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整理
一些風景和一些故事
——老莫和謝其的對話
Landscape and stories: a dialogue between Lao Mo and Xie Qi
謝其/整理
在中國有些知名度的老莫(莫妮卡·德瑪黛 Monica Dematt),住在不甚著名的意北村莊VigoloVattaro。逗留在此的數周里,我們澆地、鋤草、爬山、唱歌……但沒怎么談起藝術,完全沒談起過我計劃中的展覽,甚至也很少特意加深彼此的了解,更多的是長時間沉默的行走和面對短暫的無從打發的雨天。其實那個時候我明白,性格的相似必然會帶來談話的不時凍結。
臨行前一天,我卷起那些體力勞動和游山玩水的美妙畫卷,希望獲得認同的居心終于顯露出來。我們說起了藝術——
謝:這有些是自畫像。
莫:看不出來……
謝:是,臉的風景,情緒的湖光山色。
莫:是什么促使你去畫這批畫的,是情緒嗎?
謝:是的。這個表情是自己很情緒化的時候出現的,焦躁、不安。那段時間特別缺乏生活所需要的穩定的力量。不過繪畫的過程是相對平靜有序的,一遍又一遍地找關系。

女王高跟鞋 布面丙烯 180cmx210cm 2009年 謝其
莫:找什么關系呢?
謝:色彩和情緒的關系。
莫:能看出來你對色彩非常感興趣。
謝:是啊。我發現好色的人都對色彩比較敏感。
莫:是嗎?這個……我還沒有考察過。我覺得接近你的畫不太容易,你用了很多層次,并且尺寸很大,辨識會有困難。
謝:它們有點像游戲一樣,需要時間,觀眾也許會在一杯茶的工夫以后突然找到了訣竅。
莫:你在畫的時候有沒有考慮要跟別人不一樣?
謝:想到過,但想得少。就像我們爬山一樣,總是在找石頭之間落腳的縫隙,但老是插縫,搞得自己很被動很窘迫。這不是我喜歡的方式,只要往前走就行了。
別人的故事
莫:你會不會想通過別人的故事表達你自己,而不是把自己放到前面?你有時也會陷入到別人的故事里嗎?
謝:話說回來,那種戲劇性的事情不太可能在我身上發生。事件會自己去找主人。我的生活發生事件的頻率很低。性格所限,即使發生也會被淡化。其實我也不太在乎要不要真的發生些什么。
莫:那你覺得你的生活哪里最有趣?
謝:感受吧。有的人經歷很多,但不一定會跳出來玩味琢磨。對我來說,看到的、聽到的、夢到的、感受到的,就是經歷的一部分。我對一個事件的體會有可能比當事人還豐富。
莫:你最希望你的生活發生什么?
謝:路遇呀,發生什么愉快的事情。
莫:沒有大的愿望嗎?
謝:不太去想,生活會自己送上門來。
莫:你也不會因為時間過去以后,沒做什么特別的事情而覺得難受嗎?你一直很平靜?
謝:我不平靜,一直都不,只是不太喜歡表現出來。這種不平靜就像垃圾擺在外頭不收拾一樣難堪。
莫:不平靜的原因是什么?
謝:欲望太多、太復雜吧,不能夠清晰地表達出來,然后直接去得到。
莫:沒有想過去放下一些欲望嗎?
謝:我并不想變得平靜。不平靜的狀態是有趣的。

樊 布面丙烯 210cmx100cm 2010年 謝其

白色樊女王 布面丙烯 110cmx90cm 2009年 謝其
莫:你在不平靜的時候平靜,如果太平靜你會覺得無聊。
謝:可以這么說。生活很平靜,但自己不。
莫:你來這兒是想得到什么呢?
謝:沒想過具體的,就因為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語言不通,而且這一趟沒有明確的目的。當然你在這里算一個契機,不然也想不到要來。我喜歡做計劃,但其實真正的決定都是很倉促很隨意的。
莫:隨遇而安。
謝:嗯。反正一定會碰到不一樣的事情,這就夠了。
莫:就是這一趟遇到的帥哥太少。
謝:是啊。帥哥們都在自行車和摩托車上,只看路,從不停下來,能停下來的都中年發福了。
莫:哈哈,就是。

莫:說一下關于身體的系列。
謝:我喜歡身體在畫面中具有居家的感覺,可以包括不講究的內衣褲。不是單純的、放大的、自戀的、擠壓出表情的那種軀體,而是那種像被隨意地選出,隨意地放置在日常環境里的身體,但它們自身在獨舞,顏料和各種污痕的干擾和抽打賦予了它們一種顧影自憐的戲劇性。
我喜歡用普通的、跟生活一樣單調的素材來進行渲染。
莫:你跟父母的關系為什么還這么重要?雖然你離家很長時間了。
謝:我的生活中重要的事件少,人也少。每個人都不會在時間中喪失他的重要性。我迷戀他們在這樣的年齡還有足夠的復雜、難堪和專屬的快樂。
身體的這個系列就是表面反映了白天——男性,以及夜晚——女性的狀態,但是年齡的感覺抵消了部分性別的影響,更多的是反映力量消長和演化。
莫:光對于你重要嗎?
謝:是啊。光像搞惡作劇一樣恣意妄為,不容忽視。
在我生活之外的人們
莫:這個(畫)有多大?
謝:190厘米x150厘米吧,一張雙人床那么大,畫板是張舊床板。畫的是天橋上的一個乞丐,我每天路過看見她。

