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
毛蘭
范懷智
1
晌午未到,毛蘭要去田地摘豆角。她出門那會,姚水兵披著衣服,蹲在檐下的石頭前,咣咣敲打鋤頭上厚痂似的干泥巴,敲打雨水澆淋的苔斑樣紅銹。嘴里叼根煙,青色的煙絲撲啦撲啦往上飄,撲打得他眼皮有點難以睜開,就像河水拍打堤岸。他索性把眼皮睇住,任腦袋歪斜著,手捏木鏟往鋤面的紅銹上敲。敲得毛蘭心里毛毛躁躁,像貓爪子探進嘴巴去,在她肺葉和心瓣子上搔撓。毛蘭本來是在坐院中的桃樹底下織毛衣,十根指頭在銀亮的鐵釬上一滑一滑。
“姚水兵,我給你說,你甭敲了行不?你不會用木鏟一下一下地扡嗎?”
姚水兵說:“扡咋成,必須敲,敲過后才能扡,只有把結成塊的干泥坯子敲碎,才能扡去鋤面子上的鐵銹。整個鋤面子就凈了,也就不會生銹,下次做活,鋤會酥酥往土里鉆,像抹了油,做活也輕快哩。”
毛蘭咯噔停住手中的活,一臉氣呼呼地在小杌凳上挺直了腰。
“我說姚水兵,你說你潑煩不潑煩?我問了一句話,你卻說了一大灘。”
姚水兵瞇了下眼睛,停住了手底下的敲打。從衣服底下的衣兜里摸出根紙煙咬嘴里,兩手護著劃了根火柴點上,滋啦吸了口,大股大股的煙霧悶聲不響地涌出了他鼻孔。捏了木鏟,就很順從地在鋤面子上不抬頭地扡。
毛蘭也低了頭,捉起她剛放到腿面上的半截毛衣。這次不再叮叮咣咣地敲打,而是木鏟嗞嗞啦啦的在鋤面子上劃過的聲響,如老鼠鉆進毛蘭整潔的衣柜,撕碎著她過冬的棉衣。毛蘭這次咯噔立院心里,把毛衣唏哩嘩啦扔板凳上,一團紅色的毛線蛋子從她腰胯間騰得落下,轱轆轆滾到桃樹旁側的院墻根。拖在線團后邊的那根紅線,就像條長長的蚯蚓,尾巴在桃樹底下,頭一直延伸到了墻根。它還像一綹蔓延的血和老榆樹伸展在地皮下的紅根須。姚水兵這時把手中的木鏟停住,呸一口唾掉黏嘴上的煙尾,粘滿紅銹土沫的手,伸進衣襟里頭捏了根跟鐵釬樣明晃晃的紙煙,咬進牙齒間,順手劃了根火柴,哧,冒了股白煙滅掉了,又從火柴盒里捏出一根,劃亮,就近嘴唇。院中毛桃樹上的三兩只麻雀,啾啾叫喚著撲嚕振了翅膀,一只接一只掠過墻頭去。毛蘭慘黃著臉,極厭煩地從蹲檐下披件衣服的姚水兵身側蹺過。姚水兵一手攥住生銹的鋤頭,一手捏住鏟除鐵銹的木鏟,癡愣著看毛蘭從他跟前蹺過去,紙煙懸著一截長長的煙灰,吊到他上嘴唇上。毛蘭有些不明所以地走進屋子,直到她不明所以地捉住了掛在墻頭的籠,才突如其來地決定,她應該出門去。她要去摘豆角了。
姚水兵斜睨著眼睛,瞅她甩著大辮子,蹺進屋里,還以為她又該蒙住被子大睡一場了。沒想到她卻提了墻頭的竹籠出門去。這時的姚水兵,吸完了吊在唇上的紙煙,他狠命地一口把幾乎燒著嘴巴的煙屁股,唾到毛桃的樹杈上。他不再注視她走去時哐碰住的院門,攥緊了手中的木鏟咣咣咣敲打,似乎要把鐵的鋤頭打碎。這樣,他寂寂的院子,倒像成了鐵匠鋪子,一片吵鬧。她的毛線蛋子還滾落在墻角,那條筆直殷紅的絲線,逐漸被院中輕輕流走的風撕扯著,彎曲了,竟然還呼呼悠悠飄蕩著,掛在了桃樹低矮的枝杈上。那半領紅色的毛衣,從無人落座的桃樹下的板凳上跌落。披著衣衫的姚水兵從瘋狂得叮咣敲打中喘吁吁地停歇。他攥住木鏟歪著頭審視靜寂的宅院。他看被風搖晃的院門;看墻角堆放的一摞舊瓦;看長了苔爬動著一行螞蟻、幾只螻蛄的墻根;看貼著紅窗花的窗戶和窗上被風掀起一角的隔年的囍;看桃樹與屋檐下黑釉釉的水甕,甕中蓄著清冽的檐水;看橢圓的檐石及廈屋門口掛著一串紅辣椒和舊了的楹聯。姚水兵氣恨地一聲啊,扔出手中的木鏟,扔到嘩啦搖晃的院門上。他默默地抬起頭,他所看到的太陽、散射著熾白灼燙的陽光,使他不得不閉一下眼睛。他噌站起身來,快步地蹺上檐臺走向廈屋,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撲到炕頭上,拉過紅綢面的被子,輾轉反側地捂住自己,在輾轉中最終平息了下去。院中還靜呀,桃樹上結著數顆雞蛋大小的毛桃,一枚綠綠的桃葉與枝梢分離了,在葉與枝梢的碰撞間掉下,掉到了半領紅毛衣上彈了一下,還有一枚葉,則似一支綠色的鳥毛落下,落到了小杌凳旁。

噴水 培根 1979年 油畫 198×147.5cm
鳳凰下過場透雨,整個宅院濕漉漉,一只錢串子,從桃樹底下的綠葉旁奔爬過去。水甕中映著深藍的天空、螺旋狀的大朵、灼目的太陽。太陽身上似長滿了刀刃、銀刺。廈屋的檐墻上,有壁虎扭動腰身爬往檐窩,無法入睡的姚水兵站到了紅辣椒、紅楹聯的廈屋門口,他漸漸從憤恨中平息,褪去長衫穿著汗裌走出陰暗的屋門,蹺下檐臺走向了桃樹下跌落于小杌凳旁的半領毛衣。他給她撿起來,拍打吹拂去粘在紅線上的黃土。那枚綠桃葉又掉下去,姚水兵又走往墻根,捧了散落的線蛋子,細心地把鋪落于地,飄掛上桃枝的紅絲線,雜亂地挽纏上紅線蛋,彎腰放上半領毛衣。走向院門,撿拾起他扔往院門的木鏟。返回身,把木鏟掛上檐角的鐵釘,折腰扶起鋤頭,將它立到檐角的農具們中間。回到廈屋,披住他的粗布長衫,帶住廈屋門,鎖住院門,走往村外的田地,走往青龍鎮的方向。當他無聲地順著田間的車路走過河堤時,看見提籠的毛蘭坐在璺河河堤的一叢豬耳朵草旁,靜靜盯瞅軟軟流走的嘩啦的河水。堤岸的柳樹梢里,飛掠著幾只白鷺。見一佳人站門庭,倒叫崔護疑心中。莫不是桃源仙洞,莫不是廣寒月宮;莫不是天臺路徑,莫不是高唐巫峰。云鬢堆壓龐兒正,蓮臉生香唇又紅;弓鞋襪小可人心,衣寬袖大惹春風;柳葉斜依碧桃影,人面桃花相映紅。這不是洛水逢仙子,必是藍橋遇云英。叫人意馬難拴定!
2
(《借水?贈釵》)
他第一次看見毛蘭,毛蘭就坐家門口織著這紅色的毛衣,一團線蛋子,紅貓樣臥她軟若春土的腿面。給他說媒的琴嫂子同他以過路人的模樣,從毛蘭前邊走過。
琴嫂子問他:“咋樣?”
