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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村的馬六

2011-10-09 03:53:52劉愛玲
延河 2011年3期

劉愛玲

上王村的馬六

劉愛玲

立冬之后,風冷硬起來,上王村的好多村民在早上都不太出門了,窩在家里嗑瓜子看電視,等到快到中午了才扛一把鋤頭到地里轉一圈。地現在是越來越少,上王村臨近城郊,屬于城鄉結合部,年輕一點的又在家里呆不住,出去打了工。上王村的山上,一片一片的撂荒地舉目皆是。有幾家怕地里長草,被人叫著罵的,就把地給了附近的市民,讓他們想種什么就種什么,白種。

馬六挑了一挑糞水往山上走,五短的腿似是邁了這一步才想下一步。這種走法看似漫不經心,卻有著一股子韌勁,走得實在累了想歇,那肩上的擔子也不放下來,就那么站著,喘兩口,氣勻了,再走。再說,一路的坡地,哪能放桶呢?馬六的身上穿了一件舊棉襖,像他的頭發一樣,灰撲撲的。冷風使他的清鼻涕不斷流下來。馬六今年整整六十了,這個年齡在上王村每天早上堅持上地的人中不多,種了六畝地的人也就馬六一個。六畝地里的活只有馬六一個人做,特別是種的還不是糧食,而是他賴以生存的各色菜等,就讓他偷懶不得。

馬六的一挑糞水到了地里,倒在一個預先挖好的土坑里,讓發著,留待明年春天施底肥用,老把式都知道這樣捂過的底肥種出的莊稼蟲子少。

把扁擔扔在地上坐著歇了一會兒,待胸中的氣喘勻了,就去地頭的窯窩里取了刀片和籠,出來收白菜。馬六的這片地里種的是桶子白,前兩天的一場霜使白菜的外皮泛了黃,白天太陽一出來就干得打卷了,所以他得盡快把這些白菜收回去。

馬六收白菜很老練,用了刀片在菜根上輕輕一剜,一棵菜就到了他粗糙的手心,三下兩下剝了外面的干黃老葉子,一棵菜就算收拾好了。那些收拾好的菜放在籃子里,等到下山的時候就挑到市場上直接賣掉。

馬六的菜賣得便宜,因為要種要收,他就沒有那么多時間耗在市場上,通常賣了菜回家,胡亂地給自己弄兩口吃的塞飽肚子,要不了多大會兒又要上地,不是除草,就是打藥施肥,種的青菜收了還可以立馬種些別的什么進去,反正是不能讓地閑著。遇上旱的時候,馬六還要從家里挑水澆苗,總之,從生產隊當副隊長那會兒,馬六就是一把種莊稼的好手,但他的日子卻幾十年了都沒好起來。

天灰蒙蒙的,像云層里垂下了一面大帳子,生生把眼前的亮擋住了。周圍地里沒有一個人,馬六蹲在地里鏟白菜,一挑還沒鏟滿就改了主意,今天不去賣菜了,他想去二十里外的鴻福礦區看看他那倆外孫子。

馬六挑著那挑白菜進了家,把籃子放在院子里,就手挑了兩棵好的,又把外面的老葉子再剝去一層,露出一棵光堂亮麗的菜心,放在一只手提菜籃里,想了想,又進廚房把前幾天收回來的土豆胡蘿卜拿了些,直到一只菜籃子塞得不能再塞了,才拍了拍身上的土鎖上門。

侏儒的畫像 培根 1975年油畫 158.5×58.5cm

在鴻福礦區門口的小吃攤上,馬六買了十個糖糕,兩塊錢蒸饃,走到家屬區那一溜平房頭,就聽見女兒的家里傳出兩個外孫子細聲細氣的喊叫,一個說沒著,另一個說柴太濕了。馬六進屋適應了一下,看到屋角的鐵爐子前兩個黑乎乎抹得像花貓一樣的孩子。八歲的強強在上面點火,五歲的園園趴在地上對了鐵爐子吹,撅起的開襠屁股沾著土。馬六說扇子呢,兩個孩子齊說,找不著了。許是手上沒勁的緣故,那柴拌子就劈得大,屋里漚了一屋子煙,煙霧里,兩個孩子吊著清鼻涕,使勁地眨著流淚的眼。

馬六放了手里的籃子,問,你爸呢?兩個孩子又齊說不知道,都幾天沒回來了。馬六的心就疼起來,說,那你們吃什么?強強和園園爭著說,我們會做飯了!一邊說一邊扔了爐子過去要看爺爺拿的什么。馬六說別急別急,就取了糖糕與蒸饃。兩個孩子似是餓得狠了,抓了糖糕往嘴里塞,那白白的蒸饃抓在他們的小手上立刻起了幾個黑手印。馬六說,我看看你們做的啥飯?去看時,黑乎乎的案板上,一只搪瓷碗里和了半碗面糊糊,強強說,我跟弟弟做疙瘩湯!吃啥菜?強強說,沒菜了,吃完了,不過有鹽呢!能做熟嗎?這回強強和園園爭著,一個說熟了,一個說沒熟。馬六說,別爭了,今天爺爺給你們做!強強到底大些,拿了個糖糕遞過來,說,爺爺你吃了再做吧!

這天馬六回上王村的時候,左手拉著強強,右手拉著園園,走在路上,有鄉親問,把外孫子接來了?馬六說接來了。又問強強沒上學啊?馬六說他媽不在就沒上,沒人管呀!那人就嘖著嘴說,不上學這孩子可惜了,馬六長年的紅臉蛋就蒙上了一層灰,說,有什么辦法呢?再看時,馬六與兩個孩子已經走過去了。馬六的舊棉襖沒扣扣子,兩扇前襟扇開來,像極了一只篷起翅膀的老母雞。那人就搖搖頭再不說什么了。

園園和強強接來好多天了,也沒見女婿德宏來找。也不知道女兒當初怎么就看上了他,自己戀愛把自己嫁給了鴻福礦的井下爆破工于德宏。那時候馬六的老婆在炕上已經癱了十五年,十五年來都是馬六一手伺候著,加上幾個孩子的吃穿上學用度,馬六的日子就過得擰巴過得自顧不暇,唯一的女兒喜平啥時候戀的愛他并不知道,直到于德宏做了他的女婿他還有點懵懂,以為女兒還是那個胸前拖著兩條辮子穿一件哥哥退下的黃軍裝的小姑娘。還沒長大呢怎么就嫁人了呢?這么想著他就看了一眼跟在德宏身后的喜平,就這一眼顛覆了他固有的印象:喜平的胸從衣服里掙出來,辮子也不是以前的兩根,而是合成一股拖在腦后,喜平早已出落得要腰有腰要胯有胯。梧桐樹先開花,就這樣,最小的女兒喜平自己做主先于兩個哥哥把自己嫁了,也沒要馬六的什么陪嫁,事實上馬六也拿不出什么來。對著女婿提來的兩袋子奶粉一罐子麥乳精,躺在床上的馬六老婆哼哼一聲,算是默許了這門婚事。

于德宏長得尖嘴猴腮,而且還是外來鴻福礦打工的,馬六根本沒看上。但自己的女兒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學,地里的活又做不來也不愛做,早早嫁出去反倒省心。孩子們一天天大了,兩個兒子已到了婚娶的年齡,媒婆也沒少往他家跑,可馬六家要房子沒房子,住的還是五六十年代的土窯洞,家里炕上還有一個癱子,來的姑娘就嚇跑了。

女兒跟了德宏,馬六心里實實難受過一陣子,過了也就好了。很快馬六有了外孫子強強和園園,鴻福礦的生產卻一天不如一天。鴻福礦本就是一個采空礦,德宏拿回來的工資還不夠幾個人吃飯,日子就過得嗑吧。礦上的麻將攤子卻多起來,無所事事的德宏開始只是湊在人后頭看看,看著看著手就癢癢了。

