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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庫勒草原到深南大道

2011-10-21 01:16:42周文剛
小說林 2011年6期

■周文剛

巴丁這條街,罩在淡淡的斜陽里。

暮色降臨時,巴丁街走進昏黃的氣靄了。喧囂擁擠的街,臨著深南大道。街上排滿小攤的當兒,房間亮起暗淡的燈了。

老彭坐在燈下,問我,你說,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我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如果我說先有男人,那么,沒有女人,怎會有男人?如果我說先有女人,那么,沒有男人,怎會有女人?于是,我所問非所答地說,人是由猿變的,你應該去問猿。老彭又問,那你說,先有公猿還是先有母猿?見我回答不上來,老彭隨手畫了一個〇,問,你說這是“圓”還是“零”?我想,這是兩道選擇題,一個是正確的,一個是不正確的。我剛想作出選擇,吳敏哭著闖進房間,說:“李純鋒跳樓自殺了!”

聽了吳敏的話,我和老彭愣在座位上。過了一會兒,我走到吳敏跟前,拍了拍她漂亮的額頭,說:“你腦袋里沒進水吧?”

吳敏打掉我的手,哭唧唧地說:“這種玩笑我能開嗎?”

當確定吳敏不是開玩笑后,我和老彭拽著她,從昏暗的居室沖出來,打的趕往出事地點。

現場目擊者說,李純鋒從維士康十四樓跳下來時,是一個美麗的自由落體運動。那天,空中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他穿著紅色的衣服像蹦極一樣在空中呈弧形非常漂亮地飄下來。

可這不是蹦極,是維士康公司震驚全國的第十跳啊。就因為這人命關天的一跳,我損失了近十萬元。也因為這愚昧的一跳,我在深圳危難關頭,見到了庫勒草原的表弟。如果不是表弟,我那一劫難逃了。

因為這一切都是由李純鋒引起的。

我是深圳人數的千萬分之一,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一個分子。李純鋒震驚全國的落地一跳和我沒有直接關系。但是,不能說沒有關系。因為他是吳敏的同居男友。確切地說,是同居了十天的男友。而吳敏是我的同事,是我和老彭在深圳打拼的并肩作戰的生死戰友。

我和吳敏趕到現場時,李純鋒的尸體肉餅似的摔在水泥地上,血肉迸裂,細碎的肉末兒濺得四處都是。我的心好像被攫住了,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著我的心臟,使我喘不過氣來。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一個星期前我們還在一起喝酒,還在一起策劃大項目,可七天后項目策劃的主角就消失了,人說沒就沒了,讓人猝不及防。

李純鋒的死因很復雜,有人說他是跳樓自殺。也有人說,他知道了公司一些不該知道的秘密,是被人推下樓的。公安機關始終沒有查到破案線索。

李純鋒是維士康公司生產線上的一個拉長。吳敏在一次酒會上和他邂逅。當她聽說李純鋒和維士康的宣傳主管是親戚時,就主動和他接近,想讓他幫忙做一大單。因為這個宣傳主管手里,每年掌管著幾千萬的宣傳經費,能把他攻下來,這一單就可以在深圳買房買車了。在深圳發財,有時就是一夜的工夫。昨天你在街上見他還是窮小子,可第二天他就有房有車了。你不相信這是真的,可這就是真的。

吳敏和李純鋒認識沒幾天就同居了。深圳男人女人從相識到同居的速度,就是深圳速度。這種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其實吳敏不愛李純鋒,她就是利用他做一大單。而李純鋒喜歡吳敏。他說,你和我處女朋友我就幫你做大單。吳敏對我說,切,在深圳女人可以搞男人,為了你和老彭,我讓他給我當鴨子。

為了兩個戰友,吳敏悲壯地和李純鋒同居了。這讓我和老彭很感動。

他們搬到一起居住的第二天,請我和老彭去喝酒。喝酒的時候,李純鋒說,先幫你們搞一個一百萬的單。這是一個大單,有三十萬的業務提成。他說他不參與我們的分成,他的那份給吳敏,也就是吳敏拿十五萬,我和老彭拿十五萬。但前提是,我和老彭每人先拿一萬元的公關費。吳敏說,這樣吧,三十萬業務提成我們仨平分,前期的公關費就你們倆出。于是,我和老彭各拿了一萬元給李純鋒。現在他死了,沒處要錢去了。沖吳敏要,她說我被李純鋒騙錢騙色也是受害者,哪有錢給你們呀。再說了,你們兩個大老爺們兒也是山炮,就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的戰友,一個美女戰友受騙,也不幫把把關?我被騙色的損失誰給補償?說完,就嚶嚶嚶地哭。

聽了吳敏的哭訴,我和老彭很自責。兩個大男人保護不了一個美女戰友,且依靠她去勾引男人做單活命,這不是吃軟飯嗎?我覺得我倆太卑鄙了,這和人渣有何區別?

所以,李純鋒在維士康的落地一跳,給我帶來間接損失近十萬元。其實直接損失只有一萬元。

我、吳敏和老彭,我們仨在××社編寫一本叫《名城紀事》的報告文學集。給政府和企事業單位寫報告文學,然后讓被采寫的單位訂書,三萬元五萬元十萬元的訂,訂的越多,我們的提成就越高。在深圳發財靠的不是工資或底薪,靠的是業務提成!

由于被騙,我們仨身上的錢都已告罄,十元錢的盒飯都已經斷頓了。

“五一”節那一天,我和老彭過得很悲慘。我們的宿舍在巴丁街,住在舊城老村的親嘴樓里。倆人在宿舍聊了一上午的《易經》。老彭業余時間研究《易經》,他的六爻測得很準,深圳的幾個老板經常找他測卦。老彭說,欲學易必先學六爻。 《易經》學到最高境界就有神通了,預測者的神識,可以在第四維空間穿行和神靈溝通交流。所謂:六爻一動鬼神驚。佛教傳入中國后,很快融入中國文化,儒釋道三教本來是一家,是一不是三。我被老彭淵博的玄學理論所傾倒。同時,又懷疑他玄而又玄的神通學說。

我說:“李純鋒騙咱倆你咋沒測準呢?”

我的發問,老彭很尷尬。他囁嚅著說:“是……女人干擾啊。都是吳敏惹的禍。”

中午的時候,我下樓買了兩個饅頭。因為我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就摸出一枚一元的鋼,剛好是兩個饅頭的錢。我和老彭兩個人都已經彈盡糧絕了,在深圳我們沒有同學和朋友,只好硬挺。

巴丁街的老鼠胖嘟嘟的很肥大,但不笨拙,技藝也很高,能順著拇指粗的電線噌噌噌地在空中穿行。我和老彭聊天的時候,房間里溜進來一只老鼠,在屋里轉了幾圈沒找到吃的,想從窗戶跑出去。老彭脫下皮鞋嘿的一聲打過去,把沒有思想準備的老鼠打了一個趔趄。

老彭說老鼠肉好吃,脫下另一只鞋還想乘勝追擊。我急忙攔住他,說你別惡心人了,做善事放生吧。老鼠氣憤地翻了一個身,見第二只皮鞋沒打過去,急忙躥上桌子從窗戶跑了。

傍晚,吳敏顛著小步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她不知從哪兒借來的錢,給我和老彭送來了一百元錢救急。老彭接了錢下樓買菜去了,屋里剩下我和吳敏。她去了一趟洗手間,然后裸著上身出來,沖著我壞壞地笑。她的美麗的胴體一覽無余地展示在我面前。我就像欣賞一尊雕像,沒有一絲的欲望。我的胃一陣一陣地痙攣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饑餓是壓制欲望的最好辦法。飽暖思淫欲呀,我現在明白了,佛家為什么有過午不食之說。和尚一天只吃一頓飯,靠念經咒來轉移饑餓,而用饑餓來消除欲望。

老彭回來的時候,吳敏走了。

我是唱著《國際歌》 把吳敏送走的。她說:“你應該把歌詞中的‘真理’改成‘金錢’,我們要為金錢而斗爭。”

老彭好像看出了我和吳敏的曖昧,自言自語地說:“年輕人辦事就是快,要是我和我老婆得預熱一小時。”

我說:“饑餓阻止了我們,啥事也沒辦。”

老彭有些不相信,但欲言又止。

老彭說他是孤兒,和老婆是青梅竹馬的姐弟戀。他的老婆比他大三歲,是岳父岳母把他養大的,所以他很愛他的老婆。他對巴丁街的娼妓和嫖娼的男人深惡痛絕,而我和吳敏的曖昧他卻很感興趣。時常問一些讓人難以啟齒的細節,令我尷尬。其實我和吳敏是純潔的,只是倆人都愛開不著邊際的玩笑,老彭就覺得我們被壓抑的肉體接觸是當然的了。

于是,我就給老彭編造一些床上的細節。他就津津有味地聽,末了咽一口唾液,關切地說,注意安全,可別得病哦。

有一次,吳敏請我倆到她宿舍喝酒,我下樓買酒回來,吳敏在廚房炒菜,老彭在陽臺上看風景。他不知道我回來,我看見他拿著吳敏的胸罩在鼻子上聞著,很陶醉的樣子。我輕咳一聲,老彭尷尬地把手里的胸罩丟掉,臉紅紅地轉身出來。

我假裝沒看見。吃完飯回到宿舍,我笑著問他,老彭,想女人了?

