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歌
玩物志
荊 歌

一個整天泡在家里的人,也可以說,他的日子,是泡在茶壺里的。尤其是冬天,手捧一把茶壺,是他的形象,是他的風格,似乎也是他主要的生活內容了。這把壺,當然是紫砂壺。早上起來,我通常都是泡一壺紅茶。紅茶暖胃。空腹喝綠茶,則對胃有刺激。其他的時候,則無所謂啦,龍井、白茶、碧螺春、鐵觀音、普洱,都可以。完全看當時的心情了。喝什么茶,與心情是很有關系的。寒冷的冬日,人有些瑟縮,我比較喜歡用一把段泥乳丁足匏壺,泡上潮州產的“鳳凰單叢”。它雖然也是半發酵的茶,和鐵觀音相類,但是,它似乎更接近于紅茶,比鐵觀音要溫和許多。我的兩聽上好的“鳳凰單叢”,蒙新加坡作家蓉子女士所贈。她是個有趣的老太太。雖然幼年就跟著繼父母漂洋過海,過番到馬來西亞,后來一直在新加坡生活和工作,卻對老家潮州有著很深的感情。在她眼里,潮州的一切都是好的,潮州的戲,潮州的美食,當然還有潮州的茶葉。要不是她熱情推介,我還真不知道潮州的茶葉會那么好。它濃烈中帶著綿柔,醇厚的茶香里夾雜著糯米的芬芳。一段時間內,我就用那把段泥壺專泡“鳳凰單叢”。它實在是一把好壺。制作者樊劍平雖然不是太有名,但是,壺做得確實是好。敦厚、穩重、大氣。就像一位學養深厚的老者,沉穩中散發出難以模仿的魅力。這把壺的可貴更在于,壺身上的梅花,是已故滬上名家沈覺初先生所刻。沈覺初與劉海粟、王個簃、謝稚柳、唐云、來楚生、單曉天、方去疾等齊名,合稱海上書畫篆刻八大家。同時,他還是一位竹刻和紫砂壺刻大師。他的刀刻作品,遍及紫砂壺、扇骨、臂擱、筆筒、硯臺、硯木蓋等。以刀代筆,揮灑自如,一派大家風范。當代壺刻,宜興有任淦庭,上海便是沈覺初了。滬上著名書畫家所作書畫的紫砂名壺,其壺刻幾乎都出于沈老之手。如此人物,捉刀“雕蟲”,也許是大材小用。但是,雕蟲雕龍,孰高孰低,許多時候真也說不清。在江湖上,沈覺初的刻名,要遠大于他的畫名。至少對于紫砂業而言,有無沈覺初,并非無足輕重。沈覺初是位長壽老人,一生刻壺無數。他90歲那年,還一下子刻了80把梅花壺。沈覺老畫梅,本是一絕。因此他刻梅花壺,不打畫稿,直接刻梅于壺上。刀筆老辣,游刃有余。所刻梅花或繁枝密蕊,或秀雅含羞。朵朵有神,卻各不相同。萬般風情,令人擊節。我這把壺是沈覺初89歲時所刻,底部有“沈覺初刻,時年八十九”字樣。刀筆略顯顫巍,卻筋骨老到。壺身刻梅花數枝,疏影橫斜,蒼勁靈動,似有暗香隱約,正是沈覺老刀筆。也許這把梅花壺,正是那80把之一。沈覺老已于2007年秋去世,享年94。因此我這把壺,不說它是前朝遺物,也是十分的珍貴了。2009年秋天,我隨朋友去上海叩訪翥云軒,是因為聽聞軒主朱明清的竹刻藏品十分豐富。嘉定竹刻博物館編印的一本歷代竹刻名器的圖錄中,就有十多件古今精品為明清兄的收藏。在翥云軒,我見到了這把沈覺初所刻段泥梅花壺,不禁垂涎。明清兄是一位豪放仗義的警官,見我喜歡,立刻爽快地將它惠讓了。
冬天手上捧一把壺,那是最舒暢不過的事。一來可以借它取暖。二來呢,輕輕地摩挲它,也是在養壺。一把好壺,它是懂得與喜愛它的手掌相互取悅的。天長日久,紫砂壺會在手上摩得光潤可愛,堪比古玉。喝茶本是一件賞心樂事,同時捧著的,又是自己喜愛的壺,它的可愛的造型,流暢的線條,妙曼的氣息,叫人百看不厭。既然愛不釋手,那就不釋手好了,一直捧著,身心皆得到莫大的享受。而窗外秋高氣爽,流云嫵媚的日子里,軟軟地窩在沙發里,手上捧的,則應該是一把大口、扁身子的壺了。因為泡的是綠茶,如果是深腹窄口的壺,茶葉就會泡得過熟了。而大口碗壺,壺壁又是薄的,泡綠茶最相宜。泡綠茶我用得較多的,一把是周海英所制扁墩壺,另一把是顧紹培制的綠泥福珍壺。周壺的扁矮,是在奇怪的比例中求得了一種穩妥與平衡。它是秀氣的,精致的,所有的線條,都充滿了溫婉的女性氣息。我捧著它,確實常常有了“紅袖添香”的幻覺。好像是面對著一位聰慧、文雅的年輕女子,其貌雖不見得是沉魚落雁,卻是可以娓娓相談,會心而笑的。顧紹培的名頭,比周海英要大得多得多。他的綠泥福珍壺,可貴在一個樸拙。看上去笨頭笨腦的,卻是智慧機靈。尤其是那短流,短得極致,卻出水爽利,瞧著順眼。喜歡一把壺,是有著各式各樣的理由的。但許多時候,我并不一定沖著制壺者的知名度去。它的非同一般的氣息,它形態和線條所傳遞出的妙趣,才會將我深深吸引。
