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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栗是一種愛

2011-10-21 01:16:42袁小平
小說林 2011年6期

■袁小平

插圖/王藝雯

對生命的信任已經消失,生命本身成了問題。但不要以為一個人必因此成為憂郁者!對生命的愛依然可能,只不過用另一種方式愛。這就像愛一個使我們懷疑的女子。——尼采

畫面開始清晰,你一定要挺住。昨晚風雨大作,雷聲像一個暴怒的漢子,無所顧忌地踢打著這座城市,一次次把李柔金從睡夢中驚醒。在自然撼人的偉力面前,人很容易想起遠古的神靈,這是一種幸福的心理體驗。恐懼生成了敬畏,敬畏還原了生命的真實,密密實實的精神味蕾借著自虐的風暴伸向天空,于是文明出現。于是愛情降臨。愛,居然是一種自虐嗎?本質上,還是效果上?他為自己竟有這種思想感到驚奇。

天亮拉開窗簾,樹葉簇新,鳥兒在窗外啼鳴。

想起那個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女孩。許多女孩你都叫不出名字啊。她豐腴,嬌嫩,喜歡打睫毛膏,她需要感受到自己的怒放。她需要。但是她規矩、靦腆、屈從著傳統的美好。不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他就很難克服上班給他帶來的慌亂。 (我就叫你小夜。你就這樣叫好了。在另一個時空里,他們有過這樣的對話。)

他的心慌氣促和對門那個叫平娜的女人有關。那天他下班回來,一進大院就看到空場上搭著棚,棚里棚外擺著海一樣的花圈,燈火通明又陰氣森森,最里面供著一張彩照,一個梳著長辮容貌端莊的女子目光熠熠地注視著前來看望她的人。她就是平娜,正好是她生日那天,整整三十四歲,也正好是她買了車票準備永遠離開這個家的那天。但是最后她還是決定把身體留下,她就是要留給家人看,了斷了人世一切的情緣。她喝了整整一瓶除草劑。

原來生活是可以戛然而止的,原來日子是可以任其散亂下去的,似乎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明白,原來自己也是可以一事無成的。柔金坐在烏黑的交椅里,雙手按在平娜烏黑的虛無縹緲的柔波上,他有點愛上她了。他開始夜不能寐,腦子里釘子一樣站著某些念頭,那種哲人般的對生活的洞若觀火,近乎殘忍地糾纏著他。他的心慌氣促的毛病從此落了下來。但這并不是說他變得憂郁了,恰恰相反,一切都清晰了起來,沉悶的變得更加沉悶,而那隱藏在生活表象之下的快樂與幸福全都閃閃發亮,令人神往。他發現自己已經從漫不經心的狀態變成一個注重生活質量的人。

他的心里總是充滿著莫名的緊張和渴望。忽然想起街頭那些打扮得格外入時的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們,她們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呢?柔金不禁啞然失笑。

沒有了可以依恃的一切,世界變得異常清晰。

這是一個新建的小廠,專門生產冰箱絲管蒸發器。門口拉著大型招工橫幅,像柔金這樣干三個月的,都屬于老職工。

一進廠,柔金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在指紋打卡還沒有建立起來之前,早晨所有職工全都到保管室美菱那里簽到。美菱還只十七歲,剛剛中專畢業,雖然秀眉長身,但是唇上還有一撇相對濃密的汗毛,像根還沒經霜的甜甘蔗。但她按在登記簿上的手指細長干凈,尤其指甲,粉紅而飽滿,像某種茫然散落的什么。柔金總是最后一個到,總是,當所有人都散散漫漫地向各自工位走去時,他才匆匆走進來,唰唰簽上李柔金三個字。他注意到美菱的手,指甲在紙面上閃著柔美的珠光,概括力很強地從枯燥無味的紙頁上獨立出來。仿佛一件心儀已久的藝術品,柔金忽然拿起它,如同撿起沙灘上大海遺失的貝殼,對著門口的光線端詳了幾秒鐘,他在檢視它奶質的肌理和上面令人喟然感嘆的紋絡,生活變得異常清晰。是的,他在心里重復著這句話。女孩以為自己手上有什么問題,擔心地問道,怎么啦?李柔金由衷而寬厚地說,漂亮。女孩垂下了眼簾。

他的工作在終彎這道工序上,兩個大金屬臺桌,四周固定著模具,他和另外四個女工的任務就是把分成ABC三個型號的片件彎成規定的形狀,交給下一道工序進行焊接成型。體力活,勞動強度大,一干就歇不下來,到午餐時間,當他捏著碗向車間外走,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件事。但是當大家坐在公路對面那個餐館里用餐(廠子新建,目前沒有自己的食堂),美菱和楊勇的竊竊私語卻讓他敏感起來。楊勇這孩子十六歲,眉清目秀,可是打工生涯已有兩年,人前人后總是喊美菱姐。很快樂又童心未泯的一個男孩,經常拿液壓叉車當滑板玩,在車間里橫沖直撞,被經理小凡訓斥過幾次。有姐的感覺真的很好,柔金有點羨慕他們。只見他們咕噥半天之后,楊勇突然很激憤,大聲說,我找他去。美菱忙按住他,紅著臉說,你不要這樣。這時候楊勇似乎有意無意地瞟了鄰桌的柔金一眼。這一眼讓柔金疲憊漫游的思緒停頓了片刻,目光立刻滑到美菱手上。美菱端著飯走了。

整個下午,柔金都在想著這件事,他在盤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這種動輒得咎的感覺是生活給他最大的教訓。他一向是個舉止端莊的人,但他的內心或許并非如此,在做人的規矩與內心之間,他經常感到自己先屈從了前者,然后又在時過境遷之后屈從了后者。這常常讓他感覺很糾結,覺得自己就是一件件衣服,脫下一件還有一件,脫完就什么都沒有。所以當他看到這兩個孩子的反應,一團自疑的陰云就遮住了內心。好像世上一切東西都是各就其位的,你一逾矩,它就錯位了。在國外某些地方,人們可以一絲不掛地排隊取款,可是在中國,偶然與即興其實也是不存在的。

這事很小,卻是一個可以無限深入下去的切口。自虐開始,生活變得豐富起來。整個下午,柔金用干活的鐵扳子至少敲了自己腦袋三次,這很有意思。不過還是那些絕對的東西比較好些,它安靜,像一種信仰——柔金坐在漆黑的椅子里,雙手伸出去,觸到兩團柔軟之物,那是平娜。

柔金和平娜做了五年鄰居,奇怪的是,居然一點兒都不熟。平娜生前開化妝品商店,是一個精力充沛的高個兒女人,娘家在洪湖,腦后粗大烏黑的獨辮一甩,總讓柔金神魂欲飛并立刻想到百里碧波和田田荷葉,但是他們真的沒有任何來往。這是有原因的,有時,人與人的關系總是被一些細小的事情硌著,舒展不開。