德宏坐到了麻將桌子上,散了攤,德宏回家,還是冰鍋冷灶的,不是喜平不做,而是無米可炊。德宏在喜平的嘮叨聲中緊一緊腰帶躺在了床上,強強和園園卻拽了喜平的手說,媽媽我餓。喜平當初跟于德宏鉆橋洞子半夜不回家的時候肯定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也沒有人提醒她有這么一天。母親已經在床上躺了十五年了,外面的世界到底什么樣她并不知道。十五年的病榻生活讓她看所有的東西都隔了一層扒不開的濃霧。事實上,她的雙眼早就有了白內障,早就看不清東西了。況且自己的這個女兒,以前是上學沒時間到自己跟前來,后來不上學了,也不常到她跟前,她到底長的什么樣,都要忘記了。所以喜平跟誰不跟誰,她一個癱子有多大的發言權呢?當初德宏來時她的那兩聲哼哼老實說她是自己也不知道用意的。

橋洞子下的甜蜜像一個夢,眨一眨眼就醒了,后邊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一點也不好玩。喜平就常常帶了兩個孩子回家,走的時候總要留下一個在馬六家。

馬六的大兒子來財與二兒子來福和村上的其他年青人一樣,在白云城里打工,干的是建筑。這年頭活是不愁找,就是工錢難要,況且來財與來福并沒什么手藝,干的也就是些和水泥砂漿搬磚頭的活兒。掙了一點錢,來財與來福準備起屋。兄弟倆看準了這屋不起看來是一輩子找不到老婆的。

屋基是馬六找了鄉上批的。找鄉上的時候,馬六已經有好幾年沒進過鄉政府的門了。包產到戶之后,各家過各家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人再認馬六這個副隊長,慢慢地也就淡了。加上馬六整天地忙在自己的老婆孩子和那六畝地上,就越發地沒人記得他。

馬六進鄉政府找鄉長,鄉長已經換了好幾屆,新來的鄉長坐在辦公室里,看到馬六進來,倒也客氣,倒了水問他有什么事?馬六說他的兩個兒子大了,還住在山上的土窯洞里,說的媳婦來一看都嚇跑了,因此他想起屋。他說他是上王村的馬六,說話間鄉長的辦公室里進來一個人,是以前的老人手,見了坐著的馬六,盯著半天,才說這不是馬六嘛!就對鄉長說,上王村以前的副隊長,種莊稼可是一把好手,這幾年怎么都沒見你了。

那天走的時候鄉長說,現在的宅基地控制得緊,不過你家特殊情況,今年把你家考慮上吧。

得了宅基,來財和來福商量好,倆人合伙起屋,一共是五間,馬六老兩口一間,來財來福各兩間,也算公平。來財和來福的勁頭很足,狠了命地掙錢。那段日子,馬六也似看到了希望,從那六畝地里回來,做了飯,喂癱子老婆吃時,還有心情問一下她的鹽咸醋酸,跟她嘮幾句地里莊稼的長勢。

屋終于起來了。馬六買了炮仗,讓來財和來福挑了,在新居的門前好一通炸響,引得村子里的村民都來看熱鬧,一幫孩子們在人縫中攆著拾掉在地上的啞炮,誰家的小狗也在人群中,汪汪地叫。馬六手里牽著五歲的強強,那孩子從兩歲起就住在馬六家,開始馬六用條帶子襻了,背在背上,現在能跑了,馬六賣菜的時候就帶著,在旁邊玩。這會子小家伙總想掙脫了馬六的手也揀那些沒炸響的零炮去。馬六招呼大家,進屋進屋!喝水喝水!那一天,是馬六活了幾十年活得最開心的一天。

馬六的六畝地種什么不種什么,什么時候種,那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事。比如他的大青菜賣完了,旁邊的一片香菜剛好長起來趕上接著茬。大部分時候馬六的菜不是單一的一種,他種的剛好搭起來。比如蘿卜和青辣椒,大青菜和韭菜和香菜,他的兩只籃子里總是紅白青綠,水靈靈的讓人不忍走開。到了入冬的時候,他把剛收的新玉米抽個空去磨了玉米面玉米糝,玉米面和玉米糝和那些紅紅白白的蘿卜辣椒之類放在一起。想喝個玉米糝打個攪團的,也就順帶著把他的菜買了。抑或就是看見了菜,覺得和那些散發著新鮮糧食氣味的玉米面玉米糝很配,就順帶著也買了。而在有西紅柿的季節,他也不忘記放幾把剛剛摘得的黃花青椒,幾只支楞著劍一般葉子的小蔥。總之,馬六的日子就是這么一年一年過來的。賣完了菜,他得趕著回家,為老婆孩子做飯洗衣,特別是老婆,近一兩年,更是筷子也拿不住了。他總是做好了飯,舀一碗,讓晾著,然后自己囫圇吞棗地扒拉一碗,緊著看那晾的一碗時,涼熱也就差不多了。他端起來,坐到炕頭,一口一口,喂老婆吃,間或用一只毛巾擦一下她嘴角撒出的飯粒。

現在馬六起了新屋,怕連累來財和來福,就沒和老婆搬過來同住,但是灶是在新屋開的,因為他還要給打工的兩個兒子做飯。這樣他每天賣完菜,回來做了飯,用一只飯盒裝著,還得送到老屋去,給老婆喂。

村里媒婆順子媳婦把她娘家呂家崖的那個姑娘強花領進門的時候,來財已把他們新家的院子一連掃了三遍。順子媳婦的大嗓門一進院就把桐樹上落的一群麻雀驚得嘰嘰喳喳飛了個凈光。她說,馬六叔,你這院子光得能攤涼粉了!一邊感嘆,這新宅子就是好啊,一看人心里都是豁亮的!馬六早上特意沒去賣菜,正坐在灶屋門前綁韭菜,聽到順子媳婦的大嗓門,趕緊站起來,一邊往屋里讓她們,一邊偷偷打量跟在后邊的強花。強花的個子不高,黑黑的,臉上有幾粒雀斑,她的頭低著,看來是個本分的孩子。馬六的第一印象感覺不錯,一行人坐定,來財早端了泡好的茶水進來了。是早上十點鐘的光景,陽光從亮著的新玻璃窗戶進來,恰有一縷在來財的半邊臉上。來財穿了件新白襯衣,深藍色褲子,還當真有些新郞倌的精神樣。才刷的房子窗明幾凈,先就有了份喜慶。

順子媳婦大著聲地也是說給強花聽:馬六叔你不容易啊,這么院地方說起來就起來了。我們那房子老了,一下雨,窗戶上面老滲水,順子說修一修的,總是錢不湊手,修不了呢!馬六知道順子媳婦的意思,順著話地說,哪是我的本事!是來財來福他哥倆張落的。順子媳婦裝著看新地方就跟馬六出來了,說著話的聲音卻一遞一遞地傳進屋里的兩個年輕人耳朵里:要我說,你們這屋現在就缺個管錢的匣匣,有人攏著,是個好日子呢!馬六說,誰說不是呢?就看娃們了!

后來強花就經常來了,來了儼然已把這里當了自己的家。看到強花在灶屋做飯,強強舅媽舅媽的前后跟著,喊得怪親熱的。過了一段時間,就有順子媳婦捎話過來,說強花娘家在催著訂婚了,并說了彩禮錢要兩萬。馬六的晚上睡不著了。兩萬塊錢是一個不小的數目,這幾年馬六在那地里苦掙苦刨也就掙了個飯錢,還不說來財的媽三天兩頭的要藥吃。來財與來福說著是在外面打工,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幾間新屋已經花光了他們全部的積蓄,哪里還來的兩萬塊錢呢?

