榜首的《七擒七縱七色狼》,那也自有其家數,更早的在60年代根據流行小說拍成的電影《夜半人狼》,英譯為Midnight Werewolf。這個Werewolf意謂“狼人”,其出處更是了得,源自于歐洲中世紀的民間傳說。說人在滿月之夜被狼咬之后而變成狼人,比吸血鬼更具超強的能力。40年代初好萊塢影片The Wolf Man根據這一傳說,片中狼人與美女結下了不了情,此片今年推出了重拍版,宣傳早已做得轟轟烈烈。其實“狼人”的題材在好萊塢一向受寵,如約翰·蘭迪斯導演《一個美國狼人在倫敦》的及杰克·尼古森主演的《狼》等,都是富于寓意的佳作。邁克·杰克遜在其成名作《驚悚》(Thriller)中所扮演的正是狼人,也是由蘭迪斯導演的。“狼愛上羊”中的狼如此富于愛心,則根本翻轉了“色狼”的意涵,在上世紀是不可想象的。這多半出自擬人化文學手段的表現,與好萊塢的狼人扯不上干系,但也不能說死,狼與人的變形含有人性理解的深刻課題,而好萊塢影響已無遠弗屆,尤其在全球經濟時代,在那些以狼為主題的歌曲里,多少可看到狼人的影子。
“狼愛上羊”被廣為接受,除了外在的原因,這首歌的內容及表現手法頗投合大眾。其實通俗作品之所以暢銷,是因為能滿足大眾對于新鮮新奇的期盼,盡管時尚常常轉瞬即逝。這首歌是一個新編的童話,給狼的形象帶來如此徹底的革新,具有奇跡般的意味。而且情節的編造運用了“傳奇”文學的套路,像落難公子遇到紅顏知己的敘事模式,合乎我們的文化習慣。狼改變本性雖然有違常識,但感恩報答,能滿足我們道德上的期待。羊狼之戀屬于一場“真愛”,那是充滿激情,不計利害的。在現下流行歌曲中關于“真愛”的陳腔濫調比比皆是,但少男少女百聽不厭,正因為其中有令人回腸蕩氣之處。同樣的所謂“緣定三生,互訴著衷腸”,相當簡潔而圓熟地表現了這場“真愛”的合法性,那是前世注定、無可理喻的。
“狼愛上羊”的主題,如用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術語,屬于一種“陌生化”,而羊和狼的對話,給人一種場景感,也是日常化的。尤其是羊的回答:“不要客氣,誰讓我愛上了你?”的確羊顯得楚楚可憐,而在對它的純情的同情或認同之中,狼也獲得了一次機會。接下來,“就這樣它們快樂的流浪,就這樣它們為愛歌唱”,這場奇特的戀愛似乎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愛的頌歌,而且帶有一種另類的情調。最后回旋往復的“愛得瘋狂”,在熱烈渲染之際,實際上對聽者產生一種催眠的迷醉效果,狼作為主體,也似乎不負眾望地帶著羊“流浪”,明知前途危險莫測,卻挑戰世俗成見,相依相偎地前行,表現了某種英雄主義。
這首歌刷新了愛情主題的表現,帶來新的刺激。狼的形象用來在真實與虛幻、可能與不可能、機會與危機之間營造張力和氣氛。正如羊所說的:“在你身邊有多么的危險,我都會陪伴你。”在聽眾心目中,狼也是不確定的,仍具有危險性。實際生活中的男女之愛,特別在今天流行的理解中,本質上是變幻莫測的,狼的形象正擔負著這種不確定的功能。人們寧可相信歌里所表現的,狼能改變本性,豈不證明愛的偉大?狼和羊的“快樂的流浪”是浪漫的,或者只要“曾經擁有,不問天長地久”,若有“真愛”的理想,危險和痛苦都值得。
只是一首流行歌,聽了唱了,興之所至,大不了是“一場游戲一場夢”,犯不著去問狼是善是惡。或許覺察到這場戀愛“瘋狂”得“荒唐”,出現了那種搞笑的翻唱,讓一男一女滑稽地對唱。然而這首歌的流行并非個別、偶然,它和其它動物形象的變化一起,反映了某種真實的文化心態:我們生活在全球化時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會發生。“狼愛上羊”是全球現代性的一個象征指符,標志著游戲規則的改變。就狼的變性顛覆了“普世”價值系統而言,這一全球現代性具有震撼性沖擊,卻體現為“軟實力”或“潛規則”。狼的變性即是創意產品的“奇跡”,也是全球化經濟“奇跡”的頌歌,它并非成于一旦,而是全球化經濟處于某種巔峰狀態的結果。這是新世紀的童話,是一把通向幸福之門的鑰匙,與互聯網的產生及其帶來的創意自由是同步的。
“潛規則”指全球化經濟秩序和機制而言。在1990年代關于全球化的理論如雨后春筍,一個廣為接受的觀點是,數碼時代的資本流通在速率與空間上都達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比如過去確認支票的方式必須靠郵遞,而現在通過計算機頃刻之間即可轉移資金。同樣流通中的“跨界”作為全球化的金科玉律,首先與跨國公司的運作有關。有一派理論認為由于跨國公司迅速地聚集資本與權力,從而形成世界經濟政治的新格局,即以如紐約、東京、上海等大都市為中心,相對來說民族國家的機能在削弱。互聯網的普及無疑為“流通”如虎添翼,也帶來真實與虛擬的問題。在1960年代法國理論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就指出后資本主義的“奇觀社會”(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特征。在現代社會里,人們生活在圖像的日常世界之中,已經耳濡目染地受到這一圖像世界背后的商品機制及其邏輯的控制,因此其思維和行動離開真實愈遠。
是幻覺?是真實?隨著地球氣候變暖,人類和動物似乎都變得溫柔起來,而在各類文藝產品中,從流行歌曲、電影、漫畫到網絡小說,動物們也在競爭,看誰變得更有愛心,連老鼠也要愛上貓。當然這是好現象,動物們充滿人性愛心,歸根到底是人造的,表達了要求社會和諧的美好意愿,比起從前動輒“刺刀見紅”、“你死我活”的意識形態來說,說明社會及人的觀念進步多多。且不說這些新千禧年的童話、全球化帶來的福音。在全球化中國境遇里,互聯網所爆發的能量與飛速猛進的中國經濟發展相平行,游戲性是一大特點,那種搞笑甚至惡搞現象在世界上是少有的。一方面是什么都不在乎,在一定的政治條件下,尤其發達的是游戲無害的公共空間,在惡搞之中體現了某種公民意識,對于價值的認同起到制衡作用,雖然尚不足成為主流。另一方面是什么都可能發生,如與經濟飛躍相一致的大眾欲望,對于財富、權力的渴求。李歐梵和羅崗在關于當代視覺文化的對談中談到“虛擬”問題,認為不能一概而論,應當注意“虛擬”文化的“商品性”及其具體時地的文化構成。《狼愛上羊》正體現了網絡的無害空間的自由表達,受全球化風氣的灌溉,體現了“跨界”、“流通”的美學。這首歌完全是藝術虛構,照傳統的觀點是善惡不分,認敵為友,其實這一層道德判斷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居于后臺;關鍵的是游戲性,折射出新世紀游戲規則的變化及消費大眾的欲望想象。作為一件商品,含有其政治性與社會性。