那時候柔金還沒離婚,妻子正華在衛生間擺弄洗衣機,下水道忽然堵塞,水漫了出來。柔金捏了一根細竹棍到窗后,借著平娜家窗戶泄出的燈光,拉開窨井蓋,把棍子別進去使勁捅。兩家衛生間在一起,隔著壁,共一個窨井口,平娜家窗簾拉著,有人在里面洗澡,溫熱的肥皂味通過下水道涌進柔金鼻孔里。捅了一陣,沒有效果,柔金對正華說,不行啊,明天喊人來修吧。正華在里面說,喊人不要錢?你再試試,里面肯定塞了襪子或衛生巾。又努力了一陣,還是不行。柔金就回到樓梯口那里,登上花壇,在一叢竹子里折了一根韌性和硬度都更好的細竹,回到原地。卻見平娜光著身子從衛生間出來,雪光照人,去往臥房。一向看平娜,清瘦窈窕,沒想到不穿衣服竟是風格迥異,珠圓玉潤。或許是男性的本能作祟,柔金瞬間機敏起來,立刻伸長了脖頸,想要看得更具體一些。原本只是幾秒鐘的走光,可以消彌于無形之中,不好的是平娜似乎感到某種不安,忽然回了一下頭,兩人目光碰個正著,碰出了青色的冰冷無溫的火花。柔金呆住了,一下陷入猥瑣不堪的境地。他們的鄰里關系瞬間發生了移動,平時見面,彼此還點點頭,從那以后,連點頭都免了,像沒看見,只有看到正華,平娜才俯就似的扯兩句淡話。

這樣的錯誤是任何語言都無法解釋的,它就是一條兩頭相通的路,而他們就是路人。

但平娜實在是一個富有激情的女人,并不是那種滿身道德的良家婦女。她的婚姻生活似乎非常不幸,搬來之前曾經跳過一次水,搬來之后切過一次腕,第三次是喝除草劑,終于死成了。一個一次次把自己推到死亡邊緣的人,活在世上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應該是被孤獨打磨得閃閃發亮的一個人吧?生活的畫面被揩拭得無比清晰,對生活充滿淚水般熱愛的內心發瘋般尋找著安居之所,這是一個多么殘酷的現實,世界從來不是以它應有的樣子呈現出來,它只是像一個莽撞的影子,與你重合時,立刻遮住了你的另一部分。你總是殘缺的。就像柔金忽然拿起美菱的手,贊美道,漂亮。可是同時,卻又不小心碰動了別的什么東西,使得自己的存在意外地遭到了隱身或唾棄。平娜已經徹底地隱身,并背了道德上的罵名。她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坐在黑暗中,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她凄美無言,在一粒小得不能再小的黑暗里盡情地延伸,拉得他內心的空茫像琴弦一樣嘣嘣作響。

門鎖“嗒”的響了一聲,正華走了進來,按亮電燈,不禁嚇了一跳。烏七麻黑的,你怎么不開燈?正華道。正華現在很少回這個家,五金店里有床鋪,也寬敞。一般來說,只有女兒放月假回來,她才會在家住幾晚,但也有例外,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也會來個突擊檢查,看柔金是否在家,是否一個人。盡管兩人已沒有關系,感情上還有點藕斷絲連。至于房子,現在是昂貴商品,事先已經寫明,留給女兒,誰也不能私自出售和獨自占有。

正華從外面拖一大包衣物進來,柔金起身,幫忙提到衛生間,解開活結,投了一部分到洗衣機里,加入洗衣粉,蓋上,起動。每隔一陣,正華都會對店里的一切進行一次大清洗,經營場所,沒處晾曬,她只有提回來。

兩人面面相對,既陌生又熟悉。這種關系是不宜于沉重的,柔金開玩笑說,看到你,我的身體有一種大地回春的感覺。正華也開玩笑說,你敢動我,我就告你。柔金道,你和小張還好吧?正華道,還在繼續。小張是正華新近談的男朋友,三十五歲,比正華還小一歲,未婚,在一家快遞公司做送貨員。你說說看,三十五歲還沒結婚,人也長得不差,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柔金不懷好意道。你管!正華有點享受這種感覺。那你為什么管我呢?誰管你啦,你有本事帶一個小妹回來,我連這個門都不進。

說笑歸說笑,兩人都不會被這種假相所迷惑。十幾年的同床共枕,他們太清楚感情不和是怎么回事,這個曖昧的短句所包含的全部可說和不可說的傷痛,幾乎涵蓋了從精神到肉體的方方面面,經濟政治性格相容程度等等,瑣碎而逼人。經濟上,柔金生意上的連續失敗肯定是重要因素,政治上,家庭地位的此消彼漲和個人尊嚴及心理暗角的維護,這個和各人性格有關,和彼此對生活乃至性生活的理解有關,和彼此先天趣味及對對方肉體與精神的喜愛或厭惡程度有關,這就是相容問題。水與油能相容嗎?不同質的東西。所以許多人感嘆婚姻就是茶壺不是茶壺——杯具(悲劇)。

晚上照例各睡各的房間。正華的房間柔金一直留著,節假日就歸她和女兒。正華照例要把門鎖上,定死。因為男人身上有些賤性,此前柔金曾經幾次半夜跑去騷擾她。有一次她站在床邊折衣服,他竟然忘乎所以,野蠻地將她摔在床上,假裝像匹狼一樣向她撲來,他肯定是心情不錯,或對彼此新的關系還沒有清醒的認識,才產生游戲的沖動。女人對暴力都是很敏感的,只有在很特定的情況下才會興奮,他只是一個被休掉的前夫,不足以讓她感冒。正華當即毫不客氣地當胸給了他一腳,罵道:滾!這一腳把兩人都踢到了正確的位置上,從此柔金對她就有一種近乎悲傷的禮敬。但正華還是習慣鎖上門。

柔金默默坐在客廳里,他現在幾乎不看電視,總是這樣默默想著心事。后來他感覺肚子餓,就去生活區門房那里買了一盒快餐面,泡了吃。這個生活區只有五棟樓,高墻圍著,當時的設計者可能對竹子情有獨鐘,所以到處都是翠竹和文竹。原來是某印染廠分給職工的福利房,這幾年房價飛漲,房產交易活躍,一半以上都已易主,住戶干什么的都有。對門的平娜一家也是后來搬來的。自從這個女人死了之后,屋里就沒有人,只有七七那天晚上,看到她矮胖的男人和十二歲的兒子不耐煩地在墻根下燒了點紙。

正華忽然開門向柔金招手,你來。柔金站在門邊,正華已經上床,旁邊另外鋪了一床薄被。今晚你睡這兒,我怕鬼。正華說。

柔金有點搞不懂正華的意圖,但他還是在洗漱之后老老實實地坐進那條指定的薄被里,他并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正華說,你老實點,不要打錯了主意。柔金道,我挺好,很冷靜。正華瞟了一眼容色端嚴的柔金,道,真奇怪,當一個男人不再屬于你的時候,你好像就把握不了他。柔金微笑道,把握他也很簡單。正華道,我可不想往回走。你平時不是很膽小嗎?每天門對門住著,不怕鬼呀?柔金這個人平時很分裂,白天氣壯如牛,晚上膽小如鼠,去年夏天五樓老余兒子在長江游泳淹死,兩人剛剛離婚,發喪那天,他居然夾了條毛毯跑到正華門店,在她床下睡了一晚。那個糗樣想想就讓人忍俊不禁。柔金道,也怪,平娜我不怕,可能因為她是女的,人也漂亮。正華白眼道,你《聊齋》看多了。

無話,各自背對背安歇。但是沒有誰起身關燈,正華一直忙著收發短信,時不時發出笑聲。她一點兒也不寂寞,但是柔金很寂寞,自從離婚之后,他的手機就跟死了一樣,連打錯電話的都沒有一個。正華咯咯笑得跟母雞下蛋似的,柔金長嘆了一聲。正華于是想到應該讓他分享一下自己的短信內容,說,李云這個傻丫頭,錯別字連篇,怎么可能泡到男人?李云是柔金朋友老江的老婆。老江在廣東打工,一月六千多,李云留守在家解決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想搞一套經濟適用房。要求是必須在本市長住,必須沒有自己的住房,必須收入在若干元之下,必須經常讓相關部門了解到你的困難,李云原來那套不像樣的小房讓給了結婚的弟弟,自己在外租房住,等著拿指標。只是一個人獨守空房,難免孤寂。這種事別說兩地分居,就是廝守在一起的夫妻也很瘋狂。正華把手機短信打開給柔金看:他吧我的心渝去了,他叫我不要再亂發短信,我的心里好空虛。