來財和強花兩個人對了眼,來財是什么話也聽不進去了。

因為彩禮的事,強花有一陣子沒來了,來財慌了神,去了順子媳婦的娘家,那邊兩萬塊彩禮不松口,說,一個這么大的姑娘都給你們家了,還不值當兩萬塊錢!下午吃完飯走的時候,強花跟著來財出來說送送他,到了村口沒人處,強花問那彩禮準備的咋樣了?那雙毛毛眼盯著來財似怨又嗔,來財的心里就沒了主意,伸了手去拽強花,那身子卻一擰,給了個大脊背,不似往日那樣溫順。來財也不想這幾年的日子,轉過身把這天大的難題推給了馬六,讓馬六去借,說完了他還。那心思,反正你是我爸,為兒娶媳婦成家天經地義。

馬六的老婆已經在床上躺了十幾年,為了治這一個癱,已經借遍了親戚友鄰,一個千瘡百孔的日子,如果不是馬六在極力地連綴著,說不定早就散了。

馬六的錢遲遲借不來,強花就來得少了,來財不死心,一次兩次去找,總是見不著。再去,就說強花去了外地打工。再后來有一天,順子媳婦走娘家回來說,強花訂婚了,訂到城里去了。順子媳婦說,這么好的對象硬是讓你們家給耽擱了,就你家來財這條件,老屋里還躺著一個癱子媽,不是我好說歹說,誰來?!也就強花,我是真有私心給我找個回娘家的伴兒,還讓你們給拖黃了!強花現在訂到了城里,聽說男的還是工人,不比你家強?!

聽到這消息,來財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個星期,起來后也不出去找活干,而是去了村上的麻將攤站在后頭看人打麻將,一臉胡子麻碴。馬六地里忙不過來,讓他搭個手幫著干點什么的,他也不吭聲,只裝著一個沒看見沒聽著,一轉身又去了麻將攤。馬六知道他心里憋屈,也就任他。賣完了菜,回來依舊做了飯,飯快熟時說強強,去,叫你舅回來吃飯!強強去拽了來財的手,說,舅,我爺叫你吃飯哩!來財正看得入神,被強強一打擾,就滿心地不高興,轉回頭瞪強強一眼。過了一會,來財還沒動,強強又再叫,舅,飯好了,我爺叫你哩!來財被叫得心煩,一轉臉,對了強強一聲怒吼:滾!五歲的強強嚇得渾身一抽搐,眼淚水就下來了。那邊已經傳來馬六的叫聲:強強!強強!他得趕緊的招呼強強吃了再給老婆喂飯去。

旁邊的誰說,我看你爸今天在桑樹林那二畝地里摘黃花,你也不去幫幫!來財沒好氣地說,人家愿意!愿意就讓他自個兒弄去!自己頭上的瘡痂都撓不完還撓別人的哩!這么說著就氣哄哄地出去了。幾個打牌的聽了這話,一對眼,吐了下舌頭。誰說,打牌打牌!管人家那閑事干嘛?

強強開始害怕來財,他覺得以前愛抱著領著他的那個大舅不見了,現在來財動不動就對著他瞪眼睛,喊他滾回去!終于有一天,來財和馬六吵了一架,來財說,你還說家里沒這了沒那了,把人家娃弄到這來算啥么?強強沒爸還是沒媽,要你操心哩?該操的心不操,咸吃蘿卜淡操心,累你活該,你跟誰說哩?!馬六也惱了,說,你少管!娃還把你叫舅哩,咋就成了別人的娃?再說一個娃能吃多少?吃也是吃他爺哩,沒吃你!

吵歸吵,馬六的心里似真的欠了來財什么,在地里干活,碰到鄉親,聊起天來,還是會說,看有合適的給我們來財說一說吧,年齡不小了。那人聽了,說,可不是!你家來福都不小了呢!這么一說,馬六的心思就重起來,嘆一聲氣:都是這家把娃們害的。勞煩大家都操個心吧!這一年的后半年,說媒的倒是沒少往馬六家跑,給他的兩個兒子說媳婦,可是來的姑娘一看,除了地方是新的,哪還有贏人的條件?再一看院里還晾著一片一片的尿墊子,一問,說還有個躺在床上的老媽,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叫都叫不住。

來財的臉一天到晚黑著,看到強強就煩得不行,都立了冬了,把被子一卷,裝了個蛇皮袋子扛上就走了,說是出去打工。對著那間空出來的新屋,馬六愣了半天神,出來拉了門,鎖上。他還得上地去。來福倒是在市里當保安,離得不太遠,卻也十天半月地不回來一次。

強強抹得像個花貓,臉上都是風吹皴的小口子。喜平把強強放在娘家仿佛忘了,幾個月也不來一次,馬六知道她家里還有那個小的園園,但天冷起來,也不能不給孩子送衣服來。馬六決定收完地里的白蘿卜就去一趟鴻福礦,現在他想起三個孩子,哪一個想起都是心里一團草,可是他已經五十六了,炕上還有一個日漸衰弱的老婆,他又能管多少呢?

收拾了筐子,擔上,把一只提籃塞在強強手里,說,走,跟爺上地!強強就跟在了后頭。

地里的活路告一段落后,馬六收拾了一些常備的又能放的菜,裝了滿滿兩提籃,又早早地做了飯,伺候老婆吃過,領上強強,這才出了門往鴻福礦去。

馬六提了東西,又領了強強,走得慢,到鴻福礦的時候已經上午十點多了。遠遠地就看到喜平的那一片平房前圍了一堆人在吵架。礦上的人雜,這一片住的也都是南來北往來這里打工的礦工和家屬,有河南的,山東的,還有四川貴州的,口音也是一個大雜匯,加上南北生活習性不同,加上男人們下了井留在家里的都是些婆娘女子,又大多沒有工作,閑來無事生非,發生齷齪吵吵鬧鬧,甚至打一架的事都時有發生。

馬六領了強強不緊不慢地往跟前走,到了跟前才發現那一群婆娘圍住的竟然是女兒家,他從人縫里擠進去,看到喜平家的門關著,原來那一群婆娘才是在罵喜平。只聽一個河南口音的跳著腳:你個破貨,偷人偷到老娘頭上來了!媽那個X,你關住門就行了?哪天別讓老娘逮著,逮住就撕了你個X,讓你賣!

馬六的頭嗡地響了一下,老臉上似讓人踹了一腳,暈暈乎乎地發懵。他大吼一聲:你們這是干啥哩?咹?!你們想干啥?!那一群婆娘七嘴八舌:那你得問馬喜平!她干的好事!

馬六聽不進去,再喊:還有沒有王法了?有啥事不能好好說,容得你們在這里撒野!咹?!走!找你們礦長說去!馬六一急就愛“咹”,一聲接一聲的。不知誰說了一句,走吧走吧,給她長輩留點臉吧。那個跳著的婆娘就被人拉走了。

馬六站在她們身后,眼見她們散得比風還快。門前一下安靜下來。馬六回頭暈乎乎地去推門,推不開,他以為喜平沒在,剛要在門口蹲下來歇口氣時,門從里邊開了。喜平蓬頭垢面地在屋里,園園瞪著驚恐的雙眼。馬六進了屋,父女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都沉默著。馬六狠狠地瞪了一眼喜平,只見她臘黃著臉,面無表情,目光只是一味地躲著,不來接東西。手上這兒抓一下那兒撓一下,似在忙著收拾屋子。

喜平的一間屋一望到底,馬六從提籃里往外掏東西,一邊問:德宏呢?喜平說誰知道死哪去了!看到吃的,園園湊過來,抓住一顆紅蘿卜就放在嘴里啃,馬六說這怎么能吃!伸手想從他手里要過來,園園身子一偏躲開了,哼哼著抗議。馬六就想看案板上有饅頭什么的來換,卻沒有。馬六只好說,拿來爺爺洗了吃,有泥。喜平開始咔咔地咳嗽,似是感冒了。馬六又坐回凳子上。坐了一會,心里安靜些了才想起來一番話,說:天都這時候了,也不知道給強強送衣服!你媽那樣你知道我出的來?!你媽現在是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你算算你多長時間沒回去了?這幾天又是一陣清醒一陣糊涂的,唉!哪天走了,有你后悔的。

眼看著就要上凍了,馬六本來是想把強強給喜平送回來,也好讓他把地里的活緊著干一干。看到喜平的這個情形,就開不了口,坐在那里一個人發悶。

喜平從床頭的紙箱里把強強的厚衣服一件一件找出來,把馬六剛剛裝過菜的提籃拿到門前,翻過來磕了兩磕,倒掉里面的泥土,把那些衣服卷了,裝進去。馬六接過,準備出門。強強看一眼馬六,又看站在床邊的喜平,園園站在強強的身邊,拉著強強的手。剛剛喜平找衣服的時候他們猴在一起玩,那只紅蘿卜已被他們啃了大半截了。強強不動,喜平說,跟你爺回去了!馬六招招手,強強就把自己的手從園園手里抽出來,過來牽了馬六的一根手指頭。