上 No.2 鉛筆和布面丙烯 120cmx160cm 2009年 謝其

下 淚 布面丙烯 30.5cmx61cm 2009年 謝其
莫:拍過照片嗎?
謝:拍過。有一天我給她一點錢說要給她拍張照片。她不懂什么叫拍照,因為從來沒人給她拍過。她個子很小,看不出年齡,也說不清智力是不是有問題。她挺有禮貌,是北方人,沒準是本地人。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的穿著,黃帽子、綠軍裝、紅鞋,顏色搭得很好。她放個小搪瓷盅在那,也不跟人要,睡醒了就看看橋下風光。
莫:好像還有點胖。
謝:是啊,我喜歡她的樣子。拍過后,看前面還有一個乞丐,長得比她更胖更夸張,有點嫉妒地看著我們,不能理解我的審美傾向,但我的選擇可不是完全隨意的。
莫:這個是門嗎?
謝:是一扇舊門,裝上可以用。
莫:說說這些人,你為什么覺得有意思?
謝:我聽過一個說法——“Con Artist”,騙子、乞丐、夜間工作者、易裝者……他們積極地運用心智(或只是單純地推卸角色的責任),在秩序和道德約束之外增加了社會生物的多樣性。
莫:你通過畫他們想得到什么呢?
謝:類似魂靈附體的力量吧,借助于這種力量擺脫部分外界的訴求。
莫:你好像對于表情特別感興趣,可以一直觀察別人的表情。
謝:我基本上認為每個形象和每個表情都有意思。
莫:你是想通過創造發現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東西嗎?
謝:其實我并不想通過觀察表情去了解他們所想。我的觀察沒有目的,我經常是把目光停留在那里發呆。形象和表情是慷慨的土壤,它自動地向我們貪婪的根莖輸送營養,或是像在背景里自動放映的影片,絮絮叨叨,但并不急于告訴你什么。
莫:這個是你的自畫像嗎?神情跟你有一點像。
謝:也許吧。這是一個特殊的朋友,靠做高級服裝定制謀生,靠每周二的易裝演出“自療”。身高180厘米的他,頂著巨型假發套,踩著20厘米的高跟鞋,像從神燈里出來的巨人。演出中,惡毒的污言穢語和那些撕心裂肺的“大藝術”怨曲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也許因為有相似之處,我們很輕易地接通彼此的波段,進而在臺下成了親密的朋友。他純粹的欲望、對生活極端矛盾狀態的迷戀、濃烈的自我表達,還有臉上縱橫的黑眼淚……都深刻地刺激著我,由此產生了“樊女王”系列的作品。
(此對話還未整理完結的時候,我得到他意外離世的消息。我的樊大繆斯,你只是想制造一個金蟬脫殼的惡作劇嗎?這卻令這批畫變得如此孤寂零落,像沒有了影子只有光線……)
莫:這些小畫是怎么開始的?
謝:小規模的便宜的生產可以在金融危機下持續發展??!
莫:它們是關于什么的?
謝:性和憂郁,各種多愁善感的器官的自憐自愛。
莫:你覺得中國的觀眾會接受嗎?
謝:不好意思不接受吧!
莫:有可能你把想法弄得更簡單一些,觀眾更容易接受。
謝:但我希望這種簡單是自然而然出現的,我不著急。我現在還比較喜歡這種泛濫的狀態。我想先把這些東西都釋放出來。

Yearn 布面油畫 160cmx170 2009年 謝其

紅 玻璃鋼 15cmx15cmx58cm 2010年 謝其
莫:這種態度是對的。我意思是說,我在等,等你到那一步。這個過程也不容易。
謝:作品里應該有猶豫,充滿曲折和折磨。其實可以說我迷戀遭受折磨的這個階段。人只能做合乎性情的事。
莫:包括你遇到什么人、碰到什么事,都不會超過你的可能性。超過了你的可能性,那部分就跟你沒關系。
謝:不過去考慮這些問題還是挺有意思的。你喜歡生活更清晰、欲望更少,就去做減法,是吧?
莫:是啊。
謝:但你家里不像是做了減法的樣子啊,還是很花哨。
莫:哪里?我是覺得精神的東西更重要吧。
謝:你關心什么樣的藝術呢?
莫:我什么藝術都不關心。
謝:那關心什么?
莫:我關心人,但我也不想當一個心理學家,那里面基本上都是痛苦吧。藝術里面還有別的。我想盡量多了解生活的意義。
謝:我一直是矛盾的。我還不想繞開生活里的陷阱,不想“趨害避利”。
莫:說是做減法,其實我又有很強的好奇心,所以不想錯過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我會很享受生活的豐富性。
謝:你也不喜歡把自己放在前面。
莫:我是通過別人表達自己吧。
謝:我是通過畫別人表達自己。

無題2 鉛筆和布面丙烯 50cmx50cm 2010年 謝其
老莫在本次談話中把自己放到了背景里,帶著審慎的意見,所以,我沒有得到一篇熱情洋溢的檄文,但如愿以償地得到曬黑的皮膚和一些意外的、難忘的經歷:夜間在漆黑的小路上疾走,在海拔2430米的地方啃黑巧克力,聽兩個小時的《神曲》原文(沒有打瞌睡但是一字不懂)……

左 月亮 木板丙烯 240cmx90cm 2008年 謝其

右 麥克風2 布面丙烯 120cmx160cm 2010年 謝其
謝其,1974年生于重慶。1998年畢業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