他說:“好,好著呢。”
琴嫂子抿住嘴,笑著問:“怎么個好?”
他一時竟被琴嫂子的問話給噎住了。反正是好,好著哩。
已是二十九歲的姚水兵話一出口,臉就臊紅了。他抬起手臂不住地搔頭,琴嫂子的問話,真使他不知怎么回答。不過他一紅臉一搔頭,已讓心底透明的琴嫂子明白。也就是說,對于那個他不認識的坐家門口織紅毛衣的毛蘭,他已動了心。其實論模樣,毛蘭也沒啥不好。
琴嫂子說:“水兵呀,嫂子給你說,只要你中意,這婚事八九成能成;毛蘭娘也說過了,只要人家不嫌棄毛蘭,嫁出去就成了,老呆娘家,也不是個事兒。”
那天,琴嫂子滿心歡喜地穿過正拔節的麥田,沿著柳樹婆娑的河堤,專揀人少的路徑走了一程,來到鳳凰莊給她的姊妹毛蘭娘說了些悄聲細語的話。嗣后,和水兵折往青龍鎮,買了許多花花綠綠的東西,以備擇了吉日,做聘禮用。
過幾日晌午,姚水兵在河灣的麥田里栽辣椒苗。到了他也說不清到底是栽了多少棵辣椒苗的時候,太陽愈升愈高,直到正對了他頭頂,陽光如滾沸的肉湯潑滿他頭頂和脊背,發燙的陽光滲過他白色的汗裌,燙得他猶似煎進油鍋里的魚,他脊背上的皮都要褪掉了。他說回去吧回去吧!反正田里的活兒也不是很多了。等到午后的太陽斜一些,粘粘乎乎有股焦糊味的陽光涼下去一些了,再趕到田里來,將剩余的那兩壟辣椒苗兒栽完,晚晌在月亮地里攏了隊里機井上的水灌灌,就算把苗兒穩住了。只要穩住的苗活過來,至于說長不長,結不結果,那就是等收獲了麥子,將辣椒苗兒全都裸露田地中、太陽曬足了、肥給喂飽了、水給澆勤了的三伏天的事。
姚水兵攥了柄專門用來栽辣椒苗兒的鐵鏟,從蹲著的麥田里站起身,抹了把額頭上像白雨澆過清水淋過的汗珠子,一甩手唏哩嘩啦扔到麥葉上。朝他四下的田地里望望,姚莊的其他人家全都收活了,田里除了密集而熾白的陽光之外,就剩下了被陽光炙烤的暈頭漲腦不住搖晃的麥子,和穿白汗裌戴一頂草帽的姚水兵。該回去吃晌午飯了,姚水兵提住籠蹺出麥田,蹺過田埂,趟進布滿車前草的田間小道,回家去。
吃過晌午飯,還沒來得及洗碗刷鍋,剛在清涼的炕面上瞇會兒。琴嫂子就來了,當當,當當,用兩根手指叩著屋門,喊水兵。水兵騰得睜開眼睛。敞亮的屋門口站著個笑瞇瞇的琴嫂子,他著實嚇了一驚,慌忙坐炕沿上。
“噢,是琴嫂子過來了,聽見你咣咣敲門哩,就是急忙醒不過來,等醒過來了,你都站上檐臺了,立到屋門口了,嚇我一跳,呵呵呵。”
琴嫂子咧著嘴兒咯咯笑。琴嫂子說:“院門敞開著,院里靜悄悄的,連個狗都沒有,還以為你不在,卻又不像沒人的樣子,就端直地朝屋里來,屋門也是敞開的,你倒懶懶散散地睡炕上,就捏了三顆指頭咣咣敲門,怕你不起來,又怕聲音敲大了,嚇著了你,沒料倒還是把你給嚇著了。”
水兵下了炕,忙給午后到來的琴嫂子答話:“嫂子屋里坐,嫂子屋里坐。”
等琴嫂子于屋間小木椅里坐了,姚水兵便起身去廚房拎來暖瓶,捧了柜面上的玻璃杯,捏了一小撮茶葉放進去,斜了暖瓶往杯里盛水,水花一層一層漫卷上來,杯中的茶葉,河塘中的魚秧一樣歡快地鳧動。穩住暖瓶,姚水兵把魚秧鳧動的茶杯放到琴嫂子就近的柜面上。拉了一張小杌凳坐琴嫂子對面。
水是燙的,琴嫂子端起茶杯放嘴前,抿了一口。說:“水兵呀,這婚事也就這么定下了,我剛剛還到毛蘭家,歡喜地為你跑了一程哩。吃晌午飯的時候過來,見你門上掛著鎖,知道你不在。到了歇晌,想你八成是在家的,就匆匆忙忙趕過來,門是敞開的,進了院門,便端直上了檐臺,就是想來給你說說,我這幾天你家毛蘭家這么急忙地跑動,聽到的一些風聲。就過來給你說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有些話兒覺得說了不好,又覺得不說對不住你水兵兄弟呀。何況,你跟你哥(琴嫂子的丈夫)關系處的那般好。”
姚水兵立起身,找到一塊毛巾,拭去桌面上暖瓶滴落的水珠,又安安穩穩地坐小杌凳中。看看熾白的陽光中的院子,又轉回頭來,搔搔鬢間。
“琴嫂,有啥話你就說,也別折折彎彎的,不論說啥,我都知道,你是為我好哩么。你說你說。”
琴嫂子抿口發燙的茶水說:“這毛蘭的事,我是昨晚上,才聽莊上人說的,是我姨父和我娘姨給我說的,水兵你知道的,我姨家跟毛蘭家在一個莊上。前日去,在村巷里跟我姨撞上了,我姨叫我到屋里去。因是我有你和毛蘭的事,耽擱不得,說是改日要去的。昨日晌午,偏偏又在莊里碰見放羊回來的我姨夫,雖是推脫,倒被他叫住了,說他見我這幾天老往莊上毛蘭家跑,莫不是給誰說媒哩。我說是的,是說給咱姚莊的一位本家兄弟水兵的。我姨夫就給我說了毛蘭。聽說是給你水兵兄弟說媳婦,他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許多毛蘭的不是,按說都是為你好的。”
琴嫂子抿了口茶,茶葉的魚秧兒慢悠悠地往杯底沉。水兵說:琴嫂你說。
琴嫂子就說下去。“我姨夫和我姨說,毛蘭最早是有過人的。那人原本是鎮子上的教書先生。毛蘭那會兒上初中,那先生是畢業分配到鎮上中學教唱歌的。毛蘭那會是他學生,再說了毛蘭你也見過,人樣不光長得白凈,還標致,就偷偷跟那師范學校剛畢業的先生就好了。說是偷偷吧,又弄得滿城風雨,學校的校長教導主任,就親自把毛蘭送回來,交給了毛蘭爹娘,說是毛蘭違犯了學校的紀律,開除了,怕她回家的路上發生不測,就由校長與教導主任親自送回來,算了事。過了那年暑假,年輕的唱歌老師被調走了。那唱歌老師還給毛蘭買過衣服的,盡管那唱歌老師后來還來毛蘭家,當著毛蘭爹娘的面說,他要為毛蘭的事負責任,這事兒都怪他。如果毛蘭是真愿意,叫毛蘭等四年,毛蘭還小,到時候他來接毛蘭。毛蘭當然愿意,只是教唱歌的先生一去就沒了影子。一直到第四年,教書先生提著訂婚的三色彩禮來時,等了三年長成大姑娘的毛蘭卻跟了莊子南邊放蜂的四川人走了。”
琴嫂子立起身,蹺過門檻,立上檐臺朝院里唾了口唾沫。水兵說:“嫂子你唾屋里就成了。”琴嫂子說:“你屋里收拾這么凈,我那忍心唾你屋里。”看來琴嫂子的話是一時半會說不完的。姚水兵找來一口大的白搪瓷缸子,上邊釉了三三兩兩的紅鯉魚和綠絲帶樣飄繞的水藻,捏得一小撮茶葉投進去,斜了暖瓶往里邊倒水,然后放到柜面上。在琴嫂子抿過茶杯后,便給她重新添進些許。姚水兵也給自己取過玻璃杯,暫且空無的放到缸側,坐回杌凳。