喜平沒送。馬六長年在地里勞作,腿短,已經羅圈得厲害,領著強強出門,在窗外晃了一下就不見了。屋子里空下來,園園看著空當當開著的門,又攆出去,站在門邊向馬六走的方向久久張望。跑回來,對喜平說:爺爺,走。哥哥,走。園園的言語簡單,意思卻明了,喜平的眼淚流出來了,她走過去關了門,又上床躺著去了。園園像一只小耗子,小心翼翼地站在床邊,半天才試探著去拉喜平的手:媽、媽……把那截咬得豁豁牙牙的紅蘿卜往喜平嘴邊送。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這一回,馬六手里提著一只塑料袋,里面是幾個饅頭,一塊大頭咸菜,還有兩盒藥,一盒是感冒藥,一盒是止咳靈。園園看著爺爺把那些東西放在門口案板上,始終沒說一句話。爺爺開門的那絲亮光在她臉上晃著。隨著門的關閉,光亮消失了。

馬六帶了強強走不快,又舍不得坐車。礦上的班車少,錯過了時間要等下一輛,費時間得很。強強小,走走就走不動,馬六說:來,爺背上。就這么走走背背,回到家已經不早了。做了飯,伺候老婆吃過,就手在炕上躺下來。強強走了一早上,累了,等不到飯吃完眼皮就在打架,此刻在馬六老婆的腳頭睡得像個小憨豬。

馬六枕著雙手,腦子里滿是早上在喜平家的一幕,那一幕讓他憋氣,胸口發悶,又不知跟誰說去。唯一能聽他說話的老婆躺在那里,瘦成了一根干柴棒,臉上沒有了一絲血色。老婆的病根還是生喜平時落下的,那個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有了病也是扛著,有些人命好,扛著扛著就扛過去了,有些扛著扛著卻倒下了。

他想起老婆跟他結婚時的樣子,她是上過幾天學的,眉里眼里跟那些一字不識的姑娘就不一樣,可是,竟然被病囚在炕上已經二十年!最開始的時候還問馬六要報紙看,現在卻是要走到頭了。她已經有幾個月沒有開口說話,估計也聽不來什么了。想到這里馬六就很泄氣,覺得對不起她。

窗外的樹枝上有麻雀在叫,細碎的一聲,又一聲,也似乏困了。在睡著之前,馬六想到地里窯窩的那些菜,得趕緊放到窖里去,他想掙扎著抬起身子,思維卻模糊起來。

春天的最后一場雪掛在樹枝上,剛剛還是冰雕玉砌,天色一褪開,那些冰晶就迅速地消失不見。村子里到處是滴滴答答的檐漏,雪線向村外退去,憋了幾天的狗在村路上互相攆著,四蹄帶起的泥點子甩得到處都是。就在這時,馬六家的院子里傳來了哭聲,是喜平的。人們的第一反應是馬六的老婆沒了。

桃樹上的芽苞脹得飽滿,就要綻開了,細看,家家門前階下的細草已換去了冬天的鐵灰,煥發出勃勃的新綠,經檐上的滴漏一洗更是清新異常。有人嘆息,說,一個冬天都熬出來了,就這幾天卻過不去!另有人說,走了好,走了才是福氣,那炕上躺到啥時是個夠?順著話地,人們掐指一算,可不躺了都二十年了!聽說身上的褥瘡爛得胯骨都白森森的在外頭呢!……嘖嘖,二十年,馬六真不容易,還有幾個娃……可不是,老婆一躺倒,啥事都是馬六的,小時候幾個孩子的棉衣棉褲還不都是馬六縫?就一致認為,走了好!走了好!也把馬六解放了!

有幾個媳婦就回家拿了圍裙不等人請自己往馬六家走了,會紙扎的老太太也回家拿了剪刀,準備替這可憐的人兒把靈幡先打出來。上王村老輩子留下的規矩,誰家有了紅白喜事,能幫上的都去,是為換工。反正,紅白事嘛,大家抬稱,說不定哪天就輪了自己家。

凡·高畫像習作三 培根 1957年 油畫 198×142cm

馬六家的門樓上很快豎起了一根靈幡,春天的風大,那紙就嘩啦啦地一直在響,仿佛一條小溪的流水,嘩啦啦淌著一去不回。來財回來了,來福也回來了,卻忙,說是沒請下幾天假。馬六家的院子里臨時和泥盤了開山灶,火苗舔著鍋底,桌椅板凳借來了,新切的土豆,剛焯的豆芽,是要給流水席上配盤的。穿白衣的孝子們在人群間,悲痛的氣氛并不濃郁,門前的幾只花圈放成一排,有小孩在認上面的字:那個大大的“奠”有人說是“尊”字,就有人說不對不對,不對是什么卻說不出,只好在那里撓頭。

喪事通知了那個可憐人的娘家,她的娘家父母早已不在,只剩了兩個弟弟,按照風俗,頭天晚上蓋棺板的時候娘家人是多少會找些不是的,比如說說死人的委屈啦,沒享到福啦,活著沒穿過好衣裳死了也沒穿夠啦等等,以示對自己親人的重視。鬧得厲害的真真就要再添了衣服來才肯罷休。久久蓋不了棺的是常事。

多少年來,對于老婆,馬六是內疚的,他雖然盡心盡力卻一直認為是自己的窮害了老婆,所以,對于晚上的這個儀式他是忐忑的。他想,說就讓說吧,他受點委屈沒什么,只要讓死人入土為安就行。因此,當司儀讓娘家人看過說話時,旁邊的馬六是緊張的。好在那兩個妻弟并沒為難他的意思,只是掃了一眼,什么意見也沒發表就示意,蓋棺吧。邊上的圍觀者一邊感嘆娘家人的懂事,一邊又有些失落,仿佛一出好戲還沒開場就說再見了,歸根結底是那個離去的人太輕了。是啊,除過馬六,誰還會在乎她呢?村上新來的媳婦幾乎沒幾個人見過她,聽說長得不錯,想去靈堂上看一看照片呢,那靈堂上除過牌位空空如也,原來,她癱倒在床二十年,根本就沒拍下照片。如果說有人在乎,那也只是她的離去為大家提供了一個交流的平臺。這種事情,總是會有人借著主家提供的酒菜喝多的。

的確,隨著酒香飄散的還有那些人群。來財甚至沒等到桌椅板凳還完就走了。白云是個小地方,近年的城市擴張后,大量的失地農民涌進城里,位置就不好找,來財跟人去了深圳。來福當保安的那家公司效益不好,已經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了,這次喪事回來,跟來財說好了,等到來財在深圳那邊站住了腳,就打電話叫來福也過去。現時他還得趕緊先回到自己的崗位,把沒發的那幾個月工資套著要回來,回去晚了怕老板找借口賴了賬。

地里的活還等著馬六。比如去冬的肥該散的還沒散開,還有兩塊地沒挖,哪塊地種啥都得提前規劃,得緊著收拾了。喜平帶著強強和園園在娘家住了幾天,幫馬六還東西。完了又收拾了屋子,把母親留下的被子拆洗了,用過的尿片扔掉,還有柜子里的衣服,能穿的送人,不能穿的就要處理。收拾柜子的時候馬六在,收拾完也就小小的一沓,根本就沒能送人的,就那一沓還破爛不堪。馬六的老婆在炕上躺了二十年,由一個風華正茂的小媳婦躺成了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在最后的幾年,她甚至不要衣服。因為大小便失禁常年不穿褲子,上身呢,有一件春秋衫一年四季都夠了。