《動物莊園》

《喜羊羊與灰太狼之虎虎生威》

《小狼小狼》
《狼愛上羊》并非一片光明。需注意的是那個一開頭暴力的插曲——狼給獵槍擊中。在歌里是情節鋪墊,給羊狼之戀的一個合理化前提,當然如上面說的與當下環保議題有關。再來看狼和羊相偎相依“快樂地流浪”,為愛的方向所引導,帶著愛的信念而前行。“瘋狂”的愛處于進行時,并沒有結局,給人一種懸念,一種不確定感。事實上浪跡天涯,狼還可能遇到槍擊,危機仍然存在。所謂“在你身邊有多么的危險,我都會陪伴你”,羊明知與狼在一起是危險的,這危險有可能來自狼的本性,更有可能的是來自那個暗伏的獵槍,這樣的話,它們的“真愛”并非天真,走在一起,面臨共同的命運。
作為一首網絡歌,其基本消費者是一般大眾,特別不可忽視的是大量來自各地的打工族群。對他們來說,某種意義上這首歌也是人生境遇的一個比喻:盡管前途莫測,卻帶著美好的愛的信念向前走去。在日常的忙碌、緊張和焦慮之中,從狼羊共舞的虛幻景象與韻律中獲得片刻的安慰和麻痹,這一廉價的娛樂同時在充分發揮安撫人心的功能。
新世紀的動物話語是個有趣的文化現象,與我們周圍所發生的密切相關,涉及全球現代性的種種問題,《狼愛上羊》僅是其中一例。還有不少議題,比方說羊的角色,包括像刀郎的《披著羊皮的狼》等,更涉及女性和弱勢群體的觀念、恐懼美學等,我想都是值得關注和探討的。2008年初網上有一條消息,說四川某地真的發現狼羊之戀,在籠子里恩愛有加,據說狼一日離不開羊。我看了為之高興了好半日。然而后來又看到BBC制作《地球表面》的紀錄片,有一個長鏡頭拍攝狼追羊的全過程,足足有個把分鐘,羊死命逃,狼死命追,最后,當然,是狼吃了羊。于是想起那則消息畢竟屬于個別的例外,不禁悲哀起來。
責任編輯:張慧瑜
陳建華:香港科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