琴嫂子說:“莊里人都不知道油菜花盛開的那些日子,毛蘭為啥天黑靜以后,老往村南遍野金黃的田地里走。都以為她憑借著細絲兒樣的月光去河邊洗衣服呢。女人嘛,都喜悅月亮明明的。等得村里人覺得不怎么對頭的時候,油菜花都已經要敗了,油菜角角稠稠地綴滿了枝頭,淹沒村莊和野地的金黃都已隱去,毛蘭丟了,都說毛蘭像是丟掉一把鑰匙似的被丟掉了。只知道她夜定以后,老往莊南去,就是弄不清她到底在莊南的啥地方迷失了自己。
到了隔年,割麥子的季節,水兵兄弟,你是知道的,整個麥田里都是風風火火的,人們看到了通往村莊的麥田間,被太陽要烤焦了的路面上,蔫頭耷腦地走著一個瘦弱不堪的女子,她凌亂的腳步,像被風吹起來的雞毛,輕飄飄,手里拎了口盒子樣的紅布袋子,袋口的拉鎖沒有拉嚴,里邊裝的是換洗的衣服。麥田里的人們明白那蔫頭耷腦的女子就是毛蘭,她不聲不響一縷麥茬燒著后的虛煙似的,從莊里的田頭飄過去。怪不得那個放蜂的四川人這年春天沒到村南的菜花地里來,也沒聽到鄰近的村莊,外鄉人含混不清的‘賣蜂蜜’的吆喝聲。其實時隔不久,莊里人便知道毛蘭跟著那個外鄉的放蜂人跑掉了,并且外鄉人花言巧語的欺騙了毛蘭,他的家不僅僅是窮,還養了一個霸道的媳婦和不足兩歲的女兒,他還像打落枝頭的秋柿子那樣,隔三差五地打毛蘭,他還讓毛蘭滾,毛蘭最終招不住打,不得不給人家滾掉了。沒去處,又回到麥收時節的莊里。大約又一年,莊里過十數年來的頭一回忙罷會,說是毛蘭在忙罷會結束的晚上,跟一位唱武小生的戲子連夜跑了,又有誰說是跟一個賣芝麻糖賣香粉的雜貨郎。這倒難說了,只是種進田里的麥子分蘗不久,毛蘭卻袖住雙手,沒精打采地回來了。唉!
天底下最揪心兒女的是爹娘呀。往后,爹娘總算給毛蘭找了個婆家,聽說是喪了前妻的包工頭,人家有錢,去的時候八輛披紅掛綠的彩車夾道,噼噼啪啪的鞭炮掛滿了沿途的樹梢梢,就這樣毛蘭進城了。又聽說跟人家過了三年多,人家又有了小的,就把毛蘭給離了。按說她跟包工頭這么長日子了,應該有個孩子呀,不論男女。只是人家包工頭的兒女都十四五歲了,又怎么能讓她再生孩子。后來人家就以她不能生育為由,便同她去法院辦了離婚扯了離婚證,由法院的小汽車,把她送回了莊里。到了第二年,就趕上了你,水兵!”
水兵還如剛才,沏滿琴嫂子的茶杯。琴嫂子接了,茶也泡到正釅處。琴嫂子喝一口說:“水兵,我把這些個風言風語一五一十地說給你,你要愿意,咱就給人家毛蘭爹娘個準日子,打了婚貼,擇個吉日,婚后你也甭嫌棄人家,待毛蘭要好。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水兵呀,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紀了。你想好了,你要不愿意,近幾日,你就給我或你哥回個話兒,我便去退了這門親事,也別耽擱了你,耽擱了人家毛蘭。”
琴嫂子呷了口水兵新添杯的茶水。說是時候不早了,后晌還要去地里栽茄秧哩。便出了院門,并回頭叮囑水兵,要細心考慮。
“也別錯過了,居家過日子,毛蘭肯定是守家的好媳婦哩!”
院北核桃樹的影子,伸上了坐東朝西的廈屋檐臺。午后的姚水兵要下田去,白日要把麥行間的辣椒苗栽上。天黑了,借村里河堤上的抽水機無人使喚時,捏著手電筒,乘機給新栽的苗們灌上水,天明后,苗們肯定就保住了。再說夜間的田地那般靜寂清涼,只有抽水機潛伏在河水中嗡嗡的聲響,只有隱沒在河堤深草間呱呱啼叫的蛤蟆和青蛙。晚風馨馨,飽含著潮潤的草香,這正是蛙們交配尋偶的好時節。一彎新月,從西邊的田地,瞇瞇笑的眼睛似的升起。一渠流水如歌聲,明晃晃的似縷迎風的絲,彎彎地伸向姚水兵平展酥軟的田塊。田塊中一束手電的明光,扛著圓頭鐵锨的姚水兵,似暗夜里一抹薄霧,流動在他為之歡欣的麥子與新苗間。月芽下,他的影子淡淡的,淡淡的跟溽起于麥田中的夜霧攪一起。前夜的村野,竟這般的安詳愜意。
后夜的姚水兵,輾轉反側在炕頭,叼著根煙,回想那些與他相過親,令他滿意卻拒他于千里外的姑娘們。作為男人,姚水兵的個頭也不算低矮,雖則不很高,也不是那種老牛的瘦弱。他雖胖些,也不是很胖,眼睛也不是棗核那樣小。論德行,他是正派的,在姚莊人緣也旺啊。雖是爹娘在他二十初頭上,先后三兩年過世了,可他的家底還算豐厚,有爹在時蓋起的他如今翻新過的廈屋,在新疆當兵提干的哥哥還三月五月的給他寄回生活費來。至于他翻新過的五間廈屋,中間是堂屋,北邊是倉房,南邊是他早就收拾停當的結婚用的新房呀!
月芽淡淡的光投上堂屋炕頭的格子窗,屋中嗆人的煙味濃郁了,檐下有蟋蟀和小鼠鳴叫,遠遠的河灣里的蛙聲清澈明晰。地籟的嗚嗚聲,夜夜響起。
再說,他做人也勤快著哩,田間屋里都他一個人收拾著,倒也井井有條,在姚莊他的小日子過的還算殷實。可那些姑娘家們,從與他相處,就有始無終地謝絕了他。他有時真得很難弄明白,他所中意的姑娘家們究竟要啥?他很難弄清楚。
他再吸口煙,屋間燃起的紅火照亮他疑惑的臉。除了煙火如豆,屋中昏暗。依住枕頭,合衣而臥的姚水兵真的就有點不相信,他連村里二叔家同齡的志兵都不如了嗎?志兵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無賴,三天兩頭地領了如妖的女人,夜間回屋里來,白日走掉。為此二叔還訓斥過他,他竟一抬手打掉二叔的門牙,摑了二叔兩耳光,一只耳朵都聾了呀!他連自己的親爹都敢揍。嚇得爹娘不敢跟他住了,跑到志遠大哥那邊去。后來犯了奸,給關進了不知什么地方的監獄,屋里被陰雨蟲子們擻蝕的一塌糊涂。倒有一個大著肚子女人來到村里,揚言說她就是志兵媳婦,肚里孕著志兵九個月的孩子。她還說,她愿意在志兵的破屋中廝守,等志兵回來。她手里攥著的正是志兵院門上一枚老刀般的鑰匙。開了門住進去,一月后生了孩子,再往后,孩子也會說話了。下雨,屋漏如注時,姚水兵披了張塑料紙,爬上屋頂去,還給她補過屋瓦,苫了些茅草。他還給過她一袋糧食。這個水兵始終不知名姓的女人說,她記水兵兄弟的大恩大德,等志兵回來,她一定要志兵報答他。水兵說不用。水兵只是深深感動。他盼望志兵兄弟能早點回來,往后就別那么壞了。
姚水兵的年齡,如院中蓬勃的核桃樹,一日日長過院墻,長過屋脊,一日一日的偏高了。姚水兵在孤獨的日子,不再奢望什么了。如今的姚水兵那怕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寡婦,只要人家中意他,他也沒啥挑剔,也就滿意了。何況是標致得令他有些詫異的毛蘭,他還嫌棄人家什么呢。
“好了,好了,姚水兵,就這樣吧!”