老彭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我站在陽臺上聞到奶香,不知道哪兒飄來的,后來我證實是胸罩上的。”

吳敏是貴州大山里的女人,潮濕的霧氣把她熏蒸得如煮熟的雞蛋清那樣白嫩濕潤,身上沒有一絲的塵土氣息,干凈得腳趾彎里也沒有一丁點兒塵泥。她是西南大山里帶著露珠的鮮花,耐不住寂寞,撇下當公務員的老公跑到深圳來發展了。她想把鮮花的根扎在深南大道上,要在深圳絢麗地綻放。

我沒有再難為老彭,都是在深圳孤獨漂泊的男人,不容易呀。雖然他很愛他的老婆,可他也是男人啊。我急忙把話題轉到了《易經》和神通上,避免了老彭的尷尬。

過完“五一”,我接到了龍華鎮老金的電話,他讓我去一趟龍華,說有事和我商量。老金是龍華鎮的一個包工頭,是我采訪時認識的。這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其實在深圳大街上走著的男人女人都有故事,就連掃大街的保潔員都有故事,甚至他背后有著令人高深莫測的故事。可是,因為老金發財了,并且當上了高科技企業的老板,所以他的故事就顯得與眾不同了。改革開放之初,老金從浙江溫州老家口袋里揣著三塊錢,坐手扶拖拉機走了七天七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來到了深圳淘金。后來他靠著承建臺灣人的廠房發財了。

我和吳敏坐302路汽車去了龍華。龍華是深圳的革命老區,這里的一山一水有著講不完的革命故事。老金在龍華創業扎根,就是因為這些革命故事。因為他是革命后代,他的爺爺當過村里的民兵營長。

老金見到吳敏時,起初還道貌岸然,裝出斯文相,后來不小心就露出一臉的饞相了。

老金的牙很黃,向外齜著,有點像動畫片里的米老鼠。聊天的時候,他一個勁兒地向吳敏獻殷勤。吳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對我說,這么丑陋的人都能發財,咱倆不發財是老天爺眼睛長成了屁眼。

我說那我就把你嫁給他當二奶。吳敏捶了我一下,說求求你還是殺了我吧。

老金找我來是想讓我幫他討一筆債,龍華的深臺公司欠他一筆款,他讓我用新聞單位以采訪的形式壓一下。他說臺商膽子都小,怕新聞單位曝光,你們去肯定能把錢要回來。

我斷然拒絕了,說那絕對不行,社里知道了就得通報開除我們。

吳敏是膽大女人,啥事都敢干。她說,這是一個小策劃,既然臺商膽子小,不如我們以黑社會討債的身份出現。

老金說,只要能把錢要回來就行,我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中午的時候,老金請我們吃了一頓飯。我和吳敏海吃了一頓,老金不眨眼地盯著我倆的吃相。他看著吳敏,嫉妒地說:“美女都喜歡和靚仔在一起?咱仨相比,我長得最丑。”

我說:“上蒼是公平的,況且男人無丑相。你長得丑,但你有錢啊。”

老金聽了,欣慰地點了點頭,說“也是啊。我也要找一個漂亮女秘書。”過了一會兒,又擔心地說:“可……我老婆不能同意喔。”

我說:“那你就別找了,讓你老婆當你女秘書。”

老金搖搖頭說:“我老婆不認字,只認識錢。我要找一個能給我寫發言稿的女秘書。”

“用不用陪你上床?如果不用陪上床就讓吳敏給你當女秘書。”我指了指正在悶頭吃飯的吳敏說。

老金貪婪地看著吳敏,說:“那……就不好說喔,女秘書哪有不陪老板上床的道理呢?”

吳敏說:“那你還是讓你老婆給你當秘書吧。”

聽了吳敏冷冷的話,老金齜著大黃牙下流地嘎嘎嘎笑了起來。

回到辦公室,我對吳敏說:“我是文化人,不能干這種下三濫的活。”

吳敏聽了,嘴一撇,不屑地說:“你別裝牛逼。你摸摸口袋里還有多少錢?在深圳這個城市,十個手指都要會撈錢,只要你不販毒不拐賣婦女兒童,能賺來錢就是你的本事。在深圳撿垃圾的都發財了,可作家和詩人都餓死了,你說為啥?就因為清高。現在沒有人請我策劃大項目,我就幫你策劃這個討債的小項目,我假裝黑社會大姐大,配合你這個大哥。”

我摸了摸癟癟的口袋,努力尋找說服吳敏不去討債的理由。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于是,我無奈地說:“也好,你不用練就是一個黑社會大姐大的形象。”

吳敏不高興地說:“我是那么下賤的形象?”

我說:“不是,是你咄咄逼人的氣質像。”

吳敏嘆了口氣,說:“如果李純鋒不死,那一單搞成了,咱也就不用干這下三濫的活了。”

由于饑餓,我和吳敏接下了老金討債的這單活。

深圳六月的日頭毒,刺眼的陽光從空中瀑布般地瀉下來,砸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深臺公司門衛保安像曬蔫的花草,沒精打采地躲在門衛室里喝茶。見我的奔馳車停在廠門口,立馬像噴了水的花草精神起來,從門衛室里小跑出來,啪地一個標準敬禮,也沒檢查盤問,打開電子伸拉門,就讓奔馳開進廠了。

老金公司員工多次來深臺公司討債,門衛保安連門都沒讓他們進。我這次來是借了一輛奔馳以壯聲勢,保安果然沒攔,并且敬禮立正恭敬地放行了。

深臺公司是一家臺資企業,欠老金公司五十萬工程款。十幾年了討了十幾次,討債的人連門都沒進去。五十萬對老金公司來說是小錢,就像是他身上的毛票。但老金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十年前老金是一個小包工頭,臺資老板的廠房能給他建,是他的福氣。那時臺資企業的老板罵他就像罵孫子,他點頭哈腰把怒氣吞到肚里。可現在不一樣了,老金公司上馬了高科技項目。老金在深圳已是小有名氣的高科企業老板了,再不能低三下四地裝孫子。他要揚眉吐氣一把,要風風光光地把欠款要回來。所以老金請我幫忙,他說你是搞寫作的,壞點子多,肯定有辦法把債討回來。且說事成之后,給我和吳敏百分之三十的提成。

天啊,百分之三十就是十五萬。我和吳敏的嘴都張成了O型。吳敏說,這筆錢去掉被李純鋒騙的二萬塊,剩下的十三萬我們仨平分。為了十五萬的業務提成,我和吳敏硬著頭皮接下了這單活。

經過半個月的仔細調研和精心策劃,吳敏還是讓我以黑社會討債大哥形象去深臺公司討債。她假裝是我的馬子陪著我。她說黑社會大哥身邊不能沒有女人。如果身邊沒有漂亮MM,那就不是大哥,是街上的打工仔。當然,背下深臺公司董事長和老總的姓名,是必須的。

我把自己關在屋里看了幾部港臺電影,模仿電影里老大的言行,置了一襲黑衣理了寸頭,買了巴掌大的黑皮包夾在腋下,戴上黑墨鏡對著鏡子練了幾天。當我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鏡子里的臉上有了橫肉,且善良之氣一掃而光時,才覺得可以上崗了。吳敏看了我的表演以后,建議我再看幾部孫紅雷的片子,說他演的黑社會比香港的像,況且東北人模仿東北人學得快。

為了穩妥,我向道上的一位朋友咨詢討債事宜。他笑了,說:“世界墮落了,寫字的不寫文章去討債了。”接著又說:“深圳是法制社會,沒有黑社會,現在的清債公司都是律師帶著保鏢去清款,當然,那是要智慧的,要軟硬兼施,隨機應變。”末了,他又說:“你可以去一下,寫字的不是需要生活嗎?你就當體驗生活了。如果真出事,你不是有××社的工作證嗎?拿出來好使,能鎮住人。”

我和吳敏來到深臺公司二樓的辦公室,接待我們的是一位熱情的如花美女。當她知道我們來意后,臉上笑容立時冰凍了,且急急忙忙喊來辦公室主任。在美女面前我舉手投足文質彬彬的,沒敢裝出黑社會的樣子,怕嚇著她。美女是無辜的。我是一個憐香惜玉的儒士,如果讓美女花容失色那是我的恥辱。

辦公室主任吵吵嚷嚷地進來了,“門衛保安怎么搞的,把討債的怎么放進來了?”

他氣勢洶洶地指著我問:“我們公司欠你什么錢?有憑據嗎?”隨后不屑地說:“閻王爺能欠小鬼錢?”

假裝黑社會的我被他惡劣的態度激怒了,臉上的橫肉立馬跳了出來。我模仿著孫紅雷的神態和腔調,慢吞吞拉著長音說:“兄弟,講話注意點,小鬼生氣了晚上要跟到你家去睡覺的。”

辦公室主任被我臉上的橫肉嚇住了。

吳敏挽著我的胳膊,嘴里嚼著口香糖叭叭地打著響。

我說:“把你老板喊來,你的級別不夠。”

“那……那你得讓我知道是哪筆欠款啊,我得向上匯報。”

我把一張討債函遞給他,說:“把這張函交給你老板。”討債函是以老金公司名義寫的,《關于追討深臺公司欠我公司工程款的函》,簡單地敘述了欠債的經過,最后一段威脅說:“如果不還錢,我公司將組織由東北人、河南人、潮州人、湖南人等幫派組成的保安隊伍對貴公司堵門封廠,同時報告公安機關現場維持秩序,以免發生流血事件。屆時將請新聞單位現場報道貴司的無賴行徑。”

辦公室主任拿著函出去了。一會兒進來一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手里拿著那張函,進來后禮貌地和我握手。

我點上一支煙,問:“你是吳總?”

“是的,是的。這筆債我不是很清楚,我再問一下。不過,據我所知老金是靠我們董事長起家的,這點錢用這種方式來討合適嗎?”