什么樣的紫砂壺,才算得上是一把好壺?呂堯臣給出的答案是,一看泥料,二看做工,三聽聲音。泥料應是正宗的宜興紫砂原礦泥。做工須精細到位,該圓時圓潤流暢,該方時剛勁挺直。三點一線,口蓋嚴絲合縫,出水爽利。聲音則應該清脆悅耳,不能有喑啞之聲。今天如果我們去宜興,如果我們對于紫砂缺乏基本的常識的話,是一定會面對海洋般的商品感到無比茫然的。鋪地蓋地的紫砂壺,能夠稱得上是好壺的,實在并不多。今天的宜興,紫砂礦已經被封存起來。絕大多數的壺,所用泥料其實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宜興紫砂。通常是用紫泥來替代,加入各種化學顏料。或者就是以來自福建、浙江等地的紫泥為魚目。而這些紫泥,是并不具有宜興紫砂的特點的。宜興紫砂原礦泥,泥色天然,透氣,與茶水有一種天生的默契。現在宜興的一些名家,以及后起之秀,制壺所用的原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庫存。所以在今天,衡量一把壺的好壞,真的應該像呂堯臣所說,首先就是要看它的用料。它是不是用的正宗宜興紫砂料?如果不是的話,那么再好的工手,也不足取。當然,好工配好料,通常一把出自名家之手,或者由相當造詣者制作的壺,是不會用假泥劣泥的。假泥料做出的壺,不僅泡茶不好喝,而且它所摻入的化學顏料,也許會對身體健康不利。盡管也有一說,認為經過了1200度以上的窯火,有害物質已經被燒去。但是,這樣的壺,終究不該是愛壺人和那些講究生活樂趣和品質的人士的追求。
在收藏界,紫砂從來都是很熱的一門。當今尤盛。不要說明清時期那些名家的老壺了。什么時大彬、陳鳴遠、陳曼生、楊彭年,早已經是千金易得,一壺難求。即使是民國時期上海“鐵畫軒”大量復制的歷代名壺,今天也是價格高得驚人。就是現在活著的一些大家,像徐漢堂、呂堯臣、譚泉海等等,他們的壺,也貴得不像是一把壺,而是一條命似的。有時候,一條人命還遠不如他們的壺來得值錢。紫砂壺,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實用器物,而是人們愿以重金進行收藏和投資的藝術品。它有一脈很深厚的傳統,從那個明代小書僮“供春”起,一代代,涌現出無數大師巨匠,豐富了紫砂壺的造型,成就了異彩紛呈的各種風格,將中國人的審美理想和人生哲學,融于一壺。壺是天地,是時光,是倫理,是是非曲直方圓,是有了靈性的器物。我個人是特別偏好光貨的。它抽象簡潔的線條,概括了世界,概括了人生,剛與柔,直與曲,方與圓,在一把壺里完美地統一,和諧地共存。它的流暢、它的挺括,它的變化與安穩,它的動與靜,它的正與倚,它的靜中之動動中之靜,使器物之美,達到了感人的境界。一把好壺的價格之高,當然也許不乏炒作的因素。但是,它本身所蘊含的美,它的平樸中的熠熠光輝,它的價值,審美、收藏和投資的價值,也是必須正視的。尤其是那些名家的作品,它是心靈之形,情感之載體,它以靈感和創造點石成金。我們從藝術的角度去考量,紫砂藝術的地位和價值,是完全應該得到承認和尊重的。一把顧景舟的壺,賣五十萬、一百萬,我認為是一點都不過分的。因為像他這樣的大師,一輩子全身心地制壺,他為這個世界留下來的作品,又能有多少呢?