不多日,毛蘭嫁到姚莊去。盡管毛蘭的爹娘說只要水兵能看得起他們家女子,啥也不要,全當是解救毛蘭。姚水兵依然堅持了自己的意愿。鄉下姑娘家出嫁的彩禮一般多少,他給毛蘭的爹娘多少。再說七八百對娶個中意媳婦的男方算不了什么,爹娘養大一個女子也是不易。這事兒毛蘭知道。水兵用他說不上慷慨,卻是理所當然的原則來證實:不論往日的毛蘭怎樣,只要毛蘭做了他的媳婦,就跟那些初婚的姑娘來到他的家門一樣看重她。
3
蹲到青龍鎮石板街的廊檐下,姚水兵雙目無神地四處張望,眼前出現的景象,往往是紅色或綠色的上衣,在明亮的有些灼目的窄窄的鎮街間,像迎風的旗子,呼啦啦地飄過,還有一雙無人驅使的艷紅的繡了金黃色鴛鴦的繡花鞋,軟弱無力的跟一只老狗似的叭嗒叭嗒走過來,叭嗒叭嗒走過去,如繩索樣將姚水兵的目光牢牢牽引。直至它們雙雙一直走到石板街旁木牌樓前的大槐樹上去,然后像一對臨空的夫妻鳥般一起飛走。他瞪著眼睛,張大嘴巴看了會街旁的槐樹,看了會一綹一綹流云的天空。毛蘭的魂影,從紅衣與綠衣叢里走出,她慘白的臉像冬天的冰塊般微笑著。她光潔的發髻上,夾滿了臨街店鋪里各種顏色各種樣式的發卡,如黑色的綢緞上落滿無數的花蝴蝶。她猶若在喑啞的夢魘中,赤著腳板婆婆娑娑的走近姚水兵。她白皙寂靜的臉面上淺淺的笑容,蟲子似的跳動一下,凝滯下去。直至她飄似的走完短短的鎮街。此后,她梗著的脖項,無視田地間的綠樹與田野的存在,一直走上青龍鎮通往村子的水泥橋。似在漂浮的她,雙腳不曾著地地走入水泥橋那邊一叢柳樹的樹蔭,消匿不見了。
緊接著,熙熙攘攘的鎮街上出現了少有的人聲鼎沸。冷寂了多年的鎮街回歸了他年少時的吵鬧喧嘩。像從遙遠處走回來,姚水兵癡疑的目光離開縷縷白云和街旁的槐樹,他的耳孔中才灌滿了街里一股油炸味的聲音,是那些賣油糕的攤主們,吆喝著他們熟能生巧的唱調,大聲呼叫著過往的村人。“來,嘗一個啦。”
記得那時的青龍鎮街,賣鐮刀、賣簸箕、賣掃帚的小販周圍,擠滿了莊村里已著手夏收的人家。
田地間有灰色的兔子,歡快地跳過去,細若粉霜的麥花簌簌兒下落。農歷四月,要不了幾日,布谷鳥會來到村莊上空,來到河堤旁的楊柳叢,嘹亮地歡歌。豐收在即,無數的村落和麥田間的蟲子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慶。蹲在青龍鎮石板街的廊檐下等待琴嫂子的姚水兵,默默地注視著鬧哄哄的鎮街清淡下去;去過毛蘭家的琴嫂子終于趕來了。
精細地買完各色彩禮。日已過午,午后的姚水兵和琴嫂子,捧著一大包花花綠綠的,用做訂婚聘禮的布料衣物,婚嫁日子用于制作陪房棉被的棉花,紅綢緞的被面。琴嫂子和姚水兵一同笑瞇瞇的,走出供銷社的店鋪。腳步輕捷地從古樸窄小的青龍鎮街穿梭過去,徑直往北去六七里地的鳳凰莊,下婚貼、議定迎娶毛蘭的確切日期。
琴嫂子說:“水兵呀,你可想好了。”
他說:“想好了。”
琴嫂子說:“水兵呀,你可看準了。”
他說:“看準了,她人不錯。”
琴嫂子和水兵走過沿途的樹蔭下,麻雀在濃密的梢葉間,陳述著它們的喋喋不休。
毛蘭家的門口同樣有棵粗壯的青槐樹,交錯的樹梢上跳躍著綠身紅冠的啄木鳥和幾只絨黃色的小山雀。屋中的毛蘭,放下她手里沒完沒了的紅毛衣,寧靜如秋水地給他們沏了一杯水,讓他們坐,隨后攏著鬢角一束沒精打采的虛發出去,蹺下檐臺,趟進對面的廈屋里去。對面的檐間有一窠修補過的燕巢,孵化不久的新燕正在里頭嘰嘰待哺。
毛蘭的娘說:“我跟她爹商量好了,就按她琴嫂說的日子定吧。”
他說:“那我改天,把押彩(定婚的財禮)都送過來。”
毛蘭娘說:“也甭說押彩了,只要日后能待毛蘭好些就成了。”
琴嫂說:“這你就放心吧!叔、嬸子,水兵是跟我家的那人一同長大的兄弟,人可仁義著呢!要不我咋敢把毛蘭說給他呢!”
毛蘭娘說:“毛蘭這娃娃命不好,過了門你就好好待承些。”
他點點頭。
坐炕沿上,胳膊肘斜支著護欄的毛蘭爹,只顧吧嗒吧嗒吸咂著黏在他嘴唇上似的老旱煙。臉上的皺紋若秋風吹撫起河塘的漣漪,撲撲晃晃地動。抹了把眼睛的毛蘭娘說她昨夜里熬夜了,一夜都沒睡著,眼睛有點痛。
過了九日,鳳凰莊劉二伯家門口的鞭炮轟鳴,青槐樹下,換過一雙繡了金黃色花朵的紅繡花鞋子的毛蘭,在姚莊眾人地迎娶中,流著眼淚走向她未可名狀的新婚。她戴了一朵紅花的腦袋,始終如她麥收時節提著衣袋,走向放蜂人來過的油菜花包裹的村莊一樣低垂著。
一支喜慶的迎親隊伍,漂浮在鳳凰沃野翠綠的麥田中央。尾隨其后的是笑呵呵大聲唱著歌子吵鬧著送嫁的隊伍。姚水兵快活地笑著,站在姚莊村南的老皂角樹下的場上,焦急等候。紅若秋辣椒串子的鞭炮,由族里的眾兄弟們垂掛在皂角樹杈,單等紅衣紅花的新娘子走近,由琴嫂子給她頂上戲水鴛鴦的紅蓋頭,在執事人“接喜”的吆喝聲中噼里啪啦地粉碎叫囂。
“念哥哥,想哥哥,
哥哥你心里有多少我?