“我也是受人之托,沒辦法呀,我的兄弟們也要吃飯吶。”

“那是那是,你們也不容易。”

“我限你們三日內給予答復,否則我將請你們董事長去東北庫勒草原放羊。庫勒草原好啊,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的神態很悠閑,已經完全是孫紅雷了。甚至我覺得此時的我比孫紅雷還孫紅雷。

“我盡快答復,我盡快答復。”

“你們馬董事長車號是粵B×××吧?他每月來深圳兩次,喜歡到金利達去K歌,對吧?”我很文明地恐嚇他,言外之意是他們董事長的事情我都清楚。

吳總聽了一愣,忙說:“這點小事不煩董事長了,我來處理,明天就答復你。”

當天晚上,吳總打電話來,約我明早去帝王酒店帝王廳喝早茶。

深圳是一個夜生活繁榮的城市。人們好像都不喜歡睡覺。晚上十點鐘,剛開始約朋友去玩,去K歌、桑拿、宵夜、玩牌、泡溫泉……到早晨三點鐘,玩累了玩夠了,夜晚才真正結束。所以,深圳的夜晚和早晨間隔很短,兩三個小時的樣子。覺雖然睡得很少,可白天從人們的臉上看不出困倦和疲乏。人們臉上寫著的都是精精爽爽的朝氣。那朝氣是支撐他們追求崇高理想而打拼的精氣神。深圳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城市,如果你身上沒有了這種朝氣,那你就是衰老一族,你的精氣神兒可能泄得太多了,你就別在深圳混了,還是回老家種地去吧。

我是早晨三點鐘睡覺的,八點鐘爬起來就和吳敏打的往帝王酒店跑。

喝早茶是廣東的一種文化。對這種文化東北人總是不屑地說:“廣東人的喝早茶不就是吃早飯嗎!嘁——吃早飯不叫吃早飯,叫喝早茶!能整事。”其實這一點東北人就不懂了,喝早茶和吃早飯是兩碼事。早飯吃飽就完了,而早茶是要喝到中午的,約三五好友或生意伙伴,邊喝茶邊吃點心邊聊天。早茶的點心很豐富,有上百種之多,讓人眼花繚亂。

早茶喝完了,事情也談完了。或者是生意上的事,或者是朋友之事,親戚之事,家庭之事,都在喝早茶時處理利索了。然后,各自回公司處理事務。老年人則開車回家抱孫子去了。

帝王酒店在龍華鎮民治路,背靠羊臺山,在牛欄前村地界,是一家四星級酒店。帝王酒店早茶生意火得不得了,過了八點鐘就沒有茶位了。客人要坐在大廳里排隊等,有茶客走了,服務生就按號叫,這樣一直持續到中午,連上了午餐。

我和吳敏徑直來到了帝王廳,深臺公司辦公室主任早早就候著了。見我和吳敏進來,熱情地起身打招呼。

“吳總呢?他怎么沒來?”我皺著眉頭問。

“吳總一會兒來,一會兒來。”

我吃到半飽的時候,進來兩個人坐在了主任身邊。

我問:“吳總怎么還沒到?”

其中一個額上有疤的人說:“吳總不來了,他委托我來處理這件事。”隨后,從身后抽出一把二尺長半寸寬的西瓜刀放在桌上,惡聲惡氣地說:“兄弟,這筆款你不太好討,我老大是東北人,不是很高興。”

我抬起頭盯著那兩個人,心里發毛了。

媽的,完嘍!原本以為能順利討回這筆款,誰知半路殺出了程咬金,李鬼撞上李逵了。真的黑社會來了。這是出乎我和吳敏意料的插曲。討債前策劃時,我們忽視了這個環節,以至弄得我在酒桌上猝不及防。我拿著筷子的手在抖,夾起的豬肚掉到桌面上。我努力穩住顫抖的手,腦子以光速旋轉尋找著應對方案。

我看了一眼吳敏,她很鎮定。事后她對我說,她突然想起家鄉一個相聲演員教她的黑話,他說舊社會說相聲屬于吃開口飯的,都要學一些行里的黑話,在吃不上飯的時候,講黑話就有人能幫襯一下。

功不唐捐啊。她那時學黑話學對了,在危難之際派上用場了。

吳敏鎮靜地看了一眼那兩個人,說:“金瓶彩掛橫葛藍榮是一家,兩位兄弟能轉嗎?”

金、瓶、彩、掛、橫、葛、藍、榮是舊社會下九流的八個行業,轉是黑話,意思是你能說行里的話嗎?

兩個人聽了吳敏的話愣住了,他們不懂。

見他們不懂,我和吳敏的心里稍微鎮定了一下。

于是,吳敏又和藹地說:“兩位不能轉?哦,那還不在行里,是剛入道的?”隨后指著我說:“我老大也是東北的,是庫勒草原的,外號叫周扒皮,在紅桂路一帶混飯吃。”

這兩個人被吳敏鎮定的氣勢唬住了。這種氣勢是經過無數次風雨洗禮歷練出來的,就像文人的書生氣,是書香熏蒸的。吳敏身上的流氓氣是練了半個月練出來的,之所以如此速成,可能是她骨子里原本就有流氓因子。她說她從小到大都有犯罪的欲望,只是由于膽小,沒有表現出來這種流氓品質。后來她說,那一刻她忽然被自己身上的這種流氓品質嚇住了,覺得自己很卑劣。但為了活命還得硬著頭皮走下去呀。

“你把那小片刀收起來。現在都是用真家伙的時代了,再用這個讓人笑話。”吳敏以不屑的口吻說。

辦公室主任的臉嚇白了,他哆哆嗦嗦地說:“周總,吃菜,吃菜。”

我臉一沉,說:“這早茶咋他媽喝呀,你們拿道上朋友來壓我了!”

隨后我又謙虛地對那兩個人說,我來深圳十幾年了,剛來時做小生意,由于道上的人總來收保護費,我就兩把菜刀鬧革命,在紅桂路打下了一塊地盤。

我的謙虛似乎使氣氛變得緊張了,四男一女對峙在包廂里。吳敏嘴里的口香糖叭叭地響了幾下,打破了沉寂的空氣。我想乘勝追擊打掉對方的囂張氣焰,讓他們知難而退,我剛想講話,背后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傳來。

“誰他媽在我地界收賬,活膩歪了?”一個粗門大嗓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是背門而坐,不知道啥時進來人了。

我對面的三個男人見幫手來了,氣焰囂張起來。額上有疤的男人說:“媽的,和我裝牛逼,我老大來了,看你還裝不裝!”

完了,今天這頓胖揍我是躲不過了。我感覺小肚子一陣一陣發緊,尿憋不住了,感覺褲襠已經濕了。

我起身扭頭見一個鐵塔似的漢子站在我身后,白皮鞋白西褲白西服,扎著一條紅領帶。沒等我再往上看,被人一把按在座位上。“想跑?沒門。”

“我要去洗手間。”我分辯說。

“你去可以,把這女的留下。”

我再看吳敏,臉上已經沒有血色了,嘴里的口香糖仿佛粘在了上牙膛上,嚼不出一點聲響。我不小心碰到了她坐的椅子,已經濕了一大片。她嚇出尿來了。

我腦子極力轉動著,可就像磨上餓了三天的瘦驢怎么也拉不動那磨盤。實在不行我就要亮出××社的牌子了,雖然社里知道要受處分,但總比挨一頓胖揍強啊。

我把手伸進西服貼身的口袋,工作證在那里,有鋼印和照片的。是真的。如果拿出來,他們就不敢動武了。

我對面的男人見我手伸進懷里,“噌”地一下站起來,把西瓜刀按在我的脖頸上,刀刃冰涼。我的頸動脈一下一下有力地彈著刀刃的寒氣。“媽的,你想拿家伙?”

后邊上來兩個人,把我反扭胳膊押到老大跟前。為了尊嚴,我努力掙扎,猶如困獸。其實,我掙扎的目的是想掏工作證。只要拿出工作證,就能鎮住他們。可是,他們不給我這個機會。那兩個人的力氣很大,反扭胳膊把我腰背壓彎到九十度。我使勁挺了挺腰,說:“哎,哎,你讓我拿一下工作證。”

“嘿嘿嘿,他還有工作證,是公安局的吧?”背后的人嘲笑著說。

“不是,我……我是……作家。”我被押得喘不過氣,斷斷續續地辯白。

“哈哈哈,你就說你是公安局長得了。”

我徹底癱軟了,努力思考應對方案時,對面大哥說話了。“放開放開,讓我瞅瞅這個人,聲音咋那么熟呢?”

我腰背被壓彎九十度,只能看見老大膝蓋以下的白褲白皮鞋。

“這醬塊子腦袋咋那么熟呢?好像是表哥。”老大自言自語地說。突然,他在我頭上方叫:“大哥,大哥,討債的咋是你呢?”聲音是從我后腦勺傳過來的,親切而熟悉,帶著草原青草的氣息。

我扭頭看見押我的兩個人,聽見老大叫我大哥,神態立馬恭敬起來。

我愣怔地站在房間里,腦袋暈暈乎乎的。吳敏上前推我一把,“人家叫你大哥呢,還不快答應。”

我抬頭往上一瞧,一襲白衣之上,是一張二人轉的臉,也就是本山的豬腰子臉型,黑且亮。

我使勁兒眨了眨眼睛,再次認真地看了一下那張臉。沒錯,那張豬腰子臉黝黑黝黑的,是熟悉的一張臉,可猛丁懵住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大哥,你傻了。不認識我了?”豬腰子臉拍拍我的臉,提醒我說。我從懵懂中掙脫出來,眼里就有了淚花。

“兄弟,兄弟,你咋來了?”我一把抱住了那個一襲白衣的大哥。

“這是我大哥,你們都出去。”豬腰子臉把屋里人都轟出去了,只留下我和吳敏。

我忙向吳敏介紹,“這是我表弟,畢力揚。”

“就是庫勒草原大薩滿的兒子?”吳敏興奮地問。

我說:“是,就是他。”

吳敏聽了,唉呦一聲,說:“剛才可嚇死我了。”她摸了一把我的褲襠,笑了。

“尿了?”