在我心目中,最需仰視的制壺大師,就是顧景舟。他的作品簡直是無懈可擊。他絕對是現當代紫砂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每每看到顧景舟的照片,看著照片上嚴肅清癯的他,我都會不由得肅然起敬。
紫砂壺有光貨、花貨和筋紋貨三個類別。顧景舟是做光貨的。他生于1915年,卒于1996年。這位技藝超群內心孤傲的制壺大家,他對于花貨,是向來有些不屑的。我甚至認為,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也許他和有著“花貨皇后”之譽的蔣蓉,是會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但是,盡管他們有九十九個理由結合,也終究因為一個理由而有緣無分。許多時候,審美趣味是人的靈魂中一個堅硬的核心,它放射出無盡的能量,左右人的生活,主宰人的命運。
而對于花貨,我實在喜歡不起來。陳鳴遠也好,被稱為“陳鳴遠第二”的裴石民也好,蔣蓉也好。我認為他們的作品,過于寫實,過于面面俱到了。一截梅花,一只青蛙,一個蓮蓬,一只南瓜,雖然表現得栩栩如生,但是,像真的一樣,難道是藝術所要追求的嗎?相對來說筋紋貨比花貨要高明許多。它的狀物,它對自然萬物的模仿,已經超越了寫實,不再一味追求逼真。它懂得了概括,懂得了取舍,懂得了提煉,懂得了抓住事物的本質和特征。盡管如此,我還是最喜愛光貨。光器的美,是貫通中外,融會古今的。它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它既是明確的,又是曖昧的。它讓視覺的享受處于一種難言其妙的狀態,它總是讓它脫離了凡俗,仿佛有了靈魂似的,飛升起來。并且我始終認為,一把壺,好歹都是要能夠使用的,并且應該是適合在手上把玩的。而寫實的花壺,捧在手上,不圓潤,甚至是扎手的。并且它過于艷麗的色彩,也會讓人覺得無法親近。
建國之初,宜興成立了紫砂合作社。從舊社會過來的七位紫砂老藝人,被任命為“技術輔導員”。這在當時,算是最高的榮譽了。和今天滿世界的“大師”比,那時的“技術輔導員”,含金量應該是很高的。這七個響當當的名字是:任淦庭、裴石民、吳云根、朱可心、王寅春、顧景舟和蔣蓉。這些人制作的壺,任何一把,在今天都是天價呵呵。但當時對紫砂藝術是根本談不上重視的,它充其量只是社會主義勞動生產的一部分。不管是輔導員還是學徒,都是革命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當時他們除了技術上輔導青年工人,自己也加入計件制生產,以“多快好省”來超英趕美。其作品之簡單粗劣,因此是可以想見的。那時候制壺,誰都不會在壺上落款。蓋上自己的名章,顯然是個人主義和名利思想在作怪。因此所有的產品,一律在壺底蓋上“中國宜興”的凜然公章。然而大師畢竟是大師,在當時集體無意識的環境中,這些繼往開來的人物,并沒有完全放棄對紫砂壺深入骨髓的熱愛。他們暗暗積聚起巨大的能量,暗中求索,希望傳統的紫砂能在他們手上放出異彩。至少在培養新人方面,他們為未來寫下了厚重的伏筆。
1978年,來了一位臺灣商人,他慷慨出資,讓幸存下來的朱可心、顧景舟、蔣蓉,以及他們的徒兒輩各盡所能,做一批最好的壺。他還要求他們必須在壺上落下名款。這批壺,后來被運到臺灣,給這位商人帶來怎樣的利潤,是世人很難想象的。宜興紫砂在新時期的大戲,就此拉開序幕。
1990年代,東南亞金融風暴的突然到來,令一路瘋漲的紫砂壺價大跳其水。那時期,宜興有一個很癡的小老板,賣掉家里的房子,借了一屁股的債,所有的錢都用來購買當時幾乎無人問津的紫砂原礦泥料。這些礦石在他鄉下的老屋里堆放了數年,結果讓他變成了今天幾億身價的大老板。
