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清

我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木托盤,原本用來放一個帶鏡子的工藝品,現在放著一塊青灰色的煤矸石,一塊似頁巖、片狀的煤矸石,光潔得猶如一面黑色的鏡子。
醫生總是和病人打交道,作為一個煤礦技術員,我的世界離不開煤炭和礦工。因為在采煤生產一線摔打過,走出校門沒多久的我也有了幾個礦工哥們。
小潘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
小潘原來在南方一個港口打工,后來經在煤礦工作的舅舅介紹,來到北方的這座煤礦工作。我們倆走進煤礦的路徑雖然不同,但因為是老鄉關系,卻更親近幾分。
大伙喊他小潘,其實他比我還大一歲。走南闖北的打工生活使他不僅看起來成熟,而且在許多方面也確實老成。按說,我有著管理人員身份,在工作上可以照顧他一些,實際卻是他在挺我。
驗收工程質量時,有人對我提出的意見和要求愛理不理,甚至連返工要求也當耳旁風。這時,小潘總是主動付出自己分外的勞動實現我的要求和想法。對他的這種付出,我往往沒法用報酬來回報,因為那樣必須要扣減別人的收入才能實現。他從來沒在我跟前說過賣人情的話,我對他的這些行為充滿感激,但礙于情面也只是放在心里,至多在他的班長過分欺負他的時候,委婉地點擊一下那個班長。我們都默默地為對方著想,像親兄弟一樣彼此呵護而從不言表。
礦工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日子總是要往前走。小潘在老家找了個媳婦,然后結婚,再后來,女兒出生了。這期間我調到別的工區工作,直到他女兒上托兒所那年,我又調了回來。我倆都很高興,又能朝夕相處了。
此時,小潘已從一名普通工人成長為生產骨干,還當上了班長。有一次我倆喝酒,他對我說,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爭取早日轉正,從農合工變為全民工,然后把老婆和女兒接到礦區來,再不過兩地分居的日子。
月底的最后一個中班,我帶班作業。開完工前會,去換衣室的路上小潘告訴我,明天要回老家,老婆生病準備動手術。我說,你就別下井了,回去準備準備吧,明天早上早點走。他說也沒啥準備的,只是井下迎頭的條件不好,有點不放心。
到了現場,看到上一班打下的基礎還算好,有的工人就說,今天看樣能早上井!雖然迎頭的地質條件不好,讓我一直暗暗擔心,但由于小潘組織得力,大伙還是提前干完了當班額定的兩棚窯。
大伙收拾工具準備上井,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上午工區書記對我說,過幾天就要公布我為技術副區長了。既然時間還早,何不再干一棚,關鍵時刻應該表現一下。
大伙一聽,立馬炸開了鍋,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對。小潘掃視了大伙一眼,說,咱不能叫別的班人說咱們孬,條件不好就不干了。說完,抱起打眼的牛頭就向里走去。大伙雖然都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但也不再說啥話,操起家伙干了起來。
我一步不離地緊盯在迎頭,和小潘時刻觀察著頂板變化情況,心中暗暗祈禱千萬別出事。打好眼,放完炮,隨后開始出矸石了,我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在慢慢回落。這時,運輸機突然停了下來,小潘說你去看看吧,處理完就別進來了,在外面歇著吧。
我順著巷道往外走,走到運輸機頭,電工正在修理開關。沒過多久,電工說好了,司機開始打信號準備啟動運輸機,突然聽到里面有人奔跑著喊:不好啦……冒頂了……
小潘和另一個工友被抬走后,我無力地癱坐在巷道邊上,順手拾起手邊的一塊煤矸石,雙手緊緊地抓住不放。潛意識里,就是它擊中了小潘的頭部,我要狠狠地掐死它,就像是在扒拉著覆蓋在小潘身上的矸石和煤塊時那般用勁。
我雙手抓著這塊矸石,又好像是抓著小潘的胳膊,緊緊地抓住不放,因為我知道,一旦松手,就永遠也不可能抓住他了。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這塊煤矸石被我帶上了井,放進了換衣箱,又帶進了辦公室,放在了辦公桌上。雖然后來我的工作單位又換了多個,但無論到了哪兒,這塊煤矸石始終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如同我的好兄弟小潘陪伴在我身邊。
相對來說,醫生或多或少都能為病人祛除病痛,甚至延緩生命。而我對于身邊的礦工兄弟,既不能給予幫助,也不具備可以改善他們命運和境遇的能力,卻總能得到他們的關照和呵護。每當這時,就會讓我產生一種不安和愧疚,這不安和愧疚更多的是來自對小潘的思念和懺悔。
閑暇時,我會盯著這塊煤矸石看。煤矸石就像一面鏡子,看著看著,仿佛能在上面看到小潘的笑臉。每當聽到礦山發生傷亡事故的消息時,又會在上面看到他女兒淚流滿面的小臉和他妻子悲痛欲絕的身影。
有時,我會在上面看到自己,尤其患得患失時,我會在上面能看到自己那一張面呈貪婪之色的臉,或是一顆急功近利的心——
小潘,千千萬萬礦工中的一個,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鏡子。