我臉紅了,使勁兒拍了拍她坐著的濕漉漉的椅子。她也笑了,是羞澀誘人的那種女人笑。

過后,吳敏對我說,你應該感謝李純鋒。如果他不死,咱倆也不會接討債這個活。如果不接這個活,你也見不到你表弟。

前年回老家庫勒草原參加親戚的學子宴。酒宴上和表弟畢力揚相遇。酒至半酣的時候,表弟很牛氣地對我說:“昨天我是屯老二,今天我進城當二大爺了。”

表弟現在發財了。他承包了庫勒草原一萬多畝的甸子,養了五百多只羊,二百多頭肉牛。現在他進城很牛氣,以前瞧不起他的城里下崗的親戚,在他面前都低下了頭。

見到躊躇滿志的表弟,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老師教授《成語考》里的一句話,“滄海桑田,謂世事之多變。”世事變化太快了,被眾親戚蔑視的表弟眨眼間就發財了。親戚們有時嫉妒地懷疑,這是真的嗎?可看見滿甸子肥壯的牛羊,就對自己的懷疑氣餒了。表弟原本是庫勒草原打架出了名的二流子,因娶了一個能干的媳婦,夫妻倆大搞養殖業,一貧如洗的日子氣吹似的發了起來。

現今的社會變復雜了,不管是城里男人還是鄉下男人,腰包鼓了人就變了,原本猥瑣的男人被錢一撐,腰桿挺直,走在街上就敢大膽地干壞事了。所以說,金錢是萬惡之源,一點也不為過。

表弟是俗人,發財了就不能免俗地享受一下城里燈紅酒綠的美好生活。聽說表弟現在很花,經常到城里上歌廳下桑拿,而且還養了一個城里女人。

我家所在的建四居委會主任來敬酒時,表弟沒站起來,并且把我剛站起來的身子拉坐下,說:“她敬酒你不用起來。”

社區主任叫馬蓮,三十多歲,像庫勒河里的水蔥,白白嫩嫩的。她是嫩江大學畢業的自費生。嫁人生完孩子后,社區招聘主任,她考上了。

我對表弟說:“她是社區領導,不站起來不禮貌。”

我剛要站起來,表弟又把我拉坐下,說:“她是你弟妹,如今我搞女人就搞大學生。”

馬蓮聽了他的話,臉羞得通紅,低頭敬一杯酒走了。

酒宴結束后,表弟請我去吃燒烤。幾個親戚都跟來了,在一家燒烤店圍了一桌。

馬蓮也來了。她不避諱親戚在場,緊緊依偎在表弟身邊。倆人一黑一白,一丑一俊,可謂相映成趣。更有意思的是,表弟的親連襟也在場。見了這場面他好像無所謂。

幾杯酒下肚,表弟開始吆喝上了,“快吃快吃啊,吃完了我還要去干大活。”

大家聽了就笑。

馬蓮捶了表弟幾下,對大伙兒說:“我倆都有通行證,都離婚了,我是認真地和他好。”說完了,輕啜一口酒,說:“因為他,我和娘家都鬧掰了。”說完,瞟了表弟一眼,眼里就有委屈的淚花飄在睫毛上。

縣城里的夜色是氤氳的,空氣中彌散著濃濃的燒烤味,和化工廠飄出的臭苯味一混合,有一股小孩子臭腳丫味。

空氣污染了。我覺得這味不對,和我小時候聞到的家鄉香甜的空氣味不一樣。同時,我覺得表弟和馬蓮倆人身上的味更不對。我把表弟連襟拉到一旁,悄聲問:“畢力揚真離了?”

“真離了。沒事,他玩夠了還得回去。他離不開草原。”

“那……他媳婦咋辦?”

“我姐不管他,昨天他回家三萬多塊錢都被我姐給下來了。他現在花的是那女人的錢。”

“那……馬蓮就干?”

“那女人傻逼,三十多歲白白嫩嫩的大學生,偏愛上了四十多歲的丑農民。畢力揚也就是和她玩一玩,過不了幾天就得分開。”

吃完燒烤大伙兒各回各家了。表弟對我說:“走,我帶你去庫勒草原。”

“那你……今晚不干大活了?”

“明天干。”他笑著拍了一下馬蓮屁股,“你打車回家吧,把那地方給我喂好了,我明晚來吃草。”

我說:“太晚了,還是別去了。”

表弟一拍摩托車后座,說:“我告訴你弟妹殺了一只羊,現在肉都爛在鍋里了。你的幾個小學同學都在俺家等你吶。”

我歉意地向馬蓮笑一笑,“那……我倆就走了。”

“你們去吧,他離不開草原上那幾間狼洞似的破草窩。住在樓房里渾身像長了刺,好像只有倒在草原上打幾個滾才能把那刺磨掉。”

馬蓮先于表弟離婚。他倆是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那次會議開了三天,表弟挨著馬蓮坐,見這個女人很漂亮,就獻殷勤。起初,馬蓮不理表弟,覺得他粗俗。會議進行到第三天結尾的時候,表弟上臺介紹了肉食牛的養殖經驗。馬蓮知道了表弟是庫勒草原的養殖大戶和滅鼠能手,對表弟的態度就變了。她說,她弟弟也養肉食牛可就是養不好,出肉率低。表弟說那好辦,他去教幾招保她弟弟養的牛出肉率高。后來,他倆經常往來,成了朋友。

有一次,表弟在街上遇見馬蓮,見她臉上青一道紫一道。他就問是被誰打的,馬蓮說是不小心碰的。表弟邀請她去吃午飯,她不去。表弟又邀了幾次,她就去了。吃飯時喝了點酒,馬蓮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嚶嚶而哭。她說,她的臉是被她老爺們兒打的。馬蓮的老爺們兒是鋼鐵廠的電工,愛喝酒,喝多了就回家打媳婦。以前馬蓮開美容院,經常接觸各界朋友,晚上應酬多。時間長了,她老爺們兒懷疑她有外心,就打她。她忍受不了,離了。表弟聽了,要去教訓馬蓮前夫,被馬蓮攔住了。說:“你別去了,去了反而把事情鬧大,他肯定又造謠說咱倆有不正當關系。”

表弟說:“我畢力揚在縣城里有點壞名聲,以后你就說咱倆好了,他敢再打你我就廢了他。”

有一次,馬蓮病了,表弟在醫院里照顧了三天。出院后,馬蓮請表弟去她家吃飯,她說:“畢力揚,你人看起來挺粗,其實你很會關心人。”

聽了馬蓮的表揚,表弟羞澀了,撓撓頭,說:“我那是裝出來的。”

馬蓮說:“即使是裝出來的我也喜歡。”

那晚表弟沒走,留在了馬蓮家里。

表弟離婚的時候,表弟媳不同意。馬蓮跪到表弟媳跟前哭著說:“大姐,你就成全我倆吧,我實在離不開畢力揚。這輩子欠你的,我下輩子還。”表弟媳嘆了一口氣,說:“傻妹子,你一個城里水蔥一樣水靈的丫頭咋就喜歡上一個丑農民呢?”末了,她扶起馬蓮,也就默認了他們的關系。

摩托車開了半個小時,小孩子臭腳丫氣味漸漸被甩在了身后,草原上花兒草兒的清香撲面而來。

繁星點點,月兒彎彎。摩托車燈光把草原的黑夜犁開,在狹窄的光亮的縫隙間穿行。我和表弟來到了庫勒草原深處,遠遠見到螢火蟲似的搖曳的草原人家的燈火,溫馨的犬吠聲和羊肉的香氣隨風飄來。

達斡爾族人是大遼國契丹人的后裔。元代蒙古人建立橫跨歐亞大陸的蒙古大帝國時,連年征戰,頻繁征兵,能征善戰的契丹族人被征召殆盡,分散到各地,有的保持較大的族群。達斡爾族作為契丹民族續存保留下來,在嫩江流域沿江扎下十三個哈拉(部落),世世代代喝著嫩江水繁衍生息。不過,曾經金戈鐵馬的生活習慣已經退化,慢慢地和漢人融為一體了。這個馬背上強悍民族的種族還能延續多久呢?看著嗚咽的就要干涸的庫勒河和沙化的草原,我的心顫栗了。

摩托車馬達聲在一堆篝火旁戛然而止。我的幾個小學同學都在地窨子里抽煙,表弟媳早就把兩大盆手把肉弄好,就等我和表弟回來了。

表弟媳一見我,就說:“表哥,他是不是和馬蓮那丫頭在一起?”我尷尬地不知如何回答。隨后她又說:“他可把人家那丫頭坑慘了,一朵鮮花插在他這灘牛糞上了。”表弟媳講話不避諱人,當著我的同學粗門大嗓地講了一通。

我的幾個同學聽了就笑,說:“老牛吃嫩草了,畢力揚。”

表弟聽了嗬嗬嗬地笑。笑完了就罵一句:“快點用羊肉堵住你們的屁股眼。”

彎月飄到中天的時候,同學們打著酒嗝駕著小四輪在草原泥濘之路上晃晃悠悠地開走了。

送走了客人,表弟光著膀子到羊圈巡夜去了。

表弟媳邊收拾碗筷邊和我嘮嗑。

我問:“你們真離了?”