白天想哥哥窗口口瞭,
黑夜想哥哥睡不著覺。
前半夜想哥哥我點了一燈油,
后半夜想哥哥我梳了一個頭。
前半夜想哥哥我關不住門,
后半夜想哥哥我吹不熄燈。”
不知誰唱過《待嫁歌》,村口的皂角樹下,由迎親人、送親人組成的紅燦燦的喜慶隊伍,從深深墨綠的麥田間蜿蜒而來。第一串鞭炮響起。紅紅的紙屑似場紅雪。
4
立秋后的雨說到就到。一直蹲在鎮街廊檐下的姚水兵,看見眼前的石板間街逐漸蕭瑟后,他的嘴巴里充盈著苦澀的酸水。他立起身,午后鎮街外的麥田上空,竟意想不到地跳出一朵厚沉沉的云,緊接著數朵凝重的黑云鉆出鳳凰山那邊。
“要下雨了。”
擁擠一陣的石板街,像秋風拂過的枝頭,清冷了。那對炸油糕的快活夫妻,在呼呼而起的冷風里,依然唱喝著:“便宜嘍,五毛錢十個啦。便宜嘍——。”
姚水兵走近油糕夫妻,捏出五毛錢來,一只手有些漠然地遞過去。油糕男人扯出方正的麻紙包裹了姚水兵的所需,用一根紙繩縛一圈,放進姚水兵手心。
“五毛錢十個啦,便宜賣嘍——。”
姚水兵不緊不慢得步過了水泥橋,站在橋對面的那叢柳樹底下。柳叢的樹蔭如頭發上戴著無數發卡的毛蘭一樣隱沒,一只白雨前夕的黃鶯正嘀哩嘀哩扯著清脆的嗓音朝天嘶鳴,河水叮鐺流過,遠處的豆田傳來蛙聲。毛蘭坐他們家豆田前的河堤,額頭枕住橫于膝頭的雙臂,淚珠稠密地抽泣。黑黑的云朵吞掉了太陽。
捧著一卷油糕的姚水兵蹺進村口時,第一滴雨毛蘭的眼淚般打在鬢角,第二滴雨豌豆樣打他手背上,第三滴雨石子似的落進門樓上的瓦槽。黃銅的鑰匙打開黑色的鐵鎖。推開門。趟過院子的姚水兵往衣襟下藏住油糕,彎折如鉤的胳膊罩住他頭頂,跳入廈屋,取出那把娘在時就用著的油紙傘,臂窩里夾了卷白花花的塑料紙,顧不得鎖院門,挽住褲腿,跑出村巷,稀里嘩啦地奔走在雨水如織的通往河堤的路上。
“毛蘭、毛蘭,下雨啦,毛蘭。”
坐河堤上,應和著風雨一同哭泣的毛蘭,任由雨絲的皮鞭抽她綿軟的身軀。雨滴在白花花的路面上魚群樣跳躍,白花花的路面就像是姚水兵把臂窩間的塑料紙鋪展開罩了上去。風雨撕扯著塑料紙,弄得田地間奔跑的姚水兵像是拖了白旗子。田間氤氳凝重的水汽如繚繞的白煙漂浮上去,無數的滴雨正穿它而過。村莊里,姚水兵的院門被風掀開,重重地摔在厚實的土坯墻上。支撐門樓的那兩根端正的木柱,在門板似被劈成柴禾的噼啪聲里,任雨鞭抽打著,風叼走屋頂的一頁青瓦,緊跟著三三兩兩揪斷了瓦松。河堤上的姚水兵奔跑在淺草上,他陷下去的綠色腳印,在他腳板倉皇地抬起后,被漫天而落的雨珠灌滿了。

人物習作(一) 培根 1945-1946年 油畫 123×105.5cm
他跑近她,把臂窩間濕淋淋的塑料紙給她披上去,她打落。他再給她披上去,她又打落。他一手擎著雨傘,一手去逮落在水草上的塑料紙。襲來的一股陰風,白塑料紙似長了翅膀的白鵝,繞過一棵模糊的白楊樹,撲入蘆葦地,消失不見了。緊緊拽住油紙傘的姚水兵,伸出一只手像鉗子樣鉗住毛蘭的臂肋,毛蘭紋絲不動。他扔掉了油紙傘,在狂妄的雨幕中蹲下去,兩手繩索般攔腰捆束住毛蘭,像拖走河堤上一棵穿了鞋子的榆木,他試圖連根拔起她,急欲把她拖出雨幕去。頭發柳枝樣樣凌亂的毛蘭,腳心正有根須生出,伸進土地,從河床底部的石縫里穿過撲入對岸的泥土。毛蘭的胳膊不知如何從姚水兵捆緊的臂彎間伸出來,像受驚的蛇那樣亂竄,吐出它的蛇芯,在姚水兵的臉面腦袋上不住嘶咬。姚水兵臉面頭發上的頓時水花飛濺,耳光響亮。
紅色的油紙傘翻滾在玉米地里,不住地朝東邊隱沒了塑料紙的蘆葦林翻滾去,終被綠綠森森的葦桿卡住,似株碩大的紅蓮在眾綠叢中給雨滴敲打著。憤怒的姚水兵若匹雄獸,他高聲叫罵:“狗日的毛蘭,你到底要我咋樣?我可以給你跪下,我可以把我滴血的心肝給你挖出來!你要我的眼珠子都可以!可你不能這樣折磨我!你可以走,你可以走得遠遠的,可你沒必要把你的災難和屈辱強加給我!”似乎有無數的手掌抽打在姚水兵的腦袋,兩縷殷紅的鼻血流了出來,墜至上唇,讓雨水沖散了。姚水兵憤怒的雙臂,終于拔起了打算在河堤上生根的毛蘭。毛蘭嚎啕大哭,姚水兵用雙臂緊緊夾住她,夾得毛蘭的骨頭嘎嘎作響。毛蘭兩根已然無力的胳膊像掙斷了的繩索般疲軟地垂掛下去。冰涼的水珠順著她的尖細手指一路滴落。紅色的油紙傘,再次隨風揪出來了葦林,高高揚起,拋入濁黃的河水。
驟雨停歇,細雨連綿到深夜。鴟鸮如刀般嘶叫。這些專門嗅聞死亡氣息吞噬腐尸為生的鳥兒!它在雨夜一仰頭,看到這個天幕外的另一天幕:立在水甕前,一身紅衣、頭戴紅花、施著香粉、滿目寧靜、白若秋霜的毛蘭的面孔。這張猶似潛在清水里的面孔格外大,格外冷,冰涼,冰涼。
“咯咯咕兒——。”
點點滴滴的檐水落進檐下釉黑的老甕中,叮咚叮咚,已是蓄滿的雨水,在檐水叮咚中從甕沿溢出來。初秋的雨夜,多了蟲子的叫聲,分外的凄清。
黑黑的水甕是祖上埋地下藏糧食的,后來村里養了幾頭牲口的人家要買去蓄水。水兵娘就說,留下吧,等以后自家用著了去哪里尋。水甕因為太大一直放院中的墻角。待到水兵翻新了廈屋,把它由三五個人挪到了檐下,蓄了雨水備晴日里洗用。
叮咚、叮咚,軟溜溜的積水簌簌兒滑出齊胸高的甕沿,化做細微的水沫散落,似流瀑。滿滿當當的水面子上,漂浮了夜靜時雨打落的核桃葉與桃葉,像薄薄的綠蓋子。燈影昏黃的屋子,毛蘭睡在暖烘烘的被卷里,馨軟的被卷散溢著棉花的溫香。凌亂的頭發罩住她黯然神傷的臉龐。她寧謐的模樣,像蜷曲冬眠的蟲子。麻紙卷上一排十塊的油糕,相依著若磨得發亮的銅錢。炕沿上有碗孤單冰涼的荷包蛋。細微的光亮從窗戶上爬出,與隔壁堂屋間流溢出的微光,相互交錯的投射到院中晃搖的桃樹上,枝間的秋毛桃已如蛋黃大了。