馬六背著那小小的一捆衣服去了墳上,點了一把火慢慢地燒了,完了用帶的鐵锨翻地,直翻到日頭當頂,強強來叫了幾次回去吃飯,才收拾東西回家。

后晌,馬六一直躺在炕上睡覺。做飯的時候喜平才發現,她留在鍋里的飯菜馬六一口也沒動。

強強六歲了。

鴻福礦區說起來也有一家小學的,但強強的戶口在上王村,況且鴻福小學的師資力量相對來說要薄弱些,教學環境也不好,孩子們上學放學路上要翻越一座煤矸山,過兩條鐵道,每天回來都搞得烏七麻黑,再說,礦上拉煤的車多,無形中存在著安全隱患。所以礦上有些能耐的家庭都不讓孩子在礦小上,而是送到了別處。上王村地處城鄉結合部,從解放初孩子們就在王村小學讀書,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王村小學已成市里的重點,喜平就是這座重點小學的畢業生。現在強強到了上學的年齡,自然首選王村小學。強強背起了書包,成了王村小學學前班的學生,喜平帶著園園住在娘家,為強強做飯兼接送他上學。

德宏在鴻福礦已經干了七八年了,以前生產好的時候礦上答應給他們轉成合同工的,并給他們繳納三金。手續辦到一半礦上不行了,別人都去了別處打工,他們這些即將轉成合同工的就吊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現在德宏一月下礦井的時間也就十天左右,剩下的時間如果找不到零工就在麻將攤上坐著,這是礦上很平常的生活。而喜平,礦上原本照顧她讓她進了礦服務公司當會計,喜平去的那天,一個一臉橫肉的女人正坐在辦公室里嗑瓜子,看到喜平進來,頭也沒抬。喜平遞上了副礦長寫的那個條子,橫肉女人掃了一眼,說,你先回去吧,等這月盤過點后你再來,就再也沒理她了。后來喜平又找了好幾回,好不容易上班了,也是沒有活干,而且明顯地,大家對她都存著一種戒備,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喜平的辦公桌跟橫肉女人是對桌,那女人十天有八天不在班上,一間黑乎乎的屋子,喜平坐在里邊,也沒什么事,也沒人理她,這班就上得分外的無聊。卻傳出她跟副礦長怎么怎么樣的事。礦上的流言從來不會在一張嘴里過夜的,這是鴻福礦的特色,沒幾天,全鴻福礦都知道了。常常是,喜平正上著班,有人就嘻嘻哈哈地跑來,也不干什么,就是看喜平,對著她指指點點。后來有一天,那股流言終于傳到副礦長老婆的耳朵里,那女人在一天早上帶了兩三個要好的姐妹來服務公司叫陣,什么話難聽罵什么,喜平被罵不過,剛一開口那些女人就上來,揪了她的頭發,礦長老婆的長指甲專往她的臉上撓。喜平被拉倒在地,人說好漢子也怕的四只手,何況對方有七八只手,其中有兩三只手的意圖明確,想脫了她的衣服。喜平拼死保護,但還是青了一只眼,身上的衣裳慘不忍睹,好不容易爬起來的時候,竟然露著一只乳!喜平的胸大,在礦上是出了名的,又加上白,那種裸露就讓人觸目驚心,況且上面還有幾道指甲印子,隱隱地往外滲著血。而那只紅棗一樣的乳頭竟然恬不知恥地張揚著,像一枚熟透的紅櫻桃。喜平發一聲喊,跑回家,覺得天都要塌了。

喜平在班上受了委屈,恨那些同事,平常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有幾個平常還讓她幫過忙,這次出了這事,竟然沒有一個肯出面勸一勸!回到家里原本想德宏安慰一下她,誰知道德宏回來看到躺在床上的她,什么話也沒說就出去打牌去了,好像早上被打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老婆!喜平不相信他不知道,可他,竟然屁也沒放一個!

園園還沒吃飯,拉著喜平的手說,媽媽我餓!喜平一肚子氣正沒處撒,聽了園園這句,說,餓!餓!!你餓死鬼托生的!……媽的,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園園看媽媽發火,撇著嘴就要哭了。喜平躺在床上頭痛欲裂,她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一塊錢來,說,給,拿去到小賣部買袋方便面吃。園園接了錢擦著眼淚出門,都要走出去了,喜平不放心,又說,錢拿好啊!丟了就別吃了!園園的情緒還在剛才媽媽的兇里,聽到喜平這么說,就抽著聲答了一句:噢!

喜平在家里躺了兩天,發燒,自己隨便找了幾粒感冒通吃了,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第三天起來,眼睛還青著,她倒了點熱水,用毛巾敷了一下,也沒什么效果。對著鏡子她又氣又恨,末了想這日子還得過,就又去了服務公司。誰知這天早上的人就一撥一撥地沒完沒了,來看她,期間她上了趟廁所,就聽到有人在后頭指指戳戳,說,看,這就是那個誰誰誰,那天讓人把衣服都撕了。喜平在那指指點點中回了家,再沒到服務公司去。剛好強強要上學了,就來了娘家陪強強適應一段時間。

好長時間了,喜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舒服,到底怎么不舒服,又說不出來。在娘家住著的喜平黑著熊貓一樣的大眼圈,牙齒上積著厚厚的牙垢,一張嘴就一股濁氣,身上還有一種怪味,送了強強上學,回來就躺在床上累得不行,更別指望能幫上馬六地里的什么。馬六讓她去看大夫,她答應著卻沒動靜。說過幾次,知道她沒錢,就把自己賣菜的錢取了給她,倒是開了些藥回來,吃了也不見好。馬六問她什么病,喜平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口一口地吁長氣,說心里悶得慌。德宏卻捎話來了,讓她回去,說是這幾天要下井了,讓她回去做飯。

喜平回了鴻福礦,接送強強的任務就落在了馬六肩上。

馬六的生活突然忙碌起來。上王村的風俗世代是一天只吃兩餐飯,早上十點多一次,下午四點多一次。現在強強在這里上學,他就要準備三餐飯。早上原本是上地的時間,他得趕緊起來給強強準備早餐。前多年喜平幾個上學的時候,都是早上起來走時在饃盆里摸個冷饅頭帶上了事,但到了強強,他就覺得這樣不行,孩子吃不好怎么記得住呢?馬六的習慣是早上不吃早餐的,他看著強強吃,完了送他上學校,在班級門口必叮嚀一句:好好的,聽話!

馬六的水平只是識字掃盲班畢業,來財來福也不是讀書的料,只有喜平還不錯,拿回的成績讓他喜上眉梢,但奇怪的是也沒考上學,過后幾年了才知道是被人頂了名額,頂她名的那個還是她的同學,她犧牲自己的時間一直幫對方補習的那個!知道真相后的喜平變得神神道道的——氣的。那段時間馬六很難受,做事說話都看著喜平的臉色,除此之外他一介農民,又能把頂了喜平的那個人怎么樣呢?

現在馬六收拾著第二天要賣的菜,一邊聽強強“a、o、e”細聲細氣的朗讀,心里就像亮開了一道縫,有陽光進來了。

初夏的田野姹紫嫣紅。與三十年前相比,馬六早已收斂得無聲無息,仿佛他就是他日日耕種的田里的一坷垃土,濕了干了都無所謂。即使它上面長出一顆綠意盎然的小苗,抑或是一蓬枯草,他也都是那疙瘩土。而在三十年前,這樣的季節他是會脫光了膀子吼一嗓子秦腔的,《三滴血》或《龍鳳狀元》都不重要,然唱腔一定高亢激昂,要不,他也不會當上上王村小組的副隊長。現在,馬六變成了一塊土疙瘩,但他總有本事讓他的地替他發出聲來,特別是這個季節,馬六就忙起來了。

強強是二年級的小學生了,能自己跟著村里的一幫小伙伴到學校去,馬六照例會在身后喊一聲:好好聽講!強強一邊答應一邊跑得人影子都不見了。馬六給他的茶杯續了水,從門后摘下鋤頭和草帽,準備下地,就見小路上慌慌張張地走來了多日不見的女婿于德宏。德宏把孩子放在這里,多時都不來一回,先前說好一個學期給馬六拿三百塊生活費,馬六也記不清他到底給了一學期還是兩學期就再也沒見提起過,平常連個鬼影子都難見著。搞得馬六在來財來福跟前說不起話,來財來福借口他對女兒親,也就常年常年地不回來,也不給馬六拿生活費。馬六看到德宏從小路上上來,走得熱了,一件黃的良上衣脫了搭在肩上,一只手里夾著一棵煙,馬六的心里就有一股氣。這也是走丈人家?丈人就不說了,還有孩子呢,回回來都是兩個肩膀抬個頭,也好意思!但馬六說不出口,只是在門前站著,黑著臉等他上來。

走到跟前了,馬六問:今天沒上班?德宏順勢在門道里蹲下來,問:強強呢?馬六說都幾點了娃還不上學?又問:喜平這兩天好些了?德宏唉的一聲抱了頭,馬六的心就沉著了。

喜平不行了。

馬六手里的茶杯“咚”地一聲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他一把扔了肩上的鋤頭,問:啥時候的事?