她答:“離了,就那么一張破紙,他愿開就去開。”

“可……他城里有女人啊,你不擔心?”

“他是草原上的野馬,在外瘋夠了就得回來,城里馬路上不長草。除非庫勒草原不長草了,那個時候我在不在世間了還不知道呢。”表弟媳性格爽朗,說完就咯咯咯地笑。她說:“省城一家大公司請畢力揚去馴蒙古馬,給的工資高得嚇人。可是他不去,他說他要留在草原上治理沙化和鼠患。”

這時,草原上傳來表弟悠長的歌聲。

聽了歌聲,表弟媳憂郁地說:“草原要封了,鼠患和沙化嚴重,政府馬上就要限牧了。”她的神情戚戚然,接著又說,“庫勒草原上沒草了,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無所不能的薩滿能拯救草原嗎?畢力揚異想天開地治理草原呢,為了治理鼠患,他把家里的錢都花空了,馬蓮的幾萬塊錢也讓他花了。可……他已經力不從心了。”

我走出地窨子,迎面吹來香甜涼爽的夜風。抬眼而望,草原仿佛被一口綴滿星星的大鍋罩住,黑的天空眨閃著微弱的星光。羊圈旁,表弟可能喝多了,趴在茂密的芨芨草叢里,雙臂擁抱著草原,雙手像撫摸母親的秀發一樣,撫摸著一縷一縷的青草,嘴里嗚咽地哼唱著一支古老的民歌:

契丹家住云沙中,

耆車如水馬若龍。

春來草色一萬里,

芍藥牡丹相映紅。

……

表弟的聲音低沉渾雄,他是趴在草原母親的懷里,用這首千年前的契丹風土歌,把蒙古草原的壯美,契丹民族的豪邁,草原兒女對母親的依戀,用嘶啞的歌喉盡情地唱出來。歌聲在夜空里飄著,彌漫四野。那歌聲,是赤子從心底抒發對大地和草原無限深情的愛。在他的歌聲里,我仿佛看見,黃煙四起,鐵蹄塵踏;簫鼓聒野,旌旗獵獵。偉大的契丹民族,千年之后,草原依舊,契丹人的后代還在,他們仍在耕田、牧羊、放馬、高歌……

姑爺是庫勒草原最后一個大薩滿。他活著的時候,草原水草豐沛,牛羊肥壯,庫勒河像銀色的飄帶,彎彎曲曲地鑲嵌在草原上。他咽氣前,對表弟說,你是在馬背上出生的,你是庫勒草原的兒子,你血管里流淌的是庫勒河水,你身上的皮毛,是草原豐沛的水草,草原消失了,你也就消失了。

表弟記住了姑爺的話。

第二天,我離開草原的時候,看見陽光下車道旁一簇簇的馬蓮花正在怒放。放眼而望,廣闊無垠的庫勒草原像長了斑禿,一塊一塊的鹽堿和沙化地散落在草原上。

我為表弟媳擔憂,為庫勒草原擔憂,更為一個民族種族的延續而憂。

早茶喝了幾口就連上了午餐,和表弟也沒來得及細聊。

我問表弟:“剛才你沒看到我臉,咋就認出我了?”

表弟笑著說:“你那醬塊子腦袋走到哪兒我都認得,還用瞧臉?”隨后又說:“去吃東北菜吧,南方菜吃不習慣。”

在一家東北酒樓坐穩后,表弟看著吳敏,一臉壞笑地問我:“大哥也腐敗了?行啊,能腐敗也是本事。不過,你得給翠花嫂子寄點錢回去,再不寄錢她就要賣大炕了。”

我忙說:“你別滿嘴跑火車瞎白話,這位是我同事。”

吳敏燦然一笑,對表弟說:“我愿意給你當大嫂,你大哥敢要嗎?他是一個假和尚你不知道?”

吳敏的調侃和直截了當,把表弟造了一個尷尬。

“你們說誰是假和尚呢?”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馬蓮挎著小包浪著步從門外進來。“表哥在深圳發財了,泡上小妞了?翠花嫂子在家里沒糧吃了,你阿媽都沒柴火燒了。”

馬蓮的口無遮掩,臊得我臉通紅。深圳改變一個人真快,幾個月的工夫,就把東北邊城社區的小主任熏染成了孫二娘。我在吳敏面前面如雞冠。

表弟見狀,忙打岔說:“我把東北的馬蓮移栽到深南大道了,讓她在深圳開放,如果有老板買,我就把她賣掉,然后揣錢回庫勒草原去打耗子。”

我不知道如何給吳敏介紹馬蓮,她表弟媳婦的身份我在心里還沒有認可。

表弟指著馬蓮對吳敏說:“這傻娘們是我馬子,缺心眼兒,她的話你別當真。”

吳敏說:“我能理解,你大哥是好人。男人在深圳活得不容易。”

幾杯酒下肚,馬蓮和吳敏就熟得快成干姐妹了。

深圳潮濕的空氣真養人,馬蓮皮膚比以前更白嫩了,酒精在身子里一燃燒,白嫩透著紅潤。她想把吳敏灌倒,左一杯右一杯地敬吳敏。一會兒的工夫,她自己先喝高了。喝高了以后就向吳敏表白,她是多么多么地愛畢力揚,一天看不見他,她的心里就發慌,怕他把她甩了。為了畢力揚,她和娘家斷絕了關系。親戚們說她瘋了,都不和她來往了。

聽了馬蓮的酒話,吳敏恨恨地瞪我一眼,說:“我不如馬蓮,你也不如你表弟。”說完一仰脖把一杯白酒灌進肚里,隨后又和表弟干了一杯。她也醉倒了。

中國一南一北的兩個女人,不管是因酒還是因情,這晚都醉倒在深圳這塊土地上了。

看著兩個輕酣的女人,表弟奇怪地問:“這娘們兒對你挺癡情,你可別跟我學啊。老房子著火——難救啊,你要是陷進去了,家就散了。翠花嫂是草原上最好的女人,你在深圳沒掙到錢沒關系,可別把嫂子再弄丟了,那你損失可就大了。深圳這地方,天上沒有星星,地上沒有愛情啊。”

聽了表弟的感慨,我解釋說:“你看走眼了,我倆就是同事關系。”

表弟沒聽我解釋,奇怪地問:“你咋給人討債了?你不是在搞新聞嗎?家鄉有人說你在深圳搞傳銷,把翠花嫂的錢都騙來了,說你在深圳騙了很多人。”

“一言難盡啊……”我把一杯酒灌了下去,那酒是苦的,像喝了一杯膽汁。這些傳言,我的媳婦——翠花打電話都告訴我了,她說是開小診所的王龍田講的。她問我是不是真的,并且說咱窮死也不能騙人;她還說,拿耗子肉當羊肉賣燒烤的袁小偉也這么講,還四處散布說你不養你阿媽。

我不怨家鄉的父老鄉親,是我辜負了他們。我在深圳顛沛流離,沒有大把地掙錢。在他們淳樸的思想意識里,深圳是一個彎腰撿錢的地方。我沒有大把地往家寄錢,那一定是干了壞事。壞事之一是養女人,在深圳又成家了。經過分析,這個壞事被排除了,因為翠花還在家安安靜靜地養豬,如果我在深圳另立家庭了,她會跑來用殺豬刀殺了我和那女人。最后再深入分析得出的結論——我搞傳銷了,并且是傳銷組織的領導。

“大哥,她……給你生兒子了?”表弟一指吳敏,問。“家鄉人說你在深圳和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兒子。還讓翠花嫂拿殺豬刀來抓你,把你押回庫勒草原。”

我的心在哭泣。我在深圳艱難地活著,容易嗎?我招誰惹誰了?當初我來深圳就是想多掙點稿費,回家把文化館買下來。可誰想深圳的稿費太難掙了,比他媽的家鄉還難。家鄉縣文化館的稿費雖然低了點,可我寫的稿子郵去就發表,并且還發頭版頭條。來深圳以后,一篇小說也寫不出來了,寫的都是騙錢的低劣的商業報告文學。我給翠花寄回一本書,想顯示一下我在深圳不凡的業績。翠花看了我編撰的《名城紀事》,笑了。她給我打電話說那樣的文章她也能寫,氣得我真想通過電話線踹她一腳。

我無法向表弟解釋,更無法向庫勒草原敦厚的鄉親們解釋。現在相信我的只有三個女人——我的母親、媳婦和女兒。

看著我痛苦的表情,表弟說:“在深圳混不下去就回庫勒草原吧,你是草原上的雄鷹,鄉親們盼著你回去呢。”

我咬牙切齒地說:“就是深圳河干枯了,我也不回去。狗日的深圳,我看我能不能在這里餓死。”我的聲音像斷流的河流,喑啞得發澀。

待我情緒緩過來了,問表弟,“說說你,怎么來深圳了?為啥不通知我?”

