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歷銘

寫詩以來,除了感謝詩歌給予我豐富的心靈之外,還要感謝詩歌使我結識眾多真摯的詩人。我和詩人楊錦相識于20歲那年的北國深秋,當時他在黑龍江大學讀書,周末和幾位校園詩人前來長春拜訪中文系的師兄徐敬亞、呂貴品等人,當晚借居在中學同學那里。而他同學恰是我的大學同學,經介紹,我們握手寒暄,之后展開關于詩歌的頻繁通信。從此,這位與我同齡同屆的校園詩人成為我一生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兄弟。
大學畢業后楊錦也來到北京,在《人民公安報》擔任副刊編輯。當時正逢精神盲目同居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兩個異鄉青年, 周末經常聚在一起,他,或者我,出現在對方宿舍的門口,然后拿著鋁飯盒,去食堂奢侈地添加時令小炒。詩歌曾是我們那段時光最重要的話題,我們之間的友情卻早已超越了詩歌本身。
在黑龍江大學讀書期間,楊錦和楊川慶共同創辦冰帆詩社,一度成為校園詩歌寫作的北國亮點。在青春期寫作亢奮的狀態下,這位中文系學子瞬間成為一個詩人,寫出大量帶有校園詩歌特點的作品。之后,他的詩歌情結并沒有終結于大學圍墻,而是綿延于他的整個內心,并在理想主義風靡的年代里不斷寫出有亮色的詩作。上世紀90年代之后,楊錦很少讓詩落筆于紙上,但還是盡其所能,在報紙上堅持開設“三月詩會”專版,始終一貫地熱愛著詩歌。
是的,在詩歌觀念和認識上,楊錦和我存在某些差異,但對詩歌的熱愛卻有著不容置疑的一致。后來楊錦避開現代主義詩歌給他帶來的迷惑,專心致志地創作散文詩,他的《冬日,不要忘了到海邊走走》一詩被眾多人熟知傳誦:“冬天,不管有沒有雪,有沒有風暴,有沒有遠航的船,你一定要到海邊走走,去看看寂寞的海,像看望久別的朋友或遠方不知姓名的戀人,給海一點微小的安慰,不要讓冬日的海在孤獨中感到憂傷。”一首詩若被世人銘記且傳誦,是一個詩人最為榮耀的事情,楊錦的《冬日,不要忘了到海邊走走》正是如此。他骨子里的憂傷和細膩,情感中的博愛和憐憫,在他后來的散文詩中比比皆是。
事實上,楊錦就是那個在冬天里去看海的人。在人們遠離詩的現實生活中,憑借著熾烈的藝術情感,堅守并孜孜不倦地創造著凝練而深雋的詩歌天地。來自西部烏蘭察布草原的他總帶著草原人獨特的豪爽、豁達和善良,這種性格是屬于自然的,因此,曠野和海洋、落葉、魚和鳥、森林、花朵都在他的詩歌中表現著作者的思想。他的詩歌都是從自我出發,以一顆明澈而豐富的心靈,體會大千世界復雜的事物。一旦把現實的萬事萬物放在自我情感的支點上,他的每一首詩都透著纏綿和溫柔的氣氛。
楊錦是一位性情中人,聚會時有時會突然站起身來,表情肅穆地把椅子拉向一邊,在大家疑惑的時候,蒙古長調從他那渾厚的嗓子里蒼涼而憂傷地飄出來。這個草原之子,用他的歌聲與藍天白云天然相連,閉目傾聽,能感受到成群的牛羊走出天邊。他是一個天然的情感詩人,一部悲劇電影、一次浪漫的長途旅行、一朵云、甚至打錯一次電話,都能激發起他的創作靈感。他的詩歌從不刻意雕琢,完全是由情感里涓涓流出,因此,質樸的詩歌語言已成為他藝術創作的最大特點。在《有一朵云正在遠去》中,他期待著一個人的腳步(戀人的?),并在心里“用純凈的目光護衛一座圣潔的殿堂”,“瞑起雙目,靜靜等你”,卻“只有風掠過冰涼的面孔”,“從此,這片被我囚禁已久的日子便瘋狂地生長著荒蕪之草,并且深埋我的心靈一角/年年月月,歲歲息息”。或許是因為老友的詩,我讀得相當認真,并被他與生俱來的憂傷所深深感染著。