柔金道,李云不是中技畢業嗎,至于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正華憐憫地笑著說,十多年不談戀愛,提筆忘字吧。柔金道,我看女人到了三四十歲,笨得就跟十六七歲的女孩一樣,沖動得可怕。正華道,是沒有經驗,你看,這么重要的人生課題,到老了咱們還沒入門,人生有多少無法挽回的錯誤?柔金深有同感,悲劇。正華也道,悲劇。

各自睡覺。像朋友一樣,像她的藍顏知己。

作為悲劇的李云坐在麻將館里,發狠地把錢往外輸。她的二人關系出了一點問題。早晨上班時,她發現他脖子上有傷,晚上下班后兩人吵了起來。在這家童裝廠里,他們一個做質檢,一個帶班。這個英俊的中年男人并不想為她犧牲掉自己的家庭。她狠狠地輸,該打的牌不打,不該打的偏偏放出去。但是她的錢實在有限,一摸包,已經見底,想找老板借一點兒,再一想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就走了出去。欲望像一個灰孩子,被她牽著。人生如戲,轉頭成空,就是這么回事,李云有點自暴自棄。經過一個網吧,她看到一個女孩挽著一個男孩胳膊從里面出來,拐進一個巷子,消失在夜色里。她想跟蹤上去,看她們到底去了哪里,想一想覺得無謂,又不是自己女兒,犯不著討人厭。拿起手機準備給正華打一個電話,猶豫一下,卻撥到柔金手里。喂,柔金吧,干嗎呢?沒干嗎,剛洗完澡。才洗澡啊,短褲什么顏色?藍色,很緊身的那種。夜游神,快轉鐘啦。一個人嘛,時間都是自己的。不想出來請我吃個宵夜?沒發工資啊,等發工資吧。小氣鬼!你給我打電話,不是只想混一頓宵夜吧?心情不好。非常不好?非常不好。跳河可以,不過我不會游泳,救不了你。噯,你這人心好黑呀,動不動咒人死。

柔金其實沒那么歹毒,這個世界意外地有人想起他了,他甚至有點感動,有點夸張,實在不想回去就來我家,我這里寬敞。他真誠相邀。孤男寡女,好讓你吃我豆腐?你這是提醒我還是鼓勵我?來吧,咱們看情況再定。

李云有點興奮,從感情上講,她對這位老公的朋友一點也不反感,他雖然臉瘦無肉,鼻高如鷹,側影輪廓艱深無味,在這個適合培養別樣趣味的時代,未嘗不可以理解為小性感。但這樣的玩笑話是不能當真的,真去,自己成什么人了?她把手機功能調到信息欄,開始錯字連篇地給她的他寫短信。

柔金停下車,轉彎就是廠門口,七點四十五簽到,八點整工廠這部機器就要準時開動起來,他還可以在外逗留幾分鐘。他需要調整一下心緒,來平復內心那種奇特的不安。自從平娜死后,這種不安就一直跟著他,它毫無來由,既像是沮喪,又像是渴望。它和某種危險靠得很近。他很清楚這一點,他熱愛這個世界,可是他絕望得要命。

這是一條新修的一級公路,沿路有工廠,還有一個少兒收容所。他看見那個女孩騎著一輛輪子小得可笑的自行車穿過十字路口過來,她的打扮或許和嚴肅無趣的工作環境并不合拍,但和少女鮮艷的內心是相稱的,柔軟多汁的體態讓人覺得既明亮又傷感。 (小夜你早。早。你為什么要把脂粉抹得那么厚,沒人教你化妝嗎?你管呢,我喜歡。你是一個多么安靜的女孩,這種女孩應該是素面朝天的。這樣不好嗎,男人不喜歡嗎?當然喜歡,可是又有誰能透過這匆忙的成熟,看到你單純的內心,并且給你應有的尊重?啊,好像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可是連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呀,愛和尊重是同一種事物嗎?或許不是,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弱智的,等待的花朵總是像謎一樣。總是像一個錯誤。對,像一個錯誤。)

凡經理英俊的小臉出現在車間這邊的時候,大家開始努力工作。小凡是一個三十二歲的瘦個青年,戴著眼鏡。新廠伊建,他需要安排的事情實在太多。在各方設備還不齊全的情況下,既要一邊聲嘶力竭地催促總廠劃撥原料過來,又要在現有基礎上維持基本生產,至于那些閑散的工人,他還要安排他們去做清潔抬設備,還要組織人安裝調試。真是千頭萬緒,讓人不勝其煩。常常這邊事情還沒安排妥帖,那邊又把他喊走。今天柔金他們的終彎工序就斷了貨,但是昨天所做的工作還在維持著焊接、二次檢漏與噴漆包裝的正常運行。他這邊七八個閑人就被安排去安裝切管機彎管機并進行調試,瑣細的環節比較多,工作也就是可緊可慢無法量化的。

柔金對小凡充滿了同情。那么多新來的職工,那么多不同的頭腦,帶著各自的經歷和家庭的氣味,帶著這個社會廣闊無垠的散漫和緊迫,以及對工資與工作的強烈需要與抗拒,想要在他們頭腦中植入你的權威,談何容易。有時候,看到他的指令得不到執行,柔金就會積極主動地帶頭做。他已經三十八歲,不愿被人當孩子訓示,他的努力表現與其說是為了消除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尷尬,不如說是一種來自個人的警惕。事關尊嚴,理當如此。

一個女工討好地問他,經理,你貴姓?凡經理笑道,煩(凡),心煩意亂的煩。你們看到我很煩,我知道。

一個上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中午吃飯時,另外一個小廠的職工也在排隊進餐,有限的餐桌都被占滿,不少人就都蹲在公路邊的路沿上,頭上是一排樟樹的濃蔭。柔金離開眾人,蹲在路邊把碗里辣椒撥出來,美菱端著碗過來,在他身邊蹲下。

李師傅,聽說你有個女兒?對,十五歲,她叫衣果。跟她媽媽姓?跟她奶奶姓,因為她出生那天她奶奶去世了。哦。那你不是結婚很早?剛到法定年齡,她媽生怕嫁不出去,催著結婚。那我應該喊你叔叔。女孩笑著說。柔金感覺臉上一熱,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她的手。叔叔,挺好。

你平時看書嗎?看,但現在不看。柔金知道美菱辦公桌抽屜里經常放著周國平和于丹的書,小凡不在時就偷偷拉出來看。人年輕就是好啊,什么都信。為什么?柔金想了想,說,當你到我這年齡時,你會覺得讀書是一種負擔,因為它指向的永遠是一種理想,而不是現實。讀書就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啊,美菱道。或許吧,我們這些已到中年的人和你們處境不同,就生活目標來說,該實現的已經實現,沒有實現的以后恐怕再沒有機會。這很殘酷。但是更殘酷的還在后面,因為生命易逝,夢想落空,我們在承受著焦慮和沮喪打擊的同時,又不得不面對生命頑強無理的掙扎,它已經潰不成軍,可對生活的熱望非但不減,相反還會增強。有人因此變得更從容自信,但更多人會變得卑瑣,或暗地里卑瑣,或被人誤解為卑瑣,這沒有辦法。畢竟生活不是道德訓練課,生命總要為自己找到出口,這個階段或許可以稱作人生的第二個叛逆期,但愿它沒有給誰帶來本質的傷害。