馬六跟德宏到學校接了正上課的強強,趕到醫院的時候,喜平三魂已經去了兩魂,正走在奈何橋上。馬六強忍了心里的難過,叫:喜平、喜平。強強也拉著喜平的手,叫:媽……媽……強強叫著叫著淚就下來了。喜平的身上插著管子,臉上蓋著氧氣罩,許是強強那一聲聲抽著聲的媽,讓她從奈何橋上暫時回轉過來,她腫成棉桃的眼皮底下眼珠動了好大一會才睜開一條縫,她干裂的嘴皮動了動,吐出兩個聽不清的字。強強看到喜平有了反應,再次搖著她的手叫媽……喜平終于把臉向他這邊轉了轉,說:強強……。又叫園園。站在后頭的園園擠到跟前,說:媽,我在這兒。強強與園園共同拉著喜平的一只手,喜平的臉上就顯出一絲似笑非笑的亮色,她叫:爸……馬六附下身子,顫著聲說:喜平,有啥話你就說!但是喜平頭一歪又暈了過去。

喜平的情況時好時壞,一連鬧了三天,第四天頭上,馬六出去買早餐,走到喜平跟前,對著昏迷狀態的喜平說:娃,你要走就跟著我走吧!再別受這罪了,爸看著都堅持不住了,走吧!說完,他拉了強強的手出門,就在那一刻,馬六的背徹底地塌下來,而那先前還泛著光澤的頭發也似乎眨眼之間灰白了。他走出病房門,看也沒看蹲在門外走廊里抽煙的德宏,真的仿佛他領著自己的女兒,那個穿著哥哥退下來的黃軍裝,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喜平回家呀。

喜平死了,死于子宮癌癥。六月十二是她三十歲的生日,她到底沒能翻過去。喜平的葬禮簡單,火化的那天馬六沒去。老婆走的陰影還在心里,才剛剛兩年喜平就也去了,他怕自己受不了那個刺激。整個早上他都在地里鋤苞谷,直鋤得鄰近地里的人都回了家吃中飯,初夏的太陽火辣辣的,馬六頭上的汗一滴滴落下來,滲入他腳下的泥土。他腰疼得再也鋤不動了,一屁股坐下來。坐下來的馬六開始無聲地流淚,他抬起手擦了一把,汗水與淚水和在一起,再擦再流。馬六覺得自己的頭疼得要炸開了,他忍著,咬著牙忍,憋得滿臉通紅,后來終于忍不住,“唔”地喊了一聲。那一聲喊沉悶喑啞,如果不注意聽是聽不到的,但他知道自己喊過了,像快快活活的一聲秦腔,接著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喜平的葬禮過后沒幾天強強就放假了,德宏接他回了鴻福礦,說是家里園園一個人太孤單了,反正也放了假,讓強強回去跟園園做個伴。算一算,園園也到了上學前班的年齡。馬六帶強強已經帶出一身的不是,現在德宏沒說把娃接回去又是咋個,馬六也就沒問。整整一個假期馬六都在他的菜地里,現在的菜農有能耐的都務了大棚,馬六底子薄,就還是自然種。上王村的地都是坡地,在山上,是要靠天吃飯的,沒雨水愁人,風調雨順也愁人。因為你地里的菜長勢好,別家的也好,菜就賣不上價。收獲也就夏秋這幾個月,催得人喘不過氣來。

轉眼就要開學了,德宏也沒送強強過來,馬六心里對德宏有氣,就沒管。九月一號一早,村里大小的學生都背了書包上學去了,強強還是沒來。馬六心里急,卻不想走鴻福礦那條傷心路,就賭氣,是你德宏的孩子,看你德宏咋安排。這樣一直等了半個月,那邊卻連個信也沒有,馬六就收拾了些菜又去了鴻福礦。

強強跟園園在家,一個也沒去上學。說是爸爸說的,讓他們先歇一年,明年爸爸掙了錢再給他們交學費。馬六給孩子們做了飯,等德宏回來,直到孩子們都睡了,德宏才進屋,說是在外頭給人拉石頭,孩子們說的竟然是真的。馬六說怎么能這樣,德宏低了頭,說礦上不行了,一分錢工資都開不出來,他總得把嘴顧住才能考慮別的。馬六說這怎么行?要帶強強走,德宏說那還有園園呢,太小,就讓強強在屋里看一年園園吧!想到自己的處境,實在是無能為力兩個孩子都帶上,再說來財來福那里肯定通不過,這兩個兒子直耽擱到現在都沒說下媳婦,自己把強強和園園再帶回家又算什么呢?就嘆一口氣回家。

冬天馬六賣的是蘿卜、洋芋、大白菜,是紅苕、玉米面玉米糝,賣完了菜回到家里,他喊強強把他以前的課本找出來,和園園一起讀。強強當了老師,就教得特別認真,他讀a,園園也跟著讀a,間或強強會說不對不對,是這樣,a——

強強和園園都長了個子,去年的棉衣穿起來就短了一截,特別是棉褲,底下露著腳脖子,時間久了是會落下毛病的。馬六把柜子里的舊衣服找出來兩件,拆了,洗干凈,央順子媳婦裁了,回來給兩個孩子做棉褲。屋里的燈瓦數小,紉針的時候明明看著進去了,卻是沒進。馬六在心里感嘆自己老了,而強強和園園還那么小。他從那天把兩個孩子從鴻福礦領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德宏也沒來過一次,只讓人捎話說他去延安打工了,讓倆孩子先在這兒,一切等他回來再說。在馬六的心里,倆孩子都還是要上學的,不然以后怎么辦?再說這么小的孩子讓干什么去?說不定放著就放野了,學壞了。

過年的時候來財與來福都回來了,來財一看強強和園園都在家里就黑了臉,說馬六,你好你好!一個不行還弄成了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大年三十的馬六生了一肚子氣,說,我也不想!你以為我想?可看著就讓這倆娃毀了?他倆把我叫外爺,也把你叫舅哩!你爭開眼睛看看,這是你妹子的骨血!來財說,我不知道把我叫舅哩?我不知道是我妹子的骨血?你看看!說著從旅行包里甩出給強強和園園帶的新衣服,說,可幫也不是這么個幫法,你都多大了,還管兩個娃,身體吃得消?馬六說,你放心,我不讓你們管,我能顧得了他們,我在一天就照顧他們一天,我死了就沒辦法了……來財跺一下腳,我哪是這意思?!再不說什么,好歹過了初六就跟來福又去了深圳。

德宏可能是聽著風聲來財和來福都走了才露面,看到他破破爛爛地提著二斤點心進來,馬六真想上去刮這個女婿一大耳刮子!然后把他的點心順門扔出去,讓他領著兩個孩子滾!