表弟長嘆一聲,說:“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呀。”

庫勒草原的斑禿越來越多,政府已經禁牧了。村里引進一個高科技項目,生產玫瑰花香精油。由于生產原料供不上,村里在草原上開墾了三千畝地,種植玫瑰花。表弟見村委破壞草原,就到鄉里去告狀。鄉里說,這是縣里引進的高科技項目,他們也沒辦法。表弟又到縣里去告狀,縣里答復他,讓他回去等待處理消息。

由于禁牧,表弟租了村里三百畝機動地種玉米,按租賃合同規定,表弟要拿出一百畝地種玫瑰花。因為,村委要求家家戶戶種一定數量的玫瑰花。可種玫瑰花每畝要賠二三百元,表弟一百畝地得賠幾萬塊。所以表弟就沒種玫瑰花,三百畝地都種了玉米。當玉米苗長到二寸高時,村里強行把那一百畝地耙了。看著地里一棵一棵被烈日曬干的玉米苗,表弟的眼淚流出來了。他說:“毀青苗要斷子絕孫的呀!”

第二早,他去找村長理論。村長說:“這是村委決定,你愛哪兒告就去哪兒告,告贏了是你畢力揚的本事。”

聽了村長的話,表弟的肺氣炸了。他一拳打掉了村長兩顆門牙,說:“我畢力揚打你了,你愛哪兒告就去哪兒告,告贏了是你村長的本事。”當晚,表弟又把村長家開的飯店砸爛,然后帶著馬蓮跑到深圳來了。

庫勒村一個村民在深圳龍華一家夜總會打工,表弟是撲奔他來的。表弟說,種地賠了十幾萬,家里已經沒錢了,他來深圳想賺點錢,賺到錢就回庫勒草原,繼續治理沙化和鼠患。

“那你……媳婦知道你來深圳嗎?”

“知道。她說我在深圳待不長,因為草原上還有草。”表弟說著說著就哽咽了。他又說:“她說男人出門在外身邊要有女人照顧,你帶馬蓮去吧。你可別喪良心,在外邊要對人家好啊。”

表弟媳婦比表弟大三歲,她對表弟的愛就像天空對云朵,大地對草原。她是草原上善良的女人,胸懷像草原上的天空,寬廣博大。

此時此刻,談到家鄉的女人,兩個對飲的東北男人,淚濕衫襟。

我的媳婦——翠花曾經來電話鼓勵我,說:“你是草原上的雄鷹,飛到哪里都是吃肉的。你就在深圳闖吧,我在庫勒草原給你守著三間草房的家。”

我的善良的庫勒草原的女人!我是放飛在你博大的天空里。我在深圳闖,是為你而飛,為你而歌,更是為了草原母親在深圳放歌呀。

表弟說,他在龍華汽車站一下車,馬蓮就被四個人搶了包。他抓住兩個打了一頓,沒想到,跑的那兩人找來二十多人圍攻他,手里都拿著鐵棍。表弟一看,樂了。隨手抓小雞似的抓起地上的兩個人當武器,南方的小偷真不扛打,表弟三下兩下一胡嚕,十幾個人就被打倒了。

馬蓮也撿起地上的鐵棍幫著表弟打倒了四五個男人,覺得不解氣,又狠狠地踹了幾腳躺在地上呻吟的人。

表弟在龍華一戰成名。他被請去了酒樓。庫勒村在夜總會上班的老鄉也來了,座中的人都認識他,見了他都怯怯的。他沖著這些人說:“你們找死啊,敢搶他?他就是我請來幫我的。”

表弟在一片恭維聲中,連干了三茶杯白酒。

他和馬蓮留在了龍華。

表弟說,他要把馬蓮栽到深南大道的花壇里,讓她和紫荊花一齊綻放。

我和表弟一直喝到天黑。我倆的酒量讓服務員犯嘀咕,她們說,就是喝白開水也喝不了這么多呀。

夜晚,深南大道像一條流動的星河,喧囂而繁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我和表弟一人扛著一個喝醉的女人,趔趔趄趄地走了,把筆直的深南大道走得歪歪斜斜。

我在鄧小平畫像前抽了兩支煙以后,見表弟和馬蓮從大劇院汽車站走過來。

表弟來到花團錦簇的畫像前,沖著畫像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見馬蓮四處張望看熱鬧,踹了馬蓮一腳,說:“趕快鞠躬,沒有他老人家的改革開放咱倆能到深圳?”

馬蓮鞠完躬,我們仨走進了新聞大廈。當邁進新聞大廈的一瞬間,表弟的神情變得嚴肅了。他被那種濃郁的文化氛圍鎮住,仿佛身上的野性和粗俗被這種氛圍洗得一干二凈。進電梯的時候,他看了幾眼鏡子里自己的影像,直了直腰,努力把自己裝成文化人。

我看著笑了,說:“裝是裝不出來的,那要書香熏十年八年的,把那香氣熏到骨頭里去,自然就有了這種氣質。”

表弟默然,神情更拘謹嚴肅了。

老彭和吳敏在辦公室門口迎接了表弟和馬蓮。

吳敏拉著馬蓮的手,說:“我們的馬蓮真要在深南大道綻放了,人越來越漂亮了。”說得馬蓮臉羞紅,人顯得更加嫵媚。

老彭和表弟聊起了東北的風土人情,聊了好一會兒,老彭說:“會寧府是金文化的發源地,離你的老家庫勒草原不遠。”表弟聽了愣怔地問:“會寧……府在哪兒呀?”

老彭說:“就是哈爾濱的阿城市,有八百多年歷史了,是中國大金的首都。”

表弟聽不懂老彭的話。老彭很失望。表弟竟然不知道會寧府就是阿城,太出乎老彭的意料了。

我送表弟走的時候,他悄悄對我說:“大哥,在這里上班真牛逼。”隨后告訴我:“深臺公司的吳總讓你明天去拿支票。”

送走表弟,老彭對我說:“你表弟在深圳待不長,那個女孩能待下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是感覺。

吳敏不解地問:“馬蓮怎么就愛上你表弟了呢?”

我說:“愛就是愛,沒有‘怎么’一說。馬蓮是俄羅斯混血兒,敢愛敢恨。不過,我也不知道這種愛能持續多久。”

第二天,我和吳敏坐302路公交車去了深臺公司。門衛保安聽說我們找吳總,打電話核實后,讓我們進去了。

吳總熱情地把我們讓進辦公室,客氣地解釋了那天的誤會,然后沖吳敏說:“小姐你很有膽量,鄙人佩服。”

吳敏不高興地說:“你老婆才是小姐呢,會不會講話呀?”

吳總忙說:“說錯了,說錯了。應該叫美女。”隨后又獻殷勤地說:“哪天可以請你吃飯嗎?”

“可以呀,就是鴻門宴我也敢去。”

從深臺公司出來,我對吳敏說:“那個吳總在打你鬼主意。”

吳敏說:“我是黑社會我怕誰,巴不得他釣我呢。”

我和吳敏把支票送到紅桂公司。老金不在。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把支票交到了財務部。

回來的路上,我和吳敏很興奮。三個月沒進單了,這回抓了一個大單。真所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只要膽子大,深圳賺錢不是很難。

十五萬人民幣啊,幾年的工資都出來了。在深圳干啥都比寫文章賣字來錢快。

吳敏問我錢收上來給她多少,我慷慨地說:“兄弟見面,一人一半。去掉被騙的二萬,給你分六萬五。”

吳敏說:“不行,不行,太多了。給我四萬就行了,你表弟還要拿一份呢。”

第三天,吳敏有采訪任務,我一個人到老金公司拿業務提成去了。

老金見了我,齜著黃牙笑著說:“東北人大大的厲害。”隨后表揚我說:“寫字人壞點子多,我說的沒錯吧?”

說完,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給你的紅包,一萬塊。”

“你不是說給百分之三十嗎,應該是十五萬啊。”我疑惑地問。

“我說過嗎?你記錯了吧!”

“你說過,這一萬我不能要。”

“我說過?你有錄音和合同嗎?”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我拿老金當朋友,沒有跟他簽討債提成的合同。他開始耍無賴了。

老金說:“咱倆是朋友,我能玩你嗎?我是一個高科技老板,說話能不算數?就一萬塊,不要拉倒,以后不做朋友也可以。”

“老金,你在玩我。我能從深臺公司把這筆債討回來,也能從你這里把欠我的債討回來。”

“你搞錯了,我不欠你的。”

晚上,我接到吳敏從海南打來的電話,她說她和吳總飛海南旅游了,問我老金公司的錢拿回來了嗎。我說,老金耍賴不給。

吳敏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真不爺們兒,不就幾萬塊嗎,至于你撒謊?”說完掛斷了電話。

吳敏不相信我,她一定以為我獨吞了這筆錢。

我咬牙跺腳指天說:“老金,我不討回這筆錢是你兒子!”

第二天是農歷十五,我和表弟去了老金公司。

老金公司在龍華鎮政府對面,是一幢舊樓。一層二層是老金的辦公樓。進門時保安攔著我和表弟不讓進。表弟一巴掌把保安扇到一邊,一腳踹開門進去了。

一進門,前廳里煙霧繚繞,見老金撅著腚很虔誠地帶領員工拜黃大仙。

表弟一看,樂了。“媽的,你高科技企業還講迷信,你拜佛拜菩薩也算說得過去,可你偏拜成了精的黃皮子。”說著上去一腳,踹在老金的腚眼上。老金一個狗吃屎,大齜牙啃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見老金被打,員工們都不拜了,紛紛爬起來躲到一邊捂嘴竊笑。

老金氣憤地爬起來,看見鐵塔似的表弟,嚇得直抖。他連連跟我說:“老周,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表弟還想打他。我忙拽住表弟。“別打了,看他怎么商量。”

老金氣惱地看了一眼周圍竊笑的員工,罵了一句:“笑,笑,我他媽養了一群豬。”

來到辦公室,老金苦著臉說:“拿回來的錢我都給那群豬發工資了,高科技產品賣不出去,為了討回五十萬欠款又得罪了臺商,所有臺商的工程都不給我做了,我慘了。”

我問:“你當初怎么答應我的,你承認不?”