美菱紅了臉,有點明白柔金話中所指,說,你說的傷害怎么理解?柔金笑道,就是你感到必須要把唾沫吐到他臉上。

實際上,當美菱喊他叔叔時,他就覺得有一團精神之唾已經輕飄飄地落到自己臉上。當初他拿起美菱小手時并沒有什么想法,于今看來,不得不承認自己為老不尊,有失輕佻。叔叔,很好。道德總能在細節上讓你屈服。

同事老耿吃完飯湊過來,說,唾沫吐到誰臉上?美菱不理,起身離開。老耿臉上訕訕的,說,還沒懂事。

老耿四十二歲,瘦高,成天接電話,那架式就像和誰誰談著多大的生意。放下電話,就說他正在為本市搞招商引資。又說他和某局長廠長很熟,他想把某個項目爭取過來云云。一聽就空,哪怕你當面奚落他,他也滿不在乎。他就是喜歡恣意地浪費語言。這種快意當然少不了男女之事。老耿沒有愛情生活,能夠一逞語言之快的,就是他的嫖妓經歷,不僅描繪生動,而且還有動作演示,激情洋溢,坦率到讓人震驚的程度。

剝開這層外殼,你會發現,其實他挺可憐的,除了語言的奢侈,一無所有。在外打工近十年,沒有找到出路,這次是因為老婆不守本分要離婚,才不得不回來,家計艱難,一直吃著低保。一個迷途的人,陷身在性與語言泥潭里的人,內心的焦灼不安讓人一覽無余。柔金幾乎有些憐憫他。但可憐人而又有病態張揚的需要,便落入了猥瑣與放誕。你看小周。老耿對柔金說。同事小周三十多歲,小個子,上身長下身短,但是不丑,人也機靈,剛剛吃完飯橫穿馬路進廠。柔金懶懶道,她呀?老耿道,她在外面有兩個男人,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一個養豬的。老頭兒每月給她一百五,每周睡一晚,養豬的給二百,也是每周一晚,那個養豬的對她不錯,經常給她買衣服。柔金道,這么私秘的事情你也知道?老耿道,她自己親口對我講的嘛。那她為什么不對我講呢?老耿笑笑,道,以后對你說。

正華打電話給柔金,柔金沒接,坐在黑暗里想他的問題。是的,尊重,尊重,你要尊重十七歲的純潔內心,你要挖掘根源,深刻地檢討自己。你頹落了嗎?你輕佻了嗎?生活變得如此清晰,你只是忍不住對她發出了一聲贊美,通過一個個別的孩子的手。可是她居然并不理解,她以泛而化之的尊重來唾了你的臉。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完全不同的質地。柔金煩躁起來。還是你好啊,穿墻入室,去來自由。柔金的手指從平娜散開的發辮中穿過,感覺像穿過浩瀚的星云。

平娜肉感的嘴唇帶著洪湖野藕的氣息波涌到他的面前。

平娜,你真是陰魂不散。

你太寂寞,陪陪你不好嗎?

好,這比那次無意中的春光乍泄可是走出更遠了。

所謂生有拘束,死無禁忌,這句話一點沒說錯,我現在自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我一直為你的死感到遺憾,你完全可以離婚,然后再嫁給我,死了多浪費。

平娜笑道,丑陋的婚姻。如果活著,我是不會理睬你的,你這種一事無成的窩囊男人能給我什么?你是正華這種普通女人都不要的剩貨,你那潑辣任性的女兒也會讓我產生顧忌。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你并不是那種理性的女人。為了一個網友,你可以把門店關上,在長達兩個月時間里,一直追隨著他。(理性有時就是世俗的代名詞,不是嗎,平娜?)

是的,我很傻,我以為遇到了真正的愛情,我用兩個月時間耗盡了自己的一生,我身心俱碎。愛是昂貴的,她不允許你犯錯,她需要一個像美菱那樣一塵不染的女孩來做主角,還需要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境界,我太老了,一身塵垢。我回來只是想和兒子道個別,然后去外地做妓女,替他掙很多很多錢。可是他居然不認我,還逼他父親和我離婚,我只有死。

傾聽著黑暗中四處繞回的風笛般的哭泣,柔金嘆息道,真羨慕你,你愛了,也死了,這不是很好?總好過我孤魂野鬼一樣活在世上。

你窮困,沒有事業,沒有婚姻,可是你還有別的東西。

我一無所有。

有肉體就有愛,再說你還有女兒。

愛?哈哈,這種峭壁一樣的愛?

說到女兒,柔金想起正華,摸到桌上手機準備給她回電話。平娜說,等一等,等他們事情完了你再打。

柔金不解道,她還有什么事?

很不巧,她真的有事,小張在她店里。平娜的聲音里溢出肉體騷艷的氣息。

柔金握著手機的手僵在那里。他倒從來沒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靜默。

平娜的喘息聲從房間四處潮涌而來,拍擊著柔金驚愕的內心。快了,快了,快了。平娜的喘息一波高過一波。黑暗催促著黑暗,黑暗壓迫著黑暗,肉體展開。

柔金覺得自己像孤島,眼看就要被欲望之水淹沒。他坐得筆挺,唯恐吸入酒精一般熾熱的液體。實際上已經淹沒,只是他的頭還像釣魚者的浮筒,無法自持地在波濤上簸動。

一縷帶著暢快尾音的嘆息發自碧波深處,聲音如同薄如蟬翼的銀色金屬倏然起飛,瞬間照亮他的雙瞳。高潮化作了灰燼,平娜肉感的嘴唇浮現在柔金漆黑的視野里。好啦,你可以打了。不過她想說的只有一件事,是關于你女兒的。

電話撥通之后,柔金的嘴唇抖動得說不出話來。

那頭傳來正華幸福遲緩的語音,或許還向后挽了一下蓬亂的頭發,老李,衣果明天放假,你也休息吧?盯住她,不要讓她出門,她和那個男孩又搞在一起。

你不是說她的教育不要我插手嗎?柔金聲音里帶著古怪的委屈。

她根本不怕我,你是父親,就沒有責任啦?出了問題我看你怎么辦?正華幸福地嘆了一口氣。我現在身邊事情比較多,你多管管她。

是啊,她現在事情多。平娜的氣聲帶著柔金的魂魄飄散到黑暗各處。她收攏橫陳在床的雪白的大腿,眄視著另一個人,開始尋找四散在地的衣褲。

柔金痛心地發現,情欲讓一個人如此富有。

女兒在一所住讀學校念初三,每半月回來一次。一般都有校車送到最近的路口。但是柔金站在站牌下等了兩個小時,也沒看到人影,打電話,起初是不接,而后干脆掐線。這丫頭脾氣一向惡躁,他都習慣了。