楊錦習慣于在詩歌邊緣冷靜觀察詩歌的繁華與衰落。當年以各種流派為時尚的青年詩人群體中,他是獨立的,從不隨波逐流。他更多地將詩歌擺放在個體生命的內部,形成自己獨特的思考。這種甘于寂寞的孤獨感,使他在思想和藝術上不斷超越自我。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今天,只是他早已由青春的抒情式的主題轉變為以時代為背景的生命體驗,筆法超于理性和冷峻。在詩歌熱鬧的中心,他是缺席者,但在需要詩歌的時候,他永遠不會缺席。在詩意喪失的時代里,我們艱難地創造詩意,就像歌德曾經說過的,不斷向山頂推著石頭,而石頭卻不停地滾落下來。當我們也滾落下去,石頭或許已在低處找到安身的位置,它本身并不想置于高處,是我們主觀上總想把它當作高端的標志。
某些自詡純粹的詩人,正把詩歌當成壟斷或私屬的玩物,在浮躁的功利中博弈著虛幻的名聲,故意忽略或視而不見為詩歌默默做出努力的其他人。汶川地震剛剛發生,時任群眾出版社社長的楊錦被網絡中的詩歌所感動,第一時間決定出版《汶川詩抄》,只用三天,詩集印刷完畢并全國發行,所得款項和一部分詩集都捐贈給災區。地震后,一些貌似追逐純粹藝術的詩人展開反思,對詩人具備社會責任感的行為予以非難,似乎只有他們在維護中國詩歌的尊嚴。他們剝奪別人的權利,肆意表現著自己的深刻和與眾不同,進而冷血地閹割詩歌和情感的關系。他們的所謂反思令我感到疑惑,難道在災難面前,一個詩人高尚的奉獻都要被人責難?某些詩人需要自我清醒,別把自己裝扮成精神潔癖的所謂大師,別以為中國詩歌只是幾個人的事業。
上世紀90年代,楊錦曾被委任為中國散文詩協會會長。那時正值我剛剛留學歸國,已經習慣于閑云野鶴的生活,對于組織上安排的角色,有一種本能的抵觸。對他兼任會長之職,我經常冷嘲熱諷,覺得冠得虛名不如自己沉寂下來寫作。后來他終于辭去會長職務,我故作惋惜,明知故問地說,怎么說辭就辭了呢?他冷笑地盯著我回答:“辭也是你說的,不辭還是你說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開懷大笑,其實我知道他要出任新職,根本沒有精力關心祖國散文詩事業的發展,況且這種職務似乎適合德高望重而又離崗多年的老同志擔當。
楊錦一直戰斗在公安戰線,雖然并不握槍,但手中的筆更有分量。這些年來,楊錦對我的寬容源自于草原的胸懷,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對任何事物進行抨擊和憤怒,而他總是微笑著傾聽。偶爾我也反思,為什么在楊錦等老友面前過分囂張呢?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把他們當成另外一個自己。上蒼如此安排,我也無法改變,在接下來的余生中希望能與他們角色對換,我也想只聽不說。楊錦本來應該成為一個單純的文人,但事實是他官運亨通,這讓我有些驚詫,轉念一想,以他的品德和能力,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藝術手法的最高成就、文學的光輝就在于質樸,詩歌應當成為人的最高追求和境界,它不驗證人生價值,但它顯現人生價值。楊錦從不以“詩人”的頭銜自居,他活得真實可信,有血有肉。正是這種人格力量,他的詩歌寫作雖有間斷,但詩人的內心從未遠離過詩歌本身。作為他的兄弟,也作為一個讀者,在他出版詩集之際,真心希望他永葆自然精神,將詩歌觸角向更廣闊的現實伸延。
最后我還想再叮囑兄弟:無論稱謂如何變化,詩人永遠都是自己最本真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