馬六說你真能放得住!倆娃不見了,都不找,就不怕是人販子拐走了?!德宏賠著笑臉,說:我聽鄰居說了。接著就說延安那活沒要下錢,這次回來也只拿了些生活費,說著取出三百塊錢來,說還得讓兩個孩子在這兒,他還得去延安,不然開始干的就要不回來了。馬六問孩子上學怎么辦?德宏抱了頭,說:后半年再說吧,延安那邊的活還行,等我掙上錢就回來給他倆報名。

馬六聽著德宏說,心里卻在想,他的話是信不得的,信了他的話就是信圈里的豬都會上樹。

德宏拿來的三百塊錢馬六一分也沒敢動,他去了王村小學,聯系強強和園園上學的事。馬六找了校長,按規定強強當時沒辦休學,現在是不能插班上課的,況且也跟不上。如果是蹲一級呢,學籍又沒辦法解決,將來升學會有一系列的麻煩。不過考慮到強強的特殊情況,校長同意強強先蹲一級插班,等到秋季新學年開始再補辦休學復學的手續。這在王村小學已經是特別照顧的條件。馬六問了學費,三百塊剛剛夠強強一個人的,也就是說園園還沒著落。園園原本已到了上學年齡,因為喜平有病,家里一系列的事,也不知怎么的就沒報,到了秋季,強強都沒學上了,更提不到園園了。現在再讓他等到新學年,勢必是耽擱了兩年。

馬六心里打了九九,再不好意思說讓人減免學費的話,只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再說離開學還有一兩天時間。

馬六回來就去了后溝的鄉下,那里是老婆的娘家,有一所鄉辦聯校,就是有些遠,離上王村大約十里路。站在馬六家的門前,坡下是市里的王村小學,坡上是后溝的鄉辦聯校。馬六說了自己的情況,到底是老婆的娘家,人熟,沒費多少口舌就說,讓娃來吧,強強給你安排到一年級,園園就跟學前班,這樣也不牽涉學籍。如果強強成績真的突出呢,還可以考慮跳級。學費也不貴,三百塊兩個孩子的問題都解決了!馬六喜出望外,這樣他只考慮安排他們的生活就行了。

上王村是沒有人把孩子送到聯校去讀書的,報到的那天,馬六左手領著園園,右手領著強強走在進山的路上。馬六說:爺只有這大的能耐了,你們不要管是王村小學還是后溝聯校,只管上課用了心聽講,老師教的都是一樣的,成龍成虎就看你們自己了!爺等著你們給爺爭氣哩!又說:知道后溝不?強強說:知道,是我老奶奶家。馬六說,知道就好,可不敢讓人把你們看扁了,上王村的臉不能丟到后溝去!

到了后溝聯校上學,離得遠,中午就回不了家,得背饅頭,那些山區里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這么上學的。為了兩個孩子的營養,馬六買了奶粉,讓他們早上走時一人喝一杯,還給一人煮一個雞蛋,切好的咸菜放在一個罐頭瓶里,馬六說:強強,園園小,你可不能光顧自己,你得照顧弟弟。不能生事跟人打架,下午放了學趕緊回家,不能在路上逛,聽見沒?強強說知道了。后溝聯校中午供應開水,馬六給兩個孩子一人買了一個飯盒,這樣,強強和園園的走讀生活就正式開始了。

春天了,地里的活多得一望無際,什么都要趕時令,錯過季節一季莊稼就完了。馬六常常在地里忙到很晚,等到強強和園園放學了過來,才一起回家。馬六也教強強做些簡單的飯,比如熬稀飯,趕上活多,就喊他們先回,自己直忙到天黑透了才挑著擔子回家。

強強做好了稀飯來叫他,那一刻,馬六覺得一身的酸痛在強強那“爺,咱回家吧”的叫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馬六自從鴻福礦領回了兩個外孫,上王村就刮起了一股風。現在,馬六還給兩個孩子找了學校,大家就都在說他了:這馬六真是腦子進水了,自己兒子的福分都得不到,還想得外孫的,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了,有那力氣嗎?可不是咋的,這馬六也真夠背時的,伺候老婆就弄了二十年,剛喘口氣又弄來倆娃,看著吧,這老東西非得讓累死不成!外孫外孫,馬六這憨子,是給別人養孫子哩,等這倆娃長大了認他不認他還兩說——那德宏呢?德宏跑哪去了?……也說不定,德宏給錢了,你們都咸吃蘿卜淡操心!

說到倆孩子就說到德宏,人們都在猜測,在找德宏,但德宏的確不見了,從過年時送來那三百塊錢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馬六一任那些猜測與謠傳風一樣生長,他沒時間去想,也不敢去想,他怕自己稍一猶豫就堅持不下去了。

去年的雨水稠,秋菜長得好,就賣不上價,馬六緊著賣還是剩下很多,放在菜窖里,想著等開春了可能好賣些,豈不知大家都有這想法,到了春天這菜也不好賣。可是季節就是季節,放在菜窖里的洋芋蘿卜紅苕都要生芽了。馬六把賣不了的菜挑回來,切片,于是,一個春天和初夏,他們院子里都晾滿了這些干兒們:紅白蘿卜可以切條,紅苕切片,最難收拾的要數洋芋,洋芋氧化,切開來放一會就黑了,這讓馬六很苦惱。可是菜窖里還有幾百斤呢,總不能都讓長了芽倒掉吧?況且他現在是一分錢恨不能掰成三瓣花,后來他一狠心,切!于是,他家的院子里晾的是洋芋片,門上,窗戶上掛的是洋芋片串起來的洋芋串,那些洋芋片干了之后烏黑烏黑的,如果他不說,是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的。切片后的菜當然就賣不成了,這一年,馬六家的鍋里沒有別的菜疏,全都是這些東西。洋芋片吃前得先淘過好幾遍,把那些氧化的黑粉洗凈,然而下到鍋里還是會把好好的一鍋飯染成黑色。

有一天,強強說,爺,咱好長時間都沒吃豆腐了,咱今天下午吃個豆腐面片吧!馬六的心里突然很難受,他說:行!爺這就給你們買豆腐去,這點愿望爺還是能滿足你們的!但爺也有一個愿望,就是你們好好念書,給爺爭口氣,爺這個愿望你們能滿足嗎?強強看著馬六,鄭重地點了點頭,說:能!園園看強強說能,他說:爺,我也能!馬六買了豆腐,做了一鍋湯面片,強強和園園吃成了小乳豬,拍著肚皮說:爺,我吃脹了!馬六說:瞧你們那點出息,一頓豆腐面片就把你們香成這樣!你們這次要給爺考個好成績回來,爺還有好吃的獎給你們。園園問啥好吃的?馬六說,啥好吃的先不告訴你們,反正比豆腐面片要香一百倍。一百倍知道嗎?園園小,舉著兩只手算一百倍是多少,強強說:笨蛋,就是好吃極了!

星期天的早上,上王村的人們看到強強和園園抬著一桶糞水到菜地去,園園貪玩,看到路邊玩耍的孩子腳步就放慢了,走在后頭的強強也看,但看一下就想起什么,對了前邊說:走快點!園園就走快點了。馬六說,園園小,你要讓著園園,于是一根扁擔上,那糞桶就總是離強強近,離園園遠,而且園園從來都是走在前邊,這樣就不用一直面對著糞桶了。

有家長對了自家孩子說,你看人家孩子,都知道給地里送糞了,你們,光知道伸手要錢買零食!看看羞不羞!

這一學期期末成績回來,強強考了年級第一,園園是班里第五名。馬六見了人喜得合不攏嘴,對了強強卻說,你考了第一名不算啥,為什么呢?因為你已經學了一遍了,而別人都沒學過,你要會會考第一才是真本事。又說園園,你考了第五,跟哥哥比還有差距,你可要加把勁了,別老讓哥哥搶了頭功。到了開學,強強做了班長,園園抹著眼淚也要做班長,馬六說這好辦,得看你自個,光抹眼淚是抹不來班長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強強與園園抬著往地里送糞的那只大桶變成了兩只小桶,扁擔也是小一號的,一挑糞強強挑一段園園挑一段。上王村的人們眼看著這倆孩子長高了,長壯了。他們自家孩子退下來不穿的衣服只要覺得強強和園園能穿,就送到馬六家去,強強和園園也不挑,穿著這些衣服走在上王村與后溝聯校的路上,下午放學的時候,順路到地里把馬六鏟好的菜抬回來。一大老籠菜,他們一人抓了一邊籠襻,跑得飛快,等到馬六收拾工具從地里出來,早看不到人影了。

秋天的時候,來財打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對方是獨女,結了婚他得住到女方家里去,這次結婚也是女方家里辦的,問到時候馬六能不能去參加他的婚禮?放下電話的馬六很失落,長子出門給人做上門女婿在上王村是一件讓人看不起的事情,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看來走了幾年的來財是決意不回來了。

躺在炕上翻了一夜的燒餅,馬六決定還是去一趟來財那里,參加他的婚禮。他總要知道來財即將生活的那個家是什么樣子,未來的兒媳為人怎么樣?讓他為難的是強強和園園怎么辦。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強強說,爺,你去吧,去看我舅吧!我和園園能顧了自己。

一個星期后,馬六從來財那里回來,強強和園園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說:爺,我倆都想你了!馬六的眼眶一下子就熱了,鼻子那里酸得不行,他使勁地打了個噴嚏,說:爺也想你倆!