深空,渾身披滿雨水的鴟鸮,扇動著兩張破木片樣的翅膀,從遠處啼叫而來。這只總是獨行的,以食取母鴟皮肉為榮的鳥,伏上北墻旁側的核桃樹上鳴叫幾聲,往黑嵬嵬的鳳凰山飛去。長在它喙與鼻孔間一撮黑黑的絨毛,感觸到潮濕的朽木的氣味。風掠走青瓦的廈屋漏水了,堂屋的炕沿放著口細白的瓷碗,水珠閃爍著跌下木梁,噔——,不偏不倚跌進碗心,碗底釉彩的紅魚活了過來,撲撲晃晃地游動。炕頭上睡著臉有青痕的姚水兵。他雙眼木木地瞅視木梁上的水珠,落下,落下,敲打得舊碗發出瓷音。
也正是新婚夜的這時,院中突得燃起了堆蘸了油的柏樹枝,噼啪爆裂的樹枝里蹦跳出一團焦躁的火焰:黃銅鑄就渾身閃耀雄性之光的姚水兵,赤裸著銅色肌塊和灼灼生輝的壁虎軀體,拖著大尾像跳進院子的盜賊,捂住前襠,手腳輕捷地一跳,鉆出一簇扭曲的情欲之火。他前襠分明長了棵豐碩的老玉米。
十七個月前閃爍銅光的姚水兵,像頭雄健的公牛爬到鬧房人皆離去的窗戶,從一窠紅窗花的窗洞,伸進它細長分岔的紅舌,輕悄地撩起窗簾,窺視仰躺在炕面上的毛蘭。在一片紅花被卷當中,她光潔瓷白的軀體任由他蚯蚓樣蠕動。
院中的火焰漸漸熄弱,依稀竄動著幽幽的藍色。窗欞下走出光頭禿腦的壁虎身的姚水兵,它笑瞇瞇的躬住身子,捂住前襠的老玉米,跳入一汪幽藍的火,藍汪汪的火焰化成灰燼。
墻根的螟蛉,在土地嗚——嗚——的音韻里啾啾地叫了。紅燭燃盡,燈花飄搖著微曦彎折的白煙,從銅鑄的大尾巴的姚水兵撩起的窗簾后,從那顆舌穿的窗花的洞窟鉆出,像縷白色絲線飄繞過墻頭,飄繞往村外,掛到田地中一株孤獨的杏樹上。
5
雨后初霽,潮潤的雞啼叫醒了隱沒于玉米地深處的黎明。昏沉的黑暗退去,厚實的陰云流往西天,一抹橙紅的朝霞從東邊曠野的一排白楊間,若一簇飛翔的錦雞升起。太陽發芽,從濕汪汪的地皮上,從一排白楊的縫隙露出了頭;端直的三棵白楊將又圓又大又紅的太陽分割成寬窄不一的四塊,如同把它隱在了一張樹網的后頭。陽光唏嗦地穿過玉米地,以其奔跑的姿態一下盈滿了村莊的東墻,布滿青苔的墻壁霎時呈現出殊勝的金黃。
一聲輕微的咳嗽,一扇厚重的木板門吱呀呀拉開,清淺的水洼恍若睜開的眼睛,晴明的映滿了碧天里的絲絲薄云。似鳥兒出巢,輕靈的太陽躍上樹梢,一滴銀耳墜子的檐水,落又未落地垂掛于檐瓦上。那些早起的老者提著草籠,籠中放著鐮刀,咬住煙桿,腳步跚然地走向村外。一夜透雨,不知田里的玉米長得怎樣了,有沒有倒伏。
一夜來,河灣的蘆葦田長高了尺許,窄窄的葦葉長地成手掌樣寬了。終止扯蔓的紅薯秧,不單新孕了莖塊,且新添了三兩枚心形的葉片,于嗖嗖的晨風里,在舒暖的陽光的朗照中,精靈似的簌然顫動著,把葉盤上無數的銀珠傾灑下去,倏倏鉆進泥土。田間一派潮潤的生機,所有的玉米若吮吸乳水的嬌兒,若一夜破土就蔥郁的新筍。房脊上的斑鳩嗓音清亮地咕咕著,突兒一展翅,落進核桃樹與桃樹的院子,啄食墻根曲折行馳的蚯蚓。
堂屋的門早都開啟,靸拉鞋子,蹺進院里的姚水兵,伸長了脖項仰天打個哈欠。他走往檐下的水甕,捏起窗臺上的勺,撥開甕面上厚厚的綠葉,舀一勺水,傾倒進檐上的搪瓷盆里,洗罷臉。吱呀吱呀推開堂屋隔壁毛蘭的屋子,于柜頭的瓷罐里捉了兩顆雞蛋,蹺進廈屋東南的廚房燒火做飯。一縷端直的青煙冒出廚房頂上的煙囪;隨即,抽動風箱的呼啦聲,勻稱地響徹宅院。潦草的早飯做熟了,囫圇著吃完早飯的姚水兵立到毛蘭的窗口。
“給你煮了兩個荷包蛋,饃和咸菜在鍋里溫著呢,后鍋里有熱水。我出去啦!”
一枚黃銅的鑰匙放窗臺,鎖鎖在門環上。
院門開啟。腳步雜亂的姚水兵走過了水泥橋。正在漸次漲高的洪水,吞噬著河道。
眼睛紅腫的毛蘭起來了,搬了小杌凳坐檐臺,抬舉雙臂柔慢地梳理長發。橙色的陽光漫下青灰的屋檐,落滿樹的枝葉,落滿那些鮮嫩的果子。毛蘭審視了院子,她看到院子的積水里她梳理頭發的影子,她修長且圓的胳膊,像根白藕,她突出的顴骨,似兩顆飽滿的核桃,毛蘭默默地觸摸著她冰涼的臉龐。像記起什么似的,毛蘭審視了陽光的院子,院子水汪汪的,陽光毛絨絨的。
攥住長發的毛蘭站起身,蹺過明晃晃的積水,在水院里走一遭,繞住桃樹轉一圈。那團掉落宅院的毛線,在昨日的墻根消蹤匿跡。她恍然記起她剛坐著的小杌凳。頭發上嵌著桃木梳子的毛蘭蹺上檐臺,進屋。她看見她不曾濕淋淋的穿著鐵釬的紅毛衣,曾滾落墻角的線團子,像從未動過似的,放在她安靜的柜臺上,睡著了。線團上的灰土,掃拭得干干凈凈。毛蘭把她的線團子和穿著鐵釬織了很長時間沒織就的紅毛衣,緊緊摟在了胸脯上。一顆蜘蛛正沿著一根細的絲線,舞動著輕快靈巧的爪,像抓住根直直落下的空氣,爬上屋頂。
褪去有股雨腥味的衣裳,毛蘭換了新衣。收拾了一番屋子。毛蘭坐進廚房,劃了火柴,燃著一束麥草,塞進灶眼,放入少許的干柴,紅色的火苗一支一支快活地鉆出了柴禾,舔舐黑黑的鍋底。到了該做晌午飯的時候。
毛蘭嫻熟的在案板上搟一張薄如紙圓如月的白面。毛蘭攥住切刀,依了筆直的搟杖推過去抽回來,韭葉般寬窄的面條,齊擺擺地順溜在案面子上。毛蘭還切了細若頭發的土豆絲,摘了幾顆新蒜瓣子,在瓷碗中搗碎。守望著灶眼里寧靜的火焰,等待寬厚的與她年紀相仿的水兵回來。毛蘭一直坐在灶眼前的木墩上,在火光的映照里,她的臉野地的金盞菊樣璀璨著。
水兵回來,推開院門時,已到晚晌。滿天繁星,核桃樹、桃樹的枝杈間落了三五顆藍熒熒的螢火蟲。除去綠葉的水甕里映著一彎二十七日的殘月,那只生機勃勃的螟蛉在窗下筁筁地叫。毛蘭的屋門敞開著。