那個股災一樣的時期已經成為過去。我相信,名家名壺,在今后,價格只會一路上揚。因為自然資源的衰竭,更因為紫砂壺的藝術特性,已為世人認可。尤其是已故名家的作品,已經成為同文物一樣不可再生的資源。
但這并不等于說,所有的紫砂壺都具備了收藏的價值。許多泥料純正的壺,制作者也小有名聲,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其中的媚俗和浮躁。如果我們對紫砂江湖有更多更深入的關注,就會發現,對名利迫不及待、不遺余力的追逐,滲透在紫砂的每個顆粒中。許多人都在挖空心思地創新。創新的意圖非常明確,并非要在壺藝上超越前人,而只是想奪人眼球,一夜成名,迅速致富。殊不知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創新。傳統早已崛起,形成高峰,極難挑戰和逾越。創新的另辟蹊徑,總是要以跨越為前提和基礎。然而這種跨越,又談何容易。于是種種的創新,就變成了滑稽的發明,異想天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發明創造出來的東西,粗陋怪誕,不堪入目。還有一種“配合形勢”的創作,也常常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比如某位名家所制的“鳥巢壺”,就是那么的不倫不類,令人望而生厭。
壺與人的相看兩不厭,是要以趣味相投為基礎的。彼此間要能夠對話,要能夠眉目傳情,心領神會,須有文化和審美上的對接。因為紫砂壺已經不再是普遍的實用器,它是藝術品,而且是像書法、現代雕塑一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抽象藝術。世界向我們奉獻了宜興,奉獻了紫砂,奉獻了許多大師名家。但我相信,這種奉獻,也不會是無節制的慷慨。就像顧景舟這樣的大師,他是高峰,所以孤獨。他是集天地精華之靈,一旦橫空出世,當令同儕黯然失色。在壺的海洋里,能夠讓我們怦然心動的,能夠有緣得之,與我們相伴寒暑,若知音,若至交的,一定只會是少數。
近來蘇州刻壺成風。篆刻家謝峰和竹刻家張泰中,都有點“不務正業”。他們從宜興運來壺胚,鐫刻之后,再送回宜興入窯燒制。在紫砂壺上鐫字刻畫,明清時期便已普遍出現,那是與文人書畫家參與紫砂設計有關的。西泠八家之一的陳鴻壽,亦即創立“曼生十八式”的大名鼎鼎的陳曼生,可被認為是此道的宗師。當年正是在他的大力倡導下,壺身一面鐫刻壺銘,另一面刻畫繪畫,幾乎成為定式。按理說,弄茶壺這事情,應該是宜興人的專利,與蘇州人何干?今天的宜興,刻壺的人數恐怕成百上千。但謝峰和泰中,自有他們的優勢。作為資深印人,謝峰的用刀,他的書畫修養,當然是普遍匠人所不及的。泰中精于竹雕淺刻,于竹子上書寫刻畫,多年來已漸入佳境。轉而刻陶,想來會是功夫過人。而匠人所刻,只是商品。只有藝術家的刀筆之下,才會有不一般的氣象。值得一提的是,謝峰們所刻,畫稿均是蘇州一些頗有趣味的書畫家親為。陳如冬、夏回、王錫麒、陳危冰,他們親手在紫砂器上寫字作畫,自然是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紫砂壺的藝術境界。這種“刻頭”,大多施于光貨。“刻頭”于是也成為了一把壺價值判斷的重要依據。刻得好不好,是誰的字畫,是會嚴重影響到這把壺的價格的。