柔金其實有點怕女兒,因為拿她沒辦法。孩子要成長,家長有期望,在這成長與期望之間,常常就是鴻溝。

衣果性格憂郁而冷峻,從來不知道向柔金撒嬌。可能跟她成績向來不好有關,她就是在柔金的責備聲中長大的。因為她的成績實在不是一般的不好,稍不小心就掉到后十名,成為老師漠視的對象,連批評都不愿意,這很傷柔金的自尊心,可是她居然滿不在乎,該吃該玩一樣不落,松松垮垮,你急得全身冒火她還是冰疙瘩一個,安之若素。為此他和正華舌戰過不知多少回。這孩子笨死了!哪里笨,她是玩心大。不開竅,渾渾噩噩,智商情商一塌糊涂。還不是遺傳你!怎么是遺傳我,你不就一高中嗎?你也一中專。我那時候上中專都是重點高中的分數線,和我分數一樣的同學那個叫余、余什么的,現在加州大學搞科研。還不是家里窮,想早點參加工作。你同學留洋當教授,你當打工游擊隊,好意思吹。人家科爾的同學還當流浪漢呢,科爾真比流浪漢強嗎?吹吧,這輩子嫁你這種沒臉沒皮的人我算瞎了眼。

應該說,柔金和正華離婚,衣果也有一份功勞。其實這孩子打小就不招人喜歡。記得她五歲時,他把一小桶垃圾交給她,哄她道,果果乖,把垃圾倒了,小孩子不可以只知道玩,要培養熱愛勞動的好習慣。衣果不干,伶牙俐齒說怎不培養你自己。柔金說我已經培養過了,就那樣,現在的任務是培養你。好說歹說硬是不依。他就發火,說,你必須給我倒了,否則就不許看動畫片。一轉身,這孩子卻把垃圾控在門口,連桶也摔破了。怎么這樣啊?柔金有些愣神。孩子稍大一點,各種常見和不常見的毛病跟著來。發現偷她媽媽的零錢,這也是小事,可是教訓幾次,不唯無效,轉身,卻發現她竟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盯著自己,讓人脊背生涼。應該說,打那時候起,他對女兒就有些感情復雜,擔心她有一天會闖禍。

實際上,一路長大,她確實沒讓他省心。不是成績不好屢屢請家長,就是用了同學錢,人家家長通過老師向他要。再就是爭強好勝,惹了事。其他一些個人的小毛病,更不用說。學葫蘆絲,學跳舞,學英語,練書法,既然學校鼓勵,當然也就掏錢跟著上,一晃四五年,全都扔在半路上,一樣提不起。小學最后半年,不得不讓她寄住在一位老師家里惡補,成績才勉強過得去,幸虧實行義務教育,否則小學都畢不了業。上初中,嫌普通班不好,鉆門道送到實驗班,成績跟不上,還跟社會上一個大男孩戀上了,只好轉到費用高昂的私立學校,希望她能夠在那里修身養性,靜心思過,可這孩子還是不省事,女性本能充分發展,穿衣打扮精益求精,跟個社會青年一樣,算起來用度已經超出一個大學生許多。這樣下來的后果就是,經常接到老師小心翼翼打來的電話,匯報她低得可憐的考試分數。她一點也不心疼父母那點來之不易的錢,或許她認為順從父母的意愿簡直就是恥辱。上次回來又說要轉學,不喜歡那所學校。你看!柔金焦頭爛額,痛心疾首道,原來我指望自己女兒將來能成名成家,后來覺得不現實,就希望她至少混個大學畢業,現在看來仍然不現實,那么至少你努一把力,把高中考上,行不行,把這可惡的所謂青春期度過?衣果聽了,只是一臉漠然。其實這幾年,柔金生意上已經一塌糊涂,簡直心力交瘁。因為經常拿正華的積蓄填漏洞,兩人關系也日趨惡化。那天衣果在網吧待三天三夜,學校打電話,問怎么沒上學,兩人才大吃一驚。正準備出去尋找,她卻自己回來了,一臉傷悲。問怎么回事,不說,逼急了,就吼起來,你們平時關心過我沒有?這時候想把我逼死!于是一場圍繞關心與否的混戰開始發生,三人各自為戰,互相攻訐,唾星四濺,最后筋疲力盡,清算的結果露出水面,衣果還是繼續上學,不能耽誤,柔金和正華卻意外地發現彼此一直守著婚姻的干尸,于是就把婚姻葬了。心平氣和,客客氣氣。

柔金對女兒的怵惕在于,他害怕這過于暴烈殘酷的青春,他原來以為女孩子都是柔柔美美的,現在才知道這柔美也曾經歷可怕的蛻變。他骨子里是一個理性主義者。當然現在不是,理性之堤對他來說似乎不存在了,他需要把自己重新組織起來,建造新的堤防。更灰心了,可是更熱愛,內心里長發飄飄,遨游四海,可是卻又多情多欲,憂悶欲死。哦,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如果它不是到了盡頭,又是到了哪里?

柔金打電話給正華,告訴她女兒沒有回來,在不在她那里。他握手機的手因為不安而輕微地顫抖。他的不安與渴望并不是每時每刻都能同時到來,如果說一紙離婚讓他意興消沉,那么正華的另有新歡則讓他感受到類乎眾叛親離的撕裂。或許還有快樂?真相被剝開的快樂?據說在原始人的許多活動中,某些深刻體驗都是從自虐中得來的。文化由此而生。正華說沒在,該不會又去上網了。柔金道,如果僅僅是上網倒沒什么。正華說,你不要瞎說。她的意思是女兒那么小,絕不至于跟那個男孩亂來。她似乎正在做生意,電話那頭傳來討價還價的聲音。柔金說,就怕她走得比我們想象的還遠,你看她涂脂抹粉的,哪像個學生?正華不愿與他嗦,道,趕緊去找哇。

柔金沒找,他知道這是白費力氣。他靜靜坐在那里,感覺到內心的慌亂像一陣馬蹄聲,筆直跑向原野的盡頭。帶著必將逝去的傷痛與天地遼闊的恐慌。真相裸露出來。

女兒就是這樣讓他感覺到了作為個人生命的飄零。

如何面對內心的恐慌?在這無法挽救的流逝里,誰來給你尊重?

只有活著,互相取暖。

無處取暖的柔金走進去時,室內拉著厚厚的布簾,光線昏暗柔和,靜悄悄的。小潔正躺在沙發上睡覺,柔金的手指近乎羞怯地在她白皙的臉腮上撫摸了一下。小潔醒了過來。

是你啊。怎么沒人?就我一個人,她們都有事。小潔把柔金讓進一個小房間,擰開電扇。

六月天,氣溫有點高了。取暖?柔金茫然地躺下,嘆了一口氣。

白色的小母馬在廣袤的原野上奔跑起來,母馬有嬌小粉紅的蹄子和孤獨忘我的姿態,它用蹄子撫摩柔金尖削的臉,像摩挲原野柔軟的茂草。這個小巧玲瓏的生命多像一個奇跡,可惜只是贗品。柔金又嘆了一口氣。奇跡都是熱乎乎的,這種類似的奇跡只會增加你的饑渴。

小潔,你今年多大?上次你問過,我二十一,未婚,家住馬山,也沒有男朋友。哦,今天生意好嗎?你是第三個。客人對你好不好?一般都挺好。那是因為你溫柔漂亮,他們才把自己弄得像護花使者。給你做臨時老公是他們的榮幸。

一想到那些人都謙謙君子地來,彬彬有禮地去,柔金又有些茫然。這是一個多么缺乏想象力的城市啊。

你沒覺得他們都是野獸?小潔笑著搖頭。那最好,你會喜歡這個工作的。可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還好吧,比上班強。嘗盡天下男色,只有女皇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做女人真好。小潔又笑,有點不好意思,臉俯在柔金耳邊,笑得很純潔,很女兒態。

只有現在,只有被照亮的肉體。多少走投無路的家庭,都在這里徘徊。

小潔。嗯?如果有人并不野蠻地大聲對你說,我想操你,你會不會生氣?小潔有點害羞地附耳道,這種話只能小聲說,不能大聲講。

哦,對,一定要注意,這種區別是微妙的,也是致命的。尊重并不是一個虛偽的詞,是與現實的一種對稱。因而這里面確實有些東西是不能逾越的。就像來這里之前,他和正華一次簡短的對話。

你還當真了,你了解他嗎?