那夜將屋子收拾齊整的毛蘭,等待姚水兵趟入她燃起紅燭的屋子,使她得以償還三兩月來,她一直對他兇神惡煞地推拒與回絕。
“滾、滾開。”
“去,跟你娘睡去。”
她還說過些她想起都肉跳心驚的話。紅燭光中,紅被擁裹的她恍然覺得,此夜前的許多日子她是只發威的母狼。在那些她不知懊悔自以為榮耀的日子,坐定她和他的宅院織她沒完沒了的毛衣時,憑借陽光炙烤的烘暖,她把詛咒他羞辱他的不堪入耳的叫罵暗自慶幸地全忘掉,似丟棄破襪子毫不憐惜。而這紅燭的夜,她竟又回想起來,看來有些事情僅是短暫失憶,不能永久忘記。例如你曾變本加厲地折磨摧殘過某一個誰。紅燭映照,默然的毛蘭,抬舉起毛絨絨的手臂,捏著一顆紅色的花兒,插進蓬松的鬢角,等待。
走過宅院,熟悉的腳步,真實地走近。一道黑黑的影子,在她敞開的屋門投出的燭光里黯然一閃,走過。她期盼的花蕾只是綻放了一瞬,聽見堂屋的門吱呀開啟,又沉重的于黑夜的悄悄中掩閉。就像剎時閃過的流星,消失、熄滅。
毛蘭鬢角曇花一現的花蕾,其濃郁的芬芳飄逸不足盈尺,則匆匆走向枯萎。那只晌午時分,被一絲無形的力托上屋頂席棚的蜘蛛,此刻就隱藏在毛蘭親手締造的孤獨的屋間。在那張新葦織成的蘆席后,瞪住雙發藍的眼睛,屏聲靜氣地傾聽:姚水兵沒爬上他們夫婦,用長久的一生,來交換彼此體溫的棉被簇擁的炕面。
一切都像給罩進了沉悶的瓦罐,靜。早些年,姚水兵養在瓦罐中的蛐蛐,此夜在陰雨淋濕的窗臺,也舞著彼此快活的觸須,相互悅意地觸碰,進而嘰嘰叫著,一只任由一只放縱地爬上脊背,在那陰涼的日子偷竊溫存。河堤及偏遠的葦林深處,歡歌的蛤蟆高聲呼叫著它們隱在雜草叢里且不知所往的情侶。蛤蟆的情侶跳出草叢,綠色的火焰在它渴盼的眼睛里燃燒,它急不可耐地邁動著極欲走近的四肢,朝久久期待地另一雙綠色火焰的眼睛靠攏,于一蓬高壯的豬耳朵草側遭遇,那肥碩的葉片如一仄葦地深處的草棚,它們走近了它們共同的情欲,興喜地呱呱,一起跳進豬耳朵草的掩體下。
蜘蛛沿著墻壁爬下,爬進炕席的后頭,在炕席后邊等待許久后跳出。它跟那個新婚之夜壁虎身的姚水兵跳出柏枝火那樣,跳出炕席后邊,爬過紅殷殷的被子,朝呻吟著融化自己的毛蘭爬近,爬上毛蘭紅色的軀體。毛蘭紅色的衣物一件件從她飽滿的身體上飛走,一件飄上屋頂貼到頂棚上,一件在屋中的燭光中漂浮著,似漂浮水中。粗濁的喘息使得村莊膨脹又縮下去,田地就這樣迎接了春雨。它奔走在毛蘭燭影里光潔發亮的軀體上,它奔走在毛蘭凹凸圓潤不住地扭動的軀體上,它從她圓圓的小丘陵的臀上跑過,跑往她柔和下凹的腰。扭動的毛蘭噢地一聲叫。毛蘭的毛蘭似一支飄搖的鳥羽離開了她的母體;毛蘭的毛蘭鉆出敞開的屋門,輕輕繞繞地飄過院中的桃樹枝頭,飄出院墻;飄出暗灰色的村巷,飄繞進嗚嗚哞鳴的玉米田,飄繞過河流。
清澈的流水漫過淺石的間隙平坦的沙礫,像敷在地上的月光。白色的鳥羽飄進幽深的葦地。唇間咬綹葦葉的毛蘭和河灘上那只粗壯的蛤蟆擁抱一起。她散亂的長發在殘月的前夜,不住地飄灑,在不住顫栗的滿月似的她的軀體周圍,葦林中所有的蟲子環繞了她:這些弱小的精靈直立身子,爪挽著爪,整齊劃一的在田地嗚嗚的吟唱間,在葦林子粗重的喘息呻吟里,蹦蹦跳跳地舞蹈。葦叢里亮著盞紅燭,它們如同圍繞住一輪紅日,它們分明就是圍繞著她和它,一堆直沖天頂直灌地心的火。它們又如圍繞著清涼的滿月,汩汩的泉水正從它們圍繞的中心,脈脈涌出。
坐在紅色的棉被間,似坐進一朵牡丹花心的毛蘭,走出她靜夜時平靜的夢幻。她抬起頭,摁了摁鬢角重又綻放的金黃色花蕾,走出紅燭寂寂的屋子,來到檐臺看了看西天升起的殘月,撫了撫鬢角的黃花,摸了摸瘦俏的分外光潔的雙頰。靜會,然后轉過身去,腳步從容地走向身后的堂屋。
隔年的長串辣椒懸在檐壁上,過年時貼上門框的楹聯、門神顯現著淡淡的紅。抬起手,吱呀推開水兵掩閉的雙扇門,一雙腳蹺過門檻。堂屋趟入女人黑色的身影,也潛入一抹女人和花朵的芬芳。雙扇的屋門吱呀掩閉,圓圓的門環敲打了門板,咣當。
紅燭散射著一圈桔色的紅暈在紅銅燭臺上燃燒。水兵睡著了。殘月的光影投上窗戶,屋中黑黑,黑黑中泛光的毛蘭笑了笑,一雙精巧又有幾分靈秀的紅鞋子蜷臥在了炕沿下,一只疊壓一只身上。毛蘭爬上炕面去,爬過姚水兵真的睡熟了的肢體。揭起被角,依住他滾燙的身子躺下,抱住他,戴花的鬢角和白皙的臉枕他胸脯上。毛蘭的眼睛似星星般發亮。如小羔子偎在瞑閉眼睛默然反芻的母羊身旁,瞅視深邃的夜空。毛蘭親吻了水兵的胸脯,手掌鏵犁般在他寬展發燙的胸膛滑來滑去。
“水兵,你叫我死吧!昂!”
此時的姚水兵,像站在順流而下的木頭上,漂浮在空曠的玉米田里,他未移動的雙腿如鳥雀的翅膀,馱著他在苗條的玉米和玉米花頭頂,滑翔而過。薄薄的月影中頭戴一朵黃花的毛蘭,站在他和她的豆田里,朝他漂浮來的方向張望。他眼睛如葦林的雜草間,彼此渴慕的蛤蟆泛著綠光。豆地里,毛蘭眼睛也跟飄飛中的他眼睛相同。毛蘭興高采烈起來,在他們共同的豆田里她朝他揮舞紅手帕。她喊他了,她聲音恍若百年前的葦笛子,單調、清新、嘹亮。那笛孔在氣吁吁地鼓動中,會飛出各種顏色的蝴蝶和雀兒。他和毛蘭在他們的豆田上空觸碰到了一起,毛蘭流眼淚了,毛蘭的眼淚就像初夏的杏子。
“毛蘭也會飛呀!”
他們雙雙仿佛燕子飄飄而起,他和她如同相攪到田地上空的兩縷炊煙:他和她在河堤上的楊柳林里穿來繞去。他倆落進樹杈間不知什么鳥的寬敞溫暖的巢,巢里鋪滿了棉被般酥軟的毛草。他倆果真如兩只烏燕似的墜進去,行使了渴慕已久酣暢淋漓地翻云覆雨。
“噢,水兵!”
“噢,毛蘭呀!”