老金恐懼地看了一眼表弟,忙答:“我承認,我認賬。我老金吐口吐沫就是釘。”隨后又犯難地說:“不過公司現在真沒錢,你看咋辦?”

表弟聽了,眼睛瞪起來:“咋辦?我把你‘涼拌’。”

這時,老金老婆來了,她說:“小弟,公司真沒錢,你相信大嫂。”老金老婆是和他一起打拼出來的,人善良也講理,和我吃過兩次飯。

我說:“大嫂,這筆業務提成不是我一個人的,如果是我一個人的,不給也就算了。可……現在幾個朋友以為我獨吞了,都不理我了。”

老金想了一會兒,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廣州的一個教授欠我二十萬,你討回來都給你。多出來的五萬就算是給你賠禮道歉的錢。”

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合同書,說:“對方違約了,沒按時拿出科研成果,應該賠我公司二十萬。”

我看了一遍合同,確實是教授方違約,按合同也應該賠二十萬。可討這樣的錢,也是沒屁眼兒的事情。

無奈,我又接下了這單討債的活。

老金派車送我和表弟去廣州。開車司機說:“這筆款老金帶著財務經理和法律顧問討了兩次,都被教授罵出來了。要是好討他能讓你們去?”

車路過三元里的時候,司機說:“三元里一帶收保護費的都是東北人。”

我問他:“你怎么知道都是東北人?”

他說:“我哥在這兒有鋪位,每月都要向幾個東北人交保護費。”

汽車開進××大學,我來到了畜牧專業的辦公室,和欠債的鄭教授見面了。

表弟邁進教學大樓時,神態變了。好像心里很虛,樣子也變得謙恭起來。他的鼻子使勁翕動著,好像在聞著什么。

我問:“你聞什么呢?這里又不是廁所。”

表弟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在聞粉筆和書墨香味,真好聞。”說話時,表弟的神情像天真的孩子。

我鄭重地對表弟說:“咱倆要配合好,我現在就指望這一單活命了,你也指望這一單拯救庫勒草原。你是大哥,要拿出大哥的威嚴。”

表弟裸著身子穿了一件黑西服,脖子上套了一條小指粗的金項鏈。聽了我的話,他正了正臉色,斂了笑容。

來到鄭教授辦公室,同室的人說他不坐班,在家里,并且告訴了我們鄭教授的家。

沿著彎彎曲曲的巷子來到了鄭教授家。來的路上,表弟買了一兜爛蘋果。

鄭教授是一位耄耋老人,已經滿頭白發了。見來了兩個不速之客,警惕地問我們是誰,找他有啥事。

我向他敘述了來意,簡述了清理這筆欠款的前因后果。且說這筆欠款現在就是我們的。我們不是黑社會,是在為自己討債。閑聊的時候,我想起了司機在車里說的三元里一帶收保護費的都是東北人。我就有一搭無一搭地告訴他,三元里一帶的爛仔都是我東北小兄弟,他個人有難事可以找我。

鄭教授聽了,說:“你好像是在恐嚇我。”

我說:“不是恐嚇,我咋能恐嚇教授呢?我說的是真事。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表弟鐵塔似的坐在沙發上,見鄭教授七八歲的孫子在客廳里玩,他站起身撫摸著小孩子的頭,對鄭教授說:“這孩子真可愛,在哪兒讀書啊?”隨后,到廚房拿來菜刀給爛蘋果削皮。之后,遞給孩子吃。

孩子嚇得躲到鄭教授懷里,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表弟。

看著粗魯的表弟,鄭教授氣憤地說:“我不欠你們錢,請你們出去。否則,我就打110了。”

表弟皮笑肉不笑地說:“走可以,你要保護好你的小孫子呦!”隨后把討債材料丟到桌上,聲音一沉,說:“希望你三天后給予明確答復。”

回深圳的路上,表弟問我:“教授是研究啥的?”

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治沙子和老鼠的。”

表弟聽了,沉默不語。

第三天去廣州的時候,表弟換了一身衣服,淺色西服里穿上了白襯衣,脖子上的金項鏈也不見了。

我奇怪地看著他的裝束,調侃地說:“今天咋變成人樣了?”

表弟撓撓頭,說:“那身衣服洗了。”

鄭教授見到我倆,表情很尷尬。他倒了兩杯水,我見端水杯的手在抖。

他找來課題組所有人員,當著我和表弟的面說,老金公司派人來要錢了,按理說我們理虧呀。前兩次來追款都讓我擋回去了,這次不好再推了。現在課題組把這筆經費用完了,如果要還錢我個人掏腰包用養老錢來還。

課題組成員都憤怒地看著我和表弟。

表弟低聲下氣地向課題組成員述說討債的因由,因為老金欠我們錢,他把這筆欠款抹賬給教授了。這筆錢是要拿回東北拯救庫勒草原的。他說他是為了家鄉的草原才來討這筆債的。

我對表弟的態度很不滿意,對他的裝束更不滿意。

“這是科研合作,上法庭誰輸還不知道呢。”一個教師說。

“你忍心拿鄭教授養老錢?”

我和表弟沉默了。這本來就是一筆說不清楚的欠款啊。

我說:“按合同你們是應該賠償的,我們不是無理取鬧來了。”

鄭教授對我和表弟說:“我不怕你倆,也不怕黑社會。不過,我們確實有愧呀。”

“要還錢課題組成員平攤。”一個女教師說。

“這筆款我個人還,課題組我工資最高,家里沒負擔,就老兩口,每月有點錢就夠花了。”鄭教授對課題組成員說。

聽了鄭教授的話,我心里有點不落忍。這是在向一群知識分子逼債,而這筆債又是強行轉嫁到他們頭上的呀。表弟探著身子虛著聲問:“教授,有沒有人欠你們錢?如果有可以抹賬,把你們的債務轉到那家,我們再到那家去討賬。”

“我們是科研學術單位,沒有三角債呀。”鄭教授說。

表弟思索了一會兒,把我拽到走廊里,悄聲對我說:“鄭教授比我阿媽歲數都大,咱咋忍心逼他還錢?再說這錢又不是他個人欠的。”

“那你說咋辦?”我問。

表弟想了一下,堅決地說,“這筆錢我們不要了。”此時,我覺得表弟神經好像錯亂了,這么大一筆錢說不要就不要了?在深圳掙錢容易嗎?表弟不等我說話,又說:“回去我找老金把賬抹平。”

我詫異地看著表弟,他的樣子很悲壯,那錢有一半是拿回去給他拯救庫勒草原的呀。

我著急地說:“你……你不救草原了?我在深圳餓肚子,就指望這筆錢活命了,我……我他媽容易嗎?”

表弟想了想,說:“以后再想辦法,放心吧,有我在餓不死你。”

我簡直瘋了,就像餓狼見到肉而同伴阻止他吃一樣,和表弟在走廊咆哮起來。

見我瘋狂的樣子,表弟生氣地說:“你急啥急呀,實在不行……你那份錢我給你!我給你打欠條行不行?”

爭吵聲驚動了鄭教授。表弟對從辦公室走出來的鄭教授說:“我回去和老金說一下,錢我們不要了。”

鄭教授詫異地看著我倆。

從廣州回深圳的路上,我和表弟一路無語。

表弟找到老金,說和鄭教授的賬平了,不要再找鄭教授麻煩了,讓他安心搞科研。

老金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我郁悶地回到辦公室,忽然想起老彭說的〇。我對老彭沒好氣地說,那個〇就是“零”。

老彭告訴我,說吳敏來電話了,她向我賠理道歉,并且說晚上請我和老彭吃飯。

我說:“她沒錯,是我和表弟沒要那筆錢。”

晚上,吳敏和吳總請了我和老彭。

吳敏敬我酒,說:“你挺爺們兒的。”

吳總說:“吳敏錯怪你了。”

我笑了笑,把吳總的左手抓過來,給他摸了摸骨。說:“你骨骼清秀,掌紋清晰,一生有桃花運有官運。”

深圳的夜晚是喧囂的,男人女人們在酒吧或夜總會里,盡情釋放身體里最后的一絲能量,當嗓子喊嘶啞了,把一白天的喜悅或不喜悅盡情傾瀉在歌廳里,人才癱軟著爬上大奔寶馬或是桑塔納出租車回家睡覺,以積蓄能量第二天再繼續戰斗。

深圳生活著的男男女女都在打拼,包括夜晚在夜總會K歌,那也是打拼的一部分。打拼就是戰斗,戰斗就會有流血和犧牲。客人不陪能行嗎?不行,再苦再累再窮也得掏腰包陪,否則明天的單就簽不成了。

我請一個公司負責宣傳的經理唱了半宿的歌,第二早醒來時,已八點多鐘,慵懶的太陽早已爬上了半天空。站在窗前抬眼望,深圳河對岸香港新界的農民已經在田里勞作了。

插圖/張金武

我匆匆洗漱完畢,下樓吃早點時,接到了廣州鄭教授的電話。他說他要來深圳,專程請我和表弟吃飯,并且說中午準時趕到晶都酒店。

晶都酒店坐落在深南大道和紅嶺路交叉口的東南,和新聞大廈直線距離三百多米,是深圳最早的四星級酒店。

我到辦公室給表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鄭教授要請吃飯,約他十二點準時到晶都酒店大堂等。

表弟驚喜地問:“鄭教授請……請吃飯?咱咋能讓大教授請吶,我買單行不?”