當然,我不像李云那樣見一個愛一個,覺得他好,當然就會認真對待。

是的,那就是一種家的感覺。也是一種讓人絕望的感覺。熱愛。

體育場里的空地和草坪上都被各種兒童游樂設施占滿。旱冰場,蹦床,充氣蹦墊,電子打靶,石膏像上色,使用決明子的沙漏游戲,釣魚,蹺蹺馬,水上船,模擬攀巖,還有可以在地上跑和空中飛的以及閃著五彩光影的各色玩具。傍晚鍛煉的人們還在圍著鳥巢形體育場的外墻暴走。再過去,有人踢足球打籃球,跳集體舞的人也已在巨大的方陣中應節而動。各色賣冷熱飲和小吃的攤點早擺到路邊。燈火通明。這里成了人們傍晚消食散悶兒的絕好去處。

人頭攢動,那些看風景的人同樣被人看著,一個個雍容大方,氣定神閑,看起來都很幸福。柔金的眼里涌出淚水,這么多生命,這么多條道路,這么多的孤寂與人世的沉浮,合在一起竟然是如此幸福。人世啊。柔金的不安與渴望颶風一樣兀立如柱,一切都如此清晰,生動,每一個生命都在閃閃發光,像亮向永恒的小匕首。可是永恒在哪里?在至深的顫栗里嗎?愛是一種顫栗?這似乎又是一個新的結論。

但是見到李云之后,那種不安之感,那種生活忽然變得清晰透明的感覺,那種由此而生的悲傷忽然冷氣一樣消散了。她坐在冷飲攤最后一個冷僻的位置上。她具體可感,卻意態朦朧。她有一種要給出自己的意愿,柔金立刻感覺到了。

一切都變得渾濁,甚至,欲念橫生。柔金點了一堆燒烤兩碗臭干兩罐紅牛。

老江不在,你就瘋狂戀愛。柔金責備道,呷一口飲料。李云目光如炬,我的事你知道多少?誰告訴你的?沒誰告訴我,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的身體散發著一種信息,就像花朵廉價地開放。哎哎,請你注意用詞,怎么叫廉價地開放?兩地分居嘛,解決一下溫飽也是可以的,這一點我能理解。李云笑起來,混蛋,你把我當什么人?放心吧,我不是來討伐你的。作為老江的朋友,我得說兩句。多管閑事,他在外面有女人,你知不知道?不過我還是愛他,發自內心的,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會和他分開。愛可以分享嗎?你說呢?只許男人放火,不許女人點燈,你們男人真讓人惡心。你又錯了,我絕對支持你的這種博愛精神,不過發短信時最好把字寫正確,這是個面子問題。李云呆了一下,哈,正華這個死丫頭竟然出賣我!還丫頭,都快四十了,人老心不老。不跟你說了,迂夫子一個,都什么年代,竟然有你這樣的怪胎,氣死我了。柔金拍著自己的臉,道,沒有辦法,本來我是秉性風流,可惜生了一張深刻的臉。我就是又虛偽又矛盾。

李云又笑起來,我以前學燒焊,現在學制衣,多復雜的圖紙都能看懂,字嘛,一不注意就寫錯。柔金道,沒關系,我也認不了幾個字。李云道,告訴你一個驚天秘密,小張和正華好之前,和我好過。柔金斂了笑容,好到什么程度?那當然就是……就是那么回事。你為什么給我說這些?我現在一個人,有點懷念那段日子。柔金沉下臉,你真是,怎么把這種破爛貨介紹給她,我們認識十幾年,正華你還不了解,她這個人做事特頂真。你怎么說話?他是破爛,我不也成了破爛?不懂得生活。柔金憂郁起來,甚至有些憤怒。這種男人,竟然把正華睡了。

李云又道,你不會對正華還沒死心吧?柔金漠然地搖了搖頭。要不,我來幫幫你?幫我什么?反正我現在也空虛得很,我把小張再要回來。李云的觸須伸向柔金,很明顯,她要說的并不是這句話,可是柔金沒有接棒,無聊,你硬要把水攪渾。算了算了,話不投機半句多,隨便你。

又瞎扯了一陣,兩人都站起來。這次約柔金出來,李云是一直被上次柔金電話里的玩笑話感動著浸潤著,中間聊著聊著,一度喪失了感動,現在,那些話又恢復了它柔軟的本質。走出來時,她甚至拿豐碩的胸脯在柔金臂上蹭了一下。

柔金裝作沒感覺到。一個生命黯淡的中年男人,肉體總是更容易擔當起拯救生活的責任,他并沒有什么防線需要堅守,只是發現,剔除正華事件給他帶來的不快,他就是在一個小小的水泥樁上絆住了腳,朋友妻不可欺。這么簡單的真理,輕輕地撥了他一把。

他突然感到非常沮喪,剛剛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可是轉眼間,門縫合攏,在這稠人廣眾中,竟然沒有一個人一件事和他有關。平娜就是死在門縫之外,那些活著的人呢,所有人,李云,還有他?也都在有形無形地死去。離婚一年多來,他總是一個人,不,這種狀況好多年前就已存在,只不過是,真相剛剛裸露出來,滿世界都是蕭蕭落葉,這是一個多么讓人絕望的局面。

正華以前的好一點點回到他的腦海中,她身上確實有所有女人務實愛錢的一面,但是她忠誠,她吝于給他,卻也從來不給別人,這是多么美好。她是一個始終活得很認真的人。現在她與小張好,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不管那個男人怎樣,都不會回頭了。

柔金買了一瓶除草劑放在家里。啤酒一樣的液體,看上去有點美好。

全廠待料。老耿那張破嘴閑不住,又在墻旮旯里對兩個工友瞎說他和小周之間的事。老耿自我暴露的尺度是驚人的。因為貧乏。因為惶惑。因為肉體耀眼的光芒。她穿一條黑尼龍平角短褲,腹部視覺效果不錯,有一層薄薄的脂肪。女人不能沒肉,電視上那種衣架似的模特兒表面看來魅力四射,其實干起來非常不舒服,硌人,她不存在這種情況,她的髖骨結構合理,臀部像一個梨形,皮膚也白。她把短褲搓下來,一直搓到大腿,毛發很少,那個地方很有表情,真的,女人的那個地方是有表情的。

老耿在享受這個描述的過程,他的身體絕不激動,但是他的嘴充滿激情。工友們色色地笑著。柔金打他們身邊經過,伸出手指點了點老耿。他有點同情小周。他發現自己是溫情脈脈的,完全是個正人君子。在這種事情上,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應該懷著感激之心。似乎必須如此,就像他在面對李云時觸到水泥樁,必須如此。

但是另一件事卻讓他對自己充滿了懷疑。

現在一到中飯時間,柔金就條件反射地想到美菱的手。那種不安就折磨著他。或許連美菱都已經淡忘,可他就是死死地惦記著,如果楊勇莽撞地當面質問,你為什么摸她的手?一個很小的問題被放大。他該怎樣回答?因為青春,因為美麗?因為背倚著死亡或生命的荒蕪?沒有誰關心你,美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她屬于未來,而你只有現在。楊勇這孩子多血質,孩子氣,沒準他就一定會這么做。哎呀,豈不是要顏面掃地?顏面,哈,從來沒在意的東西,可是有時候,它就是如此具體,關涉到活著的質量。就像這座城市,無法避免地左右著你的生活。