春天的早晨,馬六的頭上扣著頂破草帽挑著擔糞往地里去。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是上地決不空手的,所以上地捎上挑糞在他就像吃飯睡覺那樣天經地義。不過馬六也老了,他挑不了一整擔了,兩只桶離滿還有那么一小截。他挑著不滿的一擔糞慢慢往地里走,一邊感受著上王村的春天。地氣回暖,路邊窩了一冬的鐵灰色的枯草像人脫掉棉衣一樣泛出蓬勃的亮色,樹上綻出銅錢大的葉片,像一個姑娘正在換上她們又一年的新裝。一棵桐樹上落著一只斑鳩,咕嚕咕嚕地叫,遠遠地,另一棵樹上傳來同伴的呼應。麻雀灰鳥們喳喳喳喳,喜鵲總是揀山頂那棵最高的樹落,仿佛那樹就是它的瞭望塔。

整個上王村像一只大音箱,充滿了鳥的合唱。馬六聽著這合唱,在心里感嘆,這樣的好日子不多了。因為上王村臨街的大部分地要征了,城市擴建,明年的這時候,這些鳥們就將向更遠的后溝方向撤退。

因為征地,這樣農忙的日子里上王村的田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趕節令。順子媳婦在翻地,看到馬六,招呼:馬六叔,上地呀?馬六讓胸里的一口氣喘勻,答:你翻地準備種啥呀?順子媳婦說想種點綠豆熬稀飯。馬六說那行,你這片地聚水,比我那片坡地強。順子媳婦說:還行吧!……我看,你家強強現在上啥了?……那倆娃可真得虧有你。馬六慢慢走,一步一步,這一路都是上坡,他走一步喘勻了才答,強強,上初三了,園園初二。順子媳婦停了手里的活,拄著镢頭在地里:呀!真快,那強強今年就中考了!馬六停下卻并不放下擔子,只是偏一下頭,說,可不是!順子媳婦再說,要我說馬六叔,你這義務也算盡到頭了!那倆娃,識點字人騙不走就行了,還把你累死呀?!德宏,德宏有消息嗎?馬六半天都無話,就要走過去了才說:哪能有消息?!老于家的人都死完了,可惜了我這倆娃!

馬六的糞水挑到地里,地畔上有一溜順著挖出去的坑,有幾個坑里已倒了糞,馬六提起桶,把他才挑的糞一個坑一桶地倒了。這些坑是他挖來種南瓜的,一個坑只種一窩,南瓜長起來,蔓就扔到鹼外頭去。

那些南瓜就一顆顆吊在地畔上長大了,吃時只消在上面提了蔓,一顆明光黑亮的老南瓜就從地畔上爬起來。馬六的糖尿病有幾年了,很多的東西吃不得,卻能吃南瓜,吃過的南瓜籽晾在窗臺上,過年的時候總能攢好幾斤。每年的大年三十吃過早飯,馬六都要炒南瓜籽。拌了大料鹽和辣椒面,比街上賣的好吃多了。炒南瓜籽是強強和園園得意的一口。

在馬六翻炒南瓜籽的香氣里,強強和園園早已把他們的院子前后打掃得干干凈凈,各個門上都貼上對聯了,那紅紅的對聯是馬六家一年里最初的溫暖。

中考過后,強強一直跟馬六在市場賣菜,他們用塑料防雨布在地上鋪了一個小攤,有時候也發些別人的菜來賣。別的孩子都三天兩頭地去學校打探自己的成績,強強一次也沒去過。馬六說你也到學校看看,強強說:哦!催得緊了,強強說:急啥,要出都出來了,也不會只出一個人的。

現在的家庭,一個家里大多只一個孩子,上學的事就看得緊,網上查尋的,電話查尋的,孩子還沒怎么樣,家長都先瘋了。等到村里中考孩子的成績都公布完了,強強還不急。馬六說,不會吧,人家孩子的成績都出來了,你們一起考的,咋就你的沒有呢?強強埋下頭沒話說。倒是園園,小聲說:我哥不想上了,他要跟你種菜,也不讓我說。強強瞪了一眼園園,褲袋里摸索一陣,磨磨嘰嘰地掏出了一張小紙片。

強強考了536。市一中的分數線是520。強強說:高中不是義務教育,得用很多錢,還有每個月的生活費……馬六的火氣很大,在飯桌上拍一巴掌:這是你操心的?!強強嘴硬:我就是不想上了!我覺得賣菜好!說了幾遍,自己哭起來。

這天的晚飯馬六沒吃。馬六說我還吃它干啥?人活多少是個夠?要不是你倆,我前幾年就不想活了。既然你想賣菜,不讀這幾年書也能賣得了。我是悔呀,為啥死活要你倆讀書出人頭地,為啥總想讓喜平這根蔓蔓結個像樣的瓜出來?……罷罷罷,你要賣菜就賣去吧,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說完轉過身再沒理強強。到了第二天早上,強強端了碗糊湯,里面打了雞蛋,站在馬六的炕前,他說:爺,起來吃飯吧!馬六坐起來,說:你也趕緊吃。趕明兒去學校看看!

開學前一周,市一中集體軍訓,盡管強強不讓送,馬六還是跟園園把強強送到了一中的訓練基地。訓練是封閉的,不讓外人進,馬六和園園就站在鐵絲網外面,園園第一次來這里,對什么都是好奇的,況且他明年也要讀高中了。馬六站在鐵絲外,看到教官發了訓練服,不一會兒,強強換了衣服出來。看到馬六還在圍網外站著,就跑過來。一個英姿颯爽的小伙子站在面前,馬六只覺得眼前一晃,原來強強已經高出他那么多了。強強說:爺,回去吧!我會好好的!馬六說:哎,好好的!

馬六跟園園往車站走,路邊的知了叫得聒噪。他一路上都沒說話,卻想起強強長大的點滴。聯校的教育只到小學畢業,上初中就到了市里,初一的第一學期強強就跟了同學去上網,那幾天,他老是回來晚。一問,不是說打掃衛生就是說開班會。有一天都八點多了,強強還沒回來,馬六到他的同學家找,后來問出來是上網了。馬六找到那家網吧的時候,強強正跟同學打游戲。實際上是看——強強沒有錢,所以他只是站在同學后頭看,迷得忘了時間。強強一抬頭看到了馬六,嚇得臉都白了。回到家,馬六也沒讓他吃飯,讓他自己去找個荊條來。

找來荊條抽了一頓。后來,那根荊條就一直掛在門后。

又想起上小學那陣兒,逢上天陰落雨,馬六就得拿了傘去接。后溝聯校離上王村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回到家來,爺仨一身泥。在他們家,沒別的啥行,沒膠雨鞋不行。

想起強強初二,打籃球傷了膝蓋,整整一個月不能走路。怕耽擱了他的學業,馬六天天接送,硬是學會了自行車。每天送了強強再回家挑菜去市場,到了下午菜還沒賣完,強強卻放學了,他去接了強強回家,再返回身接著賣菜……

眼看車來了,馬六對興奮地左右張望著的園園說:要向你哥學習哩,明年,就看你的了!

責任編輯:劉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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