2011年,我計劃寫一本名為《蘇州的手工藝》的書。這個想法的背后,有著紛紜的現實。近兩三年,我幾乎放棄了小說的寫作。這也許昭示了我所一向擔心的“江郎才盡”之日已經到來。對于一個認真的寫作者來說,這份擔心,在過去的歲月中始終如影隨形。任何事物,都是會有一個盡頭的。生命如此,寫作當然也不例外。然而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江郎才盡”就跟死亡一樣,似乎永遠都只是一個遙遠的結果。雖然它終究會來。一旦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已經沒有創作的沖動,或者說,那股幽暗之火,已完全不再能將寫作熊熊點燃時,我們的內心,該是多么的惶恐和絕望啊!寫作曾經是幸福的,但是,寫作確實也給人帶來了悲哀。就像生命如花開放,但是,它的枯萎和凋謝,也是無情的必然。所幸的是,我找到一絲慰藉——這幾年,我沉湎于藝術品的收藏和研究中。它帶給我別樣的生活樂趣。這種快樂,充實了每一個日子。比較起交雜在歡欣和焦慮之中的小說創作來,它是平靜的、結實的、穩定而可把握的,看得見摸得著。它既帶來精神上的愉悅,又給了我物質化的世俗享樂。并且這種快樂,是可以重復玩味的,無需絞盡腦汁地不斷地超越。
小說寫作,確實能給小說家以飛翔的感覺。但是,這種飛翔,其實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因為我們對自己的要求,總是那么的高,往往脫離實際。每一次飛翔,都預示著下一次的困難和沮喪。最不堪的寫作,就是不斷地重復自我。長期的寫作,就是一個不斷跨越的過程。當我們穿過一個又深又長的隧道,看見光亮像金子一樣撲面而來時,我們是多么的驚喜!我們仿佛要像蒸氣一樣快樂而忘情地融化在音樂般的光明中。然而這種欣喜,又是多么的短暫!我們很快就又陷入乏味和平庸之中。我們只能希望進入一個新的隧道,去進行一場新的黑暗中的掘進。辛苦勞累的,帶有自虐色彩的勞作,穿過更長更幽深的埋伏著無數困難的歲月——為的就是再次撲進耀眼的光明!然而并不是有了一雙黑色的眼睛就一定能夠尋找到光明。許多的寫作,其實是并不能如預期的那樣順利地開花結果的。甚至不會開花結果。所作的努力,也許最終付諸東流。寫出來的東西,離自己當初的設想,離自己的要求,竟是那么的遙遠。它難道就是自己想寫的東西嗎?
徐渭,行書·春園七言詩軸。



所以寫作可以說是一個沒完沒了的自我折磨的過程。并且這種折磨,并不是能夠隨便就放棄的。它如一條毒蛇,將我們纏得如此之緊。或者就像毒癮,以邪惡的快感將我們控制,令我們陷于萬劫不復之地。
我算不算是一個幸運者呢?玩物的快樂,竟是那么輕而易舉地將我從小說寫作的自我折磨中解救了出來。也許“江郎才盡”的結果已經到來,也許我還會西西弗斯一樣向文學的高峰沒完沒了地推一塊巨石。不管是何種情形,寫作者的可悲命運,在這兩年,于我的身上,出現了轉機。
我的生活,我的思想和精神世界,越來越多地被手工藝術占領。它們是那么的豐富,那么的親和,那么的奇巧有趣,令人感到安逸和溫暖。
于是,我就有了要寫一本《蘇州的手工藝》的書。
當然這未必會是一本樂觀的書。
手工藝和工業產品的區別是,前者是與制作者的內心相連的。而我們今天的生活,我們當下所使用的物品,都是千篇一律的機械的產物。我們與物之間,丟失了手工,丟失了手工藝,丟失了恬淡從容的磨礪和打造,丟失了情感的傾注,丟失了一刀刀一鑿鑿雕刻出來的認真、執著、幸福和欣喜。
明清時期,蘇州的手工藝名揚天下!“蘇作”工藝的成就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蘇作”,就意味著精美、細致、品位、奇巧。不管是玉雕,還是竹木牙角雕,還是盆景、賞石、手爐、硯、扇、家具,無一不是精品雅制,
在蘇州,我們是有著手工藝像冬夜的爐火一樣溫暖我們內心的傳統的。它曾是我們生存的紅暈,是我們生活里的花朵,是我們的智慧和巧思,是我們與自然、與世界建立起微妙關系的溫柔手段和喃喃對話。