我說:“不用你買單,人家是專程從廣州來請咱倆的。再說晶都太貴了,一頓飯要幾千塊。”

表弟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覺得還是咱買單,錢由我出,大教授來了就是給咱面子。”

我說:“在深圳作家教授都不值錢,你不用崇拜他,你崇拜我就行了。”我覺得鄭教授很狡猾,省下二十萬請我們吃頓飯就了事?我不想去,但又想見見鄭教授,心里揣著一絲莫名的希望。

我在辦公室喝了兩杯茶,和老彭有頭無尾地聊了一會兒相面摸骨,也就近午了。我起身剛要走,孟主任喊住我:“老周,你先別走,有點事和你談一談。”

“啥事,我中午約人了。”我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有些不耐煩地說。孟主任和我都是××社臨聘人員,他是湖南桂東縣農村的一個文學愛好者,就在市級刊物上發表過一篇小說,我從心里瞧不起他。

“老周,有人反映你下去采訪收紅包,這是違反社里規定的。我今天就是想核實一下,有沒有這事。”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絕對沒有。我雖然不是黨員但我是團員,雖然退團了可團性還在。絕對沒拿。”

“沒拿就好。記住了,社長找你也這么說。你小子喝點酒啥壞事都敢干,我得對你負責。”

和孟主任對完話,我匆匆趕往電梯間,邊走邊想:“媽的,不拿紅包早餓死了。”

當我趕到晶都酒店時,見鄭教授和表弟在大堂火熱地聊著。表弟坐在沙發上,翹著半個屁股恭敬地聽鄭教授講。見我來了,鄭教授打住話頭,趕緊起身和我握手。

“聊什么吶,這么熱火朝天的?”我笑著問。

“聊草原的風沙和鼠患治理。”鄭教授答。

吃飯的時候,表弟對我說:“我要回庫勒草原了。家里來電話,說鄉里把村長撤了,讓我回去繼續種地。同時,鄉里要建一個肉牛批發中心,讓我回去繼續發展養牛事業。”

“好事啊,是好事。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是好事,可中央的政策一到地方就走調了,為了發展地方經濟,有些地區嚴重地破壞自然環境。”鄭教授感慨地說。

“你哪天走?”我問表弟。

“后天和鄭教授一起走,他去庫勒草原幫我治風沙和鼠患。”

我疑惑地看著鄭教授。鄭教授笑一笑,說:“我很感激你和畢力揚,那天你們走了以后,我和課題組成員討論了一下,你們說討那筆錢是為了拯救草原,我們現在的課題就是草原沙化和鼠患治理,我們想到庫勒草原去調研,同時還帶去一筆科研經費。”

鄭教授果然狡猾,用科研經費幫助治沙,他個人省下了一大筆錢。可能為庫勒草原治沙,也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忙舉起酒杯,說:“我代表庫勒草原的鄉親們感謝你。”

“我應該感謝你們倆呀,那天你們沒有為難我這個老頭子,我謝謝你們了。”鄭教授站起來和我碰了一下杯,說:“感謝你,草原上的雄鷹。”又和表弟碰了一下,說:“感謝你,草原上的駿馬。”

說完,把一個包遞給我和表弟。鄭教授說:“里面是二十萬,你們點一下。”

我的心臟使勁踢了一下肋骨,趔趄著站起身接過包,緊緊摟在懷里。

表弟見狀,著急地說:“我和表哥商量好了,這錢我們不要了。”

鄭教授說:“拿著吧,你們不容易。這錢一半是系里拿的,一半是課題組成員平攤的。”

表弟看著我。我看著表弟。我擔心他不要這筆錢,趕緊說:“恭敬不如從命。謝謝教授,謝謝教授。”

表弟剜了我一眼,沒再言語。

拿到錢那一刻,我的心里很興奮。可看了表弟一眼,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原來,在我來之前,表弟把我和他的故事都講給鄭教授聽了。表弟的大氣和仗義感動了鄭教授。

“馬蓮和你一起走嗎?”我轉移話題問表弟。

“她不愿意離開深圳,她說她要在深圳扎根,并且在深南大道上綻放。”表弟的話有些傷感。“我的馬蓮不在草原上開放了,要在鋼筋水泥的深圳開花。我看啊,不等開花就得干枯了,水泥路上扎不了根啊。”

鄭教授說,晶都酒店的老板是他的學生,現在正在尋找原生態旅游項目,他要把他帶到庫勒草原去,讓他在那里投巨資建造一個大型的達斡爾族薩滿圖騰游樂園,把大批的廣東游客帶過去,看草原風光賞薩滿舞表演,騎馬射箭吃手把肉。這樣既帶動了當地的旅游業,又為當地政府招商引資帶來好處。

我喝多了。鄭教授的兩只手仿佛是兩個大蒲扇,在我眼前比比畫畫地晃動著。他眉飛色舞地和表弟演講著他的宏偉的計劃。

表弟走我沒有去送行,他讓馬蓮轉交給我十萬塊錢,剩下的十萬他還給鄭教授了。他說,讓我別惦記家,他會幫我照顧,只要我能寫出好作品,家鄉的人民就會為我高興。

我的眼淚流出來了。那十萬塊錢沉甸甸的。

馬蓮把錢轉交給我以后,就和我失去了聯系。

吳敏和吳總結婚了,邀請我和老彭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在婚禮上,我看到了馬蓮。她挎著一個男人的胳膊,見了我,向那男人介紹我是她表哥。那男人沖我點了點頭,說:“我去下洗手間,你們聊。”馬蓮消瘦了,皮膚也失去了往日的潤澤。我勸她少去夜總會,說女人睡眠少衰老快。

不久,老彭要回湖北老家開旅館去了。我請他吃了一頓飯。我知道他身上沒錢,給他留下一千塊錢,讓他買點深圳特產帶回老家,也不枉在深圳待一回。老彭說:“你回東北的時候在湖北打一站,我請你吃武昌魚。”過了一會兒,老彭又說:“東北人實在呀,吳敏和李純鋒合伙騙了咱倆二萬塊錢,你知道就行了,誰讓兩個大男人在深圳靠女人吃軟飯呢!這就是懲罰。”

我問:“你咋知道是他倆合伙騙的?”

老彭笑了,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當時我就知道是騙局,礙于你的面子,也是我一時貪心,就被騙了。記住,在深圳別想占別人的便宜。如果有便宜讓你占,那就是陷阱。”

老彭破例喝酒了。喝了兩盅就高了,他憤憤地說:“你如果恨誰,就讓誰來深圳當作家,媽的,餓死他。”

過了一會兒,老彭情緒緩過來了。他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這是一個語言游戲,我沒心情回答老彭的問題。說:“你問雞去,雞知道。”

這時,吳敏急火火地趕來給老彭送行。她拿出二萬塊錢,給我和老彭每人一萬。她說:“李純鋒是好人,他沒騙你倆。這二萬塊錢是我騙的。那時我家里急用錢,就和李純鋒合伙騙了你和老彭。”

吳敏說了真話,我的心里酸酸的。

我問她:“那你為啥不沖我倆借,而用騙的手段呢?”

她說:“在深圳不能沖朋友借錢,如果借錢,朋友就沒得做了。”

聽了吳敏的話,我沉默了。

吳敏說李純鋒的死是一個謎,公安局至今還沒有破案。不過,維士康公司賠償了他家屬二十萬補償金。

老彭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

吳敏和吳總請了我一回宵夜。吳總真誠地說:“到我公司來吧,給我當助手。”

我婉言謝絕了,說:“我是一個無根人,窮命賤命,只能吃苦當作家。”

一個月后,我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說我的一個親戚聚眾吸毒被抓起來了。

當我在拘留所里見到馬蓮時,她就像枯萎了的鮮花,讓人心痛。東北庫勒草原的馬蓮沒等在深南大道綻放就干枯了。

我強行把馬蓮送進了戒毒所。

在戒毒所里,馬蓮讓我轉告表弟,讓他好好和媳婦過日子,好好治理草原的沙化和鼠患,她不會回庫勒草原的,她一定要在深圳待下去……

表弟媳從庫勒草原給我打來電話,說草原的沙化和鼠患已初步遏制,薩滿圖騰游樂園建起來了,每天游客有幾百人。廣東商會的一個老板要在這里建一個化工廠,已經和政府簽了協議。表弟現在很忙,每天要表演五場薩滿舞。有一天,表弟跳薩滿舞的時候,他阿爸附體了,罵他引狼入室,罵游客是老鼠精。那天晚上,鄭教授喝多了,睡在蒙古包里被老鼠肯爛了后腳跟。末了,她又問:“馬蓮那丫頭現在還好吧?”

我支吾著回答:“挺……好,挺好的。”

過了幾天,老金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去參加他的集團公司成立慶典。聽完電話,在刪掉老金手機號的瞬間,我想,〇是“圓”還是“零”呢?

我給遠在湖北的老彭打了一個電話,問他:“那〇是‘圓’還是‘零’?”

老彭說:“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這個問題,是研究不明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言以蔽之,皆由〇字那里來的。所以說這個〇字,是無始無終,無內無外。無大無小。把它縮小,為一粒微塵;把它擴大,就是一個宇宙。這個〇字,是生生化化之源,是無始無終的真空妙有。這個〇字放大是真空,縮小是妙有……”

我糊涂了。沒等老彭講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說:“畢力揚回庫勒草原了。”

老彭說:“我知道。人患猛于鼠患,庫勒草原的災難來了。患乃獸,其狀如羊而無口,不可殺也……”我拿著手機,愣怔地站在新聞大廈下。

向西而望,深南大道走進如血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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