毛蘭緊緊把他抱住,毛蘭的暗香在屋間飄散,毛蘭的芬芳愈來愈濃郁了。毛蘭吻了他喉嚨,毛蘭吻了他鐵的肩膀。毛蘭綠汪汪的眼睛看他。毛蘭說,她選好了,她準備把她淹死在檐下盛滿了雨水的水甕里。
院中桃樹上的那粒秋螢,拖著幽藍的長尾飛到了院墻上;像遭到了土墻的回絕,竟嚓得跌落墻根。卻再次不氣餒地起飛,繞過大半個宅院,愈飛愈高、愈飛愈高,直到宿上了廚房頂上高聳的煙囪。
鳳凰的老人說,人的魂要離開自己廝守一生的宅院,一般是從灶眼的入口鉆進,爬過漆黑漫長的煙囪,而后等到恰當的時刻才從煙囪的出口處,像團白色的柳絮飛走;再有一種便是猶如往常出走,從自家門洞里穿過,蹺過自己熟悉的門檻,忘記歸來路;第三種,就是被引魂的蚯蚓,呼喚著他(她)的名字,從宅院正中心的泥土底下帶走,帶入無底的深淵。
毛蘭還說,“水兵呀,就是那水甕太高了,我站檐臺上,甕沿都齊我胸了,我鉆不進去,腳底下必須得墊只小杌凳。水兵呀,你給我搬搬小杌凳行不,就算我報答你。”
毛蘭的眼淚落下,往日雷電般犀利的毛蘭,此刻貓樣的溫順了。殘月緩緩飄向暗淡的云彩。宅院中輕薄的月光,終止了它依稀微弱的明亮。模糊不清的樹葉,迎風唏嗦。又聽到晦氣的鴟鸮在幽暗的枝頭呼叫。
“咯咯咕兒,咯咯咕兒。”
夜似潭結滿綠萍的死水。
6
第二天,太陽捅破東天的云翳于晨霧中如期盛開。卷了堂屋的被褥,捅進化肥袋里。要去縣城機械廠,修半月水塔的姚水兵,往肩頭扛上桶狀的被褥,伸手摸出褲兜里的黃銅鑰匙,遞給毛蘭,出門去。
毛蘭說:“吃過早晌飯再走。”
姚水兵說:“不了。”
毛蘭說:“我送你。”
姚水兵說:“不了。”
毛蘭說:“要小心,別餓著。”
姚水兵說:“小心著呢,也餓不著。”
他不再說話,她無聲地把他送過了水泥橋,送到了他們從小都熟悉的鎮子上。去縣城的班車沒過去,站路旁的毛蘭也不知她給他拍了拍肩膀上的什么。一輛長長的白色班車急匆匆地呼嘯來了,人滿為患的客車中除了豬崽的梟叫和擁擠的吵鬧,已沒了寬肩厚背的姚水兵背著大鋪蓋卷容身的地方。脾氣暴躁的女售票員,低著頭,長吊著臉,聲音沙啞地叫喊。
“上車、上車,上車啦!”
如往化肥袋子中塞被卷,姚水兵被售票員攥著和被褥一同塞進了車腹。車中的女人吱呀尖叫。汽車啟動了,姚水兵回頭望了望,他的目光被一顆小巧的腦袋彈了回來。姚水兵又回頭望了望,他的目光撞在了粘滿泥巴的玻璃上。車像疲累的老牛,哞鳴著往西搖晃地駛去。鋪滿石板的老舊的鎮街被丟在了后頭。像口銅盆的太陽掛上沿途的樹梢。車窗外的田地撲撲晃晃著,似淹沒水中。
青龍鎮外的公路旁,站了許久的毛蘭返身回到鎮子,去了鎮東的衛生院。晌午時毛蘭才走出,走進石板街供銷社的商店,踩踏著光潔的水泥地板走向毛線專柜。她挑選了與她編織的那領毛衣相同顏色,價格偏高的一種。售貨員問她需要多少,胸有成竹的毛蘭爽朗地告訴。
“二斤。”
毛蘭拎著紅毛線走出鎮街,在姚莊南的水泥橋上坐到午后。接下來,毛蘭沿著河堤往東到自家豆田里走了一遭。豆田結滿了胖乎乎的豆子,也沒有野兔子偷食。毛蘭走回去,待到日近西天,捏出褲兜里黃銅的鑰匙,打開門環上的鐵鎖。推開屋門,毛蘭灑掃了院子。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捧著她織了半領的紅毛衣,腿面上放著那團曾落地的線蛋子,坐夕陽中的毛桃樹下的小杌凳上,撥動著閃爍銀光的鐵釬,一個針腳一個針腳地將毛線扯出線蛋子,織進鮮艷的毛衣里。毛衣如若春雨中的幼芽,快速生長。
第四日清晨,毛衣織成,毛蘭用剩下的線團,織了對滿月的孩童才能穿到腳丫的紅鞋襪。還往廈屋的一只門環上,系住紅毛線的最后一縷。立檐下,笑瞇瞇地看了看。
“有了縷紅絲線,不光好看,還避邪呢!”
鼻喙間長著撮黑絨的鴟鸮伏院墻上,它凄冷的叫聲彌散著陳腐的灰土味。第五日到了,毛蘭灑掃了院子,細致地清洗過自,穿上那身她月前就縫好的紅絨襖,戴上那朵只有新娘子戴上鬢角才好看的紅綢花兒。絞了井水,洗過她褪下來的衣物。折好了那領紅毛衣,放進堂屋遺落著幾粒鼠屎的炕頭,再有那對后夜才織成的小鞋襪。搬出小杌凳的毛蘭,寧靜如水地走出屋子,把小杌凳放檐臺,站上去。高高的甕沿挨在她肋下。毛蘭去核桃樹后的雞窩旁捧出五塊寬大的青磚,吃力地走到檐臺的小杌凳跟前,把青磚一塊一塊壓上去。
這時水甕的邊沿正好抵到了她腰胯肚腹上,濾去樹葉的水面有著圓鏡的明凈。毛蘭的眼睛里灌滿了秋日的涼風。她看到水底下那株發黃的柿子樹,落盡了葉子,那紅晶晶的火柿子,是燃燒在枝梢的火蛋子;毛蘭看見十六歲的毛蘭在柿子樹下,穿著紅方格的衣服,笑容若純凈的陽光,給她招手;她看到蔫頭耷腦的毛蘭提著沒拉緊拉鏈的口袋,走回麥收時節塵土飛揚的車路;她看到肩頭掛著毫無生機的黑皮包的毛蘭,袖住雙手沒精打采地走進遍野落著黃葉麥田一片絨黃的村莊;那夜她坐在布滿月影的大場上,往手心手背哈著白氣,似乎一身銀鎧一臉彩妝手執銀槍的韓秀峰,正在叮叮得得地弦板聲中上演。于是,她站到一面緊鎖的防盜門前,她的鑰匙捅開了銀白色的鐵齒門,她聽到她房間里四十多歲的包工頭和俊俏的女子迷醉其間地嘻嘻發笑;她看到五天前送走姚水兵的晌午,她走進青龍鎮衛生院,去見那個名揚鳳凰的老中醫的情景。老中醫把過她左手右手的脈搏,看了看她的臉頰與有些腫脹的右腳,問了她最近的身體狀況。她問:“是女娃,還是男娃?”老中醫說:“怕是女娃娃喀!”;她還看到了淋落在豆角地里的狂風裹挾的白雨。
戴紅花,穿著親手縫制的紅衣,挽著一顆光潔的髻,給臉上施了厚厚香粉的白若冬霜的毛蘭,前腳站上小杌凳,后腳踩上墊高的五頁青磚。水底的她看著她,她也一眼秋風地看著臉白如紙的她。她朝她靠近,她也朝她靠近。她吻了她的唇,她也吻了她的唇。毛蘭的腰在甕沿如鉤地彎折下去。撲通,甕中的水花濺起,她與她重合了,她紅色繡花鞋的雙腳奓到甕沿上,如兩朵出墻的紅杏。
那把水兵娘留下的油紙傘,如天風中沒有絲線牽扯的蓮花風箏,又如一朵紅云從下河灣那邊的玉米地上空飛起,飛過不知是誰家的瓜田,飛過瓜田中三角形的瓜棚,飛過有著一窠馬蜂窩的白楊樹,飛進村莊,落進毛蘭灑掃得凈潔的宅院。甕中的雨水嘩嘩地溢出。黑釉釉的甕沿上奓著兩枝濕漉漉的紅杏,似一場春雨剛剛結束。
末伏的太陽火樣曬著……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