然而傳統似乎在淪陷。我們與物的曾經的親切關系,正在被遺忘和割斷。
所幸的是,在今天的蘇州,似乎還有一縷香火,在頑強地裊裊升騰。
我想要認真地去寫這樣一本書,去大量走訪如今還活著的蘇州的老手工藝人,以及新一代的民間工藝家,并通過他們更深入地了解以往的蘇州名家巨匠。了解他們的生活,觸摸他們的情感,認識他們的手藝。我知道我無力挽救傳統,但是,我要抓緊最后的時光去搜集、整理、打撈。我希望這本書能成為一個紀錄,成為一首挽歌,至少也是一片回光返照的絢爛。我希望讀者能從中看到那漸行漸遠的手藝的背影——他是那么蒼老,又是那么慈藹溫暖,閃著微弱的金色之光。在這本書里,我希望能寫下我對逐漸消失的傳統手工藝的認識和熱愛,同時,也留下一些人、一些事、一些人的命運,以及手工藝流星般的命運軌跡。從過去到未來,手工藝帶給了世界一些什么?而一旦它們徹底消失,又將給世界留下什么樣的遺憾和空白?
在這本書里,我想,首先會有大量的篇幅寫到核雕。
核雕是一種最適合把玩的東西了。它不像那些大件的藝術品,只能作為居室中的陳設。核雕可以隨身攜帶,時時把玩。我甚至是在開車的時候,手上都盤玩著一串核雕。它和手越來越親密,難舍難分。從最初的生澀,到漸漸熟舊紅潤,到最后的油潤可愛,精光內斂,形同琥珀。它由一顆低賤的果核,慢慢變成寶石一樣金貴的東西。它會最后超越材質,羽化升仙。仿佛精美的雕刻,是從核心靈魂一樣漫出。就像精神之光,從一雙眼里閃現,可以將整個世界打動。
聞名于世的兩件古代核雕作品,都是核舟。也就是用橄欖核子雕成的小船。一件現藏于臺北故宮,雕刻者是福建人陳祖璋。這個人的雕刻水平,高到驚動了皇帝。一枚小小的果核,經過雕刻,令皇帝驚嘆不已。陳祖璋其實并不是專搞核雕的,他的正經營生應該是象牙雕吧。雕一枚核舟,也許只是他一時興之所致,只是一個偶然。吃橄欖不吐橄欖核不行,他把欖核托在掌心,看它的形狀,實在太像一葉扁舟了!于是他靈感勃發,將它雕成了小船。船上不僅有人若干,而且神態各異。兩側的鏤花窗子,皆能開合自如。如此鬼工奇巧,不知怎么傳入宮中,令龍顏大悅。陳祖璋因此被調到北京,在養心殿造辦處工作。不過他進京以后,好像不再雕刻橄欖核,而是主要從事象牙雕刻。以他為主創人員的象牙雕刻作品“月曼清游冊”,和他的核舟一樣,光耀后世。
另外一枚核舟,雕刻者王叔遠,是明代常熟人。他刻的核舟,首尾長2.9厘米、高2厘米,共有5個神態各具的人物。核舟用身著禪衣的佛印正在侍弄一盆盛開的菊花來暗示蘇東坡游黃岡赤壁時值“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設計,別具匠心。王叔遠的核舟,憑魏學洢的文章《核舟記》而后世無人不知。《核舟記》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影響廣闊而深遠。
今天的核雕,大多產于蘇州郊外光福一帶。“陳素英核雕工作室”,就位于光福鎮上。陳素英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女人,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她給我的印象,竟然是憤世嫉俗的。一個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核雕藝人,她的憤怒,又從何而來呢?那天坐在她工作室樓下的大客廳里,一邊看她的作品,一邊聽她的牢騷。我漸漸聽出來,她所以認為這個世道不好,認為世界上壞人太多,其原因,還是因為受到了同行的擠兌。也許她確實是受到了一些委屈,甚至是欺侮。比方說,核雕藝術的傳承人,沒有評給她,卻給了另外的人。