原來自己與老耿是相似的,老耿粗俗,而他任誕,老耿追逐肉體,而他追逐肉體的氣息。老耿形而下,他也并非形而上。不同的是,他只是比前者多著一點欲蓋彌彰。因為生命耀眼,因為死亡在前,一切都變得如此瑰麗,讓你不知所措又得意洋洋地自示其惡。

那次在飯桌上,幾個同事扯到當今娛樂圈的變性問題,看到鄰桌坐著兩個年青的女孩,多汁的小夜,還有一個剛剛結婚,有點羞顏未嘗開的情態。他侃侃而談。

這種手術對外宣稱是矯正上帝的錯誤,但是對于某些當事人來說,當你對做男人或女人感到厭倦時,比如你想獲得更豐富的人生感受,想換以另外一個性別的眼光來看待世界,這肯定是值得冒險的一件事。古希臘神話里面有一個人,由于神的意志,他先后做過男人和女人,最后有人問他,在男女的性活動中,哪一個的快樂更多,他說,女人更多。如果不具備兩方面的體驗,你怎么可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呵呵,嘴的快樂。顯然,這就是一種隱秘的挑逗。本質上,他和老耿并無二致。他只是借著顏面這一層外衣向最為世俗的生活俯沖。

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在心里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小夜。他竟然還有心思做這種事。 (小夜,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聽得見。我稱這個為第二空間,真好,非常寧靜。是啊,只有兩個人的聲音磁石一樣相互吸引。)

在誘惑與熱愛中,誰更先到來?一個雞與蛋的問題。它們推高了生命的孤獨。就好像你對我的誘惑,來自你的青春和命運鋒利的孤寂。柔金對小夜說。他把她取名叫小夜,因為她于他就是一片夜色。他用目光和內心的波瀾與她交流,在車間里,他們甚至很少說話。我們從來總是在做著什么時,而內心卻在做著另外的事。到處都是形神分離的人。

“九〇后全都沒心沒肺。”“誰說的,我如果沒心沒肺,還來這個廠上班?”小夜說。她有乳水一般的聲音。

這是他們夾在同事中唯一一次對話,完全是一個意外。

是對世界更加愛了,還是更加遠了?

這里有更深刻的絕望。因為熱愛,因為生命無法向前延伸,因為這只是狀態,不是承諾。

在美菱的問題上,他真的并非無辜。

誰給你這樣的狂妄,讓你總是企圖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這又是讓人沮喪的。因為你什么都不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自己?

那天楊勇和老耿打了一架,其實也沒發生大的肢體沖突。只是楊勇當胸推了老耿一把,在他下巴上不痛不癢地搗了一下。然后質問他為什么三番兩次拍美菱肩膀,還借故摸她頭發。道德上的不利地形使老耿非常克制,他只是有點頭腦發熱,他只是人到中年,滿心焦灼,還有點自輕自賤。他肯定是病了。許多病因為流行反而不像病。

面對如此尷尬的局面,老耿勇敢地沉默下來。柔金的擔心原來是多余的,他誤會了美菱,叔叔,多么親切的稱謂。

柔金痛苦地笑了起來,有什么區別嗎?有些事情確實是發生了,他看到的已不是一個偶然的小事故,而是一條共同的地平線,和卑瑣和生命的頹敗連在一起。

堅強些,我們一起來承受。柔金在心里拍了拍老耿肩膀。

當你滿懷著不安與熱愛去擁抱世界的時候,你能抱住的仍然只是那個卑微的自己,不可能有其他東西。

所有的苦難都有甜味,只要你跨前一步。

有些事情說來就來,不管你有沒有思想準備。

當正華告訴柔金,女兒被學校開除,柔金竟然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他甚至只是很隨便地應了一句,哦,知道啦。

但是正華的話并沒有說完。把后面的話說完的是李云。

那天仍舊和平娜在一起。平娜既不坐,也不站,她永遠和柔金面面相對,保持著一尺的距離。她胸懷柔軟,保持著黑暗最大限度的深情與雋永。她腹部虛無。

如果你的身體更真實一點兒,我就別無所求了,也許我們的生活會變得很浪漫。

僅僅是肉體就能讓你滿足,你盡可以召妓。妓女如果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的良藥,我為什么不能從自己身體里看到希望?生活就是這么殘酷,你需要的是一種延伸。

身體,一個多么讓人懷念的詞啊,比身體本身包含更多。真的,我喜歡這個世界。柔金說。

我也是,甚至比你更喜歡。

這怎么可能,你是絕望而死。

許多的絕望都是過度熱愛的結果。

可是還有的絕望肯定和別的事情有關,生活的瑣碎與無望同樣能殺人。

那還是熱愛,只不過都變成了碎片。我也是變成了碎片才來到這里。

柔金吸了口氣,為什么你不能離我更近一些,讓我像一個男人那樣干你?

無聊的男人。已經有人送上門了,是李云。

她來干什么?

如果她是來送給你一個具體的身體呢?

柔金道,啊,我這個人很荒謬,很荒謬。

男人有時候是像野獸一樣,你不必羞愧。但是我告訴你,時機不對。

為什么?

因為你女兒,她帶來了你女兒的消息。

柔金心里一動,起身摁亮燈,打開門。

李云剛到門口,一臉嚴肅,眸子里透著驚訝。柔金對她點點頭。

我只待五分鐘。李云說。什么事那么忙?也不忙,只不過……說實話,我真不愿意見你。為什么?柔金握住她的手,尋求著相互的諒解。李云表情柔和很多,甚至咬了一下嘴唇,我沒你說的那么無聊。柔金低了一下頭,道,對不起。李云道,無所謂,你也沒說錯。正華是我朋友,我的確不該把小張介紹給她。她那種性格不適合逢場作戲。木已成舟,你就不要說了。我來其實是為了衣果的事。她沒和她媽媽在一起?沒有,她躲起來不見人,有些話正華在電話里不好說,她現在有了小張,也不愿見你,所以要我來跟你說一聲。柔金的心又一次慌亂起來。衣果懷孕了。

半晌,柔金道,需要我做什么?李云道,不用,這種事我們女人去辦更合適。

柔金突然覺得他需要一個支撐,他想把李云留下來,就像平娜那樣面對面坐著,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感到無比孤寂。但是李云已經離開。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到來時,她已不在。

柔金整夜未眠,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知道平娜一直在注視著他。

那天美菱一早就在聽音樂,柔金簽到時,她的眼里竟然含著薄薄的淚水,美妙的音樂牽走了她的心魂,使她臉上泛出圣潔的光彩。這個女孩忽然一下成熟許多,她甚至對柔金甜美地笑了笑。她身上肯定沒有經歷過那種殘酷的蛻變。她一直是柔美的。柔金怔怔地想。柔金的心向前滑翔一陣,蒼茫之意席卷而來。一切都在原處,泛著溫暖的光澤。只是自己好像不在了,空在那里。

柔金并沒有什么變化,他甚至比平時顯得稍微活躍了一些。他在勞動中的表現讓小凡投來了贊許的目光。像小學生意外得了老師的獎賞。那種薄薄的甜,那種表面的陽光。

那天廠子又斷了原料,經理小凡急得面紅耳赤,一邊對著手機大喊大叫,一邊旋風般走來走去。柔金坐在自己工位上,拿一枚硬幣在工作臺上轉,轉一會兒,用手壓住,看是正面還是反面。美菱站在旁邊看了半天,他都沒注意到。