而她自己認為,她的手藝是最好的,沒有人能夠超過她。事實也許正是如此。在我看來,陳素英的核雕,確實是最好的。她對于構圖、布局,還有人物造型,有著難得的天分。塑造人物,她特別善于表現生動的細節。比如那件名為“鬧元宵”的核舟,上面的十幾個人,個個都不一樣,個個都生動無比。比真人還真,比活人還活。他們或立或坐,或趴著或躺著。即使同樣是站著,也各有各的站法。穿著同樣的衣裳,卻有不同的形態。有人的衣裳特別短小,短得后擺像尾巴一樣高高翹起,特別的有趣,充滿了熱騰騰的生活氣息。她的這種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她不可能從書本學到任何知識,也從未進行過美術方面的訓練。她的技藝,就是從師傅那里學來的。但她遠遠超過了師傅。她不僅是同時代人中的佼佼者,她也早就把前人甩在了身后。許多的傳統工藝,都是今不如昔。但是在核雕上,今天的成就,應該是無愧于傳統的。像陳素英,她的核舟,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考量,都遠遠超過了古人。陳祖璋也好,王叔遠也好,要是今天還活著,看到陳素英的作品,一定會非常佩服的。不服不行。
因此陳素英內心的郁悶,是可以理解的。有人還將她作品的照片偷去,署上自己的名字,印制在宣傳冊上。她知道之后,幾乎要氣瘋了。面對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卻一肚子怨氣的女人,我該說什么呢好呢?我夸她說,你是最棒的!我又安慰她道,正因為如此,你就不必去和別人計較。你刻你自己的,反正懂行的人會明白,有眼睛的人都會看出來,你的水平是遠在一般人之上的。
其實不用我太多的安慰,陳素英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做的。她很少社交,仍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家庭主婦的樣子。不同的是,她天天都會用幾個小時認真地雕刻。她一個人躲在樓上,靠近窗口,戴著老花鏡,一刀刀刻。似乎是化悲痛為力量呵呵。人常說憤怒出詩人。而一個內心積郁的核雕藝人,她的不平,她的委屈和氣憤,使她的刀尖,有了一種狠勁。或者叫力度吧。她運刀果斷、準確,每件作品都那么的不凡。
我的一個朋友春先生,看到陳素英的核雕之后,一眼就喜歡上了。他不惜重金,買了好多陳素英的作品。有一只小船,上面刻了38個人。王叔遠的船上,只有5個人。而陳素英的船,載人量是王的將近8倍。所不同的是,王船上是明代人。38個人,在雙層的船上,熱鬧、喧嘩。這是一件精美絕倫的曠世杰作。春先生花5萬元買下,嘴里還連說便宜。而一開始,陳素英是并不肯賣給他的。她說,要是在兩年前,她一定不肯賣掉。那時候,曾經有臺灣客出15萬向她購買,她都沒有答應。那么,為什么現在5萬就肯賣了呢?原因是,兩年前,她的頸椎病很嚴重,她以為自己就此不可能再從事核雕了。尤其是這樣38人的核舟,這輩子可能再也刻不出了。她要留下唯一的一件,在自己的身邊。也許還沒有考慮到要將它傳代,但至少,有它在身邊,自己的心里會感到踏實。而現在,她的頸椎大為好轉,精力和創造力,似乎又回來了。她覺得自己完全有可能再進行精雕細刻了。要再刻出一艘這樣的核舟,應該是有可能的。所以,面對春先生的求購,她終于答應了。
我所收藏的陳素英作品,是一件名為“鬧元宵”的核舟。兩萬元購得。我的岳父大人很有意思。有天飯桌上閑聊,我說起春先生的核舟。我說:“要是普通人民群眾知道他5萬元買一枚橄欖核,一定會覺得他是瘋了。”我的岳父說:“我認為,兩萬元買只核舟,就已經是瘋的了!”
陳素英今年五十多了,我想她應該是刻不了幾年了。核雕算是一種微雕,對體力、精力、視力的要求十分之高。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人老了,手抖了,一不小心,一刀下去,一個人頭就落地了。落地的人頭,不是真人頭,而是核舟上的人頭。那些個人頭,比芝麻還要小,要雕出五官,要生動,要傳神,那是談何容易!所以對于喜歡核雕的人來說,收藏一件陳素英的精品,兩萬五萬應該是一點都不貴的。
在蘇州核雕界,陳素英應該算是前輩了。而新一代的核雕師,承莉君是一位杰出的代表。
承莉君今年才三十歲。二十出頭跟父親學核雕,短短八、九年時間,就已經脫穎而出,獲得了很多全國大獎,有了不小的名聲。和陳素英不同的是,承莉君學過美術,在動畫公司干過設計。有文化,有藝術修養。這使她在造型設計上有了前輩藝人所不具備的優勢。她能夠跳出傳統的框框,自由地設計,不斷地創新,讓小小橄欖核上的風景,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她的代表作品“八美”手串,完全是自己設計,自己選定人物,最終確定造型。對于八個古代美女,她查閱資料、請教專家,吃透這些人物的性格、經歷,充分了解她們的故事和命運,因此造型準確,表情、服飾都符合人物特點和個性。“八美”手串之美之精,讓世人刮目。它能獲得全國工藝美術博覽會金獎,當然不是偶然的。
按理說年輕人才更容易成為“憤青”。恰恰相反,承莉君是一個特別溫柔內向的女孩。她沒有任何抱怨,一天到晚坐在工作臺前,默默地研究、設計,默默地雕刻。她從來都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就,不斷推出新作,令人耳目一新。她最近創作的核雕單件“昭君出塞”,其大氣與華麗,我認為預示了承莉君離一名核雕工藝大師已經只有一步之遙了。

魏晉·樓蘭木簡,(局部)。
莉君小時候生病,打璉霉素,幾乎把耳朵打聾了。因此我與她的交流,不論是否面對面,基本都用手機短信進行。當然她不是啞巴,一只耳朵還是有微弱的聽力。如果足夠大聲,她還是能聽見。只是這樣交流多少會顯得不夠正常。她的語言表達一點沒有問題,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工藝美校,借助于助聽器,也像其他聽力正常的孩子一樣一路走了過來。然而她的聽力上的障礙,以及她內向的性格,再加上從小到大一切都由能干的父母包辦,使她在藝術創作之外顯得有些木訥,甚至是呆。而這分呆笨,有時候是十分有趣的。
去年夏天,中央電視臺派人到光福舟山村,拍攝一個三十分鐘的專題片,專門介紹承莉君。編導王丹和攝像“袋鼠”在承家一共拍了五天。這五天,幾乎把所有的人都快要折騰瘋了。承莉君始終像個啞巴一樣,不肯開口說話。王丹急得要哭,說他們采訪拍攝了無數各路英雄,還沒遇到過這么一個劉胡蘭式的人物。不肯說話,難以交流,對拍片確實不利。但是,聽不到世界的喧囂,用心專一,對有遠大抱負的莉君來說,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承莉君的優勢,也是她的特點。她能夠不斷地創新,她從來都不滿足于重復。這種狀況,似乎已經脫離了手工藝的特點,而與寫作相類。創新與突破的苦惱,事實上早就開始糾纏她的內心。在與她頻繁的手機短信交往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了,苦悶和歡欣,在她的生活中交雜,此起彼伏。我不知道古代的蘇州工匠,手藝生涯中,是不是也曾纏繞著這樣的苦與樂。莉君對自己永無休止的要求,必將令她有一番大成就。但是,她也必定要承受不一般的迷茫和掙扎。這一切,似乎是不該發生在一個手工藝者身上。但是,它卻像欖核一樣,堅硬地存在著。
責任編輯:閔艷平
荊歌:1960年生于蘇州。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粉塵》《鼠藥》等十部,中短篇小說集《愛與腎》《八月之旅》等多部,以及古玩收藏隨筆集《文玩雜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