你干什么李叔叔?占卜。現在再聽她叫叔叔,似乎并不那么刺耳。生活的感覺。占什么?每轉一次就占一個問題。我看你占了幾十次,你心里有很多問題?柔金沒吱聲。女孩清澈的眼神讓他的思緒打了一個回旋,想起平娜家鄉翩翩而舞的荷葉。柔金又一次感覺自己好像不在了。沒有了那種樸實的對應關系,只有過度的熱愛。

最后一次。柔金說,手按在旋轉的硬幣上,然后鄭重地移開手掌。他的臉上起了一層寒氣。所有問題其實都只是一個問題。

那天午飯時間,小夜和那個女孩坐在柔金對面。她們總是形影不離。 (小夜你這是干什么?想和你隨便聊聊。聊什么?不知道,邊吃邊聊吧。你們不該坐在這里。為什么?因為你們太年輕,太刺眼。有什么不好?好,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你們,那是多么乏味。那不就結了?可是我已承受不了這樣的熱愛。不明白。有些事是必須到某個年齡才會明白的。) 令她們意想不到的是,柔金突然起身,仿佛厭惡似的轉身離開了。弄得兩個女孩面紅耳赤。

許多的絕望都是過度熱愛造成的。世界如此清晰。她們突然喚醒了柔金。幾天來,他一直都在看著自己沉睡,猛然之間,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抖落了身上的痂殼,醒了過來。這種心理上的轉換是怎樣發生的?不知道。他只是覺得,他終于唾出了一口輕飄飄的痰,一口精神之痰,它會落到誰的臉上呢?天曉得。但絕對不是小夜,哦,美麗的多汁的小夜,生命幽微的小徑。

那天下班從車庫取自行車時,他又一次碰到小夜,低垂著眼簾,飽含著委屈,一個和他從未有過任何關系的女子。別了。出廠門時,又碰到美菱,兩人還同著兩百多米路。

叔叔,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吧?我能有什么事?你好像一直不開心,我能感覺到。要不聽聽音樂?有時候,當我感到特別煩悶無法解脫,就聽音樂。我從不聽音樂。應該聽的,好人應該聽。

這是什么邏輯?好人?我可不敢說自己是好人。你是好人。美菱停下來,腳尖踮在地上,把別在胸兜里的MP3遞給跟著停車的柔金。她的手甚至特意在他掌上停了片刻,然后握著他。她的臉漲得緋紅,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都讓她下了多大的決心啊。純潔的女孩,隔世的情人。仿佛是,也許是,但愿是。好人,從乏味里起身又超越了乏味的詞,多么危險的詞!這些你也是必須尊重的。沒有什么能拯救歲月之老,但是有一樣還是可以做到,就是尊重。

聽起來很矛盾,另一種絕望由此而生。一個更加卑瑣渺小的過程。它們都來源于同一事物:熱愛。

事后柔金常想,她為什么要固執地把MP3借給我呢?好像她心里已經有了什么預感。也許我會忘記還給你。沒關系。

她到底是什么人?一個普通的女孩?不存在的神從不現身。

平娜把除草劑遞給柔金時,柔金正戴著耳機聽音樂。瓶蓋已經擰開,難聞的氣味飄出來。

他聽到一個女人茫遠的召喚,那女人站在高原之巔,頭頂眩目的藍天,身邊是忠厚的駝羊。牛羊仿佛一種心痛,散布在山坳和山腰。那女人其實并沒有形體,他只看到銀飾的閃爍和她柔美的目光,他看到一團浩大的輕云從佛的山頂披散下來,那輕云都是圓和的持誦,無色的光芒,它彌漫如夢,波涌如風,把人心的死結一個個解開,然后奔向深處。他聽到白銀勾魂攝魄的歌唱,以漫天的長發,以婀娜的身腰,以古老而清新的幽靈之舞,在輕云里追索和戀慕,她就是那個原在的戀人,是逸出的心的花瓣,是魂與魄的方向。許多的心攢集在一起,許多的詩,在往古與現實之間穿梭,不,一點兒也不寂寞,那聽不懂的梵音和聽得懂的自語,把生命一頁頁翻開,翻到最后,就只有湛藍的天宇,就只有滾滾而下的經誦,就只有靈魂的繞轉與白銀的尋覓。柔金覺得自己像一襲僧衣,徐徐委地,又像一匹鹿,從僧衣里化出,一直奔向蒼茫的大野。

天空啊,就是一匹藍色的駿馬,載走心靈的旅程。

他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么,他已飛升,隨她而去。

當平娜把除草劑再次遞到他的唇邊,他已不在原來的坐椅上,他以鹿的碩圓純凈的雙瞳,注視著一場天空的洗禮。一個飽滿得像弓的高亢女聲從漠漠黃沙跋涉而來,回望身后堆積著厚重經咒的雪山,白銀在心頭拔地而起。那是浸潤了青春新血的白銀,是以銀的號角吹向蒼茫以遠的生命的泣血相逢。是電與火的追逐。現在,它以草原為書寫的羊皮,以星斗為迸濺的愛的絕唱,把生命的肺腑之音寫向未來,她就是要把漂泊的人生寫進黃沙與綠草,寫進都市與鄉村,她就是要把靈魂的地圖嵌刻在烈火之中。它以抵達與安撫的炙熱之手,接納著一切的殘缺,向完整靠攏。

愛,愛呀。柔金仿佛聽到平娜的噓唏,從未出現,卻讓人魂牽夢縈。一切的殘缺,向完整靠攏。這愛的烈藥,愛的烈藥啊。平娜呻喚著,身影在黑暗中四處飄蕩和尋覓,長辮散開,鋪滿了每一個角落。閃閃發光的毒液像流體之刃再次注入她的喉嚨。

你這是為什么?因為愛,因為絕望。那是同一種事物。

平娜的嘴角溢出了泡沫。臉孔恐怖地扭曲。媽媽,救救我!媽媽,媽媽……那天,平娜掏出手機,給遠在百里碧波之上的媽媽說了最后一句話。

平娜消失在黑暗中。

柔金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淌出來。MP3里,正在播放印度電影《阿育王》 插曲《盡情哭泣》。他開始慟哭,隨著音樂的流淌,最初的悲慟慢慢變成了優美的哀傷。一只手在撫慰著他,在把他的內心細細地揩拭。他平靜下來,坐在那里,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干干凈凈地坐著,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沉重。這個世界即便一切都是虛幻的,也有一樣真實,就是音樂吧。那個阿根廷的老人說。他回來了,他想到正華和衣果。

原來自己只是太孤獨。

正華攙扶著臉色蒼白的女兒進來時,驚異地打量著柔金。你哭什么?柔金連忙擦了擦眼角,說,沒有啊,沒有。打掉啦?正華點點頭,女兒羞愧地低下頭,一只手按在疼痛的腹部上。事實上,自她們進門,柔金就同樣在驚異地打量著她們。那么具體的兩個人,多么親切。一個是他曾經的妻子,一個是他的女兒,被晚風吹得干干凈凈,不帶一點生活的渣滓,走了進來,帶著那么完整的生活氣息。

我的家回來了。柔金從心里發出深長的感嘆,他感到有點累,又感到一種粗糙的幸福。

安置女兒歇息后,正華怯生生敲門進來,半晌說,我想,我還是搬回來吧,外面太亂。

當然,當然可以。柔金把空空的除草劑